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第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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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松年的尸体,被火速出殡下葬。
张氏想拦都拦不住,她若敢出面阻拦,就又多了一个罪名:心肠恶毒,不令丈夫入土安息!
刚埋下去没两天,费松年的两个侄子、十一个侄孙,就集体上门跟张氏无端扯皮。
“婶婶,昨日我等整理旧宅,偶然发现一份祖父的遗嘱。此遗嘱的内容,与当年分家颇多不同之处,还请婶婶过目。”
说话之人,是费松年的四侄子,今年已经六十三岁。
至于前面三个侄子,早就死了,老病而死。
张氏勃然大怒,内容都不看,就冷笑道:“你们若要伪造遗嘱,至少得请匠人做旧吧。老太爷已过世四十三年,他的遗嘱怎还是新的?便我茅房里的厕纸,都比这更像老太爷所留!”
四侄子厚颜无耻说:“一直未见天日,遗嘱保存得极好,婶婶就不要多想了。”
“敢请婶婶(婶奶奶)过目!”
一堆侄儿、侄孙齐呼,若张氏还不配合,他们就会彻底撕破脸皮。
张氏强忍着怒火,打开所谓遗嘱一看,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眼前这帮混账,竟只留给她母子几亩薄地,就连眼下住的宅子都想霸占。
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可张氏根本没法反抗,偷奸侄孙的罪名太大。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闹起来永无宁日,甚至儿子都可能进不了宗祠。
历史上,柳如是怎么死的?
钱谦益都还没下葬,族人就上门“讨债”,上演了一出灵堂蹦迪。
前后闹腾两个月,不但天天都来,并且到处疯传柳如是的“通奸”旧事。
为了保住产业,柳如是立下遗嘱,随即悬梁自尽。
她想以死明志,也想吓退钱氏族人。
然而,死也没用,家产照样被瓜分。就连柳如是的坟墓,都被逐出钱家坟地,成了虞山脚下的一座孤坟。
张氏是明媒正娶的续弦又如何?
柳如是也一样!
张氏给丈夫生了个儿子又如何?
是不是亲生的都存疑!
“你们明天再来吧,容我再考虑考虑。”张氏已经横不起来,甚至连吵架的精神都没了。
“那婶婶就好生考虑,莫要拖延时间,晚辈明日再来。”
侄儿、侄孙们终于走了。
张氏坐在原地,久久不动,心灰意冷。
哭泣一阵,她传唤自己当年的陪嫁丫鬟,侍女去了半天却报告说找不到人。
不但找不到陪嫁丫鬟本人,其全家都消失无踪。
张氏惨然苦笑,颓丧自语:“今天总算明白,什么叫树倒猢狲散,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张氏枯坐半晌,突然起身前往一处偏院。
“咚咚咚!”叩响院门。
一个中年侍女把门打开,然后默默放张氏进去。
偏院里有间小佛堂,隐隐传来木鱼声,费松年最后一个小妾陈氏便在里头。
丈夫死后,张氏将妾室全部驱逐,只留下这个陈氏未动。
跨进佛堂,张氏关好门窗,哀求道:“妹妹,你再帮姐姐出个主意。”
陈氏依旧敲击木鱼不停:“没什么主意了。我让姐姐不要惊动娘家,姐姐偏是不听,闹出几条人命,如今局面再难挽回。”
张氏突然噗通跪地,磕头道:“妹妹,以前是姐姐做得不对,这次务必救我母子一命啊!”
陈氏终于缓缓放下小锤,横插于木鱼之中:“我没那么大本事,只能救鉴哥儿,怕救不得姐姐。”
“能救鉴哥儿便成,”张氏连忙抓住救命稻草,“妹妹快快出主意,否则那帮黑心胚子,迟早要将鉴哥儿逐出费氏家门!”
陈氏不疾不徐道:“能救鉴哥儿,唯有一个法子,姐姐去死吧。”
“什么?”
张氏突然蹦起来,终于再度发作,指着陈氏破口大骂:“好你个毒妇,寻机报复往日仇怨是不是?到了此时,你竟还要算计。我就算偷汉子,也是费家明媒正娶的续弦,你又算得了什么?一个犯官之女,一个腌臜贱妾!便是害死了我,你又讨得了什么好?迟早被人打发卖了!”
陈氏并不生气,微笑解释:“自姐姐的娘家人介入,局面便不可收拾,再无回旋之余地。姐姐何妨一死,把自己变成棋眼,便可保得儿子性命。就如姐姐所说,我如今依附于费家,与鉴哥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又怎会去害他?”
张氏瘫坐于地,恐惧颤抖道:“说!”
陈氏缓步走来,弯腰贴到张氏耳边,将自己的计策徐徐道来。
张氏听罢,面若死灰,但眼中总算生出一丝希望。她咬牙道:“好,便听妹妹的,我这就去死!”
……
二人结伴走出偏院,张氏亲笔写下一封书信,接着又开箱整理丈夫留下的遗产。
不多时,费元鉴被叫来。
短短十余日,费元鉴已经性格大变。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被家奴悄悄议论,偷着跑出去,更是被族中孩童讥为野种,曾经的跟班也躲得老远不跟他玩耍。
费元鉴刚开始愤怒异常,谁说坏话他就打谁,结果反被人痛殴多次。
渐渐的,费元鉴变得沉默,不敢再踏出家门一步。
“鉴儿,过来!”张氏喊道。
费元鉴心中对母亲也充满怨恨,走过来之后不说话,甚至不肯喊一声“娘”。
张氏起身,对陈氏说:“妹妹且坐。”
陈氏没有推辞,坐在张氏刚才的座位。
“鉴儿,跪下!”张氏喝道。
费元鉴一头雾水,虽不情愿,却也跪了。
张氏又说:“磕头,叫娘,她是你亲娘!”
“啊?”费元鉴瞠目结舌。
都说我亲爹不是亲爹,咋亲娘也不是亲娘了?
张氏解释说:“你爹,确你亲爹,我不是你的亲娘。我当年确实怀上,但不足三月就小产。”
张氏拿出一把钥匙,塞到费元鉴手里:“虽不是亲生,但这些年,我还是将你视若己出。我死以后,万事要听亲娘的话。好生读书,今后为我报仇,我是被你那些族兄、族侄逼死的!”
费元鉴已经大脑宕机,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去吧。”张氏挥手。
陈氏拖着费元鉴离开,带着张氏的亲笔书信,悄悄从后门而出,一路直奔含珠书院。
张氏又叫来家里的一个管事:“费敏,这三十多年来,我待你不薄吧?”
“夫人有什么吩咐,老奴绝无二话。”费敏跪地。
张氏笑道:“老爷过世,府上人心惶惶,便我的陪嫁丫鬟,也都全家携款逃了,我知道你肯定也自有盘算。”
费敏连忙否认:“夫人莫要乱想,老奴绝对忠心耿耿。”
张氏拍出几张纸,缓缓说道:“这是你全家的身契,拿去官府可自立门户。”
费敏惊讶抬头。
张氏又拍出几张纸:“这是一百亩地契,直接给你无用,肯定被别人抢走。”
地契确实无用,离族人的土地太近,一个家奴根本保不住。
张氏说指着一个箱子说:“把你的腹心奴仆喊来,将这里头的银钱分了。不要你们做别的,三日之内,谁来家里胡闹,全部给我打将出去。三日之后,自可带着身契和田契,去寻含珠书院的山长庇护,他会帮你恢复自由之身,也会帮你兑现那一百亩地。”
“夫人这是要?”费敏又惊又喜。
“我若不死,这件事完不了,”张氏竟笑起来,挥手道,“去吧。”
费敏立即磕头:“夫人保重。”
当日,家奴费敏召集心腹,分了银子便持棍防守家宅。
张氏孤身前往横林宗祠,一路上被人戳脊梁骨唾骂。
当她来到宗祠时,许多族人也闻讯赶至,各种脏话铺天盖地袭来。
张氏冷笑,割破手指,在宗祠大门血书——吾身清白,以死为证!
“她要作甚?”
“不会真是寻死吧?”
“这妇人跋扈惯了,在祠堂撒泼都干过,她会舍得去死?”
“倒也是。”
“今日又来宗祠,还血书清白,恐怕想做一场戏。”
“哼,费氏颜面都被她丢尽了,在宗祠唱三天大戏也没人信她!”
“……”
张氏退后几步,转身朝族人冷笑,突然加速疾奔,撞向宗祠大门旁的砖墙。
鲜血喷涌,倒地不起。
众皆大惊,纷纷上前围观,竟无人去请医生抢救,都害怕无端跟她沾染关系。
含珠书院,山长室。
陈氏拿出那封书信:“请君过目。”
信件内容大致有三:
第一,张氏是清白的,并无通奸之事。
第二,费松年留下的产业,张氏已经整理出清单。五成捐给书院做学产,三成交给费元禄处置,只剩两成留给她儿子。
第三,请费元禄主持公道,并保护她儿子长大成人。
费元禄读罢书信,惊骇道:“何至于此,婶娘糊涂啊,快快随我去宗祠!”
等费元禄赶到,张氏已失血过多而亡。
费元禄命人收敛其尸体,拿着书信去找族长,接着召开族老大会。
一连开会好几天,各宗支争吵不休。
某日,突然吹吹打打,竟是要给张氏立牌坊。
牌坊横楣,由冯知县亲书“贞节烈女”。
两侧石柱,是独苗举人费映环所作对联。
费氏的名声保住了,而且家族还多了一座烈女牌坊。
含珠书院得到好处,费松年留下的五成产业,都成了书院名下的学产。
几个主要宗支,也都得到好处,三成产业各有分配。
费元鉴不会被家族驱逐,而且还能保住两成家产,只因他的母亲以死证清白。
……
含珠山下,茅草屋内。
赵瀚的有些疑惑,问道:“先生,我们做错了吗?竟然气死一人,逼死一人。”
“你觉得呢?”庞春来反问。
赵瀚仔细思索:“错与对,并非事情关键,而是咱们只能这么做,因为咱们也是被逼的。”
庞春来惊叹道:“你这回答,大出为师意料,已经跳出了是非之念。做大事者,当如此也。”随即,庞春来又告诫,“做事不论是非,但切记要心存仁义。若无仁义道德,心中便无底线,与那逐利小人何异?”
“学生谨记。”赵瀚拱手道。
庞春来又摇头感慨:“那张氏贯来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我还以为她是愚昧泼妇。却没想到,她竟能以死明志,还把后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切记,切记,在这世间,不可小觑任何一人。不要总觉得自己聪明,把旁人都当成傻子,那时你就离死不远了!”
赵瀚对此也很震惊,深以为然。
一个泼妇般的女人,居然能立下那种遗嘱。
五成产业捐给书院,一下子占据道德制高点。
三成产业让费元禄分配,瞬间就把矛盾核心,转移到书院山长费元禄身上。
费元禄在成为受益者的同时,立即跟张氏母子进行绑定,还化身为她儿子的监护人,并且不敢染指剩下的两成家产。
张氏一死,便成棋眼,谁都不能在此处落子。
计谋缜密,取舍果决,手段非凡!
(昨天的改写名单,把两位大神弄错了,重新章推一下:一夕成道《全球神祇时代》,一个超玄幻超科幻的众神时代;我也很绝望《诡异流修仙游戏》,诡异游戏,照进现实。)
===039【老相好】===
在烈女牌坊立起来以前,陈氏和费元鉴都暂住在书院。
至于家里,费元禄已经派人封门。
胡思乱想多日之后,费元鉴终于找到陈氏,忍不住问:“你真是我亲娘吗?”
陈氏手捧念珠,模棱两可道:“傻孩子,无论是与不是,今后都只能是了,咱们娘俩都别无选择。”
费元鉴琢磨一阵,实在想不明白,又换个角度问:“那……那我以前的亲娘,确是我亲娘吗?”
“她为你而死,无论是与不是,你心里都必须认。知恩图报,这个道理可明白?”陈氏还是不愿说清楚。
费元鉴都快被逼疯了,干脆提出关键问题:“那我亲爹到底是谁?”
陈氏起身走过去,轻抚其头顶,低声说:“记住,你亲爹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始至终,你只能有那一个亲爹。若今后有谁找上门来,你不得认,打走便是。”
费元鉴瞬间脸色惨白,这话他总算能听懂,自己果然是一个野种!
难怪母亲留下的遗言,并不怨恨造谣者,只说是被族人逼死,确系造谣者歪打正着了。
陈氏踱步回到座位,手里拨弄着念珠,轻声细语道:“坐下说话。”
费元鉴乖乖坐好,第一次仔细观察这位小娘。
陈氏今年只有三十多岁,常年青灯古佛,皮肤有些苍白。她并不涂脂抹粉,甚至不戴任何饰品,但那瓜子脸还是显得妩媚,一对漆黑的眸子似乎能洞察人心。
陈氏的目光扫来,费元鉴连忙低头,不敢与之直视,心中生出几分敬畏。
陈氏叹息一声,说道:“我知你心有抵触,但你娘临死之前,已把你托付给我,还让你跪下认我为亲娘。我与你,是一体的,今后便是你的慈母。”
“娘。”
费元鉴喊得有些别扭。
陈氏顿感欣慰,露出慈爱笑容,告诫道:“从今往后,不可再任性妄为。”
“孩儿晓得。”费元鉴经历了许多,就算没有变得成熟,也知道自己拽不起来了。
陈氏仔细给费元鉴做分析:“你母亲留下的遗产,珍贵者不是那些家业,而是冷冰冰的烈女牌坊。牌坊不倒,你一个孤童,便无人敢动你。”
费元鉴默然,突然感动得想哭。
陈氏继续说:“含珠书院的山长费元禄,此番得了偌大好处,威望甚至盖过族长,他也是必须保住你的。你要多多倚仗于他,可知?”
费元鉴听得认真,连连点头。
陈氏又说道:“不论是烈女牌坊,还是那费元禄,都只能保得你一时。你要努力出人头地,可知?”
“可孩儿真的不擅念书。”费元鉴苦恼道。
“再不济,也要考个秀才,”陈氏说道,“有了功名,才能花钱捐贡生,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捐个小官来做。你一直窝在铅山,只会在这里发霉,横竖要跳出去才行。”
费元鉴若有所思,他确实不想留在铅山,这里戳他脊梁骨的太多。
陈氏吩咐道:“被你吓坏的学童,听说近日有所好转,你且去当面赔礼道歉。”
“我凭什么给他道歉?”费元鉴故态复萌,那跋扈的脾气始终还在。
陈氏教导道:“你自己念书不行,其他族人又不与你亲近,今后谁又能帮衬你呢?你以往比较顽劣,又背负着不堪谣言,必须勤修自己的德行。不管是做给旁人看,还是真的改过自新,你都要孝敬长辈、友爱族人、团结同窗、宽待乡邻。如此,你便是德孝之人,就算谁要抢夺家业,好歹也得顾忌悠悠之口。你若仍像以前那般,恐怕被夺了产业,旁人还会拍手称快。”
这话说得非常透彻,结合近段时间的遭遇,费元鉴由衷敬佩道:“娘教训的是,孩儿一定牢记。”
陈氏微笑道:“我听说,那个学童颇为聪慧,你要多与他亲近亲近。不惟是他,凡有出息的同龄人,你都要多多结交。你若与那个学童和好,便能让旁人知道,你费元鉴已经改过自新了。快去!”
“我听娘的,孩儿走了。”费元鉴快步离开。
他也确实想交朋友,毕竟只是个半大孩子。
不说以前的跟班,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书童,都跟随其亲人逃得无影无踪,顺便还卷走家里许多浮财。
他得交朋友才行,至少要有个聊天玩耍的伙伴。
虽然只跟陈氏接触数日,费元鉴却愿意听这位小娘的话。
“咚咚咚!”
费元鉴离开片刻,突然有人来敲门。
陈氏只有一个心腹侍女,如今留在家里镇场子,并没有带来含珠书院。
她亲自前去开门,看清来人之后,吓得立即把门关上。
“小姐!”
魏剑雄伸手阻住,他力气很大,生生把门推开:“小姐,我又不是贼人,你这般害怕作甚?”
陈氏退后几步,再无之前的从容:“阁下请回。”
魏剑雄这个糙汉子,竟然羞涩吐露心声:“自老爷流徙边疆,我寻了小姐整整三年,从扬州一路打听到铅山。小姐不肯见我,也不愿跟我说话,我便在鹅湖做了家奴。这十多年来,只盼每年盂兰盆节,借小姐礼佛的机会,能远远看小姐几眼……”
“休要胡说,你快走吧!”陈氏心慌意乱。
魏剑雄继续说道:“我知自己卑贱,不求别的什么。老爷当年救我母子,我这条命都是陈家给的……”
“你快走!”陈氏转身低吼,呼吸变得急促。
魏剑雄咬咬牙,鼓起勇气说:“小姐,我至今也未娶妻,也从来没有近过女色。每次跟随费少爷去青楼,便是他给我叫女人,我也一直守身如玉,我连那些女人的手都不碰……”
“混账,快滚!”
陈氏终于发作,浑身颤抖着,将手中念珠砸过来。
魏剑雄伸手接住,把念珠收进怀里,小心翼翼保存好,退出房间说:“小姐,今后有甚麻烦事,就派人告我一声。就算豁出命来,我肯定也是要帮忙的。若是……若是小姐不愿留在铅山,我便带小姐逃去别处。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钱,可以置家立业……”
“滚!”
陈氏压抑不住,大声怒吼起来。
魏剑雄不敢再说,把门关好之后,羞红着脸跑出院子。
陈氏跪地合十,胸口起伏不定,闭眼念诵道:“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显然,二人私下见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
癔症,学名“分离转换性障碍”,受剧烈精神刺激而发作,多数在一年内就能自行缓解。
《儒林外史》里范进中举,突然高兴得发疯,被人打一巴掌便好,那也属于癔症。
刚开始的半个月,徐颖完全隔绝自己。
端饭给他就吃,也不跟你说话,只一直不停的背书,而且还知道自己找茅房。
背完《论语》,就背《大学》,背完《大学》,再回头去背小四书。
小四书可不简单,虽是蒙学读物,却堪称包罗万象。一般不要求背诵,只需理解记忆,以塑造学童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
这些书本内容,徐颖竟能全背下来,从头到尾记得一字不差。
一直背到《五字鉴》,这本书他没有,只旁听背下几段。
徐颖便去请教庞春来:“先生,蛇身而牛首,继世无文章,后面几句是什么?”
庞春来愣了愣,随即大喜:“你的癔症好了?”
徐颖也愣住了,瞪大眼睛,吞吞吐吐道:“我……我……”
“好了便成,好了便成,不要去多想。”庞春来连忙安抚。
这天傍晚。
庞春来正在开小灶,教导赵瀚、费如鹤、徐颖学习算术,费纯则在一边悄悄打瞌睡。
费元鉴突然进来,朝着庞春来作揖:“先生,弟子以往顽劣,扰乱课堂讲学,还请先生原谅。”
庞春来干了坏事,不免心虚多疑,只点头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费元鉴又对徐颖作揖:“徐同学,我不该欺负你,请你原谅我不懂事。”
“不用道歉,不用道歉,我原谅你了。”徐颖心有余悸,一看到费元鉴就怕。
费元鉴又对赵瀚、费如鹤作揖,甚至把费纯都算上:“诸位同学,今后我要努力念书,只盼能与诸位做朋友。”
赵瀚下意识朝庞春来看去,师徒俩对视一眼,都搞不清楚啥状况。
赵瀚哈哈一笑,起身拉着费元鉴的手:“都是同学,何必说那许多,快快坐下一起学算术。”
在遭到无数人排斥嘲笑之后,赵瀚能够第一个接纳,费元鉴感到非常高兴,对赵瀚的观感直线上升。
赵瀚心里却更加警惕,气死别人爹,逼死别人妈,这是不共戴天之仇。
然后,非常头疼,庞春来硬拉着他学算术,说是今后行军打仗用得上……
===040【天元术】===
又是一日傍晚。
放学之后,费纯被派去食堂等着打饭,庞春来闹肚子蹲茅房去了。
费元鉴傻傻留在教室,坐立不安,犹如患有多动症。他不想天天补课,但除了赵瀚几人,其他同学都不跟他玩,甚至看到了还要嘲笑他。
做好学生这么困难的吗?
费如鹤的情况差不多,手里翻着《算法统宗》,思绪已经飘到天外,见鬼的算术比四书还难。
终于,费如鹤忍不住说:“先生拉屎,许久未归,肯定闹肚子了,我看今天的算术不必再学。”
“对啊,对啊,不必再学了。”费元鉴连忙附和,他是来交朋友的,不是来一起努力学习的。就他那知识基础,真想要奋发向上,必须先回蒙馆重修幼儿读物。
徐颖不敢说话,虽然没有那么害怕了,但还是跟富家少爷有隔阂。
赵瀚笑道:“那你们去竹林里练武呗。”
本已经站起来的费如鹤,闻言又坐下去,嘿嘿笑道:“你都不去,那我还是留下来吧。”
费如鹤同样做贼心虚,贴大字报他也有份,完全不敢跟费元鉴单独相处。
“哈哈,那我也留下来学习。”费元鉴附和着傻笑。他根本没地方可去,以前得罪的同学太多,一旦落单就容易被群殴。
费纯来回跑了几趟,终于把众人的饭菜打来。
不多时,庞春来也回到教室,拿起筷子说:“边吃饭边学。这算术之道,比经学更为实用。今后,不论你们做地方官,还是行军打仗,又或者管理家业,算术都是肯定用得着的。”
“是。”费如鹤、费元鉴和费纯,三人愁眉苦脸。
徐颖则老实端坐,如饥似渴的等待学习新知识。
至于赵瀚,全程不语,埋头熟悉古代的各种相关术语。
比如“长”和“宽”,很多时候叫“广”和“从”。这要是不搞明白,数学再好也没用,你连题目都看不懂。
又比如计时单位,时、刻、更、点。
一天12时辰,一时辰2小时,这谁都知道。
记刻却有些麻烦,以前一天100刻,西洋钟表传来,一天又改为96刻。听说北京那边,有人建议改为108刻,反正乱七八糟的。
此外,还有秒、芒、忽等非常用时间单位。
而且赵瀚惊讶发现,中国古代居然有“周”,而且已经沿用了两千年。
平周7天,闰周8天,秦汉时期用来定工作日,朝廷官吏每周只工作6天。只因平闰换算麻烦,后来不怎么使用了,还是每月三旬更直观方便。
“星期”一词也有,特指七月初七,并衍生为结婚日期。
星期将至,就是婚期将至。
赵瀚已经熟悉掌握算筹,然后就不情愿学了,缠着庞春来讲解各种单位和术语。
⊥〣=‖_×
能看出上面是啥意思不?
算筹版的6322.14(小数必须矮半格)。
其实只要用习惯了,跟阿拉伯数字没两样,无非是不同的符号表达而已。
……
见赵瀚只关注专业术语,不喜欢学习基础算术,庞春来笑着拍出一道题:“赵瀚,你能算出来吗?”
