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灵(校对)第2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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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轻人再度迟疑了一下,终于走了进来。张老头习惯性地打量着这位来客,年纪那样轻,顶多二十二三岁,一头浓黑而略嫌零乱的头发,上面全是亮晶晶的小水珠,他是淋着雨走来的。浓眉,大眼,清秀而有点倨傲的脸庞,带着股阴郁而桀骜不驯的神态。这年轻人是有心事的,是不安的,也是精神恍惚的。那件咖啡色的鸡皮夹克,袖口和领口都早已磨损,窄窄的已洗白了的牛仔裤,紧紧地裹着修长的双腿,脚上那双破旧的皮鞋上已遍是泥泞……哦,他还是穷苦的。
“哦,我想要一点……要一点……要一点花。”那年轻人犹豫地说,举棋不定地看看这种花,又看看那种花。
“好的,”张老头笑嘻嘻地说,“你要哪一种花?”
年轻人皱了皱眉,不安地望着那形形色色的花朵,咬咬嘴唇又耸耸肩,终于轻声地,自言自语地吐出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呢!”
“这样吧,”张老头热心地说,“你告诉我是要做什么用的,插瓶?插盆?还是送人?”
“哦,是送人,是的……是送人。”年轻人嗫嚅着说,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仍然无助地环视着周围的花朵。
“是送病人吗?”张老头继续问,看那年轻人的神情,很可能他有什么亲人正躺在医院里。“百合,好吗?要不然,兰花、万寿菊、马蹄莲、太阳花、茶花……”
“唔,不好,我想想……”年轻人摇着头,左右四顾,那漂亮的黑眼睛闪烁着。忽然间,他看到了张老头正插着盆的黄玫瑰,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他喜悦地叫了起来。“对了,玫瑰!黄玫瑰!就是黄玫瑰最好,又高雅,又绮丽,只有她配得上黄玫瑰,也只有黄玫瑰配得上她!好了,我要买一些黄玫瑰。哦,老板,你能每天给我准备一束黄玫瑰吗?”
“每天吗?”张老头颇有兴味地研究着面前这年轻人,那脸庞上正燃烧着喜悦,眼睛里闪耀着希望。怎样一张生动的、富感情的、而又充满活力的脸!那阴郁的神情已消失了。“哦,当然哪,先生。我会每天给你准备一束。”
“那么,要多少钱?”年轻人不经心似的问着,似乎对金钱是满不在乎的。一面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破破烂烂而又干干瘪瘪的皮夹子来。“我一次预付给你。”
“哦,先生,你必须告诉我每一束花要多少朵?”
“二十朵吧!”
“二十朵吗?”张老头狐疑地看了那瘦瘦的皮夹子一眼。“这花是论朵卖的,每一朵是三……”张老头再扫了那年轻人一眼,临时改了价钱。“是两块钱一朵。”
“什么?”那年轻人像被针扎了一下,惊跳了起来。“两块钱一朵!那么二十朵就是四十块,一个月就要一千二!哦,我从没买过花,我不知道花是这样贵的,哦,那么,算了吧,我——买不起!”他把皮夹子塞回了口袋,满脸的沮丧,那片阴云又悄悄地浮来,遮住了那对发光的眸子。摆了摆手,他大踏步地向门口走去,一面又抛下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你啦!”
他已经推开了门,但,张老头却迅速地叫住了他:
“慢一点,先生!”
年轻人回过头来。
“你不必每天买二十朵的,先生,”张老头热烈地说,他不太了解自己的心情,是因为一整天没有主顾吗?是因为这绵绵细雨使人情绪不稳定吗?还是因为这坦率而鲁莽的年轻人有股特别讨人喜欢的地方?总之,他竟迫不及待地想要做成这笔生意,哪怕赔本也不在乎。“你每天买十朵就可以了,反正你送人,意义是一样的,那不是省了一半的钱了吗?”
“可是……可是……”年轻人拂了拂他的乱发,坦白地看着张老头。“我还是买不起!”
“那么,你出得起多少钱呢?”
