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英雄传第3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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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想要这份权力,为什么要承担这种不属于你的责任?还是说‘老人不能接受手术’是你们故意做的限制?那这可就恶毒了点啊。”
向山笑了:“这……开玩笑吧。”
“你是推动世界前进的人,是开辟道路的人。你不是救世主,不是皇帝,也不是神仙。安抚老人的情绪,让他们快乐的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是家庭的责任,是社区的责任,是社会的责任,但不可以是你一个人的责任——除非你想要当救世主、皇帝或者神仙。人类也不是你的子民。”
景宏图深吸一口气,然后放弃式的叹息:“虽然我也蛮不想死的。但是生物学的规律与技术条件太客观了,我也没办法不是?”
向山也坐在地板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但是,我们公司会不会让那些老人最后一段走得不安呢?‘自己是最后一批死于衰老的人类’……”
“你调查过吗?”景宏图问道。
向山摇头苦笑:“公司门口每天都有来磕头的老人。有些还带着全家来的。网上也有骂的……”
“这不能算调查,最多算是观察。如果你一直在医院里观察社会,怕不是要得出‘这个社会上极大比例的人患有疾病’的结论。你只以‘大年初一某寺庙人群’作为样本,更是能得出‘社会上人人是佛教徒’的结论。”景宏图一摊手,“这统计学的道理,你不可能不懂吧?”
向山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景宏图也学着他的样子,看着天花板:“其实你这种‘我不是我理想中的圣人所以我很羞耻’的心态,也不算太坏。每一次科技浪潮,都有老人被抛下了。一几年的时候,我还算是共和国第一批智能手机的使用者。我很庆幸自己赶上了这一波浪潮哩。然后二几年,我就在家族的团圆饭上,看到我一个位高权重的叔叔被亲孙女指点使用智能手机,结果手发颤连解锁都做不到。我一向不喜欢家里那边的亲戚,所以当时我就在想——哈,他也有今天。”
但是,景宏图也没有笑。
“然后,我叔叔就很生气的说,这玩意一点也不好用,老人家怎么搭公交哟——他从来没有坐过公共交通,也有秘书、助理帮他打理一切。他听说过一般人用手机搭公交。没人提醒的话,他也想不起‘老人会有专门的乘车卡’这件事。他绝对不会因为‘不会用智能手机’感觉到不方便。”
“但是其他学不会的老人呢?整个社会都在朝着‘智能化时代’发展。但总有人被抛下。”
“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个戏言嘛。‘那谁谁真伟大,就是没玩过大哥大’……你可能都不知道‘大哥大’是什么了。一种过去的科技产品吧。这种事在最近一百年就变得常见了起来。科技发展的周期,已经小于人的生命周期了。过去几千年里,人类不会遇到‘无法适应科技’这种事。只有最近几十年才有这种现象。传统的道德不适应这种事了。”
老人再次拍了拍向山的肩膀:“但是你比大多数科技公司的人都要善良了。这也不错了。真的。只是,正常人都应该看到你为其他百分之七十的人类提供了漫长的寿命、健康的身体、光明的未来。这功德无量啊。”
向山没有说话。
“还记得二几年的时候……啊,就是你接任罗摩研发部门负责人之前,我对你说的话吗?”景宏图忽然说道。
“啊?哦,记得。”
“肯定没记牢。我当时说啊,‘革故鼎新的事情,又哪有完全白白净净、一个墨点子都不沾的?’如果你真的要吹毛求疵的苛求自己,就好好想想这句话。况且你也不应该被困在这上面——道德把你驯化成了温驯的家畜,又怎么革去故旧呢?”
向山的眼镜快速给出提示:“啊,尼采啊……”
“对,他说过类似的话。怎么了?不喜欢么?你公司的名字还和他有一点点联系呢。”
“啊,这个吧。我这个是纯粹技术层面的超人类主义……毕竟是和nazi思潮有联系的人。”向山摇摇头,“没什么好感。”
“对,你是一个技术主义者、理性主义者。你在大学的公开讲座我也看了。你很推崇理性。”景宏图点了点头:“但这对你算是一剂精神上的猛药。尼采的一些观点不对,他的哲学也确实是最容易被误用的东西。但疫苗也是有害的抗原吧?是也不是?”
