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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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旁那位县主呢,和寄柔差不多年纪,娇小可人,笑起来唇角有两个细细的梨涡。没有体会过人间疾苦的姑娘,像最上等的玉器,通透、俏丽、一尘不染。听见母亲介绍自己,腼腆地朝肃柔微笑,“张娘子,我早就听我阿娘说起过你。”
  肃柔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又向县主福了福身,长公主热情地招呼着:“别总站着说话,快请坐吧!”
  一时大家都落座,外面女使鱼贯进来,撤下了先前奉上的茶汤,铺排好十二先生,现做七汤点茶。
  这是招待贵客的礼仪,长公主含笑道:“禁中刚赏赐的小龙团,请张娘子尝一尝。说起禁中,其实咱们曾见过,今春官家万寿设宴,我记得张娘子也在场,不知张娘子还记不记得我?”
  肃柔说是,“妾随侍修媛娘子赴宴,有幸目睹过殿下风采。”
  长公主是个开朗的性子,掩口笑道:“一向听说张娘子行事稳重,没想到还这么会说话。前几日得知小娘子归家了,我就和素节说,一定要请小娘子来府里坐坐。”
  肃柔微趋了趋身道:“原本早就应该来拜访殿下和县主的,但因家父升祔太庙的事,一直耽搁到现在。今日专程登门,是来向殿下及县主告罪的。”
  长公主摆了摆手道:“张娘子言重了,配享是头等大事,咱们要是因此怪罪小娘子,岂不是不通人情了吗!况且小娘子奉完了入庙仪,就差人送拜帖来,足见小娘子是将我们公府放在心上的,我和素节都很承小娘子的情。”
  说话间女使将点好的茶放在肃柔面前,长公主笑着说:“女使的手法不得精髓,恐怕入不得小娘子的口,还请小娘子担待。”顿了顿又道,“小娘子既然来了,我就不绕弯子了,咱们的意思,上回已经命仆妇转达了,素节是我与国公的独女,平时娇纵,脾气也很古怪,急需一位有才有德的女师,来教导她规矩体统,引她磨砺性情,陶冶情操。小娘子在禁中十年,我曾打探过,小殿直内人们无一不对娘子赞赏有加。这次娘子归家,恰好成全了我们,我想着是不是能请得小娘子来我府上教授,也好让素节跟着进益些。”
  肃柔当然明白长公主的意思,但自己牢记祖母的话,这样的显贵之家打交道,是决不能以女师自居的。县主是贵女中的贵女,若是教导得好,是县主聪慧伶俐,若是教导得不好,那么责任全在女师身上,将来要是有了嫌隙,谁也承受不起。
  但就此推脱,又是不识抬举,她斟酌了下道:“殿下谬赞了,妾在禁中不过学得些皮毛,哪里敢承殿下这样的厚爱。上京城中老资历的出宫嬷嬷有很多,我年轻不沉稳,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若是县主不嫌弃,平时就陪着县主做些闺阁里的消遣,解解闷吧。”
  话才说完,县主就接了口,连连说不嫌弃、不嫌弃,“张娘子不知道,那些上了年纪的嬷嬷有多厉害,一句话不对,就去我阿娘面前告黑状,引得我阿娘来骂我。前几日我听说阿娘要请张娘子过来,心里原本还惴惴地呢,谁知今日一见娘子就觉得投缘,咱们年纪相近,往后一定能聊到一块儿去。”
  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从来不吝于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肃柔见她坦诚直接,对这位县主也多了几分好感。
  长公主很高兴,揶揄道:“真是难得,还有我们县主看得上的人。张娘子往后和她多相处,就知道她的脾气了,不服管教,眼睛长在头顶上,给她找个良师益友,简直比找帝师还难。”言罢又叮嘱县主,“你要好好听话,张娘子出身名门,和你先前的教席嬷嬷可不一样。你往后要自省,说话要守礼,万万不能任性,更不能得罪人家。”
  县主活像找到个玩伴似的,一口就答应下来,“我很喜欢张娘子,既然喜欢,怎么会得罪人家。”说着冲她眨了眨眼睛,“张娘子,你比我大几岁,我往后叫你阿姐好吗?总是娘子长娘子短的,显得不亲近。”
  肃柔抿唇笑了笑,“蒙县主不弃,我就托大了。”转而对长公主道,“我在家中行二,闺名叫肃柔,殿下也请直呼我的名字吧。”
  一旁的县主倒欢喜起来,“肃柔,素节……咱们两个的名字叫起来也像姐妹。”可见缘分愈发深了。
  彼此相谈甚欢,肃柔又坐着闲聊了会儿,方起身告辞。
  县主有些依依不舍,追问着:“阿姐,你什么时候再来?明日来吗?”