实在是赵瀚进步太快,且明显表现出厌学情绪,必须出道难题来敲打一番!
徐颖、费如鹤、费元鉴和费纯,四人好奇的阅读题目,然后集体看傻眼了。
题目内容大致为:“前线只剩军粮28万石,每天消耗7千石。若运粮补给,25日可达,途中每日消耗1千石。求,需要运送多少粮食,才能让前线将士坚持90天?”
徐颖仔细思索解题方法,脑子里一团浆糊,他才刚开始学习乘法而已。
费如鹤忍不住说:“先生,你这不是刁难人吗?”
“又没让你们解题,”庞春来笑眯眯看着赵瀚,“若解不出来,今后就老老实实用功!”
赵瀚没有立即答题,而是问:“运粮队完成军令之后,是留在战场等九十天,还是立即原路返回?或者说,运完兵粮之后,就不管运粮队死活。先生的题目含糊,有三种不同的答案。”
庞春来哈哈大笑:“思维缜密,实属难得,三种解你全都算出来吧。”
赵瀚拿起草纸,设运粮数为X,然后开始列方程式。
一元一次方程,小学题目而已。
三个答案很快甩出。
众学童顿时惊为天人,不管是好学生,还是坏学生,都用崇拜的目光看向赵瀚。
庞春来抢过赵瀚的运算稿,一串串神秘代码搞得他头晕,现代方程式对他来说就是天书。
“这是哪国字符?”庞春来迷惑道。
赵瀚试探着问:“先生可知徐光启?”
庞春来点头说:“徐光启此人,为师虽没见过,甚至不知其字号,却也是久闻其名。萨尔浒大败之后,他奉命在通州编练新军。如今新皇登基,据朝廷塘报所载,他已被起复为清军使。”
清军,就是清查军队情况,包括将官、兵额、训练、粮饷、军械等等。
徐光启如今的职务,便是奉命清理大明军队。
既然庞春来说没见过,那赵瀚就可以随便胡扯了。
赵瀚眼睛都不眨一下,张口便来:“西方有一传教士,名唤利玛窦,携《几何原本》而至大明。徐光启将此书翻译,家父生前有幸拜读,这些数字都是西方传来的。”
“你且讲讲。”庞春来顿时兴趣盎然,他让学童们吃饭做题,自己则请教西洋算术。
赵瀚写出阿拉伯数字,又写出各种运算符号,在其下方逐一标注汉字。
庞春来对阿拉伯数字并无好感,却惊讶于西方运算符号的便捷。可是,若想引入那些运算符号,就得配合阿拉伯数字才行。
算筹表达是不行的,因为算筹里的“4”,跟乘号长得一模一样,“2”又跟等号长得差不多。
庞春来只能强行比对两种字符,然后去看赵瀚的方程式。
“此天元术也!”庞春来猛拍桌子。
徐颖和三费,手里拿着筷子,傻乎乎的看过来,他们完全听不懂啥意思。
天元术,就是方程式。
庞春来又说:“你这是泰西的天元术,只列一元而已,可否解二元、三元、四元?”
赵瀚好奇问道:“先生可用算筹来解四元吗?”
庞春来摇头说:“有人会,但我不会。据闻,元代算学大家朱世杰,曾创出四元解法。可我只读过他的《算学启蒙》,无缘得见其《四元玉鉴》一书。不说那么许多,我来出一道题,你用泰西的天元术解出来。”
很快,一道题目出炉。
赵瀚以二元一次方程式解出,把解题稿递过去:“先生请过目。”
庞春来对阿拉伯数字还不熟,只能比对着慢慢验算,继而拍手赞道:“妙哉,妙哉!”
用算筹解二元一次方程,其实速度非常快,效率不输给列方程式。
但是,算筹天元术的解题过程,在纸上表达更加繁琐,远远不如方程式那么简便。
若是二元二次题目,那天元术就更繁琐了!
庞春来哈哈大笑:“此术巧夺天工,且来教教为师。”
学生教老师?
徐颖和三费更是愕然,感觉赵瀚真的好厉害!
庞春来对四人说:“你们也一起学。”
从此,他们的算术学习速度,比之前成倍提升,就连费元鉴都觉得更轻松。
毕竟都不是傻子。
费元鉴与众人的关系,一直都很微妙。
每天跟黏皮糖似的,一起读书、练武、学算术。徐颖很快就接受他,其他人却心里有疙瘩,若即若离始终有所保留。
转眼便到冬至。
烈女牌坊已经修好,但朝廷的批文还没下来。
这玩意儿,需要官府层层审批,然后以皇帝的名义进行御赐。
可到了明末,基本上给钱就行。
速度慢的找知县,速度快的找巡按御史。送去朝廷之后,皇帝根本不管,内阁直接甩给礼部,礼部官员拿钱就能批下来。
贞节牌坊,也是有钱人的专属!
因为朝廷只拨款三十两,根本就不够立牌坊,上下打点更需要钱。无钱无地位的百姓,除非地方官为了政绩,否则再怎么贞烈都立不起牌坊。
礼教吃人?
抱歉,你家里如果没钱,连被吃的资格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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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1【冬至大过年】===
冬至是大日子,一般而言都放假三天。
庞春来拿出些许银钱,让赵瀚他们去镇上买菜,打算师徒一起欢庆节日。还把徐颖全家叫来,说是帮着煮饭烧菜,无非变着法的接济而已。
抵达河口镇,三人阁坊不远,赫然是新立的烈女坊。
“这也太着急了吧。”费如鹤吐槽道。
赵瀚嘀咕说:“不着急不行,费家的名声就靠它挽回。”
跟巍峨华丽的三人阁坊相比,烈女牌坊简直粗制滥造。只是把字儿刻好了,石料的毛边都没修整,便急匆匆的树立在河边上。
剩下的细节,由匠人搭着脚手架,一凿一磨慢慢搞定,可能还会继续打磨一两年。
手续也没办好的。
县衙那边,已经请旌列表了,但奏报文书还未进京,最快也得明年春末得到朝廷批准。
一切如同儿戏,官府也懒得追究。
放在几十年前,贞节牌坊还审批严格,如今已呈现泛滥趋势。大明三万六千座贞节牌坊,有一半是明末树立的,反正你有钱申报建造就给你批。
到了清朝更泛滥,贞洁烈妇多达百万人,二百九十六年间,平均每个县有三千多烈女!
那更像一种家族间的攀比,也是地方官员的政绩体现。
单拿徽州来举例,其贞洁烈女数量:唐代2个,宋代5个,元代21个,明代710个,清代7098个。
这种狂飙突进的数据,起于明末,兴于大清,可一窥礼教之畸形发展。
费如鹤低声说:“那个事情,不会露馅吧?费元鉴天天都挨着咱们,他是不是有什么怀疑?我现在看着他就心虚。”
“对啊,我也怕得很。”费纯附和道。
赵瀚笑问:“你们说什么?我可没做亏心事,横竖听不明白。”
费如鹤一愣,随即连连点头:“对对对,听不明白,我也啥都没做过。”
“少爷,我还是怕。”费纯纠结道。
费如鹤顿时呵斥:“又没干坏事,你怕个屁啊!”
费纯连忙闭嘴。
徐颖好奇问道:“你们在说什么?”
“没什么,”赵瀚笑着解释,“他们偷看小寡妇洗澡,差点被人当场抓住。”
“我没有,你不要胡说!”费如鹤矢口否认。
赵瀚笑道:“对嘛,不承认便没有。”
费如鹤喊冤道:“我真没偷看小寡妇洗澡啊。”
……
大概是在成化、弘治年间,社会经济开始大发展,平民百姓也热衷于过节。冬至前三日,店铺便纷纷歇业,大家迎来送往,像过年一般热闹。
但河口镇没法歇业,这里是八省通衢,是繁荣的商运中心。
到了镇上,赵瀚发现,贩夫走卒皆穿新衣,至少也得换上干净的好衣服。
许多脚夫挑着担子,送往货船或客栈。
这些担子里都装满礼物,俗称“冬至盘”。小门小户,提食盒即可,来往是番心意;豪门大族,却必须用担子挑,送礼太寒酸就没面子。
总有一些外地客商,冬至没法回家,生意伙伴之间,自得礼数周到。
于是镇上的酒楼,就专做“冬至盘大礼包”,分成不同的价位档次,而且还提供送货上门服务。
赵瀚在河边走着,便见一脚夫挑担登船。
身穿丝衣的二掌柜,对船上客商拱手说:“在下代表长隆号前来拜冬,恭祝贵家老爷财源广进,也祝刘兄大吉大利发大财。”
“费掌柜有心了,一点小礼,不成敬意。”客商立即回赠礼物。
便是那些挑担的脚夫,也每人都有赏钱可拿。
穿过码头,来到镇街,赵瀚不得不承认,江南大体上还是很富庶的。
一种畸形的富庶。
这来来往往许多百姓,有些是失地黑户,有些是大族家奴,他们的日子都还不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不错,让他们揭竿造反是不可能的。
除非连年大灾,朝廷又提高赋税!
物价涨了一些,庞春来给的钱不够,赵瀚和费如鹤掏钱补上。买了几斤糯米粉,一斤猪肉,两尾鲤鱼,一只大公鸡,还有些果脯蔬菜,便兴高采烈的返回含珠山。
费如鹤特别兴奋,他以前没亲自买过菜,市场上看到啥都觉得新鲜。
回去的路上,还遇到一些拜冬农户。
这些农户不管有多穷,也得穿着最好的衣裳,提着“冬至盘”去走亲访友。
有可能,他们的盒子里,只是一碗糙米饭。
“少爷,那是咱家的轿子!”费纯突然指向远处。
“还真是!”费如鹤连忙提着大公鸡去追赶。
费映环的妻子娄氏,此刻正坐着一副舆轿,径直朝含珠书院而去。
队伍很长,另有两副舆轿,坐着费映环的女儿。
还有十多个脚夫,一路挑着担子,都是送给师长和同窗的礼物。
“娘,娘,等等我!”费如鹤欢快奔跑。
娄氏还没听见,舆轿上的小姑娘就喊起来:“是哥哥,哥哥在后面!”
娄氏连忙招呼落轿,喜滋滋看着儿子。
费映环有两个女儿,长女名叫费如兰,今年十三岁,已经许配了人家。次女名叫费如梅,今年七岁,此刻身边赫然跟着赵贞芳。
之前还生了两个,一个流产,一个夭折。
赵贞芳站在二小姐身边,穿着崭新的衣裳,远远望着二哥直傻笑。
“娘,大姐,小妹,你们怎么来了?”费如鹤问道。
娄氏轻抚儿子头顶,微笑道:“你爹派人报信,说今年冬至不回去了,他要在书院闭关读书。又说你也有长进,近来学习刻苦,待过年再一并回家。娘放心不下,便带着你姊妹来看看。”
“那娘也在书院过节?”费如鹤问道。
娄氏笑着说:“下午便赶回去,明天家里也要庆冬。”
费纯手里拎的东西最多,总算跟赵瀚一起追上来。
费纯口齿伶俐道:“纯儿给娘拜冬,给兰姐姐拜冬,给梅妹妹拜冬!”
赵瀚只放下手里的猪肉,作揖道:“拜见少夫人,见过大小姐,见过二小姐。”
徐颖连忙跟着拜:“给夫人拜冬,给两位小姐拜冬!”
娄氏非常高兴,赞许道:“都是好孩子。”
迎春立即过来发钱,并非赏钱,而是冬至节的喜钱。
徐颖还打算推辞,被赵瀚偷踹了一脚,领钱之后再次拜谢。
队伍继续进发。
赵瀚走到赵贞芳身边,低声说:“小妹,这些日子过得可好?”
赵贞芳高兴道:“可好得很,夫人和小姐,还有内院的婆婆姐姐们,个个都待我很好呢。”
赵贞芳如今是二小姐的玩伴,内院丫鬟只要不傻,就绝对不敢有任何苛待。
赵瀚又问:“换了多少颗牙了?”
“二哥走后,只掉了一颗。”赵贞芳龇开透风的嘴巴。
“我也在换牙。”
二小姐费如梅突然说话,还刻意张嘴给赵瀚看清楚。
赵瀚随口奉承:“二小姐的牙换得好,整齐又白净。”
费如梅好奇的打量赵瀚:“你就是春芳的哥哥?春芳经常讲故事呢,说你在天津厉害得很,还打跑了很多坏蛋。”
“二哥,我现在叫春芳。”赵贞芳有些不安,害怕改名之后挨骂。
春芳?
真是俗气的名字。
不过也无所谓,等长大以后再改回原名便是。
赵瀚笑道:“春芳蛮好听的。”
“喂,春芳的哥哥,”费如梅又开始说话,“你也是小孩子,就不怕大人吗?怎有胆子把坏人赶跑?”
赵瀚回答说:“坏人欺负妹妹,我当然要把他们赶跑。”
“那你可真好,”费如梅噘嘴说,“我哥哥就不好,只知道捉弄我,上次回家还拿毛毛虫吓我。”
赵瀚说道:“我帮你揍他。”
“真的吗?”费如梅瞪大眼睛,“可你是他的书童,书童怎么能揍少爷呢?”
赵瀚说道:“他若敢欺负你,我就肯定要揍他。”
费如梅高兴拍手:“那说好了,不许撒谎。”
“不撒谎。”赵瀚说道。
赵贞芳得意道:“我二哥可厉害了。”
费如梅坐在舆轿上,伸过来手臂:“光说不算,咱们拉钩。”
哄小孩子嘛,手到擒来。
两人拉钩完毕,费如梅突然喊道:“哥哥,你不许再欺负我,不然你的书童要揍你!”
赵瀚无语,只当没听见。
包括娄氏在内,全都寻声看过来。
费如鹤举起拳头说:“他打不过我,只晓得逃跑。”
费如梅道:“春芳的哥哥很厉害,他在天津打跑了很多坏人!”
“我也会打坏人!”费如鹤不甘示弱。
赵瀚感到很无奈啊,穿越成一个小屁孩儿,只能跟一群小屁孩儿打交道。
===042【好白菜不堪猪拱】===
赵瀚带着买来的食材,送去山下茅草屋,交给徐颖的父母处理。
跟庞春来招呼一声,便随娄氏前往书院。
毕竟,他的真正身份是书童,学生只是兼职而已,主家来了必须伺候着。
娄氏母女,皆坐舆轿上山,赵贞芳全程步行跟随。
赵瀚心疼道:“小妹,累吗?”
“不累,”赵贞芳此时心情愉悦,笑着说,“我每顿都吃得饱,可比在天津更有力气。之前一直住内院,今天可以出来爬山,又遇到了二哥陪着,我心里欢喜的不得了。”
“不累便好。”赵瀚也笑起来。
一路爬到半山腰,终于来到含珠书院。
费如鹤丢下母亲,快步朝里奔跑,去往父亲读书的院子,边跑边喊道:“爹,爹,娘来了!”
众人来到一个院落,费映环闻讯出来迎接,还有胡梦泰、詹兆恒等几个士子。
娄氏自去分发礼物,帮丈夫交好各位同窗。
费如兰、费如梅两位小姐,以前都没来过书院,好奇的左顾右看、四处打量。
趁此机会,赵贞芳把哥哥拉到一边,压抑着兴奋之情,低声说:“二哥,我也能赚钱了呢。”
“小妹真厉害!”赵瀚夸赞道。
赵贞芳从怀里摸出一串铜钱,塞到赵瀚手中:“听说要来书院,我便把钱带来了,二哥你都拿去用吧。”
铜钱用布绳穿好,约有五百多枚,全都是工资和赏钱,冬至的喜钱暂时还没给。
费映环家的顶级奴仆,月薪能达到二两银子,而且担任着管理职务,暗地里还有油水可捞。
内院的大丫鬟们,月薪一两左右。
赵贞芳作为小姐的玩伴,包吃包住包穿,每月有500文工资。
底层奴仆就不行了,不但工资很少,还经常被管事们克扣。有些家奴日子过得惨,却不怨恨主人,只恨那些大小管事。
当然,这也得分哪家的。
同样是鹅湖费氏,费映环的二弟那边就苛刻。女主人非常小气,家奴工资直接砍半,还动辄打骂虐待,前段时间失手打死一个,只谎称害病悄悄给埋了。
“你平时不用钱吗?”赵瀚问道。
赵贞芳笑着说:“不用,吃的穿的都有,少夫人对我可好了。”说罢,又撸起左手袖子,亮出腕上银链,“这是二小姐送的,她有几条新的,旧的便不要了。”
“那行,二哥帮你存起来,哪时要用了你再拿去。”赵瀚把铜钱塞入怀中。
大小姐费如兰,在院中踱步走了几圈,忍不住说:“娘,我可以去书院别处逛吗?”
娄氏很疼女儿,立即叫来费如鹤:“你带姐姐四处走走。”
“我也要去!”费如梅连忙喊道。
娄氏笑道:“都去,都去。”
既然是费如鹤带路,赵瀚和费纯作为书童,自然也要一并跟上。
大小姐费如兰,丫鬟惜月;二小姐费如梅,丫鬟春芳……呃,就是赵贞芳。大夥结伴出了院落,费如鹤兴冲冲开道,一个人飞快跑得老远。
望着儿女们离开,娄氏突然问:“听说……立烈女坊那家的,也住在书院里?”
费映环点头道:“就快搬下山了。”
娄氏说:“孤儿寡母,也怪可怜,送他们一份冬至盘吧。”
一直不出声的魏剑雄,突然蹦出来:“我去送,我知道他们住哪儿。”
娄氏分拣出一份礼物,递给魏剑雄说:“就这些。”
魏剑雄拿起便跑,整个人已心花怒放。
“他这是怎的了?”娄氏没看明白。
费映环笑道:“不晓得,反正这些日子很奇怪。”
不片刻,陈氏便带着费元鉴过来,答谢娄氏赠送的冬至礼,魏剑雄满脸喜悦的跟在旁边。
看那样子,关系似乎有所进展。
烈女怕缠郎,陈氏再有心机,也是个感情空虚的女人,更何况他们从小就认识。
娄氏和陈氏,两个女人,一番交流。
气氛极为融洽,还约好了年前同去拜佛。
待陈氏离开之后,娄氏微笑道:“这位小婶娘,也是个机敏伶俐的。”
费映环的关注点却不同,喃喃自语道:“老魏很不对劲,便是与那陈氏偷情,也莫要搞得如此明显,得空了我须提醒他。既是偷情,便该悄无声息,神不知鬼不觉方可长久。”
费大公子的思路,还是如此刁钻清奇。
觉察出家奴与同族长辈有私情,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阻拦,而是吐槽家奴的偷情技术,还打算提醒对方谨慎行事。
娄氏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半句废话都懒得说,显然对此早已习惯。
突然,费映环猛拍双手:“忘了告诉夫人,瀚哥儿有个新法子。将两副牌合在一起,其玩法叫做麻将,快进屋细细分说!”
娄氏被拖进屋里,哭笑不得。
费映环捧出个木盒子,献宝似的说:“瀚哥儿是个聪明的,为夫照着他的想法,请人用木头雕了副麻将牌,为此还专门配了骰子。快快坐下,为夫教你打牌。”
娄氏终于忍不住了,摆脸色质问道:“你抛下家里不管,跑到山上闭关读书,就读了一副麻将牌出来?”
费映环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说:“夫人莫急,我也不是每天玩牌,读书烦闷了消遣而已。”
娄氏坐下生闷气。
费映环死皮赖脸,一顿哄劝终于奏效,夫妻俩开始研究麻将艺术。
……
赵瀚平时都在山脚私塾,从没来过山上的书院,跟着众人一阵瞎转悠。
这里的藏书楼很大,规模远胜于山下。
十三岁的费如兰,抬眼望着藏书楼,低声自语道:“我若是男儿身便好了,不用整天藏在家里学女工。”
费如鹤笑道:“姐姐比我聪明,若是男儿身,恐怕已中了秀才。”
费如兰无奈一笑,不再言语。
她的未婚夫,出身九江望族,浪荡名声已传到铅山。
纨绔一个,秀才都考不上,蒙荫做了国子监生,前段时间花钱买了个小官。
巡抚魏照乘信守承诺,收了二千两银子,很快就帮忙弄到实缺。
荫监生肯定没法当知县,做正八品县丞却是可以,只待过年之后就能去山西上任。
这买官的价钱,也是逐年上涨的。
嘉靖中期,一个州判只需300两,郎中也只要3000两。如此便宜实惠,一来当时白银稀缺,二来买官者本身资历足够。
嘉靖晚期,郎中价格已涨到上万两,那时美洲白银流入增多,而且敢把官位卖给资历不足者。
至于现在嘛,三千两只够买小县主官,富裕大县非得七八千,甚至是上万两不可。
而且还出现配套金融业务,北京有权贵专门放高利贷。
你没钱买官?
不用着急,借高利贷就是。
这种高利贷叫做“京债”,借款一万两,实际到手只有五千两,而且利息还高得吓人。举债买官之后,必须赶紧搜刮地方,否则这辈子都只能白干。
费如兰想到再过一两年,自己就得履行婚约,嫁给一个混蛋纨绔,顿时想死的心都有。
缓步走到崖边,费如兰眺望原野,生出纵身跳下去的冲动。她回头一看,身边全是小屁孩儿,不禁吟诗道:“三冬季月景龙年,万乘观风出灞川。遥看电跃龙为马,回瞩霜原玉作田。”
赵瀚找到一块石头,歪屁股坐下,又觉冰凉站起来,笑道:“姐姐想做上官婉儿吗?可惜当今皇帝是个男的。”
费如兰有些惊讶:“你学过这首生僻诗?便是举人进士,恐怕也少有听过。”
“家父生前教我的。”赵瀚已经习惯了,什么东西都往亲爹身上推。
费如兰赞许道:“令尊想来是位博学之士。”
赵贞芳连忙说:“我爹可厉害了,读了很多很多书。”
费如梅不甘示弱:“我爹也很厉害,也读了很多很多书。”
两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也不懂得什么事,只晓得比较谁爹更厉害。
费如鹤感觉自己插不上话,刻意寻找话题道:“赵瀚可厉害了,先生教我们算术,他只学了几天,先生反过来还要请教他。”
“真的?”费如兰不信。
“我可没说谎,姐姐不信便问费纯。”费如鹤道。
费纯使劲点头:“真的,瀚哥哥的算术,把我脑子都看晕了。”
费如兰终究只有十三岁,自杀念头旋起旋灭,此刻又恢复少女的活泼。她笑言:“那我且考你一考,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呃,鸡兔同笼,能不能有点新意?
这道题,好像是初中一年级难度吧,也有可能是小学六年级。
赵瀚都懒得去列算式,答道:“23只鸡,12只兔子。”
“果然算学高明!”费如兰赞道。
赵瀚谦虚道:“只是略懂。”
费如兰久居深闺之中,每年就三五个节日能出门。古代又没有互联网,宅女当得难受啊,便是可看的小说都找不到几本。
她见赵瀚颇为有趣,顿时也来了谈性,忙问道:“你可会作诗?”
