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四犯(校对)第9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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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他的身体,这次过后变得很难调理,虽然烧退了,咳嗽却总不见好,有时候半夜里忍得辛苦,云畔索性坐起来,绞了热热的手巾替他敷在背上。这是艰苦年月里唯一的土法子,虽不能治本,却可以缓解一下症状。
  天晴的时候,把躺椅搬到门前去,檐外的日光斜斜照进来,整个人便沐浴在一片辉煌里。他眯着眼,笑着说:“当年在军中都没有这样暴晒过,只怕脸都要晒黑了。”
  话才说完,立刻一方香香的帕子便盖在他脸上,她牵起一角露出他的眉眼,和他闲谈一些琐事,满含期待地说:“今日是扫尘日,晚间会有杂菜粥送进来吧,还有灌浆馒头和糖瓜儿。”
  关在这角门子里,和那些美食都无缘了,起先觉得粗茶淡饭可以将就,但时候一长,就开始想念那些好东西。
  李臣简给了她一点希望,“等尘埃落定,我带你去尝尝那些没有吃过的店,州东仁和店、州西宜城楼、金梁桥下刘楼,还有曹门蛮王家……每一家都有拿手的菜色,必定有一家是你喜欢的。”
  她听了很高兴,托着腮道:“还有乳酪张家,听说他家酥山名气很大,我还没有尝过呢。”
  对于这家店,他尚且有些了解,“早前惠存和静存吵着要吃乳酪张家,我打发人替她们买过,据说最好吃的不是酥山,是水晶皂儿和大小软脂。”
  可惜正说得兴致盎然,忽然又咳嗽起来,云畔忙替他抚胸顺气,半晌才平息下来,然后便是长时间的沉默,隔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其实我这样的身子,若是老老实实等官家下诏,是绝没有机会的,反倒是政局搅动起来,对我才更有利。”
  云畔有些意外,平时他虽也和自己说心里话,但涉及到如此深层的,却从来没有过。
  那是他心里的疤,是他从来不愿意承认的技不如人,今天能这样开诚布公,那么这辈子已经没有任何秘密,再需要隐瞒她了。
  他轻舒一口气,将脸上的帕子取了下来,神情平静得,仿佛在议论别人的事。
  “我的脑子里,住着一个吞天的野心家,他时刻想成全自己的宏图霸业,将文臣武将踩在脚下。原本论能力和谋略,我不输任何人,可是没想到,一支冷箭射穿了我筹划多年的梦,巳巳,这就是命吧!这两日,我愈发觉得力不从心,我在想,自己是否真的适合那个位置,如山政务压下来的时候,我能不能挑起这个担子。”
  云畔听出了他的退让,也看清了宦海险恶,愈发能理解他心里不曾说出口的担忧。
  “你是怕自己脱下甲胄,无法保护家小,是么?”她扒在躺椅的扶手上,眨着一双大眼睛望着他,“你说过的,咱们的处境如逆水行舟,退一步便万劫不复。楚国公是一定要除掉的,这样的人留着必成祸患,但你更怕陈国公靠不住,对么?”
  他起先沉郁,但见她一针见血点破了他的心思,反倒会心地笑起来,“夫人蕙质兰心,果真什么都明白。”
  云畔却笑不出来,她知道他面上与陈国公交好,其实背后也提防着,便追问:“大哥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么?”
  他没有直接答复她,从躺椅里站起身,慢慢踱开了步子,“人人都有私心,天塌地陷的时候,总是自保要紧。若说义气,大哥比之三哥更重手足之情,但谁能担保将来他为君我为臣,他还能如往常一样待我?当初官家还没即位前,与父亲最是亲厚,但即位之后多翻试探,父亲日日如履薄冰,我都看在眼里。直到后来父亲过世,禁中追谥了‘忠献’二字,才算认可了父亲……我也担心将来会像父亲一样,惴惴不安一辈子,与其日夜担心头顶上的刀会落下来,倒不如自己去做那执刀之人。”
  但就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生兵,毁了他的英雄梦想。所以那日惠存和祖母说起那个名画故事,让他由不得一阵感慨,世上的事,有时就是这样无奈。
  云畔想起了绘萤的到访,“那日梁娘子说你下了令,日后有关楚国公的动向,一应都呈禀陈国公,里头有你的用意吧?”
