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校对)第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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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夫人很忌讳,蹙眉道:“年轻孩子就是口无遮拦,什么死不死的,哪个姑娘出阁,是奔着当寡妇去的!”一面又怅惘叹息,“这位嗣王,也有不容易的地方,他是武将,和你伯父叔父不一样,日后是真正要指挥战局的。前阵子陕州战事,就是陇右派出西军平息的,戍边的将领不像京官,身上的衔儿越多,责任越重大,他如今遥领陇右都护府观察使,再过上两年怕不是遥领,就是实职了。”余下的话不便细说,毕竟一身荣耀得之不易,哪个不是刀口舔血,九死一生挣来的。
  绵绵听了这个,惶惶看着肃柔道:“原来不光是嗣王,还要上战场?那二姐姐还是再想想吧。”
  肃柔淡然笑了笑,不打算再说这些,转而谈论女学里遇见的那些有意思的人和事去了。
  第二日天气不大好,一早上没见太阳,乌云厚重地悬在头顶上,马车走了好久,也走不出那片云翳。
  今日教贵女们制香,禁中的香方很多,譬如建宁宫中香、王氏贵妃金香、玉华醒醉香等,每一种都有复杂的配伍,每一味香料都要仔细称量。
  宽敞的厅堂内,大家各自研磨香粉,伴着徐起的微风,满世界余下竹帘沙沙的轻响。忽然风渐大了,吹动了垂挂的帐幔,霍地鼓胀起来,肃柔忙吩咐婆子关上直棂门,也只须臾的工夫,便听见雷声伴着雨点,隆隆地打落在窗棂和门框上。
  电闪雷鸣来得迅猛,大家都有些慌张,手里拿着杵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肃柔笑了笑,温声道:“我那时在禁中习学,押班就爱挑这样的天气来考验我们。疾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就算有惊雷劈在耳边,也不能扔下手里的东西,这就是禁中的规矩。”
  她一面说,一面托起手里的香盒,照旧拿香勺来调和香料剂量。夏日的雷电声势惊人,只见窗纸上有亮光闪过,紧跟着便是毫无预兆的一道霹雳,“哐”地一声砸在耳畔。大家下意识去捂耳朵,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但过后再去看女师,她恍若未闻,手上的香粉堆甚至没有半分移位,依旧有序地、规整地,拨进了面前的汝窑平盘中。
  大家都纳罕,有人追问:“张娘子不怕打雷吗?”
  那皓腕纤纤收起香盒,盖上盖子,将香勺放在了一旁。
  “人在那样的环境中,早就练成了瞎子、聋子。如果你害怕丢了性命,那么一道雷声就不足挂齿了。”
  这是禁中多年提炼出来的感悟,说得深邃,让贵女们面面相觑。那座禁城,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充满了神秘色彩,尤其明年即将应选的女孩子们,更是好奇非常,便放下手中器具围坐在一起,追着询问圣人如何,官家又如何。
  肃柔娓娓答疑解惑,此情此景恍惚让她想起当初在小殿直任长行的时候,大家闲来无事簇拥在上了年纪的宫内人身边,也爱打听离自己很遥远的那些宫外事。总是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人啊,大多不会安于现状。
  不过夏日的天气,暴雨来去都很快,大约半个时辰光景,雨势便收住了,天顶也渐渐清朗起来。宫中的见闻到这里便暂停了,先前没有制好的香,继续加蜜揉搓,搓成小小的丸子再滚上金箔,金香就制成了。装盒窨藏,过上三个月取出来用时,应当秋意正浓,园子里的桂花树也都开了吧!
