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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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头说着,外面绵绵来了,太夫人便叫预备晚饭,一同吃过之后,各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肃柔还是如常去了温国公府,一进后院就被素节拽住了,一头雾水地听她对她母亲说:“阿娘,今日瓦市新开了间香药铺子,我和阿姐约好了过去逛逛。”
  长公主唔了声,“香药铺子?开在哪里,我怎么没听说?”
  “哎呀……”素节含糊道,“就在郑太宰宅附近,我也是听采买的嬷嬷说的,就去看一看,顺便再买些芍药花回来。”一面摇了肃柔一下,“是吧,阿姐?”
  肃柔立刻就明白过来,她是要带她去旁听自己与叶逢时的对话,当即点头不迭,“正是呢,明日插花。”
  长公主原本不太赞同素节出门,但见肃柔也附和,便没有再阻拦,只是吩咐:“多带两个仆妇,天越来越热了,可不要逗留太久,早些回来。”
  素节很高兴,雀跃着应了,一阵风似的把肃柔拽到了车上。路上倒是不忘关心一下肃柔,肩挨着肩问:“阿姐,你和嗣王的亲事,还定不定?”
  肃柔答得很淡然,“定啊,明日就过礼。”
  素节又感慨起来,“有的人定亲那么容易,有的人却那么难……”
  肃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今日先和叶公子谈妥,就算暂且不定亲,商量出个长远的打算来也好。”
  素节点了点头,对于要见心上人,还是颇为期待的。
  因为门第悬殊太大,且素节平时出门也不那么容易,因此见上一面格外令人激动。事先约在梁宅园子,那里有错落的雅致小亭台,可供单独说话,还是她们先到的,素节安排肃柔进了毗邻的小榭,自己则在约定的亭子里等着。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才见竹林间的小路上有人姗姗来迟,肃柔假作无意地倚在榭前的鹅颈椅上观望,要说那位叶公子的相貌,真可算得上面如冠玉,十分匀停的五官,甚至透出些女孩子的秀致来。素节是小姑娘,那种长相很合乎她的眼光,两个人相见,都有些腼腆的样子,彼此行过了礼,方在桌前坐下来。
  因挨得很近,肃柔能够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起先是客套地寒暄,那叶公子谈吐得体,一副文人的清正做派,后来说起登门提亲,素节照着肃柔先前的交代同他说了,结果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来,垂首道:“明年春闱在二月,这么长时候,我实在担心有变。再说会试过后就一定能高中么?你们女子不用参加,不知道其中的艰难,十年考不中贡士的大有人在,难道你能等我十年么?”
  素节听了,心下惨淡,喃喃说:“若是中了贡士,至少在我父亲母亲面前也好交待些……”
  叶逢时似乎很失望,垂头丧气道:“我知道,我这样的门第才学,想与国公府结亲是高攀,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苍天可鉴。今日我来见你之前,我大哥就曾劝过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可我心里惦念着你,若是就此错过,只怕要抱憾终身。公府是有爵之家,我料公爷和长公主殿下,不会只看重功名,县主是他们独女,难道县主要什么,他们就一点都不关心吗?你曾说过,家下大人都很疼爱你,只要你开口求他们,他们定然会好好权衡的。如今这世道,朝中有人好做官,更别提那些纳资求官的了。我自问还算有些学识,若是有青云梯,不愁日后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说着握住素节的手,专注地望着她道,“现在就看你,对我有几分真心了。”
第28章
  这番话,听得旁边小榭中的肃柔直皱起了眉头。
  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男子,不去自己挣功名,一心想着靠结一门好亲,登上青云梯。这样的心境,对待素节的真心能有几分呢,恐怕口中所谓的一往情深,是他走上通天坦途的踏脚石,就连在南山寺的相遇,也未必不是处心积虑吧!