“哦——”年轻人又掏出了他的皮夹,看了看,十分为难地说,“我只有三百二十块钱。”
三百二十块!他总还要留一点零用钱坐坐车子,或备不时之需的。张老头心里迅速地转着念头,目光落在那些花朵上。是的,谁能给花儿估一个确实的价钱呢?花儿及时而开,原本无价,千金购买一朵,可能还侮辱了花儿。而且一旦凋谢,谁又再肯出钱购买呢?花,怎能有个不变的价钱?算了,权当它谢了!
“我卖给你!”张老头大声说,“不是三百二十元,是两百五十块,你留一点钱零用。每天十朵,我给你包扎好,你今天就开始吗?”
“哦哦,”年轻人喜出望外,有点儿手足无措了。“你卖了吗?两百五十块吗?”
“是的,”张老头慷慨而坚定地回答。“你要不要自己选一选花?是要半开的,全开的,还是花苞?”
“噢,我——我——”年轻人结舌地说着,还不大肯相信这是事实,终于,他的精神突然回复了,振作了一下,他兴奋地说,“要那种刚绽开几个花瓣儿的!”
“好,那种花最好看。”张老头选出了花。“我给你包漂亮点。”“哦,等一下,老板。”那年轻人忽然又犹豫起来了。
“怎么?还嫌贵吗?”
“不,不是。”年轻人急忙说。脸上却涌起了一片淡淡的羞涩。“你——你可以代我送去吗?”
“送去?”张老头为难了,当然,他雇了好几个专门送花的人,但是,这种半送半卖的花,再要花人工去送,说什么也太那个了。那年轻人似乎看出了他的为难,立即又迫切地接了口:“你看,老板,并不要送多远,就在你隔壁这巷子里头,四十三号之五,哦,不不,是四十三号之三,送给一位小姐……”
哦!他明白了!张老头脑中迅速地浮起了那少女的模样,那清灵娟秀的女孩!那迷蒙忧郁的大眼睛,那孤独落寞的形影……哦,那朵小黄玫瑰!而这年轻人却选了黄玫瑰送她!怎样的眼光!怎样的巧合!张老头抑制不住心里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和激动,他瞪视着面前这年轻人;漂亮中带着点儿鲁莽,率直中带着点儿倨傲,再加上那股热情,那股真挚,那股不顾一切的作风,和那股稚气未除的羞涩……哦,他欣赏他!这样的男孩子是该配那样的女孩子!君子有成人之美,他何在乎几步路的人工!
“噢,我知道了,是那位有长头发的,大眼睛的小姐!她常从我花店门口经过的。”
“是的,是的,就是她!”年轻人热烈地说,“你送吗?”
“没问题!每天一束!你要我什么时候送去呢?”
“晚上!哦,晚上不好,晚上她要去上班。早上,好,就是每天早上。”
“好的,我一定每天早上送去,那就从明天早上开始了?”
“是的,麻烦你哪,老板。”年轻人付了钱。“一定要给我送到啊!”
“慢点,先生,”张老头提醒他,“你不要附一张卡片,写个名字什么的吗?”
“噢,对了。”年轻人抓了抓自己的乱发,坐了下来,对张老头递给他的卡片发了一阵呆。
然后,提起笔来,他在那卡片上龙飞凤舞地写了几行字:
心香数朵,
祝福无数!
一个敬慕你的陌生人倪冠群敬赠
站起身子,他把卡片递给张老头。
“就这样就行了!”
原来他根本还没结识那女孩哪!张老头感叹地接过卡片,怎样一个鲁莽任性的男孩子呀!
“每天都写一样的吗?”
“是的!”
“好吧!”张老头对他笑笑,不自禁地说,“祝你成功!”
年轻人也笑了,那羞涩的红晕不由自主地染上了他的面颊,转过身子,他推开玻璃门,大踏步地走向门外的寒风和雨雾里去了。张老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倚着柜台,他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手里握着那张卡片。然后,他又笑了,摇摇头,他对着那卡片不住地微笑,心里充塞着一种暖洋洋的感情。半天之后,他才走去选了十朵最好的黄玫瑰,拿到柜台前面,他举起来看看,觉得花朵儿太少了,又添上了两朵,他再看看,满意地笑了。用一根黄色的缎带,他细心地把花枝扎住,再系了一个好大好大的蝴蝶结。把卡片绑上之后,他不能不对那把黄玫瑰由衷地赞美,好一束花,你身上负有多大的重任啊!拿一个瓶子,注满了水,他把这花先养在瓶中。明天一早的第一件事,将把这束花送去。他退后三步,对那束花深深地颔了颔首:
“记住,要达到你的任务啊,你带去了一颗男孩子的心哪!”又是下雨天!