  肃柔温存道:“若是哪一日不来,一定提前命人给县主传话。县主喜欢插花吗?我在禁中学了些插花的手法,明日我插给你看,好吗?”
  她说话的语气轻柔,很有引导的手段,县主本来不太喜欢女孩子那些细腻的小情调,但话经了她的口,一切就变得有意思起来,忙道好,“我最爱插花,之前跟着傅母学过,傅母插花篮,好大的一堆,插得花团锦簇。”
  肃柔笑着说:“明日请县主看一看,我和傅母插的可一样。”说罢向长公主福了福,“那我先告退了。”
  长公主说好,因县主对她极有兴致,自然分外地高看她两眼,忙唤贴身的女使:“替我送一送张娘子。”
  彼此又让了一番礼,肃柔方带着雀蓝从内院退出来。
  外面烈日炎炎,马车停在街对面的树荫底下。雀蓝撑了绸伞替她遮挡日光,刚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唤了声“张娘子”。
  肃柔只当是长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回身望了一眼,脸上起先还带着点轻盈的笑,但看清来人后,那笑容便一寸寸凉了下来。
第18章
  气氛很怪异,连雀蓝都瞧出端倪来了。
  寻常小娘子一副随和面貌,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唯独这一回,好像调动起了全身的戒备,挺直脊梁,连袖笼下的双手都暗暗握了起来。
  雀蓝有些纳罕,奇怪地回望过去,温国公府大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随从打扮,身上穿着青布圆领袍,腰上别着佩刀。另一个人就有一说了,以雀蓝有限的,只和府里小厮打过交道的眼光看来,那是个秀骨清像,却又不乏金石之韵的人。
  难道是上京城中的宗室贵胄?仔细看,似乎又不大像,说不上哪里不像,或许是那双有故事的眼睛吧,如山巅晓月落入碧潭,渊色里浮起一线银光来,即便在烈日之下,也刺得人心头生凉。
  雀蓝茫然望了望肃柔,嗫嚅着问:“小娘子,这是谁啊?”
  肃柔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下,“嗣武康王。”
  嗣武康王,就是当初那个受郎主护送的少年?雀蓝有点发懵,但她知道小娘子和他有过节,因此见那人缓步走过来,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唯恐小娘子再和他起冲突,更害怕他有意刁难,来报以前的“一撞之仇”。
  挡在前面?脑子里一瞬闪过这个念头,但她发现自己不敢,便巴巴地看着肃柔,紧张得脚下磋步。
  肃柔不动声色望过去,伞外的日光煌煌,照在他腰间短刃的乌金刀柄上,折射出沉沉的光来。她垂下眼,中规中矩地回了一声“王爷”,“不知有何赐教?”
