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校对)第8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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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肃柔只管点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还有精神去开窗,搂着她看东墙之上升起的明月,“今晚夜色多美,我原本还因为不能带你去看花灯而遗憾,现在这样……其实也挺好。”
  半开的窗底,有隐约凉意渗透进来,两个人裹紧被子赏月,别有一种凛冽的诗意。
  肃柔想起了晴柔,“你说今晚黎郎子有没有带三妹妹出去赏花灯?自上回拜年之后,一直没有三妹妹的消息,又是十几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赫连颂唔了声,“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哪里用得着你牵挂。”
  肃柔仍旧唏嘘,“她性子太软弱,要是有绵绵一半的烈性,也不会弄得现在这样。”说罢又和他提起了伯爵府,“上回宋夫人同绵绵借了二十万两,才没过几日,又开口要五万两,说要填还先前买庄子的亏空。”
  他蹙了蹙眉,“那庄子归到表妹夫妇名下吗?”
  肃柔说没有,“宋夫人连提都不曾提,好在绵绵机灵,说自己的钱投了外面的买卖,等收回来再给婆母送去,一面营造出赚了大钱的架势,今日给姑舅买这个,明日又给哥嫂买那个,把宋家人馋得不知怎么才好,一个个非要跟着她下本。”
  赫连颂明白过来,“这是打算把借出去的钱都收回来?”
  肃柔说是啊,“黑市的明矾买卖没有票据,就是愿者上钩,全凭他们自愿。起先那些人还有些犹豫,架不住绵绵下本儿钓鱼,前几日她来串门,同我说已经从公婆姑嫂那里收回四万两了,等过几日一人发上五百两,再哄得她们下血本。”
  所以那些有爵之家以为低娶,就能算计人家的陪嫁,让新妇有苦说不出,结果竟是踢到了绵绵这块铁板。毕竟她六岁起就跟着父亲进出商号,看他父亲谈生意做买卖,耳濡目染下这点算盘还是会打的。她不像晴柔顾忌那么多,担心后路,担心人言,惹她不高兴了外面置办个私宅,把宋明池带出去自立门户。宋明池虽然大大咧咧,但知道好歹,跟着娘子有肉吃的道理,比谁都明白。
  “还有啊,你可听说素节怀上身孕了?”肃柔笑着说,“真是好快,才成亲两个月就有了,鄂王家高兴得什么似的,今日派了车辇来,接温公爷和长公主夫妇一同过节来着……”
  结果她说得很欢喜,扭头一看,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看来先前的一番殚精竭虑,是真的累了。
  她只得支起身关上窗,正打算闭眼的时候,见外面燃起了烟火,一蓬蓬一簇簇,五颜六色照亮了窗纸。今晚的上京城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城里的喧嚣,怕是要到后半夜才能消停了。
  第二日赫连颂要上衙门承办公务,一早就出门了,他走后肃柔便招了稚娘来,两个人挑选布料花样子,预备给孩子做襁褓,缝制衣裳。
  总是要有个好寓意,花开富贵啊,庆丰年锦啊,还有硕果累累的缠枝葡萄。虽不是自己的孩子,但肃柔也对即将到来的小生命满含期待,两个人仔细直挑了大半日,中晌稚娘在上房吃过了午饭,才回的横汾院。
  雀蓝对稚娘老大的不满,瞪着她的背影道:“娘子别和她这么亲近,还是要堤防她些为好,别看她怪老实模样,其实也有小心思。前几日王爷回来,她还在园子里堵人呢,不知和王爷说了些什么,掂着个肚子,扮那讨巧的小意儿,好多人都瞧见了。”
  肃柔叹了口气,“毕竟她是王爷妾室,总要容人家说几句体己话。”
  当然听了这个消息,就可以名正言顺心情不好了,从中晌睡到申正才起来,那时赫连颂已经在外间看书了,她捧着脑袋出来对他哀嚎:“官人,我头疼!”
  窗前的人只得放下书,招手让她坐下,一面嘀咕“睡了那么久,能不头疼吗”,一面仔细替她按压。
  武将的手真是温暖有力,肃柔感慨于他的恰到好处,闭着眼问:“你以前也替人按过吗?我瞧手法很娴熟啊。”
  他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做得好不好,得看是替谁按,你可是我最心疼的娘子,要是换个人,本王才不伺候!”