景宏图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但有些费劲。向山急忙将老人搀了起来。
“行了,你跟我来吧。我想送你一点东西。”景宏图朝书房走着,一面絮絮叨叨:“尼采是最容易被误用东西了。他很主张积极的改造自我,‘对一切重新估值’。他其实是在探索‘幸福的生活下去’的道路——在科学上,一种错误的探索也是有价值的不是?我们的最终理想是‘人的自由联合’,是‘每个人的自由与一切人的自由’跟他不同。但是它可以作为一种他山之石,一种补充。你沉湎于古老的道德,想要当个完美的人,就该下一点这个猛药。”
“你已经是站立在历史潮头的人了,你将来还会面对很多历史无法给你‘已知答案’的问题。你不应该被自己的软弱所击垮。”
景宏图从熟练的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老人的书架很大。向山已经很少看书了。对他来说,最先进的知识不是在自己的项目里,就是在朋友们的脑子里。但景宏图的书记载的却是另一种东西。
“看看吧。不当哲学书看,也可以当文学书看。”景宏图如此说道。然后,他犹豫了一下,又抽出了一本书。
《罪与罚》,陀思妥耶夫斯基著。
“还是把这本书也一并给你吧,免得你理解歪了,走了错路。”景宏图说道:“这本就是尼采哲学错用、恶用的结果。另外,你也要注意一下与‘超人思想’对冲的另一种思潮。”
穷大学生拉斯柯尔尼科夫被社会与生活压到了极限,他不想要任人宰割,想要成为“强者”,想要跨越过去的道德,成为“超人”。而他选择的“蜕变”途径,是杀死一个心狠手辣的高利贷者。但是,杀了高利贷者连同她无辜的家人之后,拉斯柯尔尼科夫却被良心的责罚所煎熬。他最后受到传统的宗教感召,去警察局自首,并重获新生。
景宏图抚摸书的封面:“与这种过激思潮对冲的,正是‘传统’与‘文化’。你好像很讨厌这种东西?对,我也很讨厌。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认,它们一定程度上可以对冲掉极端思潮的风险。我并不否定你改良文化的志向。我也不担心你会在这个方面犯错误——格拉纳特女士还在与你并肩作战吧。但是,从其他角度思考问题。你以前做得到,现在也不要丢了这本事。”
“然后……对,还有这本。”
向山看了看手上那堆书里最上面的一本:“《人性中的善良天使》?”
“一个合众国保守派的的教授写的。”景宏图叹息:“真正的进步主义者不会向人们提出任何道德上的要求,例如你们应该彼此互爱呀,你们要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啦——不会。那是发动宗教圣战的狂信徒。他们的世界才是充满爱与牺牲的。想要解放人类的人,不是为了转生于天国自我牺牲。我们选择自我牺牲,是因为客观条件下这就是最合适的道路,是他们的自我价值实现。他们与大众站在一起,不是因为大众是‘弱者’,不是出于道德的同情,而是因为他们认为大众是更进步的阶级,是‘没有觉醒的强者’。”
“当然,他们之所以不顾一切的推动进步,也是因为……他们会看到人性上那看不到底的深渊。旧道德构建的旧社会在他们眼中并不会温情脉脉,而是残忍的。不进步的话就没有光明。”
“保守主义者则不然。他们眼中,现在的世界已经足够好了。或许从个人生命的长度来看,人类文明有起伏。但是从历史的总体来看,人类是在进步的。人性之中有善良的天使,哪一个时代都有善良、爱与光明。所以他们不会像进步主义者那样急于前往未来。他们有温情脉脉的过去。”
向山有些懵:“这是叫我……不要太快?”
“不是。”景宏图摇摇头:“你做得真的很好,比我想象中更好。但是我也知道,你以后会遇到更多得考验。但你在面对关于人性与历史的抉择时,不妨想想这些观点。你看得到自己心里的深渊,看得到旁人的痛苦。但是,你不妨试图相信,深渊之上是有那么一点点善良天使的。保持乐观,你要保持乐观啊,小向。”
===第一百二十二章
过去的海【下】===
说了许多话之后,景宏图也有些精神萎靡了。他好像老的很快一样,精力大不如前了。
他一本本的将书码在向山手上,好像恨不得把整个书房都给他一样。
他忽然叹了口气:“我好像给了你太大的压力。对我来说,让你接任那个研究部门负责人的位置,可能就是我一生最大的成就,一点也不夸张的说,就是这样。作为开发技术的人,你做得比我以前做的白日梦还要漂亮。你弥和了战争、带去了发展,而且即将消灭饥荒。或许贫穷也会成为过去式……世界最糜烂的时候,我做梦都梦不到还能有这种好事。”
“在我剩下的生命里,可能做不出比这更大的成就了吧。我真的期盼你可以取得胜利,小向。在不断的战斗中,得到最终的胜利。”
向山感受到手中书本的重量。纸的密度比砖头更重,甚至比一些石头还要大。向山将书本放下来,低头道:“虽然没有正式授课过,但我从您这学了不少东西。您是我的老师。”
景宏图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外因。你觉醒成为自为者的要素,在我们去罗摩项目之前就已经备齐了。”
向山笑了:“您也别说什么不可能做出更大的成就啊……我看您还有在写东西?说不定有什么惊世骇俗的学术成就呢?”