  得益于这场豪雨,下半晌的课程取消了,肃柔送走了贵女们,自己到园中转一转,查看花草受损的情况。那些新生的枝丫经受了一场惊涛骇浪,损伤不算大,她敛裙蹲在一株牡丹前,看那根须上冒出的一点尖尖的小嫩芽,头顶顶着一滴硕大的水珠,伸手碰触一下,细嫩的尖叶子抵在指腹,微凉。
  根系粗壮的花草确实没什么妨碍,但苦了东边随墙的那片玉簪。原本正是开花的时节,一朵朵向阳而生,满园尽是芬芳,但雨后被打得东倒西歪,花瓣也浸入了泥泞里,看上去一片狼藉。
  好在带来的仆妇平日惯会侍弄花草,几个人进去将那些倾倒的植株扶起来,重新压实了土,待过上两日就会逐渐恢复的。
  肃柔站在那里看了会儿,又顺着园内小径往前,其实这院子赁下之后,都不曾有机会好好走上一走,今日得闲,踱步到了东南角,忽然想起赫连颂说过,要在这地方挖个小池子养鱼养鸭,她居然很认真地规划了一下,发现这个主意相当不错。
  艮岳山脚下有很多废弃的卵石,拿来垒池壁很合适,等小池子挖好,临水做一个露台,可以坐在上面饮茶赏鱼。边上呢,那片空地还可以置一个秋千架,架子漆成朱红色,映着这白墙绿水,一定别有一番趣味。
  女孩子对布置庭院总有无穷的兴致。可转念一想,发现自己果真顺着那人的思路走了,不由有些悻悻然,踱着步子,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这时遥遥见门上进来两个人,都是禁中黄门打扮,她心头一跳,不知是不是官家又有旨意到了,忙快步过去迎接。
  两个小黄门向她行礼,笑着将手里锦盒呈了上来,“官家今日听太傅进讲,忽然想起张娘子,命我等给张娘子送个物件过来,说张娘子平日用得上。”
  锦盒方方正正,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总是先谢恩要紧,肃柔向盒子呵下腰去,道了声“谢官家恩典”。待接过来打开看,才知是个莲花座青铜狻猊香炉,那一汪翡色绿得沁人,这样贵重的东西,恐怕连禁中也不常见到。
  定了定神,她向黄门打探,“不知官家怎么想起赏我这个?”
  小黄门道:“张娘子刚开设了女学,给贵女们演示熏香时,好歹要有一件趁手的器物,官家说这炉子与张娘子正相配,就让小的们送来了。”
  肃柔心里虽犯嘀咕,也不好做在脸上,便向小黄门欠身致谢,“劳烦中贵人跑这一趟,请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吧。”
  小黄门说不必了,四下看了看,笑道:“当初在禁中常见张娘子,只是不曾打过交道,不想张娘子后来竟出宫了。往后一定有常来常往的时候,今日我们赶着回去复命,下回再来叨扰张娘子吧。”说罢作了一揖,从院门上退了出去。
  一旁的雀蓝看看盒内,啧啧道:“官家就是官家,这一出手,抵得过一个园子。”
  肃柔端着锦盒,却觉得像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官家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但禁中的赏赐没有退回的道理,只好让雀蓝先收起来,心里隐约有了预感,想必隔上一两日,官家又会驾临了。
  事事催逼得很紧,仿佛一浪赶赴一浪。这阵子总在为这个悬心,时候长了也有点不耐烦,既然无法预知将来如何,就先不去想他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收拾起心情,下半晌与雀蓝坐在堂上制线香,艮岳的硫磺味发散出来,随着天阴天晴时浓时淡,平时角落里燃上四时清味香,可以冲一冲药气。
  雀蓝将规整好的香架子搬到后廊上去,刚放定,就看见门上有人进来,忙折回堂上告知肃柔:“嗣王来了。”
  肃柔让人把制香的器具都撤下去,转身走上廊庑,那个穿着天青色圆领袍的人从小径上佯佯过来,到了台阶前站住脚,笑着说:“小娘子今日尤其好看。”
  这就是武将直白的赞美,不带拐弯,想什么就说什么。肃柔面上肃穆,耳根子却红起来,不自觉地抚了抚鬓角道:“还是平常的打扮,王爷过奖了。”
  赫连颂则是欢喜的,之前见过她几次,每次都穿得很素净,头上发簪也不见奢华,今日虽然没有大变化,但他敏锐地从她耳畔发现了一点不寻常——她戴了一对珊瑚珠的耳坠子,这样喜庆的红色,小小地、娇娇地悬在颈间,分明是对今日的赴宴也有所期待啊!