  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傲娇,肃柔听来很受用,正要回身抱他,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便到了廊上。
  蕉月站在门前支应,看清了仆妇带进来的是三娘子跟前陪房郁妈妈,一时有些纳罕,问:“妈妈怎么来了?”
  郁妈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喘边扬手,“姑娘快别问了,禀报二娘子,就说我们娘子在黎家自缢,险些连命都没了,请二娘子快瞧瞧去吧!”
第95章
  蕉月吓得不轻,忙让郁妈妈等着,自己上里间通传。
  因先前嗓门不低,其实里头已经听见了,走到一半便见王爷和自家娘子匆忙出来,到了廊上问郁妈妈:“晴柔怎么样?人要不要紧?”
  郁妈妈道:“幸好花嬷嬷发现得早,人没有大碍,但脖子给勒得肿起来老高,连话都不能说了。这事惊动了黎府上下,黎家还想遮掩,花嬷嬷不依,打发我来给二娘子报信,另有几个女使往张府去了,料想张家不多会儿就要来人的。二娘子受累,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请二娘子给我们娘子主持公道。”
  肃柔道好,一面打发郁妈妈先回去,自己进去梳头更衣。待登上马车,赫连颂见她一副沉着模样便明白了,压声问:“这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肃柔瞥了他一眼,“被你看出来了?”
  他说当然,“否则你哪能这么冷静。不过这样也好,不挣个鱼死网破,她早晚也会把命送在黎家。还是趁着现在年轻挣一挣,否则再过上两三年,认了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肃柔说是,“我也是初三那日看她给耽误成了那样,才下决心给她出了这个主意。人就怕认命,一旦认命,黎家就吃定了她,将来还会因她没有子嗣,反过来指责她。其实我一向知道三妹妹不是个要强的性子,本以为她没有这勇气的,没想到这回果真说做就做了,想是黎舒安实在太不像话,她已经忍无可忍了吧。”
  赫连颂抚着膝头,放眼看街市上华灯渐起,叹道:“这头虽起了,但还是要看她最后怎么选择。黎家必定好话说尽平息这件事,她要是耳根子软,或许换来一堆许诺,事情就此抹平了也不一定。”
  肃柔听了不免怅惘,到底哪个女孩都不愿意成婚一个多月便和离。这种事不管怎么占理,都像瓷器磕出了裂纹,无论如何都难以圆满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别的,先替晴柔撑腰要紧。马车到了黎家门前,门上还有小厮上来阻拦,被赫连颂一脚踹开了。
  郁妈妈在前头引路,招呼着:“王爷,二娘子,请随奴婢来。”
  眼下晴柔那个小院子,被黎家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人还没进院子,就听见有人在气急败坏地指责:“到底什么天大的事,值当这样?二妹妹不要脸面,我们黎家还要脸面呢……”
  结果话才说完,就见一队身穿软甲的长行冲进门,开辟出了一条路。先前黎家上下你一嘴我一嘴,怨怪晴柔惹出事端,这回终于都住了口,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军士闯进家里来。
  黎家长子也入了仕途,哪能不认得嗣王,慌忙下台阶上前迎接,拱手道:“王爷怎么来了……”
  赫连颂看了他一眼,浮起一点凉笑,“听说妻妹在贵府上出了差池,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说罢没有再理会他,快步进了正房。
  这时晴柔已经被搀扶坐进了圈椅里,气若游丝地倚着花嬷嬷,见赫连颂和肃柔进来,眼泪滚滚坠落,张嘴想唤他们,却又发不出声。
  肃柔心头骤痛,忙上前查看,发现她颌下勒痕青紫,不由震惊她竟这么对自己下得去手,未见得不是真的抱着去死的打算,当即便火冒三丈,转头对黎家人道:“我妹妹连命都险些没了,你们还在说什么脸面不脸面?你们这些人,究竟对她做了什么,逼得她新婚不久就要寻死。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去击登闻鼓,让官家还我妹妹公道!”
  这下吓着了黎家人,黎家长子黎舒平今年刚升了礼宾副使,黎舒安不久后也要参加殿试,要是这时候闹到官家面前,那么一家子的前程可说是不用再作打算了。
  黎夫人忙上来打圆场,“王妃……王妃千万别恼,先消消气,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肃柔一甩手,将黎夫人扬了个趔趄,“好好说?若是我们不来,你们可打算好好说?一人一句指责她,不将她逼死,你们是不肯罢休吗?”
