玲珑四犯(校对)第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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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的疑惑她看在眼里,勉强扯了扯嘴角,“因为我不想死,我想活着。”
  ***
  叫麦收的小厮被人从赌坊里推了出来,旋即一只钱袋子砸到了他脸上,“没钱还想蹭局,滚滚滚!”
  麦收从地上捡起空空如也的钱袋,在大腿上砸了砸,嘴里嘟囔着:“老子有钱的时候一个个像孙子,这会儿没钱了,翻脸不认人……果真乞头①的嘴,粉头的腿,都是好物!”
  说完泄愤似的对着门楼啐了两口,转身差点撞上人,唬了他一跳:“没长眼睛啊!”
  结果那人并没走,只是赔着笑脸说:“哟哟,险些叫小哥崴了脚,怪不好意思的。今日正好发了月钱,我请小哥喝两杯权当赔罪,反正我家里没人,独个儿也寂寞得慌。”
  天色将暗不暗的时候,道旁点起的灯笼隐约照亮来人的眉眼,正是魏国公府的长松。
  麦收并未见过他,只是觉得这人有点意思,撞了一下就要请人吃酒,自己刚输的底儿掉,肚子里也正唱空城计,有人能请客,也算意外之喜。
  于是一甩脖子,说好,“交个朋友,朋友不嫌多,朋友多了路也多。”
  两人找了个坊墙下的小摊,这样时节露天吃酒,比在脚店舒坦得多。
  摊主上了酒菜,两杯酒下肚,兄弟交情就建立了。麦收问:“阁下在哪儿高就啊?我陪着我们公子出入上京名流宅邸,从未见过你。”
  长松唔了声,“我在安抚使家做工,寻常干些打扫院落、清理马厩之类的粗活儿,哪里有机会得见贵人。”话又说回来,“贵家主是哪位啊,既然出入名流宅邸,那想必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吧!”
  麦收道:“好说、好说,洛阳才子何仲柔听说过么?”
  长松哎呀了声,“那可是位才高八斗的名士啊,在这样的家主手底下办差,必定是又风光,又滋润。”
  麦收听了,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后来扯着一边嘴唇晃晃脑袋,嗤了声道:“才高八斗……吃酒吃酒。”
  长松看出他有些不满,来结交他前都是仔细打探过的,这小厮一直贴身侍奉何啸,怕是何啸身上有几颗痣他都知道。
  一个标榜完人的伪君子,只要挖出一点半点边角料,就够大做文章的了。何啸不是在乎虚名吗,越是在乎虚名,越是浑身漏洞,不说旁的,就算打听出来他是某某行首的裙下之臣,也够让他为正名忙活一阵子的了。
  长松给他斟酒,殷勤劝饮,“我看阿兄是从乌曹馆出来的,那里的门槛可高得很,没有五两银子进不去……哎呀,名士就是名士,每月发放俸禄竟那么慷慨。”
  麦收听了,又嗤了声,“咱们公子可是一等才情一等品格的人,怎么能放任跟班赌钱?所以为了杜绝我进赌坊,每月只给我一吊钱,说余下的岁末再支……一吊钱,够什么使的,买两壶酒就没了。”
  长松讶然:“一吊钱?那还不及我的月钱,安抚使府上做杂役的,每月还有二两银子呢。”边说边觑他脸色,“我看阿兄是被那些乞头赶出来的,想必身上已经没钱了吧?这样,我今日才得了二两,分一两与阿兄,上京的开销大,每日买个胡饼吃,也好解解乏嘛。”
  麦收看他掏出一块银子放在桌上,酒酣面热下一阵感动,“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总是读书人啊。”
  长松眨了眨眼,“什么屠狗?我不会宰狗,我连杀鸡都不敢……”
  麦收咧嘴笑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长松把花生米嚼得咯嘣响,一面点头一面将银子往前推推,“收好收好,黑灯瞎火的,别弄丢了。”
  麦收怅然长叹着,把银子收了起来,“算我欠你的。”
  长松笑了笑,“不谈。”
  两个人碰一碰杯,别样快活。后来长松又问他:“那阿兄每月才一吊钱,哪里来的银子进乌曹馆啊?”
  麦收嘿然一笑,“我们公子的字画值钱啊,偷着拿出一两幅来,转手一换就是钱。”
  长松哦哦点头,“果然有学问就是好,样样能换钱。我听过何仲柔的《金带围》,什么罗袜尘生,酒暖花香,太阳一照,黄昏庭院。”
  麦收常年跟在做学问的人身边,高低也通些文墨,便纠正他:“不是太阳一照,是日影西斜。”
  长松又哦了声,“反正就是好词,勾栏里的角妓还编成歌传唱呢。”
  然而麦收几杯酒下肚,嘴上好像有点把不住门了,对家主的不满也呼之欲出,低着头,嗡哝着:“好词又不是他写的,别人写完他去风光,什么名士才子……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
  长松顿时吃了一惊,如此惊人的内幕,比宿妓可重要多了。于是再接再厉打探,“阿兄吃醉了,说胡话呢。要是我有那么高的才学,哪里愿意顶别人的名头,我自己扬名立万,将来自己做官,难道不好吗?”