  心头一拱一热,即便是自己单方面的理解,也让他感动非常。他举步到了她面前,掏啊挖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往前递了递,“戴上。”
  肃柔垂眼看,螭衔芝纹玉佩雕成了水滴状,清透如泉。她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迟迟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对面的人摘下自己腰上的玉,两下里一拼,严丝合缝,“这是我家祖传的阴阳鱼,我母亲说日后须得赠给妻房。过会儿不是要去太傅府上做客吗,你戴上,好显得我们恩爱非常。”
第47章
  肃柔摸了摸额头,不知怎么出了一层薄汗,近来常有这样的时候,让她满心抱怨,又哑口无言。
  戏要做全套,昨日那一牵手还不够,必须让太傅坚定地认为外面那些市井消息全是谣传,这样要是有好事之徒窥探起秘辛来,太傅才好义正言辞地怒斥,半点也不带心慌。
  他又往前递了递,“请小娘子勉为其难。”
  肃柔没办法,伸手接了过来,那玉佩掂在指尖沉甸甸地,她尴尬地说:“那我先戴上,等过后再还你。”
  赫连颂眼波一转,笑道:“赠给小娘子,以后就是小娘子的,不用还我。再说我腰上已经挂了一块,再来一块太拥挤,就请小娘子为我分担吧。”
  可肃柔有些犹豫,毕竟是人家祖传的东西,就这样收下,好像太随便了。再要婉拒,他却抢先一步道:“小娘子知道外面流言甚嚣尘上吗?这上京城中遍布朝廷暗哨,只要官家有心打听,转眼便会传进他耳朵里。所以依我的愚见,不光今日你要把它带在身上,以后日日都要。万一官家造访,只要看见你身上这面玉佩,自然就会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番话可算有理有据,令人无可反驳,肃柔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便不再多言,低头将玉佩牵在了腰带上。
  看看时候,该收拾起来往太傅府去了,到底去晚了失礼,不好叫上了年纪的长辈一直等着你。她回身吩咐雀蓝:“让四儿把马车停在边上的小巷里,我去赴宴,时候必定有点长,你们自己填饱肚子,等着我出来。”
  结果还没等雀蓝回答,赫连颂便接了口,“让他们先回去就是了,我今日也是乘车来的,饭后我送你,何必一帮子人在那里干等着。”
  雀蓝听了,巴巴儿望着自家小娘子,等她给个示下。肃柔原想着赴宴之后就可以分道扬镳了,但见他目光泠泠望向自己,几乎立刻就猜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了,无外乎做给众人看,要显得恩爱逾常。她一时泄了气,只好吩咐雀蓝:“就照着王爷的意思办吧!”
  雀蓝应了声是,转而去知会院子里的仆妇了,赫连颂心下满意,温声对她道:“时候差不多了,小娘子可要再整一整妆容?”
  女孩子对于外表必是在意的,她想了想道:“那请王爷少待。”自己回身进了内室。
  站在堂前,他转身望向外面庭院,园子里有棵高大的桂花树,枝叶繁茂切割了光影,满世界一片碎芒。
  像这样悠闲的日子不多,朝中军务整顿,上四军军权开始收拢,忙起来没日没夜。几乎每一次出现在她面前,都是昏天黑地一番过后腾出来的时间,没有让她知道罢了。不过军中政务虽巨万,闲暇的时候他还是很喜欢沉浸于这种细腻的小情调里。譬如立在这里等她梳妆,明明很寻常的一件事,也让他感觉到家常的温暖。
  大概是因为孤身太久的缘故,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城中生活了十二年,虽然爵位很高,家业也很大,但结束了应酬之后返回家中,尤其希望有个贴心的人迎接他。所以后来定了亲,管她愿不愿意,他就是没来由地依恋她。偷偷的一点小心思,就算大局当前,好像也不为过。
  可惜她像块顽石,不松口,计划就难以实行,也枉费了长久以来的苦心安排。没有办法,只得舍下面子拉扯,在遇见她之前,他在官场中周旋,用的是智,用的是心,如今和她打交道,智与心之外,还很费脸皮。总之就像太傅说的,要赢得美人心,先要学会低声下气、厚颜无耻。
  耐心地等待,以前性子急,常会因一点小事不耐烦,可是等她出现,却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他等她云鬓绾就,淡扫蛾眉,每一次相见都新鲜,都有不一样的惊艳。
  果然不多会儿,珠帘沙沙一阵轻响,他转头望过去,她虽还是原来的打扮,但眉心多了一点花钿,也就是那纤巧的勾勒,衬托出一种精致的美感,若说之前她美得大气端庄,那么现在便别有妩媚,清丽如湖畔春波一样。
  他看得出神,又害怕唐突了她,忙让了让道:“走吧。”
  可是她身上仿佛生出了无数的钩子,紧紧勾住他的视线,以至于并肩而行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她一眼。那种属于女性的赏心悦目的美,让他挣脱出暗潮汹涌,又多了几分对现世安稳的憧憬。
  肃柔有时候是真的不解风情,在他又一次偷偷望她时拿住了他的目光,纳罕道:“你总瞧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可不是有花吗,赫连颂委婉地表示:“小娘子的花钿画得很好。”
  肃柔哦了声,“以前在禁中学过,贵人娘子们也有金箔、鲥鳞等现成的花钿,但眉心贴上异物不方便,也没有画上的舒适,所以我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要学会勾花钿。只是给自己画起来没有那么趁手,只能画个最寻常的。”
  她一本正经和他探讨,完全没有意识到人家这是在夸她。走了一程迈出坊门,往前指了指幌子打得老大的店面说:“那个章家糕饼很不错,买两盒带到太傅府上吧!”