“不会。”赵瀚回答得很干脆。
费如兰略微失望,又问:“可会作对子?”
“也不会。”赵瀚懒得耗费脑细胞。
赵贞芳突然说:“二哥会的,爹爹教过他作对子。我们逃荒的时候,半路上爹爹还在教呢。”
“呃……”赵瀚无语。
费如兰想了想,出题道:“俊秀才何为酒醉?你对一个下联。”
赵瀚随口说:“好白菜哪堪猪拱。”
“不对,不对,错得大了,”费如兰连连摇头,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哪有你这般作对子的,半点都不文雅。”
唉,我是不想再跟你瞎扯,这种游戏实在太幼稚了,还不如跟你弟弟一起练武呢。
费如兰总算找到个可聊天的,一路说个不停。赵瀚随便回上几句,便逗得她捂嘴直笑,也不知笑点为啥那样低。
中午就在书院吃饭,歇息半个时辰,娄氏便带着女儿下山。
费如兰有些恋恋不舍,一旦回到家中,又没人跟她说话,只剩丫鬟可以玩耍。
晚饭在庞春来的茅草屋里吃,徐颖一家都在。
庞夫子非常高兴,多喝了几杯,然后就生病了,只因晚上没盖好被子。
见鬼的天气!
半夜寒流袭来,竟然飘起大雪。
赵瀚早晨起床,推开门一看,漫山遍野全是白的。
他总算领略到小冰河的威力,这里可是江西,一夜之间竟然积雪半尺。
幸好没留在北方,否则不知被冻成什么鬼样子。
庞夫子生病,接下来半个月,都是让助教来代课。
赵瀚上午学经,中午习武,下午练字,傍晚辅导同学们算术,转眼间就该过小年了。
无论书院还是私塾,学生们都纷纷回家。
费映环亲自辅导儿子的功课,因为开春有童子试,费如鹤被逼着去考童生。
能否考上,毫无悬念,重在体验考场气氛。
(献祭两本书:《带着系统来大唐》,开元二年,盛世大唐,喜欢盛唐的朋友,绝对不可错过。
《这些妖怪太难敕封了》,伏笔多,悬疑多,格局大,冒险仙侠悬疑类,独创修仙体系,30章后起飞。)
===043【当场录取】===
崇祯元年冬天,铅山县积雪两尺,不知冻死多少百姓和牲畜。
相比陕西,已是天堂。
陕西旱情还在持续,中央朝廷别说赈灾,就连巡视灾情的专员都没派出。
并且,朝廷还在继续催逼赋税。
崇祯皇帝仁慈,免除三年以前的逋赋,但天启六年、天启七年的欠税还得交。崇祯元年更不像话,陕西全省大旱又如何,居然拖欠赋税5.2万两,简直不给新皇面子嘛!
征税,继续征税,辽饷也得全额征收!
转眼之间,已是崇祯二年。
元宵假期刚刚结束,崇祯皇帝就召集阁部重臣,裁定“魏忠贤谋逆”一案。
新鲜出炉的首辅韩爌,虽然是东林党大佬,却不想再继续搞党争,要求把阉党名单定在50人以内。
崇祯皇帝不高兴,说肯定还有漏网之鱼。
韩爌顶住各方压力,依旧不想扩大化,第二次给出阉党名单,还是只有那么几十个人。
崇祯皇帝终于生气了,亲自制定各条罪目,拍过魏忠贤马屁的就算阉党!
首辅韩爌无奈,最终报上阉党名单258人。
崇祯皇帝依旧猜忌,不断安插厂卫探子,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
党争?
被崇祯这么一弄,朝廷已经没法玩党争了,收拾阉党只是个借口,真正矛头直指东林党。善于揣摩圣意的大臣,私底下紧锣密鼓筹备,只要等待良机出手,就能一举干翻东林党内阁。
从某个角度来看,崇祯也是搞政斗的高手,连消带打便获得无上权威。
……
阳春三月。
赵瀚坐船前往铅山县城,跟费如鹤一起参加童子试。
他本来不想科举,费映环劝他试试,庞春来也劝他试试,那就随便去考一场呗。
为了获得考试资格,赵瀚暂时改名为费瀚,终于从黑户变为养子,户口落在费家的户籍正册。
县试前一天,众人便在县城住下。
同考者有费如鹤、徐颖,费纯虽然也是书童,却连考试资格都没有。
众人半夜起床,早早来到考棚外等候,黎明时分检查身份入场。
铅山县的考试条件很好,不用自带考桌和板凳,更不用把县衙当临时考场来凑合。
费如鹤打着还欠,吐槽道:“怎还不开门搜检?我还等着进去补觉呢。”
赵瀚笑道:“考一整天,够得你睡觉。”
费如鹤叹气说:“唉,我刚把《论语》学完,《孟子》、《中庸》都没读过,爹非要我来考甚童子试!”
“家里就没帮你买通知县?”赵瀚低声调侃。
费如鹤揉了揉胖脸:“买通知县又何用?便考过了县试,照旧还是个学童。若想做童生,还得把知府也一并买通了。”
赵瀚转身问徐颖:“你有几分把握?”
徐颖摇头道:“半分把握也没有,我开蒙太晚,至今还没学完《孟子》。若非先生让我应试,我肯定明年再来考。”
“今年就考是为你好,免得明年啥都不熟悉。不要紧张,就当来参观考棚。”赵瀚安慰说。
考场外,只有费纯跟随。
费映环也来了,琴心、剑胆、酒魄都在,如今全在客栈呼呼大睡,说是等天亮了就去石塘镇访友。
至于儿子考试,费映环才懒得管,考场一日游而已。
费大公子唯一的作用,就是找来几个秀才,给赵瀚他们联合作保。
黎明时分,考生开始入场。
差役确认赵瀚的身份,便放他进去搜身。
县试搜检纯属糊弄,衣服都不用脱,随便摸几下做样子,反正有人作弊也无所谓。
进了考场,赵瀚连忙抢号,务求别挨着厕所。
天空突然下起小雨,赵瀚抓紧时间钉油布,一切搞定已经被打湿半身。
睡觉!
赵瀚和费如鹤隔得不远,都不把考试当回事儿,几乎同时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只有徐颖很紧张,忘了自己是来一日游的。
晨光微亮,赵瀚被人叫醒。
差役举着题目板,在考棚之间穿行,光线太暗看不清,还得等着差役再走近些。
两道题,只考四书,时间是一个白天。
赵瀚定睛一看,出的什么玩意儿?
第一道还好说:子曰。
第二道就尼玛离谱:食不多。
费如鹤见到题目,顿时抓耳挠腮。
“子曰”一题,肯定出自《论语》。可满篇的“子曰”,让人根本无从下手,不知道从哪个角度破题才好。
这胖子想了半天,决定先做第二题。
略微思索,便文思泉涌,提笔写下破题: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破得妙啊,费如鹤已经开始自我陶醉。
徐颖那边。
同样对“子曰”无从下手,因为《论语》里遍地都是,仿佛被要求证明“1+1=2”。
再看“食不多”,徐颖顿时笑了,这道题非常简单。
赵瀚的情况刚好相反,看到“子曰”,立即想起苏轼雄文。
他读大学的时候,虽然没有全文背诵,但还记得开篇几句,直接搬过来破题: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接下来几句,继续抄袭苏轼原文。
抄着抄着,后面就给忘了,于是搜肠刮肚,东拼西凑往纸上堆字数。
折腾一刻钟,好歹凑齐二百字,再略作一番修改,便开始誊到答题纸上。
接下来第二题:食不多。
赵瀚一时间记不得原文,但可以进行推理。
孔子是个吃货嘛,《论语》里关于吃的最多,这道题估计也出自《论语》。
冥思苦想一阵,终于他娘的想起来,原句应该是“不撤姜食,不多食”。
可以理解为:孔子喜欢吃姜,顿顿不离,但不多吃。
也可以理解为:姜可以清醒思维,其他食物都撤走了,姜可以留下,但不能多吃。
朱熹的解释是:姜通神明,可去秽恶。孔子不多吃,是因为不贪心。
这是一道截上下题,破题的时候非常困难,不能提及前后文字眼,又必须把相关内容表达出来。
赵瀚想了好半天,终于提笔写道:戒持自省,圣人以修身也。
破题非常妙,可惜剩下的不好搞,赵瀚胡乱瞎写一通,凑齐两百字就誊抄交卷。
时间还早,但已有四人交卷。
赵瀚是第五个,打算放下卷子就走,冯知县却把他叫住。
“县尊有何见教?”赵瀚拱手问道。
冯巽捋着胡子说:“你走什么?且等着!”
赵瀚老实站在旁边,有一哥们儿正在参加面试。
冯巽出了一个上联,那哥们儿迅速答出,便欢天喜地获准离开,似乎是被当场录取了。
县试不用糊名,冯巽瞧了一眼,问道:“费氏哪宗的?”
“鹅湖。”赵瀚回答。
“费大昭是你何人?”冯巽又问。
赵瀚说道:“我爹。”
冯巽瞬间和颜悦色起来,笑着说:“令尊大才,想必你也不差,且待吾一观雄文。”
赵瀚无语,这县试也太扯了,一点都不避嫌吗?
冯巽扫了一眼破题,猛地拍案叫绝:“妙哉,妙哉!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真虎父无犬子也!”
赵瀚傻了,这位知县老爷,就没读过苏轼的文章吗?
咱这篇八股,前六句可是原文照抄苏轼!
明末许多士子,别说唐宋散文,就连四书五经都不背,直接题海战术强记各种范文。
就连大才子钱谦益,也是在做官多年之后,才开始真正研究古文,并迅速成为文坛新锐领袖。在此之前,他虽然知道唐宋八大家,却没有读过韩愈、柳宗元的散文。
冯巽再看第二篇,又拍手说:“费氏出了麒麟儿也!”
然后,冯知县开始苦恼,案首已经定下,第二名也有人选。赵瀚的八股文再好,也只能列为第三名,真是委屈这位神童了。
冯巽叮嘱道:“回家好生准备府试。”
赵瀚有些迷糊,我这就被当场录取了?
不是说江西科举很难吗?老子四书都还没学完!
===044【文衰甚矣】===
距离中午还早得很,带进考场的食盒无用,赵瀚又原封不动的提出来。
费纯就守在考场之外,立即迎上来问:“哥哥考完了?”
“考完了,”赵瀚把食盒打开,分过去一块饼,“你等候许久,想必也饿了,且拿去填肚子。”
费纯一边吃饼,一边安慰道:“哥哥莫急,今年不过,明年再来便是。”
赵瀚笑道:“我过了啊。”
费纯继续说:“少爷怕也要考两三年,明年咱们再一起来。”
“我考过了。”赵瀚重复道。
“我晓得哥哥考过……呃,”费纯顿时愣住,“哥哥被取中了?”
“取中了。”赵瀚点头。
费纯一手执饼,一手帮赵瀚提书箱:“哥哥定是说笑,哄我寻开心。这才多久啊,大少爷怕是还未起床。”
“那便回客栈寻大少爷去。”赵瀚懒得再解释。
费纯说:“我还要等小少爷呢。”
此时此刻,费如鹤也已经交卷,并正在接受冯知县的面试。
冯知县面色古怪,看着手里的两篇文章。
第一篇破题为:“之乎者也,圣人之言,不听不可,不可不听。”
好吧,勉强还算正常,县试文章要求不高。
第二篇破题为:“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这什么鬼东西?
冯巽憋着笑问:“你也是鹅湖费氏子弟?”
费如鹤点头:“是啊。”
冯巽又问:“费大昭也是你爹?”
费如鹤点头:“是啊。”
“哈哈哈哈哈!”
冯巽终于忍不住了,坐在那里捧腹大笑,诸多考生都好奇的偷瞧过来。
费如鹤见知县似乎很开心,顿时也得意起来:“县尊,我是不是做得很好?”
“很好,堪称绝妙,”冯巽都快笑岔气儿了,咬着嘴唇止笑,挥手道,“且去吧。”
费如鹤心情愉悦离开,经过前排一个考棚,有考生低语:“县尊如此赏识,兄台文章必佳,请问‘食不多’如何破题?”
费如鹤性格豪爽,愿与众人分享成功经验,朗声道:“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
“立即离场,不可喧哗!”
监考差役连忙喝止。
听到费如鹤的回答,一些考生捂嘴偷笑,一些考生如闻仙音。
及至中午,陆续有考生交卷,许多都跟吃的有关,冯知县已笑得腮帮子发僵。
此刻师爷前来顶班,冯巽没有立即走,而是拿出赵瀚的卷子:“贤弟且看,这里有一篇雄文。”
师爷瞟了一眼,表情有些古怪,只说:“果然好文章。”
冯巽兴奋道:“此文可为模范,应当张榜贴出,供众学童习之。”
师爷憋笑道:“必当如此也。”
今天的考试题目,就是这师爷出的,昨晚冯知县喝花酒去了。
望着跑去吃午饭的冯巽,师爷的奉承表情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脸鄙夷。
……
且说费如鹤离开考场,立即招呼道:“走了,回客栈去,爹爹肯定还没走。”
费纯接过书箱,问道:“少爷考得可好?”
费如鹤喜滋滋说:“虽都是乱写的,本少爷却有急智,县尊看了开怀大笑,当场对我夸赞有加。”
费纯又惊又喜,连说:“恭喜少爷,贺喜少爷,咱们快回客栈,把这好消息说与大少爷听。”
“还不快走。”费如鹤已经迫不及待了。
三人回到客栈,费映环果然还没起床,魏剑雄早去河边备好船只。
琴心、剑胆、酒魄也没睡醒,他们昨晚都在陪费映环打麻将。
费如鹤兴冲冲跑去敲门:“爹,爹,孩儿来报喜了!”
费映环迷迷糊糊爬起,打着哈欠开门,带着起床气说:“这才几时,你怎已交卷了?”
费纯抢着报喜:“爹爹,少爷考得好,得了县尊老爷夸奖。”
费映环一边穿衣,一边问道:“你写的什么文章?”
“第一题还凑合,”费如鹤得意洋洋说,“县尊看了第二题,当即开怀大笑。题目是‘食不多’,孩儿以‘食不可多也,多则必胖’破题,想来正中县尊下怀……爹,你拿板凳作甚?”
“轰!”
一张板凳飞过去。
费如鹤连忙躲闪,惊恐道:“爹,你为何要打我?孩儿这次考得很好啊。”
费映环闭眼缓和情绪,似乎不想再看傻儿子,吩咐赵瀚说:“帮我教训这兔崽子!”
“好嘞!”赵瀚一脚踹出。
费如鹤完全没有防备,被这一脚踹到屁股,顿时在屋里跌个狗吃屎。他爬起来,转身怒视赵瀚:“你竟敢偷袭我!”
赵瀚指了指费映环,表示自己听命行事。
费如鹤气呼呼坐下,估计也想明白情况,嘀咕道:“这次丢脸了,县尊定然在笑话我。”
费映环总算穿好衣服,问赵瀚:“你怎么也交卷了?”
赵瀚回答道:“胡乱写了两篇文章,县尊让我回家准备府试。”
“当场录了?”费映环有些惊讶。
“录了。”赵瀚点头说。
费如鹤、费纯主仆二人,顿时面面相觑,都觉得赵瀚真是好牛逼。
费映环问道:“怎过的?”
赵瀚解释说:“第一题,孩儿抄了苏东坡的散文,哪知县尊老爷拍案叫绝。”
“也是个不学无术的,”费映环忍不住讥笑,也不知在讥讽赵瀚,还是在讥讽冯知县,他问道,“抄了哪篇文章?”
赵瀚回答道:“也没抄完,后面的记不住,只能胡乱凑字数。题目是‘子曰’,孩儿以‘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破题。”
“那句竟是苏东坡……”费映环突然顿了顿,改口说,“抄得好!”
赵瀚:????
不会吧,不会吧。
费映环自诩文采了得,竟也跟冯知县一样,没有读过苏东坡的文章?
还真没读过!
明代受理学思想禁锢,早期全是道德文章。就连怀念妻子的悼亡诗,都不准写男女之情,只能写妻子有多么贤惠。
弘治、正德两朝,王阳明、湛若水开始改良心学,一大批经学家也在改良理学,前七子则掀起了复古运动,大明的学术思想和文坛风气得以突破。
渐渐的,心学丧失其活力,实学又应运而生。
后七子继续搞复古运动,但到了明末完全走偏:文必秦汉,诗必盛唐!
明末的文章,各种模仿秦汉古文,甚至跑去研究先秦诸子。他们可能读过《墨子》、《韩非子》,却没读过唐宋八大家的散文,这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文坛风气。
而今,钱谦益正在搞“新文化运动”,对唐宋八大家推崇备至,号召诗词文章都回归本质,堪称明末文学复古运动的旗手。
就拿费映环来说,他当然知道苏轼,也熟读苏东坡的诗词,但就是不读苏东坡的散文。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
这两句话,费映环还是年轻时候,背诵八股范文记住的。
费映环面带微笑,故作平静道:“你学过苏东坡的散文?”
“囫囵读过。”赵瀚回答。
“唐宋八大家的散文都读过?”费映环又问。
明代中晚期的复古运动,唐顺之、茅坤属于唐宋派,编撰《唐宋八大家文钞》,因此有了“唐宋八大家”的说法。
此书在嘉靖年间影响甚大,万历之后就不行了,许多士子只闻其名,懒得花时间去翻阅。
赵瀚说道:“只读过一些。”
费映环考教问:“你最喜欢哪篇?”
赵瀚答道:“《岳阳楼记》,不是八大家的。”
“可会背诵?”费映环问道。
“或许有些句子忘了,”赵瀚开始背诵,“庆历四年春,滕子京谪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具兴……”
费映环越听越心惊,这篇文章太好了,他竟然没有读过,只知道其中一些名句。
“好,甚好!”费映环连连赞许。
赵瀚则越背越心惊,认真观察费映环的表情,这位老兄竟然不知道《岳阳楼记》?
明末的举人也太水了吧!
也不能这么说,费映环熟读诸子百家,家里收藏了许多秦汉文章。
“走了,走了,”费映环掩饰心中尴尬,招呼孩子们登船出游,半路上又悄悄对琴心说,“去买一本《唐宋八大家文钞》,速去速回,我在船上等你。”
众人登船许久,琴心终于买书回来。
“爹爹,我跑了好几家书店,总算是买到一本。”琴心的手上全是灰尘,也不知这本书被嫌弃了多少年。
开船启航,前往石塘镇。
费映环独自坐在舱中,连续品读几篇雄文,突然泪流满面:“今日方知文章真谛,吾已蹉跎半生矣!”
其实不算晚,新文化运动旗手钱谦益,也是四十岁之后才读唐宋八大家。
赵瀚坐在船头,眺望两岸风景,心情极为复杂。
这大明,不仅该给老百姓提供粮食,还得给天下士子提供精神食粮啊。
一个颇具才名的举人,竟然不知道《岳阳楼记》!
===045【古文观止】===
明代文学发展脉络,赵瀚是大略知道的,因为专业课老师大略讲过。
将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大明一共经历了三次文学复古运动。
此时此刻,第二次复古运动早已结束,第三次复古运动还在萌芽当中。
在两次复古之间,是浪漫主义文学的兴起和衰落。
万历时期,朝政腐败,社会矛盾重重。包含大量异端思想的《焚书》(李贽)刊印,奠定了浪漫主义文学思潮的基石。
随即,公安三袁横空出世,通俗文学也百花齐放,翻开了明代文学最精彩的篇章。
当时的流行文学有三种:公安派文学、情色小说、讽刺文学。
明代海量的小黄文,多在这个时期产出。
公安三袁死了两个,硕果仅存的袁中道,突然自我否定和修正。他抛弃复古主义回归道路(真情实性),严重倒向复古派(伟丽虚矫),浪漫主义文学思潮戛然而止。
于是,催生出竟陵派。
竟陵派一边吸取公安派的性灵主义,一边强调古典诗歌的体裁法度。
两者之间,很难进行调和,导致明末诗歌充满幽情鬼趣,力求晦涩诡谲、怪字险韵,已然彻底走进了邪道之中。
文章也是如此,士子们喜欢研究秦汉古文,又不吸取秦汉古文的菁华。反而热衷于晦涩诡谲,特别喜欢用生僻字。
崇祯初年,青黄不接,属于大明文气最凋敝的年代!
……
船儿在石塘镇停靠,费映环手捧《唐宋八大家文钞》,已然失去访友的兴致,只想留在船上继续读文章。
“少爷,到了。”魏剑雄提醒说。
费映环只得捧着书走,徜徉回味古文真趣,满脑子的“朝闻道,夕死足矣”。
赵瀚跟在身后,望着那繁忙码头,此刻目瞪口呆,心想:铅山县究竟有多少个超级大镇?
石塘镇,明代全国最大的造纸业中心!
仅此一镇,每年造纸1000多万张,其中30多万张奏本纸是贡品,专门作为朝廷官员的奏章用纸。
镇上的造纸工人就上万,而此时整个铅山县,在籍人口也只有一万多。
来到镇外的豪华大宅,递上名帖之后,门子立即带他们去会客厅。
“大昭兄,哪阵风把你吹来了?”费兆甲走出院落迎接。
费映环说道:“犬子童试,顺便来你这里走走。”
费兆甲是费映环的族兄弟,并不出自横林主宗,两支的字辈都对不上。
石塘费氏也很有实力,主要经营造纸业务,费兆甲的家里养了上千造纸工人。
寒暄两句,费映环迫不及待道:“贤弟且观此书。”
费兆甲亦颇有才名,可惜只是个秀才。他瞧了瞧封面,便摇头道:“这本书我看过,对科举文章无甚帮助。”
费映环想了想,点头说:“确实如此。”
科举发展到明末,四书五经的每个句子,都被反复考过多次,根本不可能再写出新花样。
那就只能一味求怪,越怪就越能吸引阅卷官。
能用生僻字,就坚决不写常用字。
一个字有多种写法,那就专挑复杂的来写。
而唐宋八大家,皆真情实性,遣词造句比较直白。这种文风很难模仿,若无深厚的功底,若无丰富的阅历,便容易写得平庸粗浅。
科举文章,最怕平庸,到了明末,士子们干脆不读八大家。
准确来说,唐宋八大家,被科举淘汰了……
突然,费映环又摇头说:“乡试如此,会试则不尽然。”
“或许吧,”费兆甲苦笑,“我乡试都未过,不敢模仿八大家。”
全套科举流程,乡试可称最难,尤以浙江、江西难上加难!
浙江、江西士子,若无超卓才学,以八大家的文风去考乡试,那无疑就是自寻死路。
全国会试则不一样,不用刻意求怪求新,能把道理讲清楚就是好文章。
费映环负手而立:“吾当潜修八大家,两年之后再去京城赴考!”