  然而动了情的女孩子,似乎并不能觉察他言谈中的诸多令人不适,反倒站在他的立场上仔细考虑了一番,以自己现在的年纪,确实明年春闱之前,难以保证没有高门来提亲。
  事实上前几日已经有贵妇与她母亲通过气了,功勋卓越的异姓王家嫡长孙,少年及第,十八岁入仕……可是素节心软,也不想在叶逢时面前说起,怕这个消息愈发刺激了他,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女婿靠岳家,古往今来并不少,细想想他说得也没错,若是有捷径,又为什么要一步一步蹒跚地攀爬呢。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想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肃柔觉得功名方面需要和他商谈,自己才照着她的想法,对他小小地鞭策了一下。
  叶逢时的这个答复,显然无法令旁听的人接受,素节骑虎难下,也不敢回头觑肃柔的神情,忙又换了个话题,与他协商聘金的事。
  “我想着,等到明年放榜之后再来提亲,时间确实相隔得过长了,回头我要是和家里闹一闹,爹爹和阿娘未必不依我。但我们这样的人家,繁文缛节重得很,三书六礼一样也不能少,你既要登门提亲,一切都需准备好……”素节看了他一眼,“公子,和家里哥哥嫂子,可曾商量过这件事?”
  叶逢时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对于一个寻常人家来说,平日的进项全靠哥哥那点俸禄,高门大户动辄万两的聘金,即便穷其一生都难以凑齐。两家的背景,实在过于悬殊,功名也好,聘金也好,都是横亘在彼此之间巨大的障碍。但是亲想结,人也想要,头一项功名素节还能包涵的话,剩下真金白银这部分要是再作推辞,恐怕事就不能成了。
  叶逢时轻轻叹了口气,“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不是你的良配,你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锦衣玉食过完一生,而不是和我这个穷酸厮混在一起,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发愁。你说的三书六礼,我虽不能像那些高门显贵一样周全,总是尽我的全力吧。不过回去之后还要和家里再合计合计,毕竟哥哥和阿嫂含辛茹苦养大了我,我再为这种事为难他们,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总之就是家道艰难,素节要是能体谅,女家这头多多让步,方能成全这段姻缘。
  小榭里的肃柔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只是茫然看着远处潇潇的竹林,不明白堂堂的县主,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这上京遍地都是才俊,叶逢时也并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怎么就让她这样欲罢不能呢。他中间有段话,说愿意尽自己的全力,肃柔倒觉得说的很好,不拘多少都是他的态度,有时候态度比钱财更重要。可惜,后面紧跟的那句话就让人灰心了,哥哥嫂子不容易,但这世上又有谁是容易的呢,长公主和温国公养大素节就容易吗?
  肃柔起身走进亭内,倒杯熟水慢慢抿着,南边来的风,把他们的声音吹进来,喁喁低语下也不知又说了些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多会儿两人便分了手,素节怏怏走到肃柔身边,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难过吧,抱着肃柔的胳膊,惨淡地靠在她肩上。
  肃柔倒了杯熟水给她,她摇了摇头,喃喃问:“阿姐,你看怎么样?我如今为难得很,既觉得他可怜,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又觉得两家确实不般配,这件事若是让爹爹和阿娘知道,只怕他们要气疯了。”
  肃柔并不疾言厉色指出这门亲事有多不可靠,只是问她:“你觉得一段情,一个叶公子,比公爷和长公主殿下还重要吗?”
  素节当然说不,“爹爹和阿娘是我最要紧的人,我从不觉得别人能比他们重要。可是……他们身在高位,什么都有……”
  “钱财地位都是身外物,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如果你嫁错了人,他们就不可怜吗?再说有权有势,也不应当成为遭受不公的理由,恃弱凌强常叫人有苦说不出,你如今还年轻,等年岁再大些,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肃柔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今日让我旁听,我也不能替你拿什么主意,就是想让你三思,别轻易下决定。你自己不也觉得不般配么,不般配不光在家世上,也在眼光和风度上。将来你要买花,他要买葱,你爱焚香,他爱吃蒜,到时候你怎么办?湿透的衣裳粘在身上,要脱下来可就难了,万万要想清楚。”
  她的这番话,倒让素节好生怔愣了一会儿。细想想,相处虽然不多,但为人处世上,彼此确实存在些微差异。当然那些差异无伤大雅,只要有感情,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让的。
  素节低头嗫嚅:“好在他说了,会尽他所能筹集聘金的。”
  那不是还得和哥哥嫂子商量吗!商量下来又怎样?
