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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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在发热,”他说,“这种一忽儿冷、一忽儿热的天气容易让人生病。”
“我没有生病,”我清清楚楚地说,“我要娶你的女儿,我们马上要结婚!”
老人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是真的?”他问。
“是真的!”我说。
他转向了你。
“你要嫁他吗?晓寒?”
你脸红了,热烈地看了我一眼,你的头就俯了下去。于是,老人明白了,明白了这种从亘古以来,混沌初开的世界里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他又转头向我:
“你是大学毕业生?”他说。
“是的。”我说。
“她只受过小学教育。”
“是的。”
“你是有钱人家的子弟?”
“是的。”
“她是个穷农夫的女儿。”
“是的。”
“你生长在城里?”
“是的。”
“她生长在乡下。”
“是的。”
“你都知道?”他瞪着我。
“都知道。”
“那么,你还等什么?娶她去吧!我带了她二十年,就是等一个像你这样的傻瓜来娶她的!”老人一唬地从床上跳下来,挥舞着双手。“去结婚吧!你们还等什么?”
哦,晓寒,怎样地疯狂!怎样地狂欢!怎样无所顾忌地任性,怎样闪电似的筹备、登记、公证结婚!我瞒住了父母、兄弟姐妹,和所有的亲友,以免遭遇到必然的反对。一直等到公证完毕,我带着你来到父亲的面前。
“爸爸,这是你的儿媳妇。”
父亲瞪视着我。
“你在说些什么鬼?”
“真的,我们今晨在法院公证结婚了。”
父亲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我,再用了十分钟的时间来打量你,然后又用了十分钟来弄清楚我们认识的经过和你的家世,再用了十分钟来证实我们的婚姻。接着,就是一场旋干转坤的暴风雨,天为之翻,地为之覆。父亲的咆哮和咒骂有如排山倒海般地对我卷来,山为之崩,地为之裂。你像惊涛骇浪中受惊的小鸟,大睁着一对惺恐而无助的眸子,看着我的父亲和我那叫嚣成一团的家人。哦,晓寒,我多么烦恼,多么懊悔,竟把你带到这样一个火山地带!
“你混帐!你没出息!你丢尽了我的人!你给我滚出去!我但愿这一辈子再也见不到你!给你受教育,给你读书,要你继承我的事业,你却像个扶不起的阿斗!你给我滚,从今以后,我不给你一毛钱!不管你任何事情,饿死了你也不要来见我!”
“是的,爸爸!”我拉着你退后。“如果我有一天饿死了,我不会来见你!如果我成功了,我会来看你的!”
“成功?哈,成功!”父亲怒吼的声音可以震破屋顶。“你成功!你拿什么来成功?”
“我将写一部书。”
“写一部书?写一部书!哈!”父亲嗤之以鼻。“你还以为你是天才呢!”
我咬紧了嘴唇。
“我将做给你看!”
“做给我看!你做吧!做不出来,就别再走进我家的大门!”我拉着你出来了,走出了那栋豪华的花园住宅,两袖清风,除了你之外,身无长物。你,晓寒,那样默默地瞅着我,半晌,才轻声而肯定地说:
“你会写出一部书来,一部很成功的书!”
哦,晓寒,就是你这句话,就是你这种信赖,鼓起了我多少的勇气和斗志。我知道,即使我失去了全世界,我还会有你,握紧你的手,我说:
“晓寒,你嫁了一个很贫穷的丈夫,我们甚至连一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呢!”
你微笑。哦,晓寒,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你那一瞬间的微笑更美,更可贵的呢?
于是,我们回到了你的家,见了你的父亲。老人马上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望着我,他说:
“你能做些什么?”
能做什么?惭愧!我不能犁田,我不能种菜。但,我总不能不养活我的妻子!
“我明天要去找工作。”
“找工作!”你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愕然地看着你的父亲。“可是,爸呀,他要写一部书呢!”
“写一部书?”老人注视着我。“那么,你还顾虑些什么?去写书吧!我家的田地,足够我们三个人吃呢!去呀!你还发什么呆!先去镇上买张书桌呀!”