“祝君金榜题名。”费兆甲拱手笑道。
……
却说徐颖走出考场,已经是下午时分。
冯知县当时不在,师爷对徐颖青睐有加,但无法做主录取,只说一定帮忙推荐。
应该考过了,县试并不难,录取了也没啥用,真正难的是府试和道试(即院试)。
府试通过可做童生。
道试通过可做秀才。
徐颖在考场之外,找不到自己的小伙伴,便顺着铅山河走路回家,估计要走到半夜才能抵达。
一边走,一边回忆文章,徐颖越想越兴奋。
他的“子曰”破题是:圣人之言,千秋教化,君子以修身治国平天下也。
师爷看罢,欣喜问道:“开蒙几载了?”
徐颖老实回答:“小子家贫,开蒙较晚,只两载而已,《孟子》尚未学完。幸而运气好,今日两题皆出自《论语》。”
“识字只两年,就能做出这等文章?”师爷愈发惊讶。
徐颖又是自豪又是羞涩,回答说:“家母识得一些字,开蒙之前,我已经能写两百多字。”
师爷见徐颖穿得寒酸,不禁想起自己的童年,嘉许勉励道:“好生读书,莫要辜负令堂期望。以你的聪慧才智,他日必能登阁拜相。”
“先生谬赞了。”徐颖心里跟吃了蜜一样。
师爷目送徐颖离开考场,忍不住摇头叹息,科举可不是只靠才学。他当年也有神童之名,蹉跎半生却还是个秀才,反而冯巽这种草包做了知县。
顺着河边欢快疾走,徐颖梦想着自己金榜题名,然后给父母修一栋大宅子享福。
走着走着,徐颖又变得忧虑,望着沿途的禾苗若有所思。
从开春到现在,一直没有正经下雨,今天考试也只飘洒少许,连衣服都不能完全打湿。
幸好冬天大雪,积雪融化可以补充水份,否则今春的禾苗根本扛不住。
希望能来几场春雨,若再这么干旱一个月,今年家里恐怕又交不起租子了。
贫寒子弟,总是想得更多,哪像费如鹤只知道玩闹。
……
在石塘费家住了两天,费映环终于坐船回家。
赵瀚指着山下无数造纸坊,问道:“公子,咱家的造纸坊也这么大吗?”
“还叫公子,不叫爹爹?”费映环笑问。
赵瀚说道:“敬在心中,不在嘴上。”
“滑头,”费映环笑着说,“咱家的造纸坊,可没石塘这边兴盛。拢共也就两三百工人,哪像石塘的造纸坊,动辄便有几百上千人?而且纸质欠佳,造不出贡品奏本纸,派人偷师好几次都没学会。”
纸厂的工人,全是雇工,又称雇奴,身契掌握在雇主手中,你想花钱挖人都没法挖。
而且,石塘奏本纸工序复杂,从采料到出纸售卖,制作工期长达一年,挖人和偷师都不是容易的事儿。
“爹爹,酒来了。”酒魄抱着一个酒壶过来。
费映环接过酒壶对嘴吹,灌了一口说:“令尊生前真是举人?”
赵瀚答道:“千真万确。”
“不是出身哪个大族?”费映环狐疑道。
“寻常儒户而已。”赵瀚说道。
费映环心里愈发迷惑:“除了八大家和范文正公,你还学过哪些人的文章?”
赵瀚模棱两可道:“学过许多,记不太清,也背不出来。”
“拿纸笔来!”费映环突然喊。
琴心和剑胆,立即捧着文房四宝过来。
费映环说:“你读过哪些好文章,且写一个条目出来。”
赵瀚仔细思索片刻,懒得再去多想,干脆凭记忆写下《古文观止》的目录。
肯定有些文章忘了,但一半应该还记得,毕竟只是写标题而已,又不是让他默写全文。
费映环趴在旁边观看,刚开始都是先秦文章,他大部分读过的——就是如此诡异反常,费映环不读唐宋八大家的散文,却对先秦古文非常熟悉。
写着写着,费映环突然说:“秦汉古文都不用,我是认真研习过的,你且从魏晋六朝开始写。”
赵瀚立即换行,费映环颇为期待。
《陈情表》,读过。
《兰亭集序》,读过。
《归去来辞》,读过。
一直写到《北山移文》,此后的十多篇文章,费映环发现自己只知道一两篇。
杜牧的《阿房宫赋》,那么有名的文章,费映环竟然听都没听过!
杜牧,不是盛唐之人。
复古派大都鄙视晚唐(晚唐派除外),别说是晚唐的古文,就连晚唐诗歌都很少去读。
赵瀚只是闷着头写,转眼就写了上百篇。内容他多半都忘了,可文章标题却记得许多,扔给费映环慢慢看呗。
费映环的表情愈发惊骇,把视线从纸上转向赵瀚,仿佛就像在观察一只怪物。
看过这么多文章的孩童,怎可能只是普通儒户出身?
明代可没有《古文观止》。
费如鹤、费纯、琴心、剑胆、酒魄,此刻站在旁边尽皆傻眼,他们……几乎一篇都没有读过。
哥哥牛逼!
===046【想读古文也找不到】===
在石塘镇逗留两日,路过县城略作停留,隔天便可看到童试放榜。
拖这好几天,并非冯知县阅卷太慢,而是应考的学童太多。考棚实在坐不下,县试前后考了两批,每一批的出题都不相同。
在册人口不足两万的铅山县,这次参加县试的学童就有四千多。
是不是感觉很诡异?
史学界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明代黄册只统计成年男丁;一种认为,明代黄册只统计成年男女。
不论哪种,都不统计小孩,就算落户了也不计数。
但还是不对劲啊,学童和在册人口的比例依旧对不上。
呵呵。
官府在册人口,是给中央朝廷看的,有可能上百年没变动了,铅山县这边甚至一直下降。
只因人口增加,赋税总额也得增加。一来知县不容易征够赋税,二来知县能截留的就要变少,地方官脑子进水了才会变动黄册。
实际征税的时候,又是另一套系统。
以前靠粮长,现在靠里长。根本不需要户口册子,乡里乡亲的,谁还不认识谁啊,没有大族庇护就得交税。
“让开,让开!”
费如鹤年龄虽幼,却也算身体强壮,一路把其他看榜学童推开。
他走到榜下仰望——
第一名,费如玉。
第二名,胡宗儒。
第三名,费楷。
第四名:费瀚。
一直看,一直读,他自己赫然取中了。
第一百一十七名:徐颖。
第三百九十八名:费如鹤。
铅山县的乡试榜单,一共录取了400个学童,大概是参考人数的十分之一!
一般情况下,县试只录取几十个,但那仅适用于正常州县。
北方最高纪录是河南汝阳,一次县试8000多人参加,录取800名左右。
南方最高纪录是江西临川,一次县试10000多人参加,录取了1000多人。
参加县试的学童水份很大,许多都是来体验气氛的。
也没有啥定额,通常十取其一,人太多就让知府头疼去吧。
“爹,我过了,我过了!”费如鹤欣喜若狂。
费映环面无表情:“过了便过了,不用去参加府试,你怕连府试题目都看不懂。”
费如鹤依旧保持幻想:“万一运气好,知府老爷还是给过了呢。”
费映环脸色非常好不看,咬牙切齿道:“知府可没知县好说话,你爹也跟知府没啥交情可言!”
费如鹤立即闭嘴。
赵瀚问道:“公子,那我也不用去府试?”
“可去,可不去。”费映环让赵瀚自己决定。
府试录取了便是童生,人数依旧没有定额,通常二取其一。但如果考生人数太多,也可能三取其一、四取其一、五取其一。
江西的地狱难度,首先便体现在府试,已经通过县试的孩童,至少要被刷下去四分之三。
而其他省份的州县,府试录取率约为二分之一。
“那我还是不去吧。”赵瀚笑道。
就算通过府试又如何?
道试那一关还得疯狂刷人,江西秀才不是那么好考的!从县试、府试,再到道试,三道关卡加起来,秀才录取率可能不足1%。
录取榜单旁边,贴着几篇范文,赵瀚的文章赫然便在其中。
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童,摇头晃脑,连声赞叹:“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真乃奇文也!不知费瀚是哪位神童?”
“费瀚是哪个?”
“费瀚是我费氏哪宗的?定要结交一番。”
“肯定是我陈江费氏!”
“胡说,定是我石塘费氏!”
“……”
赵瀚连忙开溜,悄咪咪的挤出人群。
这看榜的无数人之中,竟然没人发现他的文章是抄的。
费映环回到含珠书院,立即跑去藏书楼找文章。
赵瀚写了一百多篇文章的标题,秦汉古文也写进去了,大概是《古文观止》里的一半。
……
藏书楼内。
费映环看着古文目录,问道:“这篇《与韩荆州书》的作者是谁?”
“李白。”赵瀚立即回答。
再回答不出来,费映环就要打人了。
之前有好几篇古文,赵瀚只记得文章标题,却连是谁写的都忘了,这让费映环如何去寻找?
一听是李白写的,费映环非常高兴,因为藏书楼里有《李太白文集》。
“这边!”费映环招呼校工。
两个杂役抬着木梯过来,费映环亲自爬上去,取出《李太白文集》快速翻阅。
古代文集也有目录,费映环很快找到原文,扔给琴心说:“把那篇文章抄下来!”
赵瀚连忙说:“《春夜宴桃李园序》也是李白的。”
琴心连忙翻看目录,说道:“爹爹,就在我手里这一册。”
“一并抄了。”费映环叮嘱。
这两篇文章,赵瀚虽然不能背诵全文,却对其中几段印象非常深刻。
“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开篇就吹捧,李白是拍马屁的高手。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非常适合做QQ签名来装逼。
费映环扫了一眼古文条目,问道:“《吊古战场文》也是李白写的?”
“呃……忘了,应该不是李白。”赵瀚有些尴尬。
“那便无从寻找了,”费映环只能放弃,又问,“《阿房宫赋》的作者是谁?”
赵瀚说:“杜牧。”
费映环学过杜牧的诗,他立即带着仆僮寻找。
一番折腾,只找到本《樊川诗钞》,里面全是杜牧的诗,根本就没有收纳古文。
对于现代人而言,《阿房宫赋》随随便便就能看到。
可在明代,只能从两个途径获得:一是明刊仿宋本《樊川文集》(诗文皆有),二是吴峙刊本《樊川文集》(有文无诗)。
这两套刻本,俱为地区性发行读物,大部分州县想买都买不到。
搜寻无果,费映环说:“算了吧,这篇也不找了。”
赵瀚连忙说:“公子,这是一篇旷世雄文。”
“真的?”费映环有些不相信,因为他读过杜牧的诗,其文风不像能写出旷世雄文的样子。
赵瀚说道:“我能背一下,不知能否背全。”
费映环吩咐剑胆:“你且记录下来。”
赵瀚立即背诵:“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
剑胆记着记着就哭了,放下笔说:“哥哥,你慢点。”
赵瀚凑过脑袋一看,好家伙,“六王毕”写成“六王毙”,后面也一堆错别字。
“还是我来写吧。”赵瀚只能说。
默写出前面几段,中间就全给忘了,赵瀚苦思半天也想不起来。
那就干脆打省略号,直接跳到最后一段:“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费映环站在旁边看完,顿时惊叹:“果然千古雄文,不料杜樊川也能写出如此文章!”
赵瀚说:“公子,咱们继续找文章吧。”
费映环指着《阿房宫赋》:“中间的呢?”
“忘了。”赵瀚表示无奈,他是真的忘了。
“如此好文章,你怎能忘了呢?快再想想。”费映环催促道。
赵瀚苦笑:“想过了,实在想不起来。”
费映环见到好文章,这文章却是残缺的,顿时心痒难耐如猫挠。他对酒魄说:“你去书院各处打听,谁知道哪里能买杜樊川的文集,本少爷给他五两银子。谁若能当场默写《阿房宫赋》,本少爷给他二十两银子!”
酒魄领命而去,费映环继续寻找文章。
如此寻找好几天,赵瀚给出的一百多篇标题,只在藏书楼找到七十多篇,其中还包括许多唐宋八大家的文章。
问遍含珠书院的老师和学生,竟无人能够默写《阿房宫赋》。
不过,有一个老师给出线索,曾在泰和县欧阳氏的藏书楼里看见过《樊川文集》。
为求一篇完整的《阿房宫赋》,费映环竟然拿出50两白银,对魏剑雄说:“你与琴心,立即前往泰和县,备好登门礼物,拿我的名帖拜会欧阳氏,务必把《阿房宫赋》抄回来!”
魏剑雄惊讶道:“一篇文章五十两?”
“值,一百两都值,”费映环说,“只要你能把文章带回,不管真正用去多少钱,剩下的银子都归你了。”
“还有这种好事?”魏剑雄高兴道,“公子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
琴心也很高兴,魏剑雄一向豪爽,他此番跟去办事,定也能分到不少钱。
魏剑雄和琴心走了,费映环继续苦寻两日。
眼见找不到更多文章,费映环只能打道回府,他似有所指的对赵瀚说:“瀚哥儿,你家以前的藏书楼,肯定比我家的要大许多。”
赵瀚面不改色,回答道:“家父生前,喜欢到处借书看。”
费映环想了想,叹气道:“唉,我也不刨根问底了,你祖上肯定来历非凡。今后若能中举,你便改回本来的姓氏吧。”
“多谢公子。”赵瀚拱手作揖。
《古文观止》里的一些文章,如今要么在《永乐大典》里寻找,要么躺在某个家族的藏书楼里。
寻常士子,一辈子都别想接触。
庞春来得知此事,中途前来拜会费映环,让徐颖也帮着抄录了一份。
七十多篇古文,而且都是名篇,庞春来以前只读过二十多篇。
不是不想读,只是读不到。
将这些文章全部看完,庞春来把赵瀚叫去:“这些都是令尊生前所授?”
“是的。”赵瀚的脸皮越来越厚。
庞春来开玩笑道:“你家该不会是赵宋后裔吧?”
“不是。”赵瀚一口否定。
“可以是,今后造反用得着。”庞春来说道。
赵瀚笑道:“赵宋的旗号,打出来也没用。更何况,造反还得看自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哈哈哈哈!”
庞春来大笑:“有志气,大丈夫该当如此!”又问,“你不去考府试?”
“我能考过?”赵瀚反问。
“不能。”庞春来摇头。
赵瀚、徐颖、费如鹤,三人都通过县试,但没有一个去参加府试。
谁都知道府试的难度!
===047【兵法武艺】===
“天池山势郁谽谺,高士开居竹屋斜。斋罷三时猿供果……尘累已消真性现,不须松下挂袈裟。”
这首诗,是含珠书院山长费元禄,在前两年游玩天乳寺时写的。
此寺位于河口镇北的九阳山下,始建于万历年间,费氏各宗都捐了不少钱。
四月初八,佛诞节,听说是释迦牟尼的生日。
附近的善男信女们,邀约前往天乳寺浴佛。可惜魏剑雄被派往泰和县寻书,错过了大好机会,否则肯定能趁机跟陈氏幽会。
广信府的府试,也终于开始。
报考的学童太多,考场实在塞不下,便以县为单位分批应考,这在江西、浙江两省属于常规操作。
对于秀才们而言,也是赚钱的大好时机!
每个考生,不但需要一个本县生员作保,参加府试还要再加一个廪生作保。
廪生就是可以领工资的生员,真正意义上的秀才。一次府试,每人可能给十多个考生作保,这一年的生活费就有着落了。
四月初八,佛祖生日,府城考试,赵瀚也十一岁了。
很巧,赵瀚和释迦牟尼同一天出生。
整个书院都在放假,学生应考的很多。许多老师也跑去府城,以廪生的身份赚取保人钱。
竹林中。
徐颖正在默记《孟子》。
庞春来手持拐杖,盘腿坐在中央:“这扎营之法,无外乎遵循两点,一是自固,二是扼敌,攻守而已。取攻还是取守,当视实情而为……”
“一般行军,可在高山扎营。便在山脚驻扎,也当派人占据山岭。如此,可防备敌军偷袭。若能背山险、向平易,攻守兼备,自是最佳……”
“若有特殊军令,以扼敌为主。那么扎营地点,就当设于水陆要冲,等同在敌军背后扎下钉子……”
“扎营须避水火。尤其是夏天,不可选择卑湿之地,否则或有水淹七军之难。荆棘丛生之地,敌军容易潜行,方便进行火攻。若实在无地可选,当清除营外荆棘杂草……”
“虽说应当防备水淹,没有水却也不行,人吃马嚼都得靠水。找水之法,可观测鸟兽,野马黄羊出没、鸟群聚集之地,附近多半是有水源的……”
赵瀚、费如鹤、费纯、费元鉴,此刻都坐在地上,听得非常认真,这可比四书五经有意思多了。
讲述一番如何选择营地,庞春来突然说:“今日止讲选地,明日再讲扎营,我先考教你们的算术进展。”
“啊!”
除了赵瀚,尽皆哀嚎。
其实也没啥可怕的,无非是加减乘除混合运算。
三费慢慢做题去了,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庞春来不管这些学生,自己去阅读古文,他喜欢苏轼的《留侯论》,当即摇头晃脑朗诵:“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
徐颖依旧在默读《孟子》,他的记性非常好,最多默读四五遍就能记住。然后每天温习一遍,以此加深记忆,防止时间过久又忘掉。
赵瀚无事可做,拿起身边的竹矛。
刺击他已练了无数遍,前不久,魏剑雄又教他格挡之术。
格挡要复杂得多,而且必须攻守兼备,在格挡的同时准备变招出击。
足足练习一刻钟,赵瀚扭头看去,发现三费还在做数学题,看来小学低年级应用题是难为他们了。
终于,费元鉴捧着草纸:“先生,我做出来了。”
庞春来接过草纸一看,点头赞许:“做得很好,你进步颇速。”
费元鉴顿时高兴起来,他背书不如徐颖,打架不如费如鹤,只能认真学习算术,如此才能寻找到一点存在感。
赵瀚也很高兴,喊道:“快快过来跟我喂招。”
练习格挡,不能一个人傻练,非得有人对打不可。
费元鉴就是个废物,以前打架全靠人多,这段时间正跟着费如鹤习武。他举起一根竹棍,漏洞百出的进攻,被赵瀚轻松格开,随即肩膀遭反击砸中。
“再来,你的重心有问题,前脚的步子别迈太大。”赵瀚纠正他的错误。
费元鉴进步还是很快的,都是通过对战来改正,没有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招式。调整步伐之后,他出手果然稳了许多,却又被赵瀚格开武器,腰部吃到赵瀚的反击。
费如鹤一边做题,一边往对战之处瞟去,恨不得自己也立即加入。
“做不出来?”庞春来笑问。
费如鹤挠头说:“先生,是这道题太难了。”
“胡说!”
庞春来拿起拐杖,在地面画线段:“我军主力已走出三百里,每日行军五十里。援军每日急行八十里……”
费如鹤看着地上的两条线段,嘀咕道:“你早点画图,我不就早做出来了。”
“你自己不会画图吗?我有没有教过你!”庞春来斥责道。
费如鹤急着去打架,便说:“先生,你再出一道同样的题,我定能做得出来。”
庞春来随便改动题目内容,扔给费如鹤道:“拿去做吧!”
或许是急于练武的吸引力,费如鹤仿佛突然开窍,自己用竹枝画线段,飞快将这道追击应用题做出。
他扔下纸笔,拿起自己的兵器,哈哈大笑道:“我来也!”
费纯终于也把题做完,提着棍子加入战团,四人分成两组进行大混战。
而徐颖,依旧目不斜视,继续默读《孟子》。
庞春来静静旁观,他的视力很差,近处也只能看到几个人影。但心情却极为愉快,捋着胡子一直微笑,仿佛看到造反成功的那天。
这糟老头子坏得很,与费元鉴独处时,各种灌输负面思想,引诱费元鉴敌视自己的家族。
因为母亲自杀,费元鉴本就深恨族人。被庞春来这么诱导,渐渐的心态就变了,一门心思想着找族人复仇。
一番打斗,众皆疲惫。
费如鹤一屁股坐下,喘气道:“等咱们长大了,不如在鹅湖山立一山寨。我来做寨主,赵瀚是二当家,元鉴是三当家,徐颖来做军师……”
“少爷,那我呢?”费纯着急打断。
“你做掌柜,寨中的吃穿用度,打造军械都归你管。”费如鹤说道。
费纯顿时高兴起来:“那我便做掌柜。”随即又疑惑,“鹅湖山北麓是咱家,鹅湖山其他地方,也大多是费氏别的宗支。咱们该抢谁呢?”
费元鉴突然说:“就抢费家,劫富济贫!”
“对,费氏家大业大,便抢几遭也不算啥。”费如鹤傻乎乎说。
费纯出主意道:“要我看啦,先抢石塘镇,那里的造纸坊赚钱得很!”
“都抢,管他哪家的。”费如鹤拍着大肚子说。
铅山纸品类齐全,有好几十种,石塘镇只是奏本纸最优,这样的造纸基地还有好几个。
另外,还有制茶基地,铅山河红茶行销全球。
赵瀚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劫富济贫有甚意思,还不如扯旗造反呢。”
费如鹤吓了一跳,吐舌头道:“那可不行,要掉脑袋的。梁山那么多好汉,不也被朝廷招安了?”
“我就说说而已,哈哈。”赵瀚笑道。
费纯低声说:“哥哥,这种话可不能乱讲,我听说谋反要诛九族。”
“屁的诛九族,”费如鹤不屑道,“当年宁王造反,若是真诛九族,我娘的家里早没了,我还能坐在这里跟你们说话?”
费如鹤的母亲,出自九江娄氏,正是宁王的妻族。
费纯拍拍小心肝,心有余悸道:“不诛九族便好。”
费如鹤呵斥道:“你说什么呢?难不成真要造反?”
费纯猛然反应过来:“对啊,我又不造反,管他诛几族呢。”
几个小屁孩瞎扯淡,赵瀚笑着坐到庞夫子身边。
庞春来低声说:“正月的塘报,昨日我看见了。皇帝裁定魏忠贤谋逆案,似要大兴诏狱。内忧外患,又起朝争,看来天下是真得乱了。”
赵瀚摇头道:“江西欲乱,非得连年大灾不可。”
“确实如此,江西怕是乱不起来,”庞春来说道,“待再过几年,等你长大一些,或许我们可以去北方。”
“到时候再说吧。”赵瀚不着急。
他刚刚年满十一岁,这年头讲虚岁也才十二。
小屁孩儿一个,能够干啥?
当务之急,是认认真真磨炼本事,顺便再结交一些朋友。
===048【侠耶匪耶壮士耶】===
五月初,道试放榜。
铅山县一共考取21个秀才,含珠书院就占了4个。山下私塾,一个也没考上,全都来自半山腰的书院。
这四个新出炉的秀才,只有一个姓费,其余皆为外姓子弟。
学校随即恢复上课,中午吃饭,只见一群学童簇拥着费如玉进来。
“这费如玉是哪家的?”赵瀚好奇发问,“平时也没听说过,突然就中了县试的案首。”
费元鉴讥笑道:“我二侄子家的,肯定贿赂了知县。”
县试若得第一,府试肯定被录取,否则就是知府不给知县面子。
因此,贿赂知县做案首,必然可以晋级为童生!