  肃柔没好把话说得太透彻,怕真的伤了素节的心,只是问她:“他说了什么时候给答复吗?”
  素节说:“总得过两日吧,筹钱也需要时间。”
  可是这话真让人伤感,县主金尊玉贵的人,要下嫁,还得等着人家筹钱。肃柔把自己放在她的处境上设想,自己是断然没有这样的魄力的,心下也佩服素节,果真有纹理的人生,才敢于一往无前地,为那对错未知的前程奋不顾身。
  “那就再等等,且不着急。”肃柔携了她的手,从亭中走出来。
  仰头看一看,云彩奔涌,说不定午后会变天。这个时候去瓦市采买,可以乘着云下的阴凉出行,马车跑得快些,简直像头顶撑着大伞。
  年轻的姑娘,心里能装下多少沉重呢,素节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的人生中没有惆怅,与叶逢时不逢时的相遇,已经是十几年中最大的一场伤风了。两个人照着先前的约定,去了香药铺子买各色香料,又去鲜花铺子采买时令鲜花,满满装上一车,坐在花海里吃着乳糖真雪,分外地高兴。
  回来的时候果真有些变天了,先前的风和日丽消散殆尽,穹顶乌沉沉地,像锅底倒扣在眉际。肃柔把素节送回公府,素节不愿意让她走在雨里,一径挽留着,“夏天的雨来去都快,阿姐等雨后再回去吧!要是下半天,那夜里就和我睡,我让人去你府上回禀一声,好不好?”
  肃柔说不了,“今天一定得回去,明日还有要事,来不了公府了,你不要等我。”
  素节哦了声,扭头朝嗣王府方向望过去,见府门大开着,不时有人进出走动。素节咧了咧嘴道:“阿姐要是真的嫁给嗣王也不错,咱们两府离得这么近,将来串起门来多方便!”
  肃柔讪讪摇头,“快别说笑了,进去吧,要下雨了。”
  话音方落,“啪”地一下,雨点打在门前的台阶上,灰白的石面上立刻透出一个深色的印迹。仆妇忙上前打伞,肃柔朝素节回了回手,自己踩着脚凳坐进了马车里。
  帘子放下来,门扉也紧紧阖上,坐在车内听外面雷声阵阵,恍惚觉得那雨点有鸽子蛋大小,密集地打在车棚上。
  雀蓝掀起窗口竹帘朝外看,细碎的水珠溅了人满脸,她忙缩回来,抬袖擦了擦道:“昨日刚种下的花苗,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怕是都要涝死了吧!”
  肃柔倒不担心这个,只觉外面的暑气被雨浇灭了,浑身都透着清凉。
  车停在了侧门的小巷里,从脚凳上下来,只一脚,鞋底便湿透了。那汇聚的雨水像个微观的洪流,浩浩荡荡向大路上流淌过去,院内的紫薇树探出墙头,偶而落下一瓣香,正坠落进水里,于是水流推着细小的花飞快地向前滚动,让她想起在禁中时候,往枫叶上题了诗放进水里,穿院而过的小溪带着叶子漂流到宫外去。听说曾经有宫人因这个觅得了如意郎君。现在想想,真是一片纯情的寄托啊。
  她垂首驻足,看花去远,门里的蕉月打着伞迎了出来,讶然说:“小娘子怎么愣着?鞋都湿了,别受了寒气。”边说边来搀扶,把人拥进了门内。
  下着雨,日子就变得很慢,很闲在。肃柔没有去岁华园,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堆灰山,隔火焚香。前几日至柔送来了上年做的浓梅香,今天到了开封的时候,揭开小小的瓦罐,一蓬浓郁的香气弥散开来,取铜箸夹出一丸放在银叶上,温吞的炭火慢慢炙烤,香丸褪去了蜜气,只剩下纯净的檀香和乳香。
  打开一本书,点上一支油蜡,借着灯火看上一个时辰,午后的时光在闲适中悠然度过。到了晚间再过太夫人那里用饭,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绵绵凑过来仔细嗅了嗅,“这是什么香,恁地好闻?”