  他说是,“我让她匿名呈禀,越是如此,大哥便越知道是我的安排。我人被圈禁,不能随时提点他,唯恐他错漏了消息,被三哥占了先。”他说着,眼里有阴寒的光,“我就要他们棋逢对手,两败俱伤,届时黄雀在后,省了多少手脚……”
  结果她听了半晌,闷声不吭爬上了床头。
  他回身望,大感不解,“你做什么?”
  她指了指墙上的画儿,“黄雀图啊,黄雀在后,被有心之人看见了,又要大做文章了。”
  李臣简呆了下,不由嗟叹:“夫人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那是黄鹂,不是黄雀。”
  云畔不大相信,打量再三,“是黄鹂吗?”
  他说当然,“黄鹂和黄雀不一样,黄鹂雌雄双飞,翅膀及尾有黑羽相间。”说着,细长的手指一划,“就是那个,黄雀没有。”
  云畔说不对,“《本草纲目》上写得明明白白,黄雀头大如蒜,体绝肥,背有脂如披绵……这不是黄雀是什么?”
  他尴尬地辩解:“我画的是发胖的黄鹂……”转念再一想,要是果真有人刻意扭曲,好像真的解释不清,最后只得垂头丧气地摆了摆手,“算了,还是取下来吧。”
  取下来也不能随意放置,云畔用油纸小心翼翼包好,把地心的砖抠了出来,底下挖个坑,再把这图藏进去,手法老道简直就像藏宝。待一切恢复了原样,扑了扑手道:“暂且先收起来,等过阵子天下太平了,咱们再把它带回去。”
  然后夫妇两个挤在一张椅子里晒太阳,李臣简望向被风吹得歪斜的枯草,很有兴致地说:“快过年了,我画个傩面给你玩吧!再和解差要卷细线扎起风筝,应当能放上天的。”
  云畔很欢喜,看着那半袋面粉道:“我如今会熬粥,已经很不错了,往后还是不做面了吧,揉面太难了。不过我会调浆糊,拿纸照着脸型做个面具,就可以画傩面了。”
  这样的年月,总要学会取悦自己才好。
  ***
  因李臣简被圈禁,不需要惊动太多人,外面的消息迟滞,其实人已经放回了西角门子,公府却才刚得知审刑院提审的消息。
  家里陡失了两个人,一下子就冷清了,太夫人经不得这样的变故,人整天恹恹地,没有什么精神。王妃起先还在外面奔走,寻找一些旧时的挚友想办法,时间一长全是无用功,人也疲乏了,加上得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彻底病倒下来。
  明夫人探望过两回,但因年关将至,赵家那头开始预备过礼,自己实在抽不出身,只好把向序叫来,“今年魏国公府怕是没心思预备过年了,太夫人和王妃又病了,三十的团圆饭不知怎么样呢。咱们是至亲,不能光顾着自己,对人家不闻不问,我这里叫人预备了些年货,你亲自给人送去,总是咱们的一片心意,将来忌浮和巳巳面前也好交代。”
  向序道是,自己才刚散朝回来,进去换了衣裳,就出门往魏国公府去了。
  府上的运作倒一切如常,小厮往门房上递名刺,门房领命进去通禀。向序站在台阶下仰头看,门楣上的牌匾撤下来了,府邸还在,封号却已经收回,如今檐下空空荡荡,看了不免叫人心生怅惘。
  那厢门内传来脚步声,他收回视线看过去,是惠存带着几个女使婆子出来。向序上前行了礼,朝身后的马车指了指,“家母准备了一点年货,让我给府上送来。”
  惠存很感激,掖着手说:“叫姨母费心,多谢了。眼下家里乱得很,礼数上难免不周,请大哥哥恕罪。”边说边指派身边的婆子,“都运进去吧,命人妥善处置。”
  向序见她披着斗篷,遂问:“郡主要出门么?”
  惠存点了点头,“阿娘让我上陈国公府去一趟,打听哥哥现在怎么样了。真是不好意思,大哥哥给我们送年货来,我应当请大哥哥进去喝杯茶的……”
  向序是文官,像那等弹劾的事最早知道,但后续大理寺、审刑院的动向就不甚清楚了。自己也关心魏国公和巳巳的现状,便道:“不妨事,你要去陈国公府,我顺路,正好送你过去。”
第96章
下智者驭力,上智者驭心……
  马车慢慢跑动起来,向序驾着马,与车舆并肩而行。
  天好冷,到了一冬之中最冷的时节,看外面的屋舍街道一派萧条,万物被未化的冰雪映衬得,丝毫没有了生机。
  惠存的车窗半开着,恰能看见向序。人在惶惶的时候需要交谈,她对向序道:“不知哥哥和阿嫂现在怎么样了,昨日才听说哥哥又被审刑院提审,官家这回难道是想针对哥哥到底了吗?哥哥那么谨慎的人,哪里有那么多的错漏让他们抓……大哥哥,我哥哥会平安无事的吧?”