费如鹤也耻笑道:“神气什么?只是中了童生,搞得跟中秀才一样。”
“秀才怎是那么好考的?”费元鉴开始八卦,“我听人讲,今年的江西督学,是一个很有名的大儒。叫蔡……蔡什么来着?”
徐颖突然插话:“蔡懋德。”
“对,就是蔡懋德!”费如鹤也加入讨论,“我爹前些天说过,这位蔡提学是真清官。今年想在道试作弊的,全都被查出来了。想花钱买秀才的,也都被蔡提学赶走了。春天的时候,他被请去白鹿洞书院讲学,好几千士子慕名听课,书舍根本就容不下,最后只能露天开讲三日。”
这么牛逼吗?
赵瀚似乎有些印象,又似乎是第一次听说。
赵瀚这桌在闲聊,费如玉那边也坐下,被众学童围着拍马屁。
“县试第一,府试亦过,实属侥幸,”费如玉居然还很谦虚低调,他问身边一个族人,“八弟是如何过府试的?”
被呼为八弟的童生,顿时哈哈大笑:“乱写的,多亏邻座相助。”
费如玉惊讶道:“邻座帮你破题了?”
八弟摇头笑道:“嘿嘿,邻座帮我破了一半。”
“且说说。”费如玉颇为好奇。
八弟自己都觉得好笑:“知府老爷就是疯子,出个截搭题都把我看傻了。”
费如玉说:“我知道,就是那‘王如好色,王之臣,托其妻子与其友’。你怎么破题的?”
八弟说道:“我就一直念‘王之臣托妻’,把邻座的学生都念烦了,那人便说‘托其友而非王者,盖王好色也’。我连忙照抄上去,这便过了府试!”
“哈哈哈哈哈!”
众学童都大笑不止。
徐颖面色古怪,低声说道:“此人能过府试,定然贿赂了知府,至少也是贿赂知府的师爷。”
赵瀚则惊叹道:“江西科举,竟困难到府试就出这种题?”
知府就是个混蛋!
把《孟子·梁惠王》的前后两段经文,生生割裂之后扯到一起。
两段原文的大意是:统治者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那么好色并不可耻,人之常情而已……有人把妻儿托付给朋友,自己却跑去旅游,回来发现妻儿在挨饿受冻。这种朋友该如何对待?
而那位八弟的破题,完全就不挨边,其意为:臣子不把老婆托付给齐王,却托付给齐王的朋友,是因为齐王好色。
然后,这人被录取为童生……
没掏钱贿赂才真见鬼了!
费如玉和那位八弟,吃过午饭之后,被小伙伴们簇拥着上山。
就算没考上秀才,只要能做童生,便可脱离山下私塾,跑去半山腰的书院进修。
若非提学副使蔡懋德清廉,这两个家伙靠暗中使钱,估计能够直接弄到秀才功名!
此时此刻,蔡懋德正在写奏章,他要弹劾广信知府,罪名是乱出考题,故意把考生往沟里带。
为啥乱出题?
把大部分考生都弄晕了,全部考得一塌糊涂,这样就能轻松保送几十个,而且查不出任何科举舞弊的证据。
经此一事,赵瀚彻底断了科举念想。
“莫要管他们,咱们且练武去!”费如鹤笑道。
费元鉴说:“对对对,练武!”
费如鹤挑选十多个私塾学童,编练老师刚教的军阵,意气风发如同大将军。
学童们迫于其淫威,又觉练兵打仗好耍,初时都兴致勃勃。
可到了第二天,就有一半学童出状况,要么拉肚子,要么感冒发烧,反正就是不来操练。
太辛苦了!
费如鹤大怒:“敢糊弄本少爷,我去打死他们!”
赵瀚连忙拉住,笑道:“不情不愿,拉来练兵又如何?这些人指望不上的,还是咱们自己练吧。”
接下来几个月,平顺无事。
赵瀚每日读书、练武、学习兵法,跟徐颖和三费的交情愈发亲密。
费元鉴有了一个新的书童,是陈氏挑选送来的。书童名叫费瑜,聪明伶俐,颇为懂事,三费于是变成四费。
赵瀚开始蹿个头了,半年长高六公分。
这年冬天,含珠山突然来了个壮汉,身后还跟着一黑一白两个壮汉。
“四叔,你怎回铅山了?”费如鹤欣喜若狂。
费映珙说:“家国大事!”
费如鹤道:“四叔,我结识了几个好兄弟,今后也要学你一样行侠仗义。”
“你先弄碗水来,渴死我了。”费映珙口干舌燥。
叔侄俩去了宿舍,把赵瀚给吓一跳。
这位四叔带来的随从,其中一个赫然是黑人,被葡萄牙卖到中国的鬼奴!
(鬼奴者,番国黑小厮也。广中富人多畜鬼奴,绝有力,可负数百斤,言语嗜欲不通,性淳不逃徙,亦谓之野人。其色黑如墨,唇红齿白,髪鬈而黄,有牝牡。)
大明是整个东亚地区,最主要的黑奴进口国,富人多买来看家护院,而不是用于种地摘棉花。
费映珙身边的黑奴,身高超过一米八,显然是精挑细选的,购买价格极为昂贵。
“拜见四叔!”赵瀚拱手作揖。
费如鹤介绍道:“这是爹爹收养的义子赵瀚,也唤费瀚。”
费映珙猛灌一碗清水,朝赵瀚点头示意,便说:“我去山上,你自己耍吧。”
费如鹤忙问道:“四叔几年不回家,怎一回来就往山上跑?”
“出大事了。”费映珙边走边说。
“什么大事啊?”费如鹤连忙跟上。
费映珙道:“鞑子破关,朝廷束手无策,八百里急诏勤王。魏巡抚正在召集江西勤王军,我回铅山招募费氏子弟兵。入他娘的,费氏各宗,没有一个愿意勤王,只打发几两银子说是资助军费。我来书院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招募几位志士。”
赵瀚非常吃惊,也追上去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费映珙懒得跟小孩多说,“不与你们讲了,我还要速速上山!”
江西巡抚魏照乘,虽然贪婪无能,但崇祯二年冬,他是整个南方地区,唯一奉命勤王的地方督抚。
至少,衷心可嘉!
目送费映珙上山,赵瀚忍不住问:“你四叔平时是做什么的?”
“大豪侠!”费如鹤得意洋洋,竟与有荣焉。
明代中晚期,由于社会矛盾激烈,“侠义”思想蔚然成风、畸形发展。
比如天启元年的南直解元陈组绶,此时已经在豢养侠客。等他做了兵部郎中,赫然结交壮士千余人,皆“渔阳大侠”。他死后,有人想要收编这些侠客。那些侠客却说:“我等激义而为陈君效死,岂肯仰文吏鼻息?”众侠哭丧,纷纷散去。
又如嘉靖年间的兵备副使尹耕,无钱赴京会试,靠诈赌赢来十两银子,买一匹劣马北上。仅出百里外,就得到一匹好马。及至京城,满身钱财,全是沿途盗贼所赠。
还有嘉靖年间的左都御史刘焘,外放到山东的时候,中原盗贼首领纷纷投奔,跟着他一起去济南府上任。
首辅高拱的哥哥高捷,少年任侠,即便中举之后,也与群盗一起打劫商旅,中了进士总算有所收敛。
王阳明的徒子徒孙,更是出了一堆江湖大侠。
这些人平时是大儒,带着弟子到处讲学,每每引得万人空巷。盗贼、侠客多来投奔,拜入其门下为弟子,大儒摇身变成侠客头子。
阉党五虎之首崔呈秀,在巡按淮扬的时候,结交了许多豪侠,地方抓捕的强盗,交二千两银子他就放人。
费家的四少爷费映珙,便是一个“儒侠”。
这厮身上带着圣人之书,以游学为名到处晃荡。时而拜访名师求学,时而结交匪类抢掠,已在江西、福建、广东三省闯出名气,许多地方官都对他礼敬有加。
此次勤王,他带了上百匪贼,已归入巡抚魏照乘麾下。
国之将亡,必出妖孽!
===049【勤王闹剧】===
傍晚,放学。
庞春来正在收拾课本,赵瀚突然走过去,低声说:“先生,鞑子破关了,朝廷八百里急诏勤王。”
“什么?”庞春来猛然抬头,一脸的不可置信。
虽然庞春来是辽东人,虽然他家破人亡,虽然他故土皆失,但在庞春来的心目中,后金政权没啥可怕的,顶多又是一个鞑靼、瓦剌而已。
他一直认为,就算大明要亡,也是亡于朝政腐败、农民起义,后金政权没有一丁点希望。
这是因为,辽东也受小冰河困扰,社会生产力根本发展不起来。
而且,后金政权结构松散,八旗制度也不完善,就一帮只会抢劫的蛮子。他们不但抢劫汉人,也抢劫其他部落,野人女真什么的被抢得很惨。
真的,辽东的少数民族,正在不断进行反抗,因为后金统治太残暴了。
即便是归顺后金的部落,也会遭到二次、三次征讨,简直莫名其妙。缺粮就去抢粮,缺人就去抢人,许多野人女真部落都在怀念大明。
庞春来离开辽东之时,后金政权已有内部崩溃的征兆。
但他信息获取迟缓,不知道黄台吉上位,搞了一套“天聪新政”,把后金从崩溃边缘给拉回来。
此时的后金,跟庞春来在辽东时的后金,已经发生了质的突变!
赵瀚说道:“鞑子真破关了,江西巡抚打算奉诏勤王。”
庞春来连连摇头,吐槽道:“江西勤个屁王,等魏照乘抵达京城,鞑子都抢完回家了。这厮打的好算盘,一可借勤王之名敛财,二可彰显自身之忠勇。到时候,一仗都不用打,既能弄到银子,又得皇帝赏识。”
“确实有些小聪明。”赵瀚由衷佩服,难怪姓魏的能连升八级。
庞春来仔细思索,说道:“其一,鞑子肯定不能攻破京师;其二,京畿各州县必遭蹂躏;其三,辽东经略袁崇焕要倒霉了;其四,东林党内阁恐怕会倒台。”
赵瀚望着这位夫子,难掩惊讶之情,心中直呼牛逼!
庞春来的信息都来自塘报,今年五月份的塘报,完全暴露崇祯的政治意图。
皇帝借京察的机会,降职、罢免、外放、辞退近两百京官,又提拔好几十个科道言官,再加上之前清理两百多阉党,崇祯已经彻底掌控朝堂局势。
至少,崇祯觉得自己已经控制局面。
下一步,就是清理东林党内阁,而鞑子破关正好提供充足理由。
崇祯确实想要励精图治,迫不及待的一扫颓势,可惜步子迈得实在太大了。他提拔的诸多年轻官员,只知道胡乱放嘴炮,论能力还不如东林党呢。
师徒二人,对坐而视,沉默无言。
突然,赵瀚问道:“先生,侠为何物?”
庞春来不屑道:“乱法犯禁之徒而已,无丝毫可取处。”
“哥哥,吃饭了!”费纯突然喊。
“就来!”
吃过晚饭,赵瀚直接返回宿舍,研墨之后枯坐发愣。
他突然想写武侠小说,大致情节照抄,附带夹杂各种私货。要宣扬家国情怀,要宣扬民族气节,同时号召那些侠客为国为民。
文笔不能太正式,否则普罗大众读不懂。
文笔也不能太现代,否则不符合古人阅读习惯,而且会被认为粗鄙不堪。
《水浒传》那种文风就正好。
最适合拿来改编的,自然是《射雕英雄传》和《神雕侠侣》。
可当赵瀚研墨之后,发现剧情似乎忘了,似乎又还记得许多,小说和各版电视剧傻傻分不清。
但不论如何,里面的杂鱼配角,肯定已忘记大半,只能自己胡乱瞎编了。
还有丐帮,不能写得太正派,谁让兄妹俩被乞丐欺负呢!
……
却说四少爷费映珙,在家乡募兵无果,拿着银子直奔南昌,发现魏照乘已经带兵出发。
他紧赶慢赶,总算在南康府追上。
江西总兵正巧生病了,躺在南康府不肯走。耽搁多日,魏照乘等不及,便自己领兵继续出发。
南赣总兵也没来,说是南赣匪患严重,一时半会儿走不开。
巡抚魏照乘麾下,只有南昌卫提供的两千豆腐兵,好歹又募集了千余乡勇,以及费映珙带来的百余匪贼。一路坐船而行,加上船工水手,兵力勉强达到四千人。
他们所带粮草不多,走半路上就兵粮告急。
好在坐船跑得快,抵达南京之后,魏照乘得到陈于廷的资助。
陈于廷是东林党大佬,也是魏照乘的恩师,此时官拜南京右都御史。而且,连续两年主持南京京察,是一个说得上话的实力派。
在南京弄到一些粮草,勤王大军继续赶路,经过淮安钞关的时候,竟被守关主事索要过路费。
军将士卒,为之大喜,趁机翻脸,把淮安码头抢了一遭。又趁着护漕军还未集结,连忙撒丫子跑路,一个个都因此赚翻了。
崇祯三年,二月初。
江西勤王大军,乘船抵达德州,遇到大量白莲教匪徒。
这次没有作假,真有白莲教匪徒。
因为鞑子破关而入,北直隶乱成一锅粥,各州县连遭鞑子和官军洗劫。白莲教徒趁机作乱,绵延北直、河南、山东三省,把漕运通道都给堵死了。
魏照乘有些害怕,想要退回东昌府。
费映珙却跃跃欲试:“抚台莫慌,待我去灭了贼人!”
“贤弟不可,贼人势众,恐难力敌。”魏照乘连忙劝阻。
“些许贼人,有甚好怕的?”费映珙哈哈大笑。
当晚,费映珙亲率百余贼寇,又拣选二百乡勇,许以金银,登岸夜袭。
城外的白莲教众大乱,德州知州趁机带兵出城,里应外合击溃上万白莲教匪——其实就是一帮刚拿起武器的难民。
魏照乘犒赏士卒,挑选青壮俘虏为兵,江西勤王军的兵力达到五千。
等他们抵达通州时,战事早已结束,鞑子抢掠一番便退回辽东。
江西勤王大军,被要求立即撤离北直隶。
那混蛋朝廷,不给赏钱不说,军粮也不提供。
而魏照乘只知贿赂朝中大臣,把自己的勤王之功给坐实,顺带给几个将领报功,丝毫不管麾下士卒的死活。
大军返回途中,在山东耗尽粮草,愤而下船劫掠乡镇。
就一路抢回去的!
此番勤王,如同闹剧。
山西总兵张鸿功奉命勤王,第一天驻扎通州,第二天调守昌平,第三天调守良乡。
如此频繁换防,只因军队抵达当日,朝廷不用提供粮草。
山西兵千里救驾,三天换防三个地方,一丁点口粮都没捞到。士兵怒而劫掠乡镇,朝廷遂将山西巡抚和总兵下狱。五千精锐边军一哄而散,逃回山西之后,要么参加农民军,要么占山做土匪。
延绥总兵吴自勉,以勤王的名义,勒索不愿入卫的军士,又克扣粮饷、盗卖军马。行军途中,士卒多逃散,巡抚张梦鲸忧愤而死。
甘肃勤王军队,由于没领到开拔费,又被长官催着急行军,士兵和战马都累死许多。
于是,甘肃镇发生兵变,士卒杀死主官,抢夺粮饷,返回家乡。中途遭到镇压,一部分继续勤王,一部分回乡戍边。
这一连串的骚操作,不但没能杀鞑子,反而把西北边军给玩崩了。
山西、陕西的边军精锐尽丧,农民起义迅速蔓延。
甚至,一些地方的起义军,其主力就是逃散的边军。精锐边军参加起义,使得农民军战力猛增,不再像去年那样被追着打。
北方已经变天,江南依旧繁华。
江西虽然受了小灾,但整体上还算正常,只是夏粮略微歉收而已。
赵瀚仍旧是每天读书、练武、学习兵法,顺便再写一下《水浒传》文风的《射雕英雄传》。
当勤王大军回到江西时,赵瀚已经年满十二岁,虚岁十三。
距离崇祯上吊,还有十四年!
(第一卷完)
===050【怎不去死】===
崇祯五年秋。
两年前的江西旱灾,似乎已经缓过劲来,就是山里的土匪还未剿灭。
鹅湖镇,商旅如织,依旧那么繁华。
费映环已在家中告别父母兄弟,但妻子和儿女,又一路把他送到码头。
魏剑雄背负一根熟铁棍,静静站在大少爷身边。
离别在即,费映环看着已十七岁的女儿,嘱咐妻子说:“如兰的婚事,你也要多多留意。不必门当户对,只要品行端正便可,莫管旁人说三道四。”
娄氏叹息道:“怕是老爷子那里不肯。”
“不要管他,生米煮成熟饭,他不肯也得认了!”费映环说话还是那么随意。
“爹爹不要乱讲,什么生米煮……”
费如兰有些脸红,又有些哀怨:“事关费家门风,女儿不嫁便是,横竖不能让桑梓看笑话。”
“胡说八道!”费映环顿时斥责道,“你青春韶华,难不成守寡一辈子?我便赴任之后,也会留意青年俊才,总得给你找个好婆家才行!”
费如兰的未婚夫死了,本打算任期一满,就立即回乡完婚,谁知去年死在农民军的刀下。
这桩婚事,费映环一直都不同意,是费家老爷子强行安排的。
听了父亲言语,费如兰颇为心动,只盼能嫁个好郎君,远远离开这令人窒息的铅山。
说完女儿的事情,费映环又看向儿子。
费如鹤已经十五岁,生得人高马大,看起来没那么胖了,但依旧显得魁梧过人。
“你……”费映环心里有千言万语,最后化作一声叹息,“你就好好习武吧,今后给你捐个武职。”
鞑子破关之后,由于财政吃紧,买官已经合法化了。
朝廷允许捐钱做官,但一般有品无职,也就买个官身而已,想放实缺还得另走门路。
“真的?”费如鹤大喜过望,“爹爹,我真不用念书了?”
费映环板着脸说:“书还得继续念,便是考武举人,也要文章过得去才行!”
“哦。”费如鹤低头不高兴。
费映环又抚摸小女儿的头顶,柔声说:“如梅,爹爹不在家,你要听娘亲的话。知道吗?”
“嗯,我知道。”费如梅重重点头。
费映环又看向赵瀚:“我左右催促,你总算中了童生,真不再去考秀才?”
“那便试试吧。”赵瀚笑着回答,反正到时随便考,能中就中,中不了拉倒。
最后,费映环对妻子说:“要说的话,昨晚已经说完了,你在家里好生操持。待我在任上安顿好了,便派人接你过去。”
“保重。”娄氏擦拭眼泪。
费映环转身登船,魏剑雄连忙跟上。
费映环和胡梦泰,去年再次双双落榜。反而是借读含珠书院的詹兆恒,年仅十八岁,一举而金榜题名!
人和人,不能比啊。
落榜之后,费映环没有立即归乡,而是前往江浙一带寻书。
遍访世家大族的藏书楼,费映环不但搜齐文章,还自己另选三十余篇,编成《古文选缉》在江南刊印。
费映环编撰的《古文选缉》,录有历代古文一百四十七篇。
可惜他自费出书,又缺乏名气,裤子都亏掉了,根本就没几个人买。
谁知时来运转,罢官在家的钱谦益,从朋友那里获得此书。一时间引为同道,主动与费映环结交。并为费映环引荐大佬,只花五千两银子,就弄到宿迁知县的实缺。
这是个肥缺,宿迁地处南北商贸要道,想买知县非得上万两银子不可!
也即是说,赵瀚提供的古文条目,至少为费映环节省了五千两,还帮他在东林党那里打开人脉。
只此一事,就足够让费映环对赵瀚愈发看重!
……
望着客船远去,费如鹤浑身轻松,笑呵呵说:“总算走了。”
“你说什么?”娄氏皱眉怒视。
费如鹤连忙改口:“孩儿舍不得父亲走。”
“回家!”
娄氏很想打儿子一顿。
费如鹤没有再坐滑竿,而是跟赵瀚并肩走路,低声问道:“你那《射雕英雄传》还没写完?”
“快完了。”赵瀚说道。
费如鹤抓耳挠腮:“你写了三年,我读了三年。眼见就要写完,你又一直拖着,真真急煞我也!”
“就是,”费纯突然蹦出来,“那郭靖跟黄蓉,到底有没有成亲?我还等着看呢,哥哥你就快点写完吧。”
赵瀚笑道:“也就这几天的事了。”
除了借鉴大致情节之外,《射雕英雄传》几乎等于重写。
里面的名门正派,都有肮脏一面,特别是丐帮被写得非常阴暗。
尤其洪七公这个角色,甚至有影射万历皇帝的嫌疑。都是躲起来不理政事(帮务),只知道自己享受,放纵手下玩党争(污衣派和净衣派)。
太湖陆家庄,干脆被赵瀚描写成水匪窝子,陆乘风就是一个凶残的水匪头领。
可以理解为暗黑版《射雕英雄传》,有那么几分《水浒传》的味道。
郭靖最后大彻大悟,领会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真谛。他散尽钱财组织义军,结果被朝廷给坑了,差点中埋伏而死,最后心灰意冷,选择与黄蓉隐居桃花岛。
费如鹤、费纯打听着大结局,赵瀚笑而不语,一路回到费氏大宅。
刚进忠勤院,就有奴仆连声喊道:“瀚哥儿安好,纯哥儿安好。”
赵瀚一路微笑回礼,费纯则心安理得接受问候。
凌夫人闻讯出来,热情备至道:“唉哟,瀚哥儿回来啦,快快到屋里喝茶。”
赵瀚微笑道:“不必了,多谢盛情。”
凌夫人又说:“纯儿,还不请瀚哥儿进屋里坐坐。”
“哥哥,进去吧,到我家喝盏茶。”费纯连忙说。
“我回屋里写小说。”赵瀚婉拒道。
当你失意的时候,满世界都是恶人。
当你得意的时候,全天下都是好人。
跟红顶白,捧高踩低,如是而已。
赵瀚得到大少爷赏识,赵贞芳又做了内院丫头,兄妹俩的地位直线提升。
趾高气扬的凌夫人,本来对赵瀚怀有恶意,但如今的态度完全变了。每次赵瀚回到鹅湖费宅,凌夫人都笑脸相迎,有事没事各种献殷勤。
回到房里,赵瀚继续写小说,已写到郭靖组建的义军,被奸臣出卖中了埋伏。
其中借鉴崇祯二年的勤王故事,郭靖麾下的义军,三天换防三个地方,一粒军粮都没领到……
一章还没写完,费如鹤就派费纯过来,反复催促了好几遭。
翌日,娄氏回娘家探亲。
其实是拜托娘家,给大女儿寻找对象。
真不好嫁出去,费如兰已经十七岁,而且还死了未婚夫,正经大户人家是不乐意的。
娄氏前脚刚走,费如兰就被费家老爷子喊去。
来到主厅。
费如兰跪地磕头道:“孙儿给祖父请安,孙儿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似乎心中有愧,闭眼不说话,只拨弄着手中念珠,嘴里一直低声念诵佛经。
老爷子费元祎,已经年近古稀,此刻面无表情道:“起来吧。”
费如兰端正站好:“不知祖父祖母,唤孙儿来有何训诫?”