  肃柔说是韩魏公浓梅香,把制作要用的香料都告诉她,绵绵听得云里雾里。
  太夫人偏身在那里看冯嬷嬷碾杏仁,听见她们的对话,嘱咐绵绵道:“得了闲,跟着你姐姐学学制香和点茶吧!既然打算嫁进伯爵人家,这些风雅的东西不说精通,好歹要会。别等日后婆媳妯娌间谈论起来,你一窍不通,可要招人笑话的。”
  绵绵只好应了声是,不情不愿地嘟囔:“做什么非要自己动手制香,外头不是有现成的买嘛。还有点茶,一遍又一遍搅和,刷锅水一样,有什么好喝的。”
  她是个没什么生活情趣的人,几句话,说得在坐的姐妹们掩口笑起来。
  寄柔一向和她针尖对麦芒,便挖苦她,“祖母不用担心,表姐这处短了那处长,不会焚香点茶,但会打算盘记账,往后掌管着伯爵府的田地房产家私,必定是个当家的好手。”
  绵绵白了她一眼,“你又在讥嘲我?”
  寄柔说哪里敢,“不日表姐就要和伯爵府结亲了,往后我还盼着表姐能帮衬帮衬我呢。”
  这些话虽然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但绵绵听来还是受用,反正说的都是实话,寄柔心里嫉妒她,所以才打翻了酸菜缸。
  太夫人常听她们嘴上打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顺势规劝一句:“现在又吵又闹,往后都是娘家人,且要来往一辈子呢,就不能谦让着点儿?”
  但大家觉得将来不论谁遇见了难题,撑腰归撑腰,并不影响现在尽情斗嘴。所以谁也没有让步的打算,出门时候还推推搡搡,直到要在园子里分道,才衔着怒气各归各院。
  雨在后半夜的时候停了,及到第二日,天像被洗刷过似的,天顶蔚蓝如海。
  肃柔一早起身梳洗妥当,照例去太夫人跟前请安。今日兄弟姐妹们来得都很齐全,连伯父和叔父都到了。大家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复杂和同情,她愣了下,才想起今日嗣武康王要来登门提亲,虽然感情是假的,但仪式是真的。打从今日起,自己就算许出去了,将来退不退亲是后话,至少目前来说,她是孙辈里头第二个定亲的。
  也没有什么好交待,就是走过长,显出一种很庄重的氛围来。大家吃了果子茶,张矩道:“听说请了杭太傅来做媒,这面子可算大得很了。”
  凌氏不明白,探身问:“杭太傅不怕得罪官家吗?”
  张秩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的桂花,“杭太傅这人公正,一向觉得帝王要以国家为重,还反对过三年一采选。那日谏议大夫奏请时,他那双眼睛,险些翻到头顶上去,所以嗣王要抢先来下聘,请谁都不合适,只有杭太傅最合适。”
  堂上大家闲谈,肃柔看了潘夫人一眼,她还像往常一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垂眼坐在座上。肃柔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位继母对赫连颂的厌恶,恐怕不下于她。毕竟好好的人,因他而没了,如今继女要和仇人定亲,虽然只是应急,也够令她难过的了。
  肃柔这阵子忙于跑温国公府,疏忽了和她深谈,便起身挪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唤了声母亲。
  她转过头来看她,目光沉静如水,肃柔道:“只是解了目下的困局,母亲不要担心。”
  潘夫人点了点头,“是福是祸,日后自己承担。”
  她说话从来不会留情面,越是这样,肃柔越觉得心安,“两三个月就行了,至多半年。”
  潘夫人没有再说话,不过轻声一叹,转头望向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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