  黎家那些女眷们忙上来搀扶黎夫人,两个小姑子抱怨起来:“王妃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埋怨人……”
  肃柔道:“我妹妹险些死在你家,竟是我不问青红皂白吗?”一双眼狠狠看住了黎家两个姑娘,复又冷笑,“你们且别急,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别以为家里出了这种事,你们就能置身事外,黎家差点逼死新妇的消息,明日便会传遍上京,我倒要看看,你们将来能有什么好姻缘!”
  世上的人,永远是刀没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那两个嘟囔的姑子听了这话,气焰顿时都熄了,一个个缩在黎夫人身后,再不敢言语了。
  黎舒平又上前来拱手作揖,“王爷,王妃,这事咱们从长计议……”
  赫连颂的视线从他脸上划过,四下打量一遍,纳罕道:“妻子悬梁自尽,丈夫却不在家,正主哪儿去了呀?”
  黎舒平鬓角冷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说:“已经……已经打发人去传话了。”
  赫连颂目光微转,对黎舒平道:“昨日刚过完上元节,原应该高高兴兴,怎么今日闹出了这场风波,黎副使,不应该啊。”
  他那种微扬的声调,虽没有雷霆万钧之势,却也能让人窥出字里行间的诘责和恫吓。
  黎舒平支吾着正想替兄弟开脱,不妨晴柔跟前的女使婆子大声嚎啕起来:“娘子!娘子你受委屈了,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看得明明白白啊!”
  肃柔有心借她们之口宣扬,便道:“花嬷嬷,你是三妹妹乳娘,三妹妹一应都是你在照顾,究竟前因后果如何,你今日给我半点不要错漏,细细地分说清楚。将来就算到了控绒司,咱们也好向锦衣使陈情。”
  花嬷嬷忙领命说是,擦了泪道:“我们娘子有心事,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称要早些睡,把房里人都打发了出来,我因看娘子神色有些不对劲,便留了个心眼,没有走远。后来廊上要掌灯,里间也暗下来,我想着要不要进去点支蜡烛,结果听见屋里有踹翻凳子的动静,砰地一声吓人一跳,我就喊娘子,喊了好几声娘子也不应我,门又推不开,就让人一面通禀上房,一面叫了几个小厮把门撞开。结果一抬头,就发现我们娘子挂在房梁上,连脸色都变了……”花嬷嬷又嚎哭起来,“天爷,可吓破了我的胆儿了!赶紧把人放下来,好在还有一口气,要是再晚半步,心窝就凉了……我的娘子!在家千珍万爱的娇主,到这户人家,被人往绝路上逼!大婚至今黎郎子连内寝都没迈进去一步,我们娘子守活寡到今日,还有没有天理王法!黎家欺人太甚,黎郎子对俞家四娘子念念不忘,昨日上元节,半夜里出去给俞四娘子上坟,这是书房里小厮亲口说的。我们娘子实在是受不得这屈辱,才走了这一步……黎舒安,这该杀的贼,要是我家娘子有个好歹,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向他讨要公道!”