费元祎绕着弯子问:“你那夫婿,过世有一年零两个月了吧?”
“是的。”费如兰回答。
费元祎又说道:“你父亲回来这三个月,一直都在为你另寻婆家。他爱女心切,我是知道的,但也要顾及费家的名声。既已换了八字,又约定了婚期,你便算作婆家的人。夫婿死了,继续住在娘家成何体统?”
费如兰脸色发白,咬着唇说:“孙儿去过那边,公公婆婆都让我回来,还让我另择夫婿嫁了。”
“那是你公婆仁义,不忍见你年轻守寡,”费元祎说道,“但我堂堂鹅湖费氏,嫁出去的女儿,一直住在娘家,这又成何体统!”
费如兰已经听明白了,但她不想死,流着泪说:“孙儿这就寻一女观,束发做姑子去。”
“胡闹!”
费元祎顿时大怒,拄着拐杖站起来:“我费氏之女,就没有做姑子的,简直有辱门风!”
费如兰望向老太太:“祖母也让孙儿去死吗?”
老太太浑身一缩,双眼紧闭,连连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孙儿告退。”费如兰含泪微笑。
若嫁过去再守寡,那便是婆家的事,是否殉节都与费氏无关。
可未婚夫死了,婆家又不收,那就是费家的事情!
能赶紧再嫁还好,若一直嫁不出去,那就要永远孀居在娘家。这定然被人耻笑,乡里乡亲会议论:“你看费家那大女儿,死了丈夫也不孝顺公婆,一直留在娘家等着改嫁呢。这点家教都没有,哪里懂甚么贞节,就是个思春的X妇!”
眼见孙女即将踏出房门,费元祎沉声道:“你好自为之,莫要辱没了祖宗!”
费如兰身形一滞,脚步踉跄,泪如雨下。
一路回到自己屋里,丫鬟惜月见她脸色难看,忍不住问:“小姐是来月事了吗?我让人煮红糖姜汤。”
“不必。”费如兰茫然坐下。
惜月不敢多问,只在一旁站着听候。
不知过了多久,费如兰偷偷抹干眼泪,对丫鬟说:“去弄一碗红糖姜汤来。”
“哦。”惜月小跑着出去。
费如兰起身打开衣柜,找出一匹打算用来做衣服的绫子。
试了好几次,红绫总算穿过房梁,再牢牢的打成死结。
费如兰将脖子挂在上面,心头恐惧万分,犹豫再三,终于踢翻凳子。
惜月吩咐婆子煮红糖姜汤,半路碰见内院的丫鬟,偷懒贪耍聊了一阵。她慢悠悠踱步回来,猛见屋里挂着一人,吓得连忙冲进去抱住。
“咳咳咳!”
费如兰疯狂咳嗽,差一点就窒息了。
惜月抱着费如兰不敢走开,惊恐大呼道:“来人啦,小姐寻短见啦!来人啦……”
===051【出刀见血】===
“却说郭靖义军,被蒙古四王子托雷围于山谷。昔日俺答,今朝仇寇,势要在沙场见个分晓……”
“托雷立马横刀,抬臂喝道:‘郭靖,你已插翅难逃,念在往日情分,只要你率众投降,我可保举你做先锋大将。莫要再想着援兵,左近宋军皆已投降,你们都被宋国的官儿卖了!’义军乍闻此事,皆心若死灰,立有全军崩溃之兆……”
“‘休要诳言,乱我军心!’只见郭靖腾空而起,踩踏士卒肩膀前掠,弹指间已杀入蒙古军中。他抬掌便是一招‘亢龙有悔’,但闻龙吟之声响彻山谷,数十蒙古骑兵人仰马翻……”
院子里,赵瀚躺椅子上打盹儿。
费纯依旧客串说书先生,口沫横飞的读着最新章节,费如鹤坐在那里听得如痴如醉。
一章读罢,费如鹤突然排掌而出,嘴里大喊:“吃我亢龙有悔!”
“啊!”
费纯一手拿着稿子,一手捂着胸口,往后高高蹦起再倒下:“好……好身手……呃……”
“呼!”
费如鹤双掌缓缓按下,正在吐息收功。
费纯笑嘻嘻爬起来:“少爷,我这回死得像不像?”
“死得还不够惨,难以彰显我降龙十八掌的功力。”费如鹤摇头表示嫌弃。
费纯又提起棍子:“少爷请指教,看我这打狗棒法如何。”
费如鹤立即举刀,与书童厮杀起来。
可惜实力悬殊,费纯只打出两棍,就被费如鹤一脚踹飞。
费纯捂着肚子爬起,这次是真的难受,忍痛奉承道:“少爷好身手,这怕是丐帮的铁帚腿法!”
费如鹤负手而立,得意道:“此乃桃花岛旋风扫叶腿。”
“来人啦,小姐寻短见啦!来人啦……”
就在此时,隔壁院子传来喊声。
正在打盹儿的赵瀚,突然从椅子上蹭起:“快去看看!”
费如鹤说:“是我大姐那边。”
懒得出门绕弯子,赵瀚和费如鹤直奔内院隔墙。一人多高的院墙,他们借着冲锋势头,已然轻松爬上墙头,翻身就落到院墙的另一边。
费纯也跟着冲,爬到一半上不去,只能跳下来老老实实绕路。
“怎么了?”费如鹤边跑边问。
惜月在屋里喊:“小姐上吊自尽,被我救下来了!”
赵瀚率先奔入屋内,见房梁还悬着红绫,费如兰坐在旁边沉默不语。
费如鹤惊问:“大姐,你这是作甚?”
费如兰只是流泪,低着头不说话。
赵瀚则是转身问丫鬟:“惜月姐姐,你把事情详细说来。”
主子死了,丫鬟也讨不得好,惜月心有余悸道:“老太爷派人唤小姐过去,也不知说了什么,小姐回来就脸色不好。小姐让我去弄碗红糖姜汤,我出去吩咐了婆子,然后就看到小姐上吊。”
事实很清楚了,赵瀚感觉一阵恶心!
此时此刻,内院的丫鬟婆子,也陆续闻讯赶来,看到情况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如鹤!”赵瀚喊道。
“什么?”费如鹤转身。
赵瀚说道:“夫人走了没多久,可能刚过河口镇。你跟费纯,立即坐船去追!”
“好!”费如鹤猛然醒悟。
这一番对话,也不知谁主谁仆,反正费如鹤立即照做。
“这里是大少爷的内院,你们不能进去!”
外面突然传来墨香的呵斥声,冬福等丫鬟婆子纷纷出去查看情况。
赵瀚对惜月说:“看着小姐,别让她再做傻事。”
“嗯嗯嗯。”惜月连连点头。
赵瀚快步奔出去,只见一群陌生家奴,正站在内院门口,被墨香带人给堵住。
费如鹤还没来得及离开,喝问道:“你们来做甚?”
一个家奴回答:“我们听说小姐出事了,便结伴过来看看。刚才好像有人喊,说小姐寻短见了,可是真的……”
“放屁!”
费如鹤立即打断,大怒道:“这里是景行苑的内院,你们都是拱北苑的奴仆,哪来的狗胆踏进此地一步!”
那家奴陪着笑脸说:“小少爷,我们也是听命做事,若小姐……我们可以帮着操办后事。”
“好啊,好啊!”
费如鹤气得浑身发抖:“人都还没死,就想着操办后事了,爷爷今天就给你们操办后事!”
费如鹤举刀欲砍,被赵瀚伸手拉住。
赵瀚吩咐道:“这里我来看着就行,你立刻去追夫人回来。”
费如鹤想了想说:“好!”又命令费纯,“跟我走!”
“刀留下。”赵瀚说道。
费如鹤把刀扔给赵瀚,抬手推开那些家奴,带着费纯朝码头狂奔而去。
那些家奴不敢阻拦,等费如鹤离开之后,才忍不住问:“大小姐真的没事?”
赵瀚冷笑:“你们要不要进来看看?”
“那便看看。”那些家奴还真想往里闯。
迎春跟着娄氏回娘家去了,内院的事务由冬福做主。
冬福展开双臂阻拦,娇喝道:“我看谁敢乱闯!”
墨香悄悄从后门溜出,跑去忠勤院召集自家奴仆。
那些家奴都是老太爷的心腹,平时作威作福惯了。他们见费如鹤不在,居然还真敢往里硬闯,领头者直接将冬福给推开。
“找死!”
赵瀚突然一刀劈出,当场砍断其三根手指。
“啊,我的手,我的手!”两根手指落地,一根手指还连着皮,那家奴捂手倒地,在内院门口打滚痛呼。
赵瀚持刀而立,目视众人:“谁再乱闯试试!”
不管哪个院子的家奴,此刻全都被吓傻了。
无人再敢往里闯,甚至都不敢离开,愣在那里等候赵瀚发落。
僵持片刻,墨香带着忠勤院的奴仆赶到,将拱北苑的闹事家奴前后堵住。
赵瀚立即下令:“全都捆起来,等夫人回来发落!”
冬福低声说:“瀚哥儿,这些都是老太爷、老夫人院里的。”
赵瀚冷笑一声:“我管他哪个院的,擅闯景行苑内院就是坏了规矩。难不成,还是老太爷、老夫人派他们擅闯小姐闺房不成?”
这帽子扣得大,老太爷费元祎亲来都无法反驳。
赵瀚随即又质问:“你们是谁派来的?”
那些家奴不敢回答,因为帽子已经扣下来。
赵瀚朗声大喊:“老太爷、老夫人慈祥仁善,怎可能下这种缺德无礼的命令?定是这些恶奴自作主张。他们欺负到咱们景行苑头上,已经蹲在咱们头顶拉屎了,大夥且说说,能不能轻易放过?”
“不能!”
刚刚赶来的忠勤院奴仆,完全就不明真相,此刻被说得义愤填膺,顿时一致对外怒吼起来。
赵瀚趁机下令:“全部捆起来,在夫人回来之前,谁来领人都不准放走!”
赵瀚在景行苑没有任何管理职务,按理他不能使唤任何人。但此时此刻,无论内院还是外院,都下意识听从赵瀚的命令。
转眼之间,闹事家奴就被五花大绑。
凌夫人也闻讯赶来,顿时大惊失色,呼喊道:“快快放人,这都是老太爷院里的。”
冬福冷笑:“请问,凌夫人是哪个院的?竟能到这里来做主。”
凌夫人无言以对,尴尬退下,悄悄跑去给老夫人报信。
赵瀚继续下令,让忠勤院的男仆,押着那些家奴去柴房。三人一组进行看守,轮值守卫,责任到人。若有任何情况,立即前来通报。
接着,又让内院丫鬟,轮流陪伴大小姐,防止费如兰再次寻死。
一番指示,各司其职,赵瀚则提刀坐在内院门口。
众皆散去,只剩费如梅和赵贞芳两个丫头片子。
“你们怎不走?都去陪大小姐说说话。”赵瀚说道。
赵贞芳崇拜道:“二哥,你刚才好威风啊。”
费如梅也说:“是啊,大家都听你的,就是拿刀砍手好吓人。流了好多血,我都被吓坏了。”
赵瀚问道:“二小姐,你就不关心姐姐?”
费如梅说:“我刚陪了姐姐一会,她只是哭,不跟我说话。”
“快去,不然大小姐又要寻死。”赵瀚吓唬道。
费如梅果然被吓住:“那……那我去陪姐姐了,你在这里守着,不要让坏人进来。”
两个小丫头,飞快跑进内院。
不多时,忠勤院的男仆报信,说老太爷派心腹过来领人了。
赵瀚立即赶去,还没走进院子,就听一个家奴嚣张大吼:“快快把人放了,吃了熊心豹子胆,连老太爷的人都敢扣住!”
忠勤院的奴仆不敢说话,同时也不敢放人。
凌夫人连忙笑着打圆场:“都是误会,都是误会,把人放了便是。”
“锵!”
赵瀚抽刀走进忠勤院,呵斥道:“不把话说清楚,今天谁都别想走!”
老太爷的心腹看看赵瀚,皱眉问:“这又是谁?”
凌夫人解释说:“大少爷的义子。”
寻常义子,就是家奴!
此人顿时冷笑:“做奴婢的,就该有做奴婢的样子。我们奉老爷之命而来,便是大少爷当面,也不敢这样说话!来人,把这不长眼的兔崽子,给爷我狠狠打一顿!”
赵瀚持刀继续前进,对面的家奴提着棍子冲来。
“当!”
一刀劈开棍棒,赵瀚顺势斜削,家奴持棍的拇指被削掉。
这人抱着手哇哇惨叫,吓得其余家奴不敢上前。
就没这样做事的,家奴斗殴顶多用棍子,哪能一上来就动刀见血?
凌夫人吓得躲回屋里,生怕赵瀚发疯了,突然也给她来一刀。
“既然来了,那就别急着走,”赵瀚喝令道,“全部捆起来,一并扔进柴房看押!”
忠勤院的奴仆齐声欢呼,纷纷拿着绳子去捆人,反正就算闯出祸事,也有赵瀚在前面顶着。
第二拨闹事家奴,看着赵瀚手里滴血的刀,竟然没有一个敢反抗,老老实实等着被捆了送去柴房。
===052【乡绅乡愿】===
若把妾室生的一并算上,费元祎足有十六个孙女儿。
老大费映环,正妻凶悍,并未纳妾,一子二女。
老二费映玘,正妻凶悍,并未纳妾,三子一女。
老三费映珂,正妻柔弱,八房小妾,五子十二女。
老四费映珙,正妻早死,没有续弦,没有纳妾,带回一个私生女。
孙女,真不缺!
费元祎是个老秀才,有着丰富的晚年生活,尤喜参加文会,写上几首酸诗。
这类属于老年文会,往往以致仕官员为首,士绅耆老乐于附庸风雅。他们不怎么喝花酒,就算招来名妓弹唱,也是正儿八经听曲——有心无力啊!
多数时候,竹杖芒鞋,悠游山林,吟诗作词。
又或者呼朋引伴,钓鱼、吃酒、喝茶、听戏、打牌,安享晚年,好不自在。
别以为这群老家伙,似乎没什么存在感!
历任知县,若想留名乡贤祠,必须获得他们的认可。
民间纠纷,一般不会选择报官,也是请他们来调解裁判。
若出现盗贼,或遇到天灾,知县想要筹集钱粮,也是请他们来号召募捐。
巡按御史奔走地方,听取所谓民间舆论,往往是跟这些老家伙交流。
乡绅,乡愿!
想混这个圈子,第一要有名望,第二再论钱财。
名声,脸面,是费元祎的命根,是他的人生价值所在,远比一个嫡亲孙女更为重要!
去年,山西义军攻破县城,知县麻溜的提前跑了。
费如兰的未婚夫比较傻,被城中大族一阵忽悠,站出来募集乡勇守城。只一炷香功夫,就有奸细开门献城,这货吓得转身就跑,起义军追来给一刀砍了。
事后,朝廷认定其殉城就义,命令地方政府旌表褒奖。
老家伙们聚会之时,有人赞叹说:“子美兄,你真有个好孙婿,死战不退,舍身报国,陛下已赐了节义牌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费元祎总觉刺耳,回到家中辗转反侧,咋看咋觉得孙女碍眼。
孙婿可是殉国烈士,皇帝钦赐节义牌坊。可孙女却好端端活着,若不以死殉夫,如何说得过去?怕是从今往后,他要被人一直耻笑,在众多乡绅面前抬不起头!
这半年来,费元祎多番试探,孙女却一直装听不懂。
直到今日,费元祎干脆把话说开,把话说得毫无余地,抬出家族祖宗,逼迫孙女自杀。
……
门外,一个家奴来回踱步,满心焦急却又不敢进去打扰。
左等右等,费元祎总算写完一副字,擦手说道:“老五,那边怎还没有回讯?”
被唤作老五的家奴,连忙走去说:“老爷,景行苑那边,咱们进不去啊。”
“进不去?”
费元祎没听明白,说道:“只让你派人打听消息,若是如兰真殉夫了,便帮着处理一番后事。若是如兰不听话,还是不肯殉夫,你们回来便是了。进不去又是几个意思?”
老五苦着脸解释:“老爷,我前后派去两拨人。第一拨确实听说孙小姐自尽,就赶着进去处理,没成想竟被抓去关在柴房。我又派出第二拨,想把人领回来问明情况,谁知进了忠勤院便音讯全无。”
“音讯全无?”费元祎还是不明白。
老五继续解释道:“如今景行苑那边,不论是内院还是外院,正门侧门全被堵死了,死活不让任何人进出。里面究竟是什么情形,完全搞不清楚啊。”
“你让景行苑赶紧放人!”费元祎生气道。
“他们不放,说要等少夫人回来,”老五委屈道,“那是大少爷的院子,总不能真让人明火执仗的去破门。”
费元祎道:“就说是老夫的命令,让他们立即放人!”
“说了,不管用,”老五趁机上眼药,“大少爷那院子,是越来越跋扈,平时都不把咱拱北苑放在眼里。”
费元祎大怒,拍桌子吼道:“反了天了,你亲自带人过去,不开门就直接撞开!”
老五领到圣旨,立即召集家奴,风风火火杀向景行苑。
“快快开门放人,否则就不客气了!”
此时已近天黑,老五打着火把大吼,颇有一言不合就点燃房子的架势。
“接着!”
里面不知何人回应,突然扔出一件物什。
老五让手下捡起来,却是一个荷包,荷包里还装着东西。
“打开看看。”老五吩咐。
手下打开荷包,用火把一照,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惊叫道:“是四根手指头!”
老五也吓得脸色煞白,指着里边喊:“你……你们竟敢杀人?”
无人回答。
老五也已经一把年纪了,可经不起这种恐吓。他吩咐手下说:“你们在此守着,我去请示老爷!”
这货一路狂奔,奔跑疾呼:“老爷,老爷,出人命了!”
费元祎正准备吃饭,皱眉道:“慌什么?有话好好说。”
老五拿出几根断指:“老爷,景行苑非但不开门,还扔出来几根手指。”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太太放下筷子,连声念诵着佛号。
费元祎整个人都傻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他只想逼着孙女自杀,并派人过去打探消息。
若真自杀了,立即安排后事,火速联系知县旌表立牌坊。
若没自杀,那也毫无办法,总不能派人把孙女打死吧?
就这么简单一回事儿,现在搞得全乱套了。派两拨家奴过去,都被景行苑给扣押,而且堵死大门隔绝内外。
现在更离谱,居然扔出来几根手指。
这种事情,费元祎不可能亲自出面,可他若不亲自出面,底下的家奴又毫无办法。
费元祎左右为难,突然望着妻子:“要不,你去走一趟?”
老太太拨弄念珠站起,饭也不吃了,径直前往佛堂,只扔下一句话:“你造的孽,你自己收拾,莫要打扰我念佛。”
费元祎原地愣了半天,突然掀翻饭桌:“反了,都反了!”
“老爷,这……”老五不知该说什么。
费元祎强行压住怒火:“你去,就说今日是个误会,赶紧把人给老夫领回来。我院里的一堆奴仆,若被长房那边扣一夜,传出去像什么话啊,鹅湖费氏必将沦为滑稽笑柄!”
老五连忙又往景行苑跑,这事超出他的理解范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解决。
儿子的奴仆,把老子的奴仆扣下,整个铅山就没出过这种事儿!
气喘吁吁跑到大门外,老五喊道:“今日是个误会,快快把人给放了。”
赵瀚在里头回答说:“今日恶奴擅闯景行苑,不知有何阴谋,我等无权放人,须等少夫人回来处置!”
“你究竟是何人?”老五质问道。
赵瀚回答说:“吾乃大少爷忠仆。”
老五只能喊道:“老爷说了,快快放人,今日之事既往不咎。”
赵瀚惊讶道:“难道这些恶奴,擅闯内院闺房,竟是老太爷派来的?”
“自然不是!”老五哪敢承认。
赵瀚怒斥道:“既不是老太爷派来的,老太爷又怎会说既往不咎?大胆刁奴,居心叵测,竟敢假传老太爷命令,究竟想置老太爷于何地?你姓谁名谁,还不快快报上名来!”
“我……你……”老五气得想吐血。
赵瀚讥讽道:“是不是被我拆穿真面目,已经哑口无言了?”
“你……我……气煞我也!”老五疯狂跺脚,无端背锅,气血上冲,几欲晕倒。
就在此时,娄氏回来了。
不理眼前状况,娄氏慢悠悠走来,脸上没有丝毫愠怒。她行至院门前,柔声说道:“我回来了,开门吧。”
“咿呀!”
沉重的院门立即打开,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娄氏说道:“户枢老朽,该上油了,这声音刺耳得很。”
赵瀚持刀抱拳:“夫人,今日有恶奴擅闯景行苑,已被我悉数拿下关在柴房。”
丫鬟冬福突然上前,在娄氏耳边低语,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娄氏微笑嘉许:“瀚哥儿,你很好。”
赵瀚回答:“分内之事。”
娄氏又对其他家仆说:“你们也很好。”
众家仆皆大喜,赏钱肯定少不了的。
老五上前说道:“少夫人……”
“莫急,”娄氏立即打断,“此间事情,我还没有理清,一桩一桩的慢慢来。”
老五欲言又止,终究没有说话。
娄氏突然呵斥:“来人,将那吃里扒外的刁奴拖出来!”
谁吃里扒外?
当然是凌夫人!
就算不是,也必须是,因为她是老太太的人,今天必须收拾一个,给老太爷、老太太那边看。
凌夫人被拖到院中,惊恐大呼:“夫人饶命,冤枉啊!”
费纯亦是大惊,连忙跪下磕头:“夫人,你饶了我娘吧,我娘没有勾结外人。”
娄氏对墨香说:“我问你,这刁奴都有哪些罪状?”
墨香都不用念稿子,直接张口就来:“我有一个账本,细账便不说了,零头也索性抹去。天启四年,凌氏贪墨克扣四十七两。天启五年,凌氏贪墨克扣七十九两。天启六年,凌氏贪墨克扣一百二十五两……”
景行苑的总管事、凌夫人的丈夫、费纯的父亲费廪,此刻并不在家中,奉命到田庄收夏粮租子去了——费映环名下有田。
凌夫人吓得瑟瑟发抖,疯狂磕头求饶。
“给我打!”娄氏怒喝。
费纯只能向费如鹤求救,哭喊道:“少爷,你救救我娘吧。”
费如鹤有些心软,说道:“娘……”
“闭嘴!”