  “就是因为做不得官嘛。”麦收两指一扣,“脸上烫了那么老大的疤,坏了品相,连乡试的资格都没有,只好给人执笔挣口饭吃。”
  长松听着,心里的欢喜简直要炸出花来,“那是个什么人啊,学问倒比何仲柔还高?”
  麦收大着舌头说:“自小是陪读,原本好好的,后来屋子起火,脸就烧坏了。烧坏了不要紧,把脸包起来,像那些赛诗会呀,文人清谈呀,到哪儿都带着,咱们这号人无事可干,不去乌曹馆还能做什么?”
  “噢……”长松笑吟吟又给他斟了杯酒,“像我这等粗人,今日能结识阿兄,真是前世的缘分。来吃酒吃酒……”
  又是一顿满饮,终于酒足饭饱,到这里就可告辞了。麦收拍了拍胸口放银子的地方:“兄台,我承你的情。”
  长松挥了挥手,“好走。”
  至于承什么情,由头至尾连名字都没问,伪君子身边倒是养了真小人,长松哂笑两声,转身赶回了公爵府。
  回到府里,及时把消息传进内院,李臣简正坐在灯下看书,听了长松的回禀转头望云畔,“夫人有什么打算?”
  云畔沉默了下道:“我明日把这个消息告诉梅表姐,一切听凭她自己定夺。”
  一个人好不容易燃起了一点斗志,就要替她助威,让那团火越烧越旺。梅芬身上堆积了太多的陈年旧疾,只有那火能涤荡污垢,还她本来的面目。毕竟人活一生,谁也不能在别人羽翼下躲一辈子,将来好与坏,都要她自己承受。
  次日云畔赶到舒国公府,姐妹两个在后廊的鹅颈椅上坐下,云畔将长松打探来的消息告诉梅芬,末了问她:“阿姐预备怎么处置呢?”
  梅芬喝了口香饮子,将建盏放在了小桌上,眉眼清冷地倚着靠背说:“左不过让他名誉扫地罢了。”
  世人总说洛阳才子如何如何,把何啸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结果竟是完全经不起推敲,连那首有名的《金带围》都不是他的手笔,如今想来真是好笑。
  云畔看她心念坚定,倒也坦然了,放眼望向远处的天幕,眯着眼睛道:“三朝回门那日,我们在半道上看见了何啸,那时公爷就说了,这样注重名声的人,击溃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身败名裂。听说三日后有韩相公主持的诗会,阿姐大可筹谋起来,若是需要帮手,我可以助阿姐一臂之力。”
  梅芬转过头,微微冲她笑了笑,“你把这么要紧的消息带给我,我已经很感激你了。何啸能够买通人毁我名声,我就不能釜底抽薪么?这件事终究是我自己的事,我这辈子依靠太多人了,一心只盼着爹爹和阿娘相信我,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证明自己。这一回……我要自己揭开何啸那层皮,就算再怕再难也要办到。”
  云畔点了点头,没有再去问她打算如何料理,只是叮嘱她,自己的安危一定要小心,不用为了这样一个败类,毁了自己的一生。
  外面天晴地朗,长空万里,两个人静静坐在那里,身上裙带随风飞扬着,若是没有那些烦心的事,倒也算是个好时节。
  云畔走后,梅芬去爹娘跟前,将得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全告诉了他们。
  “三日之后韩相公设宴,到时候何啸必定要借助那个陪读一展才华。秋闱不日就要开始了,这个时候若是能让上京那些阅卷的官员对他有了好印象,届时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她蹙了蹙眉道,“反正我不能让他一帆风顺,单只是退亲,哪里够,他既然不惜坏我名声,我自然也要让他尝尝那种滋味。”
  自打梅芬有了这样的转变,舒国公夫妇如今是当真会静下心来听她说话了。以前总当她孩子,小心翼翼地护着,就算她闹了脾气也全当幼稚不知事。现在美人灯里点上了蜡烛,她是全新的梅芬。明夫人庆幸不已,上次的事真是好险,倘或她要是挺不过来,把小命交代了,那么还会有真相大白的一日吗?