  赫连颂倒觉得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情,至多是不打不相识,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愤恨,有没有减轻一些,遂忖了忖道:“一别多年,没想到会在昨日的入庙仪上遇见小娘子。”
  肃柔在禁中多年,也曾有过恨得牙根痒痒的人,但你就能直撅撅地得罪人家么?不能!小时候的莽撞,如果一直延续到现在还不知克制,那么就说明她这个人毫无进益了,所以她得忍着,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回答他:“家父承朝廷恩典配享太庙,儿女要谢恩移灵,恰好我在家中,就和舍弟一同侍奉了。”
  赫连颂点了点头,“我倒是听说了,贵府上娘子与公子会一同移灵奉安,原本以为是令妹出面,不想竟是二娘子。昨日没和二娘子问好,今日竟在这里遇上了……”说着回手指了指,“舍下就在不远……真是巧。”
  肃柔额角一跳,顺着他的指引望过去,见不远处有个被巨大香樟挡住半边的气派府邸,先前没有在意,谁知那居然就是嗣王府。
  真是冤家路窄啊,她暗暗叹了口气,只好干涩地应了声,“确实巧。”
  其实这样的谈话处处透出尴尬,不单肃柔这样认为,他应该也有同感。彼此之间的情况,并不适用拐弯抹角的寒暄,说得越多越无趣,如果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那么就可以就此别过了。
  还好他也打算长话短说,直白道:“关于令尊过世,我心里一直有愧,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能为贵府做些什么,以表我的歉意。早年没有封嗣王,也不曾领实职,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敢随意打搅贵府。日后小娘子和贵府家眷,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还请小娘子不要客气,大可命人来我府上传话。”
  这番话说得很突然,有些超出肃柔的预料了,她一直以为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练就了一套圆滑处世的方式,即便是出于真心,也难免遮遮掩掩,兜兜转转。
  爹爹的死,虽然是因他而起,但若是他有心推诿,或者活得旁若无人些,十年过去,旧债早就消了,用不着特地跑来说这一番话。现在看来,这人还算有心,肃柔虽然照样忌惮他,不喜他,但看在他还算真诚的面子上,勉强还愿意敷衍敷衍。
  有点可笑,这人世间的道德标准就是这么低,害死了人,只要心存愧疚,好像就有要求被原谅的权力。
  可是怎么办呢,就如祖母说的,今时不同往日了,彼此身份天差地别,人得学得识时务些,才能避免碰得鼻青脸肿。
  所以她定了下神,淡声道:“王爷言重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不管有多少恩怨,也都该散了,请王爷无需再放在心上。家父是奉了朝廷之命出征,和王爷个人没有牵扯,武将殉国,朝廷自有褒奖,昨日不是配享了太庙吗,我想已经告慰了家父在天之灵,王爷也要释怀才好。”
  她一点都没有和他过多纠缠的意思,言语间也都是粉饰太平的话术,赫连颂有些迟疑了,难道昨天责难的目光,都是他的错觉吗?
  但不管是不是错觉,他对张家终究有亏欠,这些年张矩张秩的仕途,他在背后多少都使了点劲,但对于真正的苦主,好像一直难以找到弥补的机会。
  张律的夫人潘氏和幼女,囿于内宅,鲜少与外面接触,儿子年轻没有入仕,今年八月才参加乡试。至于长女,八岁入禁中,几乎已经和这红尘割席了,他空有报答的心,也找不到出力的地方。
  好在如今情况又有了一点转机,张肃柔从禁中出来了,一个放归的宫内人,不可能什么事都一帆风顺。他对张律的亏欠,倒可以弥补在她身上,如此多年的负罪感,也就能够得以减轻了。
  轻舒一口气,他抬起眼望了望她,凉伞下的人纤秾得宜,皮肤在日光的映照下,细腻如同缎帛。她抿着唇,略有些倔强,虽然禁中多年的打磨,磨光了棱角,但还是隐约能看出小时候的风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为侍中家眷略尽些绵力。”
  肃柔说:“多谢王爷好意,实在是家下日子过得还不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一面转头看向伞外,耳畔那小小的碧玉坠子在颈间摇曳,荡出了一弯翠色,“我出来有阵子了,家下祖母一定在盼着我回去,就不多耽搁了。天气炎热,王爷善自珍摄。”说完福了福,带着雀蓝转身离开了。
  从举步到马车,也不过短短的两丈距离,雀蓝因为小娘子拒嗣王于千里外,心里难免有些忐忑,边走边觑肃柔神色,见她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无喜无悲,老僧入定了一样,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搀扶她登上马车,雀蓝随后也坐了进来,伸手放下垂帘的时候朝外看了一眼,那位嗣王还站在那里,神情似乎有些落寞。
  小厮驾着马车跑动起来,跑出了西鸡儿巷,雀蓝这才小声唤娘子,“您不高兴了吗?”
  肃柔回过神来,眉间的严霜慢慢消融了,抬手掖了掖脸颊道:“天太热了,我心里有些烦躁。”
  至于烦躁从何而来,当然就是因为那位嗣王。
  雀蓝不敢再提及了,就大力地替她打扇子,边打边说:“等到了家,让她们给小娘子准备鸡头穰冰雪,吃了好煞煞火气。”
  肃柔倒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凶巴巴的,对那位嗣王的声气也不好?”