  然后便是乱哄哄的附和,枇杷和膏膏并郁妈妈纷纷大哭起来:“我们娘子苦,求王爷和二娘子替我们娘子做主。”
  黎家人顿时个个脸上讪讪,黎夫人还要给儿子遮掩,忙说:“不是这样的,想是晴柔误会了,二郎近来身上不好,大夫让他暂忌房事,绝没有惦记俞四娘子这一说。”
  肃柔冷笑,“夫人就别替他说话了,都是过来人,谁又是聋的瞎的?我们张家也是官宦门第,不说累世高官,文臣武将出过几个,这样的门户尚且要受你们欺压,要是换作平头百姓,进了你家岂不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现下到底怎么样,夫人是家主,还请夫人给句准话。”
  这里刚说完,黎舒安就从外面进来,看见这阵仗显然有些发懵,惶然叫了声姐姐、姐夫。
  赫连颂摆了摆手,“咱们的亲戚,是从三妹妹身上来,既然今天闹成了这样,黎公子就不必认亲了。”
  黎舒安脸色灰败,实在没想到懦弱的张晴柔,有胆子做出这样寻死觅活的事来。
  “娘子,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转头追问晴柔,语气很是不善。
  一旁的肃柔哼笑出声,“妻子悬梁,当丈夫的回来不先去查看她的伤势,竟来质问她为什么要寻短见,你若是对她好,她何至于这样?我算看出来了,花嬷嬷的话半点也没冤枉人,黎公子素日确实就是这么对待我三妹妹的。”
  黎夫人瞪着黎舒安,示意他赶紧弥补,黎舒安不得不上前探望晴柔,结果晴柔直往花嬷嬷怀里躲,胡乱划拉着,将黎舒安推开了。
  黎舒安有些气恼,心里当然恨她多事,也很厌烦这些所谓的娘家人来替她撑腰,当即向赫连颂及肃柔拱手道:“这是我们黎家的事,还请二位不要过问。”
  结果换来肃柔狠狠的一声呸,“晴柔是嫁你为妻,不是卖给你的,她的性命你不稀罕,我们这些骨肉至亲却稀罕。”
  赫连颂也讶然,“照你这么说,张家人死在黎家也是你黎家的事,与张家再无瓜葛吗?你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是要上金殿面见官家的,怎么能说出这等草菅人命的话来?”
  黎夫人见大帽子要扣下来了,忙试图转圜,对肃柔道:“王妃着急,我们很能体谅,但两家都是有长辈的,这件事还是长辈们坐下来商议为好……”
  这时外面有人接了口,“既然亲家夫人说要长辈之间商谈,那好,长辈来了,就请亲家夫人说说,这事应当怎么料理吧。”
  众人朝外望去,见太夫人领着张秩夫妇一道来了,脸上怒容不必说,但自矜身份并未失态,进门后先查看了晴柔的伤势,黎舒安上前行礼,她也置若罔闻,只管对黎夫人道:“我家好好的女孩儿,嫁到你们黎家来,原是看着两家都在朝为官,以为孩子不会受委屈,亲家会像待自己女儿一样待她,这才答应这门婚事的。如今呢,成婚还没满两个月,竟闹出了人命案子,今日该来的娘家人都来了,就请亲家夫人说一说,这门婚事到底该如何收场吧。”
  张家太夫人是老封君,因儿子配享太庙,身份地位自然不一般,黎夫人在她跟前不敢提半点气势,勉强支应道:“孩子的事,竟然惊动了老太君,实在不应该。老太君先请坐吧,咱们坐下再说话。”复又向张秩夫妇和赫连颂夫妇比手,“诸位都请坐……”
  可是太夫人并不领情,漠然道:“我们今日不是来歇脚的,是为着我孙女的命。亲家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反正已经到了这样田地,不如掰开了揉碎了,大家好生计较计教。”
  黎夫人愈发难堪了,望了望黎舒安,无奈对太夫人道:“老太君,我先前也同嗣王妃说了,因二郎这程子身上不好,大夫让他暂缓同房,这才冷落了晴柔,绝没有旁的原因。跟前伺候的人,也实在不应该,不说劝解着娘子些,反倒火上浇油,说什么二郎惦记前头未婚妻,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说得花嬷嬷等人大怒,只是碍于太夫人在,不好与黎夫人对质,心里自是恨出了血来。
  好在太夫人不好糊弄,淡声道:“她们都是三娘陪房,陪房护主是应当的,亲家夫人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但我想着,我家的女孩儿都是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可着满上京问,品格行止没有半点可让人诟病,要是郎子果真身上欠安,只要同她说明白,她绝不会胡搅蛮缠,反倒会悉心照顾郎子,这点我敢打包票。”顿了顿一瞥黎舒安,“可要是郎子刻意疏远她,婚后陌路人一样,甚至冷言冷语不拿她放在眼里,那就要请亲家夫人将心比心了。贵府上也是有女儿的,若令千金出阁之后遭受郎子这样的怠慢,那么亲家夫人,又会作何打算呢?”
  黎夫人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有些难以招架。
  但要去承认儿子对死了的那个念念不忘,这却绝不能够。于是一再申辩,说请老太君明察,“二郎虽和俞家四娘子确实有过婚约,如今生死两相隔,再将故去的人拿出来说嘴,实在对故人过于不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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