“啊?那个?科幻。”景宏图笑了:“毕竟没赶上这一班车。这几年我还是想捡起年轻时候的梦想啊。要看看吗?”
向山拿起了未完成的文稿。
向山坠入了白色的纸张之中。
——这是我倒数第几次拜访……
——我为什么……会想要去那个时候拜访……
纸张的白色,化作了另一种白。
空气中充斥着消毒液的味道,还有淡淡的熏香味。
向山浑身一颤。
2043年的夏末。窗外的景观树树叶已经开始泛黄。
向山坐在一张椅子上,握着一只苍老的手。
那是一个老态的女人。她絮絮叨叨的说着:“山啊,如今你是大科学家、是大老板啦。你好好忙你的,不用老来看我。”
“那哪能啊。”向山紧紧握住女人的手:“我这辈子就您这一个亲妈。”
他的鼻子有点酸。
“这孩子……”母亲将手抽了回来,笑着拍了拍他,“前两天你大表哥来看我了。他儿子今年高考,作文题目都是你在北大的演讲啊。”
向山腼腆的笑了:“那是小事……”
“这还小啊,咱家祖上八辈子都没做过这么大的事。全家都沾你的光。这几天什么远房亲戚都大老远跑来看我了。”母亲笑道:“山啊,你是个做大事的人,按说轮不到我这个老太太来操心。但妈啊,就是还有几件事放不下。”
“妈……”向山再次握住母亲的手:“您儿子现在有本事啊,什么做不到。有什么您说吧。”
“你姥姥走得早,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病。你大姨也是这个病走的。”母亲嘱咐道:“你现在有本事啦,手里又有最专业的……那个什么的。给家里那几个表姐妹也做一做那个什么筛查呗。说不定就能早发现早治疗……还有你自个也一样。”
向山低下头:“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病了。真的。他们都不要紧的。我也不要紧的。”
“是是是,知道你有本事。嘚瑟。”母亲笑了笑:“不说这事了。说点你的。小祝可是个好孩子啊……你俩在一起这么多年,怎么就不结婚呢?小姑娘一直没个名分,不让人家笑话么。”
向山低下了头。他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因为他自认自己是革新而进步的。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你领着人姑娘回家的时候,嗬,我和你爸不知有多高兴呢。他第二天乐呵呵的喝了三杯白酒……明明肝不好。我俩都以为你很快就要结婚啦,我们有孙子抱啦。可你们呢……妈也不是说你啊。你们都是有大本事的人,都忙。但是人再忙也得有个家不是?孩子没工夫要也行。老向家也不只你一根苗,但小祝和你在一起这么多年,总得给人家一个名分吧?”
“是是……”向山低下头,泪珠往地上砸:“我回去就……筹办……婚礼……”
“哎哎,别呀。你们结婚纪念日以后接着我的忌日,晦气。”母亲的手覆盖在向山的头上:“妈也不是强逼你……你这孩子,别哭啊。我到下面见到你爸爸了,怎么跟他说啊?儿子哭唧唧的。山啊……妈始终还是希望,你可以快快乐乐地过完一生。”
向山往前跌去,白色的床单被他撞碎,然后重组成白色的挽联。
两百多年后的记忆空间里,传来了儿子的哭声。
祝心雨就坐在向山的对面。这是灵堂的边缘。最近几年,国家提倡节俭,提倡新式丧葬习俗,而逝者生前也不喜欢大操大办,所以没有花圈纸钱,没有复杂仪式。遗体周围摆满了社会各界人士送来的白色菊花。几个大号的竹制花篮下,还有落款为领导人或各国大使馆的挽联。
祝心雨看着最近的一条“一世心性厚,百代子孙贤”。
极尽哀荣。
简短的仪式已经结束。只剩下直系亲属与少量的好友在这里。向山难得穿上正装。他戴着ar眼镜,手无力的在额头上方划动,似乎是在阅览什么东西。
祝心雨只觉得心头发酸,抹了抹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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