  雀蓝说不,“小娘子进退有度,并没有哪句话得罪那位王爷。不过依奴婢看,他也是一片好心,因为觉得对不住我们郎主,就想着在家眷身上弥补。”
  肃柔惨淡地牵动了下唇角,“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弥补的……回去别同祖母说起,免得祖母烦恼。”
  雀蓝应了声是,又说起明日要给县主插花,肃柔因在禁中多年,不知道城中哪里有时令鲜花卖,但雀蓝却如数家珍,絮絮说着:“一处在孙羊正店门口,一处在城门外道边。城中的小娘子买花,多在孙羊正店,那里的花虽贵些,但品貌好,花叶也有精神。城外的花摊价钱便宜,但花枝没有好好修剪,看上去乱糟糟的,瓦市里的脚店、妓馆等为了妆点门面,常去那里采买。”
  两个人闲谈着这些小琐碎,先前的那点不悦,很快就淡忘了。
  等回到张宅,先去岁华园向太夫人回话,太夫人让女使端了香饮子来,招呼着说:“快润润喉咙,大日头底下走了半日,别中了暑气。”又问,“可见着长公主了?”
  肃柔说见着了,“长公主不拿皇亲国戚的架子,待人很温存,县主也端庄灵巧,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们客气得很,说了好些挽留我的话,我推不过,就应下了。”
  太夫人听罢,想了想说也好,“和那样的高门大户常走动,不是什么坏事。正巧过几日有金翟筵,这个消息很快就会在贵妇之间传开的,这可比费尽口舌自吹自擂强多了。届时自然有人来示好,孔夫人见了,也就知难而退了。”
  肃柔唔了声,“到时候再说吧,也不知县主参不参加,若是她不去,那我只怕也不得闲。”
  太夫人一听,就知道她想推脱,忙道:“这可是顶要紧的事,就算缺了一日,我料长公主也是能体谅的。毕竟你年纪到了,谈婚论嫁就在眼前,要是不借机露个脸,那可就得等到明年了。明年多大啦?十九啦,就算你不急,家里伯母和婶婶不急?你继母不急?”说罢又怅然,“你长姐做什么要这样将就呢,还不是为了顾念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吗。你可不能辜负了你长姐,一定要好好找个郎子,把二房的门头重新撑起来。”
  肃柔见祖母着急,忙来宽解:“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祖母别当真。离起筵还有好几日呢,等时候到了,不管县主去不去,我都得去。什么挂画插花,难道比我找郎子还要紧吗?”
  她油嘴滑舌,太夫人一下就没了脾气,只是戳了下她的脑门道:“在外头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在家就这么没成算!我同你说,我都打听过了,给事中沈黯家有位公子很不错,和你差不多年纪,先是一门心思读书,耽误了娶亲,上年进士及第,现承旨修缮金明池,也算小有功名。他父亲呢,和你大伯是同窗,人很沉稳端方,据说与夫人是青梅竹马,一辈子没有纳过妾,只守着一位夫人过日子。你想想,这样人口简单,家风又正的诗礼人家,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越说越高兴,仔仔细细盘算着,“等金翟筵那天,我得寻沈夫人好好说说话,倘或两下里都觉得合适,那可是天造地设的一门好姻缘,肃儿,你说是不是?”
  肃柔听着祖母为她打算,虽然给事中是个四品官,上京之中算不得头一等高门显贵,但在祖母看来,家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通房小妾,公子又正直上进,就是对孙女姻缘最好的安排。
  门第不高怕什么,功名靠自己去挣。家中钱帛也不必多丰盈,能安稳地过日子就行。所以啊,嫁人找郎子,就得擦亮眼睛,尚柔嫁的那个算是反面的标杆了,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除了一个还算说得响的门第,别的什么也不剩。
  祖孙两个合计了一阵,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这件亲事已经定下了。
  肃柔只管笑着应承,反正自己对将来的婚事并没有过多的要求,祖母是有了年纪的人,阅历自然也深,什么人合适,什么人不合适,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己也就省得操这份心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和雀蓝一道去了孙羊正店前的鲜花铺子买花,所谓的正店,是上京数得出名号的酒店,如同潘楼一样,可以自己酿酒,不像那些脚店、食店,卖酒还需去正店采买。这样大规模的店铺,依附它而生的小铺也尤其多,就说这鲜花铺子,不过占据了极小的一处角落,买卖却也做得红红火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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