筱蓝起了床,对着窗外的雨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这雨要下到什么时候为止呢?天气一直不能好转,冒着那冷雨凄风,白天去上课,晚上去上班,都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生活又那样枯燥,那样烦恼,所有的事情都令人厌倦,母亲的缠绵病榻,功课的繁重,工作的不如意……还有那个该死的林伯伯!
甩了甩头,不要去想吧,先抛开这些烦恼的思绪吧!生活的本身就是一连串的艰苦与无奈呀!今天早上第一节就有课,别迟到才好。匆匆地梳洗,匆匆地弄好早餐,母亲从卧室里走了出来,她那风湿的老毛病一到这又下雨又阴冷的天气就发作得更厉害,连她的背脊都伛偻了。坐在餐桌上,她望着那形色匆匆的筱蓝,不自由主地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
“昨儿晚上,林先生又来过了。”
“你是说林伯伯!”筱蓝强调了“伯伯”两个字。
“伯伯就伯伯吧,”母亲再叹了口气。“筱蓝,我知道你不爱听这话,但是,我看你就嫁了他吧!”
“妈妈!”筱蓝喊,垂下了睫毛。
“你瞧,筱蓝,自从你爸爸死了之后,我们生活是一天比一天困难了,靠你每天晚上当会计,赚的钱实在是入不敷出,而我又是三灾两病的。林先生年纪虽然大一点,人还是个老实人……”“妈!”筱蓝打断了她。“他实在不是我幻想中那种男人。妈,让我们再挨一段时间,等我大学毕了业……”
“筱蓝,别傻了,你还要两年才毕业呢!只怕到那时候,你妈早死了!”
“妈,求你别这样说,求你!”筱蓝哀恳地看着母亲,多年来母女相依为命,她最怕听到母亲提“死”。“你让我考虑考虑,好不好?”
“你已经考虑了一年了。”
“我再考虑一段时间,好吗?”
“唉,筱蓝!”母亲盯着她,眼眶里一片雾气,“我真不愿勉强你,但是,我们家实在需要一个得力的男人,你就想开点吧,女孩子迟早是要嫁人的,林先生最起码可以给你一份安定的生活,免得你每晚出去奔波,至于爱情,爱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你平心而论,林先生又温和,又有耐心,哪一点不好呢!”
“我承认他是好人筱蓝低低地说,”但他却完全不是我梦想中的白马王子!”
“梦想!你梦想中的王子又是怎样的呢?年轻、漂亮、热情、勇敢,骑着白马而来,送上一束玫瑰?”母亲嘲弄地说。
“或者是的。”筱蓝迷蒙地望着窗外的雨丝,眼光里包含着一个忧郁的梦。
“但是,傻孩子,那只是梦哪!而你却生活在现实里!你可以不做梦,却不能避免现实!”
“我知道。”筱蓝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课本。“我要去上课了,回来再谈吧!”
门铃及时地响了起来,母亲急急地往卧室里钻:
“如果是来收米账的,告诉她我不在家。”
筱蓝摇了摇头,勉强地走向门口,脑子里在盘算着如何向收米账的人解释。拉开了门,她立即呆住了,门外,是亲自捧着一束黄玫瑰,笑容可掬的张老头!
“哦,哦,这是做什么?”筱蓝结舌地问。
“我是馨馨花庄来的,有位先生要我送来这束玫瑰。”
“可……可是,这是给谁的?”
“给你的,小姐。”
“你没有送错吗?”筱蓝怀疑地问。
“怎么会送错呢?那位先生说得清清楚楚的。”张老头笑意更深了。
哦,是了,准是那个林伯伯!他居然也学会送花这一套了。筱蓝有些兴味索然,接过了花,她不经心地说:
“是个胖胖的先生向你买的,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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