娄氏呵斥一声,下令道:“狠狠的打,打死打残无算!”
“啊……夫人饶命!”
凌夫人发出凄厉的惨叫声,或许是疼得失去理智,最后竟然喊道:“少夫人,我可是老夫人的人,你不能这样打死我!”
“打死,给我打死!”娄氏愈发愤怒。
眼见凌夫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赵瀚上前提醒:“夫人,好歹要给少爷留些情面。”
这话里的少爷,既指费映环,又指费如鹤。
只因凌夫人的丈夫,是跟费映环一起长大的书童。而凌夫人的儿子,又是跟费如鹤一起长大的书童。
娄氏发泄一通怒火,听得赵瀚求情,抬手说:“停下。”
凌夫人已经快昏死过去。
娄氏问道:“你可知罪?”
“知罪,知罪。”凌夫人有气无力道。
娄氏又问:“你是谁的人?”
凌夫人哭泣着回答:“我生是少夫人的人,死是少夫人的鬼。”
娄氏冷笑:“送去治伤。克扣院中奴仆的月钱,半个月内你自己补上,否则我就将你发卖出去!至于你贪墨的银钱,我就不予追究了……凌夫人!”
“补上,补上,一定补上,”凌夫人惊恐痛哭道,“多谢夫人开恩,多谢夫人开恩。奴婢不是什么凌夫人,奴婢就是一个贱婢,不敢再称什么夫人。不敢称夫人了,我就是一个贱婢,奴婢是一个贱婢。是贱婢,真是贱婢……”
娄氏懒得再理会她,吩咐道:“柴房里的恶奴,都带出来,我亲自送回拱北苑!”
一共十九个家奴,被五花大绑着,从柴房里全部押出。
娄氏对那些家奴说:“走吧,随我去见老太爷。”
令众人散去,娄氏只带一个丫鬟,就迈步前往费元祎的拱北苑。
她站在院中喊道:“儿媳来给公公请安,今有一些恶奴,擅闯儿媳的内院。之前并不知是公公的人,如今已审问清楚,儿媳不敢擅作主张,便带来交给公公发落。”
里屋传来费元祎的声音:“这些恶奴,我自会处置。天色已晚,你且回去吧。”
“儿媳告退!”娄氏行礼退出。
“嗙!”
里屋传来一声闷响,却是老太爷又在砸东西。
===053【鸳鸯谱】===
娄氏回到自己院中,冬福已将晚膳备好。
费如兰整个人浑浑噩噩,心里又惊又怕,又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倒是费如梅年幼,道理只懂得两三分,已然恢复了平日活泼。
费如鹤憋了一肚子气,捏着拳头说:“娘,若是照我的意思,便将那些恶奴全打得半死……”
“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娄氏立即喝止,对墨香说:“把瀚哥儿也喊来一起吃饭。”
“是。”墨香退出饭厅。
娄氏突然质问大女儿:“你就那么听话,让你去死便去死?”
费如兰低头说道:“这一年来,祖父已暗示多次。今天他把话挑明了,女儿……女儿只是害怕,稀里糊涂便寻了短见。”
“既然已暗示多次,为何不告诉我,为何不告诉你爹?”娄氏气得拍桌子,“万一惜月回房慢些,来不及将你救下,此刻吃的就不是热饭了!那老东西的脑子坏了,你的脑子也跟着坏了?”
费如兰双手捏着衣角,似在数那里的线头,不敢与母亲对视。她解释说:“事后……女儿也想明白了。我与那人虽有婚约,但他是他,我就是我,他家已退回婚书,彼此不再有瓜葛。女儿若是徇节,无非死给旁人看,于自己毫无益处,只会让爹娘伤心。这等蠢事,女儿不会再做了。”
“你能想明白就好。”娄氏总算舒了一口气,她最怕的就是女儿钻牛角尖。
“都不要动筷,等我回来!”
娄氏回到自己的卧房,很快取来一份名单。
稍待片刻,墨香也把赵瀚领来了。
“拜见夫人,见过两位小姐。”赵瀚抱拳行礼。
娄氏面带微笑,柔声说道:“你劳累大半天,想必已经饿了,坐下来一起吃饭。”
“多谢夫人。”赵瀚并不推辞,非常随意的坐下。
娄氏又唤住墨香:“别走,这东西拿去。”
墨香接过名单,好奇问道:“夫人这是?”
娄氏一边给赵瀚夹菜,一边解释说:“老太爷最是要脸,这次让他颜面尽失,恐怕不会善罢甘休。这单子里的人,都是从景行苑放出去的,你去好生安排,速速将他们召回来!”
“是。”墨香领命欲走。
刚要跨出房门,突然听到娄氏说:“办完此事,我让人护送你去宿迁。大少爷为官在外,缺人伺候,终须有个端茶倒水的。若能诞下一子,便给你补上纳妾文书。”
墨香浑身一颤,激动转身回来,朝着娄氏端端正正磕头。
“去吧。”娄氏挥手。
墨香起身退出,全程都没再说废话,一心一意办事去了。
娄氏又问赵瀚:“可知我为何把人都召回来?”
赵瀚扒着饭回答:“老太爷吃了亏,又不能明着撒气,必然迁怒景行苑的下人。而且,他没法插手景行苑事务,只能在费氏各处产业动手。大少爷外放出去的人,都在各处产业做活办事,若被老太爷长期刁难,时间一久必定离心离德。要么怨恨夫人不能为他们做主,要么干脆就死心投靠老太爷。”
“说得好,”娄氏突然问儿子,“这里头的道理,你能想明白吗?”
费如鹤正吃得满嘴流油,放下筷子说:“都明白呢,我跟瀚哥儿的想法一样。”
娄氏笑道:“那我问你,瀚哥儿今天面临困局,为何让你亲自追我回来,还特地让你带上费纯。而不是随便派几个奴仆?”
“这……”费如鹤仔细思索,回答道,“肯定是我跟费纯脚力好,比寻常奴仆跑得快!”
娄氏懒得再看儿子一眼:“瀚哥儿,你与他分说。”
赵瀚解释道:“少爷若不走,那些恶奴肯定不敢再闯内院。他们若不闯内院,咱们就没理由扣人,从头到尾吃亏不说,对方必然得寸进尺,今后的麻烦事会更多。少爷走了,才好引他们入套。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听明白了吗?”娄氏问道。
费如鹤挠挠头,感觉脑子不够用,硬着头皮说:“明白了。”
娄氏又问:“费纯呢?”
赵瀚继续解释:“凌夫人……凌氏那边,可能会不听话。她确实不听话,我派人堵门的时候,凌氏还想出去报信,几乎是被我软禁在房里。若不把费纯支走,这样对待他娘,难免要伤了兄弟情义。”
娄氏问道:“听明白了吗?”
费如鹤嘀咕道:“我哪有你们恁多弯弯绕绕。”
娄氏再问:“你为何敢自作主张,公然扣了拱北苑的恶奴?”
赵瀚回答说:“换成别人做主,我自然是不敢的。但此间做主的是夫人,以夫人的脾气手段,怎能忍下这口恶气?因此,并非我擅自扣人,而是在替夫人扣人。”
娄氏问儿子:“听明白了吗?”
费如鹤彻底不说话了,只顾埋着头扒饭,似要把脑袋塞进碗里。
费如兰也从丫鬟口中,知道了今天所有经过。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赵瀚的许多用意,一双大眼睛盯着赵瀚看个不停。
至于费如梅,小吃货一个,根本不管大家在说什么。
一顿饭快吃完了,娄氏突然问:“瀚哥儿,你今年十五了吧?”
赵瀚说:“虚岁十五。”
娄氏话锋一转:“明年没有童子试,后年你一定要考中秀才!”
“尽量吧。”赵瀚说道。
“不是尽量,一定要考中,再拖下去就不好了。”娄氏反复强调时间。
赵瀚抬头看看娄氏,又看看费如兰,只当没有听懂:“尽量。”
“唉。”娄氏一声叹息。
费如鹤依旧在吃饭,已经是第五碗,完全不知道他老娘在说啥。
费如兰脸色羞红,偷看赵瀚一眼,便迅速低头回避。
干饭完毕,赵瀚告退。
望着赵瀚离去的身影,娄氏对女儿说:“虽比你小三岁,身份也低贱,却是个可依靠的。待他中了秀才,便改回本名本姓,若能招赘自是好的。但看他那样子,恐怕不愿入赘,你们自过小日子去吧。”
“娘,女儿不嫁。”费如兰愈发窘迫。
娄氏笑问:“看不上他?”
费如兰摇头:“也不是,只是……”
“那便如此说定了,”娄氏笑骂道,“这小兔崽子,七窍玲珑,滑头得很,我还要费心思慢慢说服他!”
“我都听娘的。”费如兰说完便走,脸红得都快发烧了,小心肝儿怦怦直跳。
在这顿饭之前,费如兰对赵瀚没啥特殊感情。
但经娄氏强点鸳鸯谱,她立即生出许多心思,别说当面跟赵瀚接触,便是一想起来都觉得很害羞。
费如鹤目瞪口呆:“赵瀚……我姐……他们……”
娄氏叹息道:“不然呢?如兰年龄太大,又是殉国忠臣的遗孀,哪有正经人家愿意结亲?便是有人愿意,怕也居心叵测,嫁了还不如不嫁。”
费如鹤难以接受道:“他是我兄弟,比我年龄还小,怎又能做我姐夫?”这货眼珠子一转,“不如做我妹夫吧,这样我也有面子。”
费如梅年幼不知羞,拍手道:“好啊,好啊,我长大了嫁给瀚哥哥。”
“胡闹,”娄氏举起筷子欲打,呵斥道,“就没个正经点子,快快给我滚出去!”
费如鹤抱头鼠窜,心里憋屈得很,兄弟变姐夫是什么鬼?
赵瀚回去躺床上,也是纠结万分。
说实话,费如兰挺漂亮的,完全称得上白富美,可真让他娶来做老婆,总还是有些不情不愿。
至于为啥不情愿,赵瀚自己也不知道。
两个字,矫情!
正胡思乱想之间,费纯突然来敲门。
开门之后,费纯噗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多谢哥哥为我娘求情,不然我娘怕要被打死。大恩大德,今后我一定报答哥哥。”
赵瀚哈哈大笑:“你我兄弟,说恁多作甚?快快起来。”
费纯依旧跪着,怀里捧着个酒坛,高高举起说:“这是我爹私藏的美酒,已经好几年了,一直舍不得喝。今日拿来孝敬哥哥,请哥哥不要推辞,一定要收下。”
“那我便收下了,改天咱们一番畅饮,”赵瀚搀扶他起来,拍着费纯的肩膀,嘱咐道,“快回去照顾你娘,她这番被打得不轻。”
费纯似乎懂事了许多,作揖道:“哥哥,那我就先走了,今后有什么吩咐便知会一声。”
(感谢妖刀万华,感谢衣柜客卿光头宋,感谢两位兄弟的盟主打赏,也感谢其他兄弟的打赏。老王拜谢!)
===054【自力更生】===
琴心、剑胆、酒魄,此时都已经转职了。
由于费映环常年在外,这三个称号断了传承,不再有新鲜血液补充进来。
琴心改回原名费承,被分配到景行书院,目前在做图书馆助理。三大书院,属于整个费氏共有,因此没有被娄氏召回来。
剑胆改回原名费泽,被分配到鹅湖码头的货栈工作。
酒魄改回原名费德,被分配到鹅湖码头的商号工作。
陆陆续续,共有十七个家奴回归,其中包括一个大掌柜、两个二掌柜,另外还有一个纸厂的槽长。
这些人,要么是储备干部,要么已经是正式干部,相当于鹅湖费氏的家族产业,正在慢慢移交到费映环手里。
但是,娄氏选择全部放弃!
“当!”
一个茶杯狠狠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瓷片乱飞。
费元祎气得浑身发抖:“她到底想做甚,是不是要闹分家啊!”
家奴们不敢出声,生怕触了老太爷的霉头。
除了生气,费元祎毫无办法。
他原本的打算,只是想随便挑些纰漏,处罚那些景行苑的外放奴仆,并断掉景行苑的财政供给,逼着儿媳娄氏主动来认错。
就如同皇帝,对东宫大臣下手,不给东宫发放物资,以此来敲打太子和太子妃。
谁曾想,费元祎还没出招,娄氏就战略大撤退,把家奴全都召回宅里待用。
一拳打中空气,费元祎憋得要吐血!
二少爷费映玘闻讯赶来,故作震惊道:“父亲,听说大嫂把尚茗号的大掌柜都撤走了?”
费元祎余怒未消,瞪着儿子问:“怎么,你想接手?”
“万万不敢,”费映玘连忙否认,随即又叹息道,“大嫂的性子也太烈了,咱们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好好说?非要做得这么绝。”
费元祎冷笑道:“你高兴坏了吧?”
费映玘苦着脸说:“父亲冤枉孩儿,家和才能万事兴,孩儿难过都来不及,又怎会感到高兴呢?”
“没有就好。”费元祎气呼呼坐下。
费映玘开始上眼药:“大嫂那边,总不能父亲主动服软吧?”
“休想!”
费元祎怒拍交椅扶手,显然是被儿子戳到痛处。
费映玘说道:“若依孩儿的意思,便这样耗着,就比谁先撑不住。大嫂那一院子奴仆,可要花不少银子养着,干脆断了他们每月的例钱。她把人都撤回来,外头的收入也没了,看她如何养活那么许多人!”
“也只能这样了,”费元祎捋胡子说,“尚茗号没了大掌柜,便由你去接手吧。”
费映玘喜道:“那孩儿就先扛着,等大嫂哪天服软,便立即把商号让出来。”
“滚吧。”费元祎头疼欲裂,家里没一个省油的灯。
更为头疼的是,四个儿子当中,只有费映环比较成气,如今还做了大县的知县,以后全家都得仰仗费映环。
闹得如此僵,恐怕难以收场,等费映环回家还得再闹一次。
唯一的办法,就是断掉财政供给,逼迫娄氏赶紧低头认错!
……
景行苑,忠勤院,家中奴仆全部集结。
费廪、凌氏夫妇,连同他们的儿子费纯,此刻都跪在院里听候发落。
静坐片刻,娄氏终于开口:“费廪。”
“小的在呢,夫人请吩咐。”费廪跪着往前爬行一步。
娄氏说:“你是大少爷的书童出身,跟大少爷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兄弟。”
“不敢,不敢。”费廪连连磕头。
娄氏说道:“你贪了多少银子,我也懒得追究。自己估摸着拿出一些,分与院内兄弟姊妹,此事就算彻底揭过。如何?”
费廪感激涕零道:“夫人仁慈。”
娄氏笑道:“景行苑的总管事,还是由你来当,今后可要收敛一些。再被我抓住把柄,恐怕也顾不得大少爷的面子了。”
“小的定不敢再胡来,一切都听夫人吩咐。”费廪再次疯狂磕头,把额头磕得流血不止。
娄氏不再理会此人,说道:“费洪,费福,费喜,费佑。”
立即有四人上前,年龄最大的已经快五十岁。
娄氏微笑道:“你们跟随大少爷多年,皆能独当一面。特别是费洪、费福,一个是商号大掌柜,一个是造纸坊的槽长。不说红利和外水,每月的工钱就有十两。现在被我召回来,权财皆失,心里恐怕怨恨我吧?”
“小的不敢。”四人连忙否认。
娄氏说道:“我在九江,有几百亩好田,还有几间商铺,都是娘家的陪嫁物。这些年,也只让娘家人打理,已经被搞得一塌糊涂。费洪,你带几人,去九江接管那些商铺。费佑,你带几人,去九江接管田产!”
“是!”
费洪和费佑立即领命。
娄氏又说:“鹅湖山的西北麓,有一片山林已被我买下。费福,若让你新辟一家纸厂,你能胜任否?”
“须有工人。”费福回答。
“可否挖来?”娄氏问道。
费福回答:“可以挖人,且不必挖费家的工人,信州官局有的是造纸工匠。”
明初之时,朝廷在江西设立西山官局,全国最大的官方造纸厂就此诞生,特产便是“宣德纸”。
两百年过去,西山楮木被砍伐殆尽,朝廷把造纸坊搬到信州,地址距离鹅湖镇非常近。
大名鼎鼎的宣纸,便是偷师西山官局,此时称为“泾县纸”。因为原材料日益缺乏,改成青檀皮混合稻草制造,在明末清初渐渐演变为宣纸。
唐宋宣纸,宣德纸,泾县纸,宣纸,其实是四种不同的纸,很多时候都被混为一谈。
娄氏对此不甚明白,问道:“挖官局的工匠,他们愿来吗?”
费福解释说:“信州官局,贪腐成风,官匠沦为私奴。只要咱们出得起价,又能庇护工匠,怕是官匠全都愿意来。”
“如此便好,你去办吧。”娄氏点头赞许。
信州官方造纸厂,早就已经名存实亡。
产量和质量都严重下滑,所得利润装进私人腰包。朝廷需要贡纸的时候,便上下勾结,趁机兴风作浪,以行政命令扰乱市场,强迫铅山县的私人纸厂低价出售。
费福提醒道:“夫人,若新辟纸槽,即便一切顺利,也要半年才能出纸。欲得上品好纸,非得一年以上不可。”
“一年而已,我还耗得起!”娄氏信心十足。
费福拱手说:“如此,小的竭尽全力。”
娄氏又对另一个家奴说:“费喜,你带几个人,去接管河口镇的酒楼。”
河口镇的酒楼,是费映环捡来的,原本属于费松年的产业。
费松年被气死之后,五成产业捐给书院,三成产业由费元禄分配。
其中,酒楼被费映环分走,但管理人员一直没动。
而今酒楼每况愈下,娄氏早就想整顿了,正好趁此机会更换管理层。
赵瀚突然说:“夫人,我想讨个差事。”
“讲来。”娄氏微笑道。
赵瀚说道:“河口镇的酒楼,我想去做副掌柜。”
正掌柜只有一个,俗称大掌柜。
副掌柜可以有很多个,俗称二掌柜、三掌柜、四掌柜……分别负责不同的部门。
娄氏也不多问,只提醒道:“做事可以,莫要耽搁念书。”
赵瀚又说:“我还要几个人手。”
“自己挑吧。”娄氏答应得很干脆。
(本想定时发布,点错了,这是中午那章。)
===055【红油辣子】===
鼎盛楼,两层木制建筑,位于河口镇码头。
来往客商,可选择二楼雅间。一边吃喝畅聊,一边欣赏河景,还能观察自己的商船状况。
若想雅致些,便招来乐户听曲,以丝竹之声佐酒。
也有雅俗共赏的法子,一楼设置戏台,戏班定期驻唱——江西是戏曲窝子,但凡大型酒楼茶楼,缺了戏班子就不合格。
大清早,天光未亮。
鼎盛楼还没营业,甚至连门板都没摘,就有人跑来疯狂拍门。
“谁啊?来了,来了,别再敲了!”看店的伙计刚睡醒,他取下一块门板,见外面站着七八人,打着哈欠说,“厨子都还没来,各位这是赶早了。”
“不早,查账!”
费喜(大掌柜)一声令下,身边奴仆立将店伙计给制住。
赵瀚、费泽(剑胆)和费德(酒魄),带着几个奴仆,迅速闯入店中。
“你们要作甚?”
“救命啊,强盗抢人啦!”
“……”
一共四个看店伙计,转眼间全被扣下,整座酒楼都被接收。
刚把账本翻出来,又来几个酒楼员工,悉数被扣在二楼雅间,分开审问他们的所知信息。
酒楼后门,陆续来了些送菜的,同样被请进店中套话。
有个送鱼的还想跑,被费泽(剑胆)迅速抓回。一番查问之下,原来这人是掌柜的侄女婿,负责在渔民那里收货,再统一运来卖给酒楼。
其他那些送菜的,情况也差不远,或多或少跟管理层有关系。
赵瀚带来的账房先生,正在紧锣密鼓的查账。
费喜(大掌柜)对赵瀚说:“食材进价有问题,至少比寻常市价要高出五成。”
赵瀚说道:“分开审了一遭,互相揭发,那些普通伙计,只小偷小摸而已。几个厨子最厉害,故意把鲜鱼弄死,又或者说肉已坏了,晚上收工就带回家里,再低价卖给左邻右舍。香料偷得也凶,特别是胡椒。对了,有个伙计供述,负责戏班、乐班的二掌柜,跟那些唱戏唱曲的有猫腻。”
“哥哥,那大掌柜来了!”费泽跑过来禀报。
“抓住!”
酒楼大掌柜叫费忠,刚刚跨入店中,稀里糊涂就被逮了,顿时吓得大呼:“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一共三个掌柜,陆陆续续被抓。
赵瀚说道:“喜叔,你是夫人派来的大掌柜,酒楼经营当然是你来管。至于这三个人,必须押送他们去见官,其他店工捏住把柄便可。”
“就依瀚哥儿的。”费喜陪笑道。
赵瀚又把厨子们都叫来,一个大厨,三个徒弟,还有一群帮厨。
大厨叫彭正祥,属于雇工,已经一把年纪了。除非有贵宾豪客,他平时都不亲自动手,只让三个徒弟负责烹饪。
赵瀚抓起一把干辣椒,笑道:“这番椒用得很快啊,喜欢吃辣的客人很多吗?”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彭正祥连忙跪下磕头。
赵瀚也不提其罪名,只问道:“铅山本地可有种植番椒?”
彭正祥回答:“番椒多从浙江运来,近几年本地也种,但种得不是很多。”
关于辣椒的简单文字记载,最早出现在万历十九年。
而辣椒的详细文字描述,包括开什么颜色的花,最早出现在天启元年。
也就是说,至少在三十多年前,辣椒就已经传入大明。而且,真正的传入时间,肯定还要早许多,三十年前被文人首次记录而已。
辣椒的早期传播路线有两条,一条起自浙江,一条起自辽东。
铅山县紧挨着浙江,远比湖广、四川、贵州接触辣椒的时间更早。
“把香佐料都拿出来。”赵瀚说道。
“啊?”彭正祥没听明白。
赵瀚问道:“你是讨论自己捞了多少钱,还是想跟我切磋一下厨艺?”
彭正祥立即大呼:“把香佐料都拿来!”
厨房里顿时鸡飞狗跳,一个个又害怕又好奇。
赵瀚抓起片香叶闻了闻,笑着说:“这玩意儿原产地中海,大明居然也有,价钱很贵吗?”
彭正祥小心翼翼回答:“以前很贵,这些年不那么贵了,许多地方都有栽种香桂树。”
赵瀚指着一盅干辣椒,命令道:“舂碎!”