就这样,晓寒,我开始了我的著述生涯。可笑吗?我,一个堂堂七尺之躯的男儿,竟靠妻子的花圃和丈人的菜园来维持着。但是,我们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可笑。你,晓寒,你和你父亲,总用那样严肃的眼光来看我的工作,似乎我所从事的是一项至高无上的丰功伟业!因此,我自己也感染了那份神圣感。我写作,写作,写作……不断地写,不停地写,孜孜不倦地写。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将我奋斗的成果,奉献于你的面前。
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不是吗?但是,在那份艰苦之余,我们又有多少数不出的甜蜜与陶醉!清晨,我们常和晓色俱起,站在曙光微现的玫瑰园中,看那玫瑰花的蓓蕾迎着朝阳绽放,看那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闪烁。我会念一首小诗给你听:
爱像一朵玫瑰,
令整个宇宙陶醉,
爱像一朵玫瑰,
让整个世界低徊。
你并不懂得诗,但你总是那样微笑着倾听我念。你的眼光柔情万斛地凝注在我脸上,你的面颊焕发着光彩,你的嘴唇丰满而滋润。我望着你,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诗,因为你的本身就是一首诗。
吃完早饭,我总是回到屋里去写作,而你呢,忙于家务,忙于玫瑰田里的働草施肥。忙于洗衣烧饭,你轻盈的身子,常常那样轻悄地穿梭于屋内屋外。我没有看你皱过眉,你总是微笑着。一面工作,一面低低地唱着歌,你最喜欢唱一支我教你的歌曲:
天地初开日,
混沌远古时,
此情已滋生,
代代无终息。
妾如花绽放,
君似雨露滋,
两情何缱绻,
缠绵自有时。
虽然我向你解释过这支歌的意义,但我想你并不了解这支歌。你低柔地轻唱,不经心地款摆着你的腰肢,常常配合着流水的朗朗或碗盘的叮当。于是,我觉得,你并不需要了解歌,因为你本身就是一支歌。
黄昏,我写作得很累了,你会拉着我跑到室外,去迎接你荷锄归来的父亲。我们常并肩走在郊野的田埂上,看牧童的归去,看大地的苍翠,再看落日的沉落。你常常对我发些很傻很傻的小问题,像花为什么会开?云为什么会走?瀑布的水为什么永远流不完?我不厌其烦地和你讲解,你睁大了眼睛静静地听,我不知道,你到底懂了没有?但,我想那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我们并肩走过的一个又一个的黄昏。
晚上,我经常在灯下写作,你就坐在书桌旁边,手里缝缀着衣衫。你额前的短发,那样自然地飘垂着。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纤长的手指,有韵律地上下移动。你喜欢在鬓边簪一朵小玫瑰花——那是你身上唯一的化妆品——绽放着一屋子的幽香。我常常搁下笔来,长长久久地凝视你,你会忽然间惊觉了,抬起眼睛,给我一个毫无保留的笑。那笑容和玫瑰花相映,哦,晓寒,你正像一朵小小的红玫瑰花!
那段日子是令人难忘的;甜蜜、宁静、而温馨。但是,那段日子对我也是一段痛苦的煎熬。我不敢一上来就尝试写长篇,于是,我写了许多篇短篇小说。从不知写作是这样地艰难,多少深夜,多少白天,多少黎明和黄昏,我握着笔,苦苦构思。每完成一稿,我会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然后是修改又修改,一遍一遍地审核,一遍一遍地抄写。等到寄出,就像是寄出了一个莫大的希望,剩下的是无穷的期盼和等待。但是,那些稿子多半被编辑先生退回,我只有将甲地退回的稿子寄往乙地,又将乙地退回的稿子寄往甲地,等到一篇稿子已“周游列国”而仍然“返回故乡”的时候,我绝望,我难堪,我愤怒,而又沮丧。我会捧住你的脸,望着你的眼睛说:
“晓寒,你的丈夫是一个废物!”
你依然对着我微笑。然后,你会把头倚进我的怀里,用手紧紧地环抱住我的腰。用不着一句言语,我的下巴倚着你黑发的头颅,我闻着你鬓边的玫瑰香气,陆然间又雄心万丈了。哦,晓寒,我要为你奋斗,我要为你努力!噙着泪,我说:
“晓寒,在那边山里,听说有一块很好很好的地,有很好很好的水源,可以变成一个最好的玫瑰园!”
你抬头看我,眼里也含着泪。
“我要买给你!”
你点头,微笑,信赖而骄傲。
“我知道你会。”你说,丝毫不认为我是个说大话的傻子。
于是,我轻轻地推开你,摊开稿纸,再开始一篇新的小说。当我的第一篇小说终于在报纸上刊出时,晓寒,你知道我有多高兴!而你,晓寒,你比我更高兴。整日,从清早到晚上,你就一直捧着那张报纸,对着我的名字痴笑。扬着报纸,你不断对你父亲说:
“爸呀,这是他的名字,他的名字登在报纸上呢!”
你父亲竭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却掩饰不住唇边和眼角的笑意,对你瞪瞪眼睛,他呵责似的说:
“这有什么了不起!以后他的名字见报的时候还多着呢!”
“啦”的一声,他开了一瓶高粱酒,对我招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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