  惠存在称呼上随云畔,管明夫人叫姨母,管向序叫大哥哥。就是因为她温和的性格,让人觉得这位郡主是个有血有肉的,鲜活的姑娘,不是个顶着头衔的空架子。原该无忧无虑的女孩子,家里遭逢了大难,祖母和母亲先后又都病倒了,外面的事需要她去打点奔走,说起来也怪难的。
  向序自然宽慰她,“眼下的局势,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官家还在观望,若是一心针对公爷,不会只下令圈禁。审刑院那头,总有个过场要走,我想着至少还有陈国公在外帮衬着,不至于太过为难公爷的。”
  “可我就怕大哥自身也难保,还有没有精力去保全我哥哥。”惠存目光流转,悲伤地落在车内的青铜温炉上,那炉身上繁复的饕餮浮雕,看久了让人生怯。她轻轻叹了口气,“其实我哥哥很可怜,年纪轻轻便经受了那么多磨难。早年在军中受人冷箭,险些连命都丢了,这回又被圈禁起来……早知这样,倒不如做个文官,一辈子太平无事,总比这一番又一番的波折好。”
  向序闻言笑了笑,“文官就没有倾轧么?文官每日笔尖上流淌出去多少字,真要是做了文官,那么搜查出来的就不止一个‘敕’字了。世上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的,就算行端坐正,也架不住人家构陷你。如今只盼着官家开恩,让这件事早些过去,审刑院提审,或者是因为王妃和巳巳入禁中陈情起了作用,若是官家能重审这个案子,倒也是件好事。”
  马车慢悠悠穿过瓦市,到了陈国公宅前,向序下马来接应,站在一旁看女使搀扶着她从车上下来。
  惠存原想请他一道进去,但细想又不便,回身向他行了一礼道:“多谢大哥哥护送,天寒地冻的,大哥哥快请回吧。”一面携了小卷,迈进了陈国公府门。
  恰好陈国公在家,夫妇两个请惠存到花厅叙话,女使上了茶,敬夫人道:“我听闻婶婶身上不好,刚打算过府瞧瞧,你就来了。”
  惠存道:“不是什么大症候,不过是受了寒,大夫开了发汗的药,吃了就不要紧了。阿嫂身子沉,外面那么冷的天,雪都化成冰了,我一路走来,脚下直打出溜呢,还是在家静养为宜,等天暖和些再出门不迟。”一面微微偏过身来,叫了声大哥,“今日得了外面的消息,说审刑院又提审哥哥了,祖母和阿娘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可惜正病着,又不能亲自登门,所以打发我来问问……大哥,我哥哥现在怎么样了,他身子不好,审刑院不会难为他吧?”
  陈国公哦了声道:“提审是前两日的事了,昨日晚间已经把人送回角门子,我使了人打听,没有盘问出什么来,因事情不大,就没有通知府里,免得太夫人和婶婶着急。妹妹给婶婶带个话,忌浮那头我一直盯着呢,但凡有一点风吹草动,我这里都能得到消息,请婶婶不必担心。”
  惠存得知人已经放回西角门子了,不由大大松了口气,点着头说那就好,“只要哥哥和阿嫂在一起,我就放心了。”一面又追问,“大哥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提审吗?是不是我阿娘和嫂子进宫求告,官家打算重审那个‘敕’字的由来了?”