  可他说不必,“我早在梁宅园子定了点心,师母爱吃那家的鲍螺滴酥,已经遣人先送到府上去了。那日我看你吃潘楼的点心,唯独乳糖圆子多吃了两口,今日我也让人买了,拿冰渥着呢,回头可以带回家吃。”
  肃柔微微一怔,发现这人倒是难得一见地细致,先前只说他在官场中游刃有余,如今看来倒不全是能够融入其间随波逐流的原因,想必也有他观察入微的过人之处。她只是有些意外,连那日潘楼谈话间,她吃了几口点心他都记在心上,这样的人,若是生长在寻常人家,应当是个很暖心的读书人吧!
  总是人家一片心意,不能不领情,正要道谢,忽然又被他牵住了手。肃柔一惊,疑惑地望向他,才发现他已经与熟人寒暄起来,这样情形倒是不能挣脱了,只得勉强按捺,堆起笑容跟着支应。
  大概是有了昨天的经验,今日携手驾轻就熟,敷衍过后想挣出来,他却没有松开。
  朗朗的君子,天光之下很具澹荡的风骨,眼波流转垂眸一瞥,一本正经告诉她:“长街上往来的同僚很多,也许还会遇上。”
  夕阳斜照,被街道两旁的商铺遮挡出了狭长的阴影,人在阴凉处走着,天气虽炎热,却多出一点脉脉温情,冲撞得人心头直打颤。他紧握住她,不时转头望一望她,视线相撞,有笑意忍也忍不住地,从眼梢眉角流淌出来。
  肃柔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见他一笑便下意识闪躲,暗里思量着,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和他在街头招摇过市,还要这样牵着手……
  不过男人的手,确实比她大得多,她暗暗拿自己的来丈量,拇指和中指相扣,两下里离得好远好远。
  可是她的一点细微动作,他都能感觉到,刚才她也回握他了吧,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多相处一段时间,就算是块冰,也该被捂化了。
  向前指了指,“那里就是太傅府。”
  驱赶着马车的小厮将车停在树荫下,搬了食盒到门房上通禀,说嗣王与张娘子前来拜访了。
  门内太傅与夫人很快就迎出来,热热闹闹见了礼,把人接进了厅房。
  杭太傅虽然位列三公,但素来淡泊节俭,家中不喜豪奢,一应都是最清雅的摆设。他们老夫妇育有三个子女,两个儿子带着家眷在外埠做官,唯一的小女儿前几个月也出阁了,因此家里人口很简单,只有老夫妇两个,领着一帮家仆住在这大宅子里。
  杭夫人热络地请他们坐,笑道:“今日是家宴,让厨上弄了几个家常的小菜,一会儿介然陪着老师喝上两口。”
  赫连颂应了声是,复和太傅商谈朝中事去了,杭夫人便与肃柔闲谈家常,问家中老太君好不好,“早年在金翟筵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后来因我身子不好,连着几年不曾参加,因此未能结交贵府上老太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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