彭正祥连忙吩咐徒弟:“舂碎。”
赵瀚瞪其一眼:“若不想学,你便出去吧。”
彭正祥愣了愣,他已五十多岁,真没想过再学厨艺,也不相信赵瀚有什么厨艺。但被人抓住把柄,不学都不行,只能自己动手舂辣椒。
赵瀚又让人准备其他香佐料。
一切就绪,他吩咐道:“烧菜油。”
一个大厨,三个厨师,一群帮厨,此刻忘记害怕,纷纷上前围观。
只见赵瀚摊手试油温,突然端锅将热油淋入。
“兹!”
连续两拨油倒下去,随着赵瀚用筷子搅动,强烈的香气扑鼻而来。
彭正祥深吸一口,表情陶醉,忍不住想尝尝。
咽了咽口水,彭正祥问:“这是……”
“油辣子,”赵瀚微笑道,“可惜,酿豆瓣酱需要时间,也不知铅山的空气菌落是否合适。嗯,最主要的,还是我不清楚具体工序。”
江西菜的品种很多,尤属铅山菜比较重口,而且因为商贸繁荣,吸收了大量其他菜系的特征。
就说明末的铅山菜,上流士绅商贾,吃得相对比较清淡,但也整体偏向重口。下层的贩夫走卒,简直越重口越好,街头小吃早已五花八门。
赵瀚属于野路子,对川菜比较熟悉,正好符合此地口味。
可惜,川菜之魂“郫县豆瓣”,此时还没有被发明出来。
明代的川菜,跟后世川菜,完全就不挨边的。
四川流行胡辣汤,你敢信吗?
根据明代文人记载,胡辣汤也曾是四川美食,大致做法跟北方一样,只是改用了米粉来勾芡。
若赵瀚提前统一中国,四川人没死那么多,用不着湖广填四川,恐怕这个时空很难诞生“川菜”。
“有米线吗?”赵瀚问道。
“有。”彭正祥没再使唤徒弟,而是自己把米线给端来。
米线,隋朝叫“粲”,宋朝叫“米缆”。明清两朝,书面写法是“米糷”,民间已经俗称“米线”。
烧水下锅,十多碗米线捞起来,放入酱油、蒜泥、葱花和油辣子。
红绿白相间,色香味俱全。
赵瀚说道:“没有味精,以后做米线,可熬鸡汤或骨头汤提鲜。”
彭正祥不知道味精是啥,只能奉承点头:“师父教诲,徒儿记住了。”
赵瀚吩咐道:“端出去,让他们别查账了,先填饱肚子再说。”
彭正祥忍不住问:“师父,我能尝尝吗?”
“尝吧。”赵瀚笑着说。
彭正祥下意识放入薄荷,被赵瀚给阻止,让他单纯体会油辣子的魅力。
此时做菜,各省喜用紫苏,铅山这边尤喜薄荷,好多菜品都把薄荷往里扔。
彭正祥把米线拌匀,吃了一口,又辣又爽,辣得流鼻涕道:“若寒冬腊月,吃上一碗油辣子米线,怕是更加美味百倍。”
“你算一下成本,拿给掌柜的定价,以后早晨就卖油辣子米线。嗯,油辣子汤面也可以。”赵瀚说道。
彭正祥想了想说:“师父,这油辣子,似乎还有别的用途?”
“你自己钻研吧,”赵瀚笑道,“每半个月,我教你一道新的菜品。今日便教你做红油白斩鸡,正好顺手给米线熬鸡汤。”
已经五十多岁的彭正祥,突然端正跪地,磕头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赵瀚生受一拜,并未拒绝。
还没到中午,就陆续有食客来到酒楼。
这里消费偏高,底层百姓吃不起,不说二楼雅间,一楼大堂也挺贵的。
好在河口镇商贸发达,根本不缺客源。
每有一个客人进来,店伙计都积极推销红油白斩鸡、油辣子米线(面条),说是从宫廷御厨那里流出的新品菜式。
宫廷菜式?
好家伙,那还不赶快端上来!
厨房的鸡都不够用,酒楼采购员被派去满世界找鸡。
楼上楼下,随处可见倒霉食客,被辣得坐那儿直吐舌头。
只听一个壮汉,拍桌子大喊:“再来一盘红油鸡!”
赵瀚坐在柜台观察情况,见这厮穿着普通,似乎不是有钱人,却又点了一桌好菜,而且还随身携带棍棒。他招来店伙计,问道:“那桌是做什么的?”
店伙计回答:“都是铁脚会的头目。”
“铁脚会?”赵瀚没听说过。
店伙计解释:“这几十年来,各行各业都建了行会,米行有米会,布行有布会。苦哈哈们有样学样,也都组了会社。铁脚会就是码头苦力的行会,后来镇上的脚夫也都加入,哪个雇主若敢拖欠工钱,铁脚会就几百上千人扛着扁担上门讨要。”
好家伙,这是行业工会的雏形啊。
赵瀚并不知道,铅山的各种工会,尤数造纸业工会最牛逼。
都是些技术工人,而且产业人群密集,许多还识得几个大字。稍微遭受苛待,动辄就闹罢工,私人造纸厂的老板只能妥协。
至于官方造纸厂,完全不把员工当人看,敢带头闹事的直接打死打残——耽误了生产无所谓。
清中期,铅山县的造纸工人,占全县人口30%以上(不计孩童)。
明末没那么厉害,但造纸工人数量同样恐怖。仅石塘镇一地,若把砍竹、烧槽、挑抬的也算上,一个镇就有五六万造纸工,可说全镇都在围着造纸坊打转!
工会?
罢工?
有点意思。
赵瀚起身走过去,拱手笑道:“诸位客官,咱们酒楼的新品菜,大夥可还吃得满意?”
(郑重献祭一本书:《赤心巡天》,特别牛逼的仙侠文,三百多万字量大管饱。)
===056【会社组织】===
赵瀚身穿一袭程子衣,头戴逍遥巾,模样似贫寒秀才,又似是哪家的公子。
穿得普通,却有气质!
一时间,这些铁脚会的头目,都猜不透赵瀚是什么来头。
先前喊着上菜的汉子,不由起身抱拳,回答说:“红油鸡好吃得很,小相公可是费家的少爷?”
“在下赵瀚,”赵瀚拱手笑道,“我见各位粗犷豪爽,定是响当当的好汉,因此特来领略一番风采。”
姓赵?
可这是费家的酒楼啊。
但也无所谓了,赵瀚说话很好听嘛。
汉子被奉承得浑身舒坦,哈哈大笑道:“我叫孙显宗,平时都唤作孙二郎,小相公快快请坐。这是我三弟孙振宗,叫他孙三郎便是。这是费诨,费家的旁支子弟,也不晓得旁了几代,只能下苦力做脚夫。这是张铁牛,绰号小李逵。这是李大柱……”
待对方介绍完毕,赵瀚朝着柜台喊:“再来一壶酒,还有这桌菜,都记在我账上!”
孙显宗连忙说:“这哪使得,我们人多,该我们请客才是。”
“对对对,该我们请客。”
众人纷纷推辞,都在猜测赵瀚的身份,同时也在猜测他的来意。
“啪!”
赵瀚猛拍桌子,佯怒道:“还以为你们是好汉,一顿饭钱也争来争去,扭扭捏捏跟个娘儿们似的!”
几人面面相觑,搞不清赵瀚葫芦里卖什么药。
气氛有些尴尬。
孙显宗打圆场说:“教小相公笑话了,今天这顿饭就不争,改天再请小相公喝酒。”
“那便对了,”赵瀚拿起桌上的酒壶,摇了摇发现还有酒,便给自己倒上,“来来来,是好汉的,先干一杯再说。”
“好,干了!”众人举杯痛饮。
一杯酒下肚,气氛变得融洽许多。
孙显宗主动给赵瀚满上一杯,打听道:“小相公似是读书人?”
赵瀚摆手说:“只考了童生,不算什么读书人。”
“童生再往上就该秀才了,哪里不算读书人,”张铁牛连忙举杯说,“我铁牛是个粗人,今天是撞大运了,能与小相公同桌吃饭。来,我敬小相公一杯!”
“好说。”赵瀚来者不拒。
孙显宗继续打听:“鼎盛楼的掌柜换人了,小相公是掌柜的亲戚?”
赵瀚笑着说:“我是鼎盛楼的二掌柜。”
什么鬼?
这个身份,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
李大柱犹豫道:“小相公看起来……不显年纪。”
“明年就十五岁了,”赵瀚笑道,“来来来,吃肉,喝酒!”
才十四岁?
童生,十四岁,费家酒楼的二掌柜,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越是猜不透,这些人对赵瀚就越恭敬。
孙显宗还想继续打听,赵瀚却不吐露更多信息,反而转过来套他们的话。
赵瀚说道:“我在含珠书院学经的时候,就已仰慕铁脚会的大名。你们这会社,入会是要交钱吗?我也入一个怎样?”
“小相公说笑了,”孙显宗连忙拒绝,“铁脚会都是些脚夫苦力,天生的苦哈哈。小相公是童生,今后还要考状元,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哪能跟咱们混在一起。”
赵瀚跟众人又碰一杯,拍着桌子说:“哪个规定苦力就该低贱?没有你们力夫,河口镇来往恁多货,让贵人们自己搬上船?”
“贵人们可搬不起,怕要连人带货掉河里。”张铁牛哈哈大笑,似是联想到富人搬货时的窘相。
“就是嘛,”赵瀚笑道,“这河口富庶,都是力夫用麻袋扛出来的。要我看啦,你们力夫才是河口镇的贵人!”
“可不敢当。”
几人连连推辞,心里却开心得很,再看赵瀚也愈发顺眼。
孙显宗终于忍不住,直接敞开了问:“小相公,你请咱们吃饭喝酒,可是有什么事情吩咐?”
“来,孙二哥,咱们再走一个。”
赵瀚与孙显宗碰杯,只呡了一口说:“我这人,就爱交朋友。我交朋友,不看贫贱富贵,只看是不是仗义豪爽。仗义好汉子,喝了一杯酒,便是我的朋友。你们说,愿不愿意跟我做朋友?”
“愿意,自是愿意。”几人开心回答。
赵瀚又说道:“这许多读书人,满嘴仁义道德,心里却男盗女娼,我是横竖瞧不起的。诸位好汉就不一样,说什么做什么,一口唾沫一个钉子。是不是这个道理?”
“说得好!”
费诨拍桌子大赞,这个费氏旁系,估计被读书人坑过。
赵瀚继续胡扯,一顿酒喝完,得到如下信息:
第一,河口镇的铁脚会,会员大概有两千多人。
第二,铁脚会的会员,必须按月缴纳会费。若受欺负,可以得到会社的帮助,还能帮他们逃脱官府徭役。
第三,铁脚会的大小头目,都已是半脱产状态。
一句话概括:早期三合会组织!
从明中期开始,各种会社遍地开花。
东林党,早期属于文人会社,后来才衍变成政治派系。
商业行会,也是正德、嘉靖年间兴起的,伴其而生的还有各地镖局。
底层百姓,则出现“义助会”组织。
根据地域和形式的区别,义助会又有许多类型,例如:合会、集会、做会、请会、赊会、善会、义社、粮社、祭社等等。
究其本质,无非穷苦百姓,抱团取暖求生。
可惜,这种会社组织,跳不出变质腐化的窠臼。
眼前这个铁脚会,就已开始对小摊贩收保护费。他们诉说时还很自豪,认为保了无数摊贩的平安,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出钱。
赵瀚摇摇晃晃站起,抱拳道:“众位哥哥,小弟不胜酒力,咱们……咱们改日再饮!”
“好……好说!”孙显宗扶桌站起,跟赵瀚勾肩搭背。
张铁牛也喝得晕了,拉着赵瀚的手说:“小相公,听你说话就是舒坦,明天咱们再喝一场。以后要是搬东西,便派人来说一声,铁牛我保证给你卖力!”
“说那么许多作甚,都是自家兄弟。”赵瀚拍着他的肩膀。
孙振宗笑道:“对对对,都是自家兄弟。”
又是一番扯淡,总算将这些人送走。
赵瀚回到柜台,瞬间恢复清醒,招来伙计问话:“这河口镇,除了铁脚会之外,还有哪个会社最厉害?”
“当然是船会,”店伙计回答说,“船会里面全是船工,他们的大当家叫舵爷,也叫舵主。铁脚会在陆上,船会在河里,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赵瀚又问:“有没有农会?”
店伙计笑道:“农会也有,一般都不长久,也搞得不是很大,顶多结伙互相救济。十多年前有个‘苍社’,纠集一千多佃户入会,还教孩童唱什么‘裂裳为旗,销锄做刀’,喊什么‘铲主奴贵贱,平世间穷富’,社主自称是甚‘铲平王’。刚闹起来,都没惊动官府,就被乡老们带着家奴给灭了。”
我操,“铲平王”这诨号可以啊,比陕西那票反贼的名号响亮多了。
看来这“铲平王”读过书,就连造反口号都文绉绉的。
别看江西地处南方,若单论起义次数,堪称大明第一省。
特别是南赣地区,造反如同家常便饭,起义失败就进山为匪。为此,江西不但有江西总兵,还另设一个南赣总兵,专门用来镇压起义、平息匪患——南赣总兵一直存续到清末,这里起义频发,贯穿明清两朝,改朝换代也拦不住他们造反。
两年前,福建农民起义,流窜转战江西,跟瑞金反贼合流,直到现在都还没剿灭。
颇有才名的“赤水六俊”,在乡试回家的路上,被瑞金反贼给弄死四个。
瑞金知县,已经不敢出城了。
赣南的造反形势,可谓一片大好,赵瀚都忍不住想去参加。
赵瀚跟店伙计继续聊造反……啊呸,继续聊会社组织,费如鹤、费纯主仆俩突然来了。
“书局我已联系好,”费如鹤端起茶壶猛灌,“只要咱们给钱,他们就愿意印刷。但印出来的东西,须得咱们自己卖,书局嫌咱们没名气。”
自费出书,自负盈亏。
费纯忍不住说:“哥哥,那啥旬刊能卖掉吗?要我看啦,不如直接印小说,《射雕英雄传》肯定卖得好。”
赵瀚笑着解释:“不能直接卖小说,一旦卖得畅销,必有无数盗印,钱都给盗版的赚去了。咱们细水长流,一个月连载三次岂不美哉?若想看下文,就得老老实实买我的《鹅湖旬刊》!”
《鹅湖旬刊》是什么?
赵瀚的舆论宣传阵地,顺便连载小说赚些银子。
赵瀚指着身后的戏台:“费纯,你来酒楼里说书。每次出刊,只说三分之一,勾得他们心痒痒。剩下三分之二内容,谁想看就出钱来买,旬刊办得再烂都有人要。”
费如鹤表示不理解:“搞那多事作甚?你若怕盗印,一册一册的卖小说便是。”
“说了你也不明白,”赵瀚直接问道,“你可相信我的本事。”
费如鹤点头说:“自是信的。”
赵瀚勾着费如鹤的肩膀:“既然信我,那就照我说的做。”
===057【退钱】===
横林书局,诞生于正德末年。
由于费氏不配合宁王造反,被挖了祖坟,还烧了祖宅。
当时只有含珠私塾,并没有含珠书院,费氏藏书放在祖宅那边,也被一把火给烧得精光。
致仕在家的费宏,亲自出面组建书局,从南直、浙江收购科举资料,专门印刷教辅书籍供子弟学习。
百年来,横林书局发展壮大,出版内容越来越多,主要经营三种类型:教辅、文集、戏曲话本。
万历末年,甚至开始偷印黄色小说……
“就雕几个断句符号,你这加钱也太多了吧?”赵瀚非常不高兴。
书局掌柜费豫好笑道:“只雕几个?一篇就是好几十个!”
赵瀚指着桌上两张稿纸,开始认真讲道理:“费掌柜,咱们摸着良心说话。只有断句符的读起来方便,还是加上逗号、冒号的读起来方便?”
“都方便。”费豫说道。
“同样一本小说,两种断句符号,你愿意买哪种?”赵瀚问道。
费豫模棱两可道:“都行。”
赵瀚气得发笑:“那好,铅山也不只你一家书局,我便拿到别家印书去。等人家印完书之后,断句符的活字都留着,还能再印其他图书。”
费豫伸手拦着:“别急着走啊,谈生意就该慢慢谈,哪有几句话能说完的?”
“新增的断句符,雕刻活字不该我出钱,”赵瀚坚持道,“谈得来就谈,谈不来一拍两散。”
费豫见讨不得便宜,便笑着说:“行,不另收钱。”
明末的出版业异常繁荣,除了印刷技术进步之外,还有就是“宋体字”的彻底成型。
宋体字,其实该叫印刷体,特别适用于活字印刷。
南京甚至出现彩色套印技术,同一页纸印几种颜色,还可以附带插图,一次性就给套印出来。
明末的印刷品,特别是通俗读物,基本上都有断句符号。
只一个黑点,既是逗号,又是句号。
赵瀚要求增加的标点也不多,逗号、句号、冒号、引号而已,力求底层大众看书更方便。
又是半个月过去,《鹅湖旬刊》第一期终于付梓。
总裁:赵瀚。
副总裁:庞春来。
主笔:赵瀚、庞春来。
编校:庞春来、徐颖、费元鉴。
第一版块:赵子曰。
第二版块:辽东论。
第三版块:古文选刊。
第四版块:诗词鉴赏。
第五版块:戏曲话本。
第六版块:小说连载。
第七版块:泰西数学。(前几期不印,启动经费不够,数学符号要加钱)
……
崇祯五年,十月初一。
鼎盛楼。
费元禄带着一个儒士,在二楼挑选雅间,笑着说:“龙如,你初来乍到,带你尝尝铅山的新品菜肴。”
“让山长破费了。”郑仲夔拱手道。
郑仲夔,字龙如,上饶人。自幼失怙,由兄长养大。
此君虽连举人都考不上,却被誉为“才绝一世,博学多闻”,已出版《清言》、《耳新》、《偶记》、《隽区》等书。
《清言》又名《兰畹居清言》,可称得上明代版的《世说新语》。
其余书籍内容,多为随笔小说,涵盖政治、经济、民族、外交、文学、艺术、风俗。历史上,《偶记》和《隽区》,还被乾隆列为禁书。
这几年,费元禄都在整顿书院,让含珠山的学风大为改观。
他还延请名师执教,郑仲夔已是第三个,写了十多封信终于请来。
酒菜上桌。
费元禄介绍道:“此为红油鸡,鲜辣爽口。此为东坡肘子,肥而不腻。都是鼎盛楼的新品,龙如且品尝一番。”
郑仲夔夹了一块肘肉,放进嘴里咀嚼细品,顿时赞叹不绝:“此乃人间奇珍也!”
费元禄推开靠过道的窗户,笑道:“鼎盛楼换了个戏班子,弋阳腔堪称一绝,龙如可享用美食,再以那戏曲佐酒。”
“山长如此款待,晚生实在愧不敢当。”郑仲夔连忙说。
费元禄说道:“龙如才名远播,广信府谁人不晓?书院的教务,还望多多费心。”
“定当竭尽全力。”郑仲夔应道。
突然,外面传来费纯的声音:“肃静,肃静,今日戏班开演之前,便由我来说一段传奇故事。”
“不要听说书,快让戏班子上台!”
“你是谁啊?毛都没长齐,快快回家吃奶去!”
“快滚,快滚!”
“……”
费元禄立即把窗户关上,顿时噪音散去大半,笑道:“吃菜,不用管他。”
此时此刻,费纯站在戏台上,手里提着纸筒大喇叭,满脸尴尬根本没法开讲。
赵瀚只能自己上台,夺过喇叭说:“喂,喂,喂……”
食客发现又多了个人,吵闹声稍微变小,都在好奇赵瀚想干啥。
赵瀚趁机喊道:“红油鸡,东坡肘子,都是在下祖传的菜品。各位说说,这两道菜是否可口?”
“好吃!”
“哟,敢情是厨房里的小师傅。”
“你祖上是不是御厨?”
“……”
话题瞬间变了,全往吃的上面靠。
赵瀚举着大喇叭继续喊:“大家安静,好生把故事听完,明天就能吃第三道新品菜式。好不好?”
“好!”
许多食客齐声欢笑。
赵瀚将大喇叭交给费纯:“开始吧。”
费纯毕竟是半路出家,嗓子没有练过,在大场合说书,必须借助喇叭。他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这段故事,发生在宋宁宗年间。却说那钱塘江边,有一个牛家村……”
渐渐的,噪音越来越小,食客们都沉浸其中。
甚至有人已经吃完,却赖着不肯走,继续坐那儿听故事。
讲到金国在宋国杀人,宋国官兵居然还帮忙,听众都表现得义愤填膺,拍桌子大骂宋国皇帝是昏君。
讲到丘处机斩杀贪官,杀死那些金国兵将,听众们又纷纷喝彩叫好。
然后,费纯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还有呢?”
“这就不讲了?”
“小兄弟,再来一段!”
“……”
尼玛,这断章简直缺德。
两位忠良义士之后,一个被金兵杀死,另一个又生死不明。他们的妻子又怀有身孕,其中一个好像被救了,但是谁救的她?剩下一个如何,孩子是否保得住?
戛然而止,不干人事!
费纯拿出一本《鹅湖旬刊》,笑着说:“诸位欲知后世,也可买这本书,每册只要一分钱(001两银子)。”
正德、嘉靖年间,由于活字印刷术还不完善,当时的书价非常昂贵,一套《李商隐诗集》价值4两银子。
万历时期就降了许多,一套《封神演义》价值2两银子。
天启、崇祯年间,印刷术更为发达,而且出版社也越来越多,书籍价格还在持续下降。
赵瀚这份《鹅湖旬刊》,采用的纸张相对廉价,而且紧挨着造纸产地,可以说卖得非常便宜了……嗯,说得更直白些,大概等于一斤鸡肉。
能在鼎盛楼吃饭的,可不缺那一斤鸡肉钱。
虽然心怀不满,但还是想知道后续,当场就有十多人购买杂志。
然后,破口大骂……
他们是买小说来看的,谁知到手之后,只有三分之一属于小说,前面都他娘的什么玩意儿?
“退钱!”
“退钱!”
赵瀚冲上戏台,吼得比消费者还凶:“谁再乱叫,老子就不往下写了,今后也不出新菜品了!”
众人顿时无语,忽略前面的内容,直接翻到后边看小说。
又有酒楼的伙计,给二楼雅间上菜,怀里全都揣着一本杂志。
一个伙计进屋添酒,问道:“费老爷,这位先生,可有兴致购买旬刊?诗词散文,戏曲小说,应有尽有,好看得很。”
“且拿来看看。”郑仲夔微笑道。
伙计连忙将《鹅湖旬刊》递上,郑仲夔没有立即给钱,而是先翻开来浏览一二。
扉页没有创刊词,直接就是本期目录。
第一版块《赵子曰》,作者赵子曰,文章标题:《天下之人,生而平等》。
郑仲夔眼皮子一跳,连忙翻看正文:
“……一曰,男女平等……二曰,百业平等……三曰,良贱平等……”
===058【时装大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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