  陈国公却缓缓摇头,“并不是为这个提审,据说翻来覆去盘问息州军务,连地动那次赈灾的粮草调动都再三核对过了。依我之见,审刑院能把人重新放回角门子,就说明忌浮经得住他们的盘查,往后一段时间也是安全的,至少年前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惠存心里稍感宽慰,却还是低头抱怨:“官家也不知是怎么了,早年宽和待下,对我们这些子侄辈都很好,如今怎么变得这样猜忌起来……”
  因为年纪慢慢上去,膝下没有能够承继他万年基业的人,江山早晚会拱手让给外人,虽然依旧是姓李,但实际早已改天换日,因此他心有不甘,处处防备,只要还活着,就不准许任何人觊觎他的帝位。
  可是岁月不饶人啊,到了该收山的年纪,不是自己不情愿,就能苟延多活几日的。
  官家的身子每况愈下,谁在御医院里没有个把心腹?不管是陈国公也好,楚国公也好,对此都心知肚明。因此这段时间私下里的动作愈发频繁起来,像一捧久经日光暴晒的稻草,底下徐徐升起青烟,秸秆甚至发出爆裂的声响。大家都知道,已经到了燃烧的临界点,只需热度再升高微毫,也许下一瞬就会如火如荼。人人都有危机感,人人都在等着禁中的消息,下一次,就算官家不死,只要再如上回那样病重,那么火就要烧起来,一直烧进禁中去了。
  所以啊,上京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它看似歌舞升平,繁花似锦,帝裔贵胄们却又笼罩在暗影下,脸上带着夸张的笑,日日戴着脚镣舞蹈。
  其实大家都不耐烦了,都期待着一场大火把这诡谲的尘垢清理干净,所以没有人去反驳惠存的话,换了平时也许还会提醒她小心措辞,现在却不会了。
  敬夫人只是温言安抚她,“眼看着要过年了,年关前一切平稳就好。太夫人和婶婶病了,家里要你支应,妹妹要是有任何不便,只管打发人来告诉我,反正外头有你大哥留意着,咱们只要守好家业,就对得起家主们了。”
  这位嫂子向来是最体人意的,说起话来不急不慢,很有稳定人心的力量。
  惠存望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阿嫂也要小心身子,千万不要疲累了。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探一探哥哥在审刑院的情况,既然人已经放回去了,我也放心了。这就回去禀报祖母和阿娘,让她们不必着急。”
  敬夫人道好,站起身来送她出门。
  惠存再三让她留步,方跟着女使往前院去了。
  敬夫人看着她走远,幽幽叹息,“四郎夫妇圈禁在角门子,把家里人都急坏了。难为惠存,闺阁里的姑娘,如今也为哥哥奔走。”
  陈国公将她扶回圈椅里坐下,拧着眉道:“前几日有人往我跟前递消息,把三郎年后的筹划一一都说明了,可惜那个报信的人并未透露身份,到如今也不知是何方神圣。”
  敬夫人抬眼看了看丈夫,“公爷觉得会是谁?”
  陈国公在一旁落了座,肘弯支着椅子的扶手,慢慢抚触着胡髭道:“朝中虽有不少人依附我,但我心里知道,那些官场上的油子,一个个比猴儿还精,绝不会有人冒着这样的风险,彻底与三郎为敌的。我思来想去,也只有忌浮一人了,他有万全的准备,若是能凭那个‘敕’字扳倒三郎,那么一切皆大欢喜;若是功败垂成,就让自己安排下的线人与我对接,助我完成大业。”
  敬夫人听着,脸上不免升起一点惆怅来。
  可陈国公毕竟不是头脑简单的人,他自然也有他的怀疑,“当前局势三足鼎立,谁都有资格决一雌雄,忌浮因息州军调入卢龙军,伤了元气,若是靠硬拼,恐怕落了下乘,因此他鼓动我与三郎对决,我们两败俱伤,他渔翁得利,也不是没有可能。就算我们其中一方获胜,届时也已经人困马乏无力再战,他若是再以手上兵权挟制,到时候就可不费吹灰之力,将这江山收入囊中。”
  敬夫人望着丈夫,倒并不像他一样如临大敌,她神色平静地说:“先将四郎所做的一切都搁在一旁,请问公爷,你如今能与三郎握手言和么?”
  陈国公说不能。
  “既然早晚都有一战,为什么不去感激那个报信人的好,反倒要如官家一样猜忌起来?”敬夫人望向外面的院落,缓声道,“天下没有人不为自己做打算,四郎就算自保,本也无可厚非。公爷须知道,他能助你,也能向三郎倒戈,你的兵权和人脉,他一清二楚,若是与三郎合作,不比费尽心机在三郎身边安插细作容易?其实凭公爷现在的心思,我倒能够体谅他的顾虑了,谁也保不定平时亲厚的人,在登上高位之后会不会变得面目全非。这原本就是个互相试探的过程,公爷以真心待他,他信任你,必定也以真心待你。这种时候不去拉拢人心,难道弄得各据一方,才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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