  舒国公也咬起了槽牙,“这打不死的小畜生,果真好手段,我活了这把年纪,还未见过心思如此歹毒的东西。你放心,你有什么想法,只管施为,好坏都有爹爹给你兜着。待这件事办妥,我也要仔细同他算一笔账,绝不能平白便宜了这畜牲。”
  恰在这时,前院门上有人来通传,说何三郎登门拜访,欲商讨请期事宜。
  舒国公阴沉着脸色站起身,要不是因为梅芬有她自己的主张,他这会儿非狠狠教训那小王八不可。
  明夫人望望梅芬,她虽然有些紧张,但神色还很沉稳,转头对父母道:“今日我想见他一见,阿娘只说让他来瞧瞧我,你们回头躲在后廊上,自然能听见里头说的话。只是不论如何,请爹爹稍安勿躁,千万不要意气用事,让他有了提防。我被他坑害了这么长时候,也想洗一洗自己的冤屈,让爹爹和阿娘知道,我从来没有撒过谎,没有骗过你们。”
  她重新返回滋兰苑去了,舒国公与明夫人对视了一眼,重新扮起笑脸往前院去,客客气气将人迎了进来。
  亲上加亲的新郎子,可有什么不好的呢,往后还指着他养老送终呢。明夫人笑着说:“中晌就在家里用饭吧,大热的天跑来跑去的。”
  舒国公摸了摸胡子,“请期的事,不必通禀你父亲母亲吗?”
  何啸道:“洛阳离上京几百里,快马来去也要好几日,我父亲说了,一应事宜都由我自己做主,因此我想着瞧个日子请了期,把时候定下来,也好着手预备操办。”
  舒国公慢慢点头,“有理,路远迢迢的,待正日子到了,再接他们来上京不迟。至于婚期,等我明日托付太史令瞧准了再说。你先歇一歇,回头把梅芬叫来,一道用饭吧。”
  何啸道好,谨慎窃喜的模样,真是看得明夫人一阵反胃。
  既然戏做到这里了,也不能半途而废,便道:“梅芬这阵子身上不大好,恐怕还是不愿意出来用饭,莫如你上她院子里瞧瞧她吧!如今已经定了亲,早晚是一家人,你两个好好交交心,或者她就想明白了。”
  何啸听后略沉吟了下,犹豫着:“只怕表妹不肯见我。”
  “不肯见你?”明夫人笑起来,“你这孩子,将来做了夫妻,你也怕她不肯见你来着?梅芬心最软,你同她说些好话,她自会回心转意的。我前几日也叮嘱过她了,日后你必定是要入仕的,上京建了府邸,就是出嫁也还在一座城里,回娘家小住方便得很,让她不必担心。”
  何啸嘴里应是,心里却有些不悦。在他看来出了阁的女人就该相夫教子好好当家,总往娘家跑,那将丈夫置于何地了?只是眼下不好说什么,等人过了门,自己管教起来,也不愁她整日到处乱跑。
  明夫人引他往滋兰苑去,路上还在絮絮说着,拿手一比划,“这院子过两日再修葺一遍,等将来你们回来,住得也好舒心些。”
  何啸脸上一直带着笑,但暗中很嫌明夫人聒噪,他眼下只想瞧瞧他未过门的小妻子,现在是怎样一副光景,还能像那日迈出府门时那样洋溢着笑脸,悠哉悠哉转圈吗?
  终于到了院门前,明夫人扬声招呼女使:“快去通传小娘子,就说何三郎来了。”
  八宝正站在廊庑底下,看见何啸,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又不敢遁走,只得瑟缩着退到一旁,恨不能缩成门上一方榫头,一颗钉。
  何啸从她面前走过,顺带瞥了她一眼,这个圆脸的女使他记得,那天假山石子后面强出头的,不正是她吗。女人果真都是色厉内荏的,现在见了他,那天的狠劲儿又去了哪里,还不是只能俯首在一旁,眼睁睁看他走进小娘子的闺房。
  明夫人一副善解人意的模样,呼呼呵呵将梅芬唤了出来,说:“你表哥来瞧你了,既然已经定了亲,也不必那么见外,且坐着说会儿话吧。我去厨房看她们张罗酒菜,等席面安排好了,再打发人来叫你们。”
  何啸向明夫人作揖,明夫人笑着压了压手,“坐吧坐吧。”然后便带着几个女使婆子出去了。
  嗯,时光正好,屋里也凉爽适宜,他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偏头打量梅芬,“表妹怎么了?我来瞧你,你不高兴么?”
第57章
学着不怕你。
  梅芬还是畏畏缩缩的样子,脸色不大好,白里透着青,唇色也淡得病西施模样。大约真的很怕他吧,两手紧紧攥着手绢,连指节上的血色都勒没了。这种恐惧装不出来,但不知为什么,他看见她瑟瑟发抖的样子,就觉得很有意思,像小时候那只被他浸泡进水里的兔子,四肢无措地挣扎着,却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仔细看她的眉眼,那双眼睛生得秀美,果真像小兔子一样。他忽然有了好耐心,微微偏过身子,嗳了一声,“妹妹没听见舅母的话吗,如今咱们已经结亲了,往后就是一家人,妹妹总这么怕我,却叫我很为难,将来成婚了可怎么处?总不能怕得,连身都不能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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