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第25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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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汝才难用世,岂真吾相不当侯?”
“须知少时凌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富绍庭难掩惊愕之情,不由离座,不仅富绍庭连一旁章越的众同窗之震惊不亚于富绍庭。
众人心道,此诗若三十来岁的人苦于岁月蹉跎作来还差不多,但章越这个年纪竟在感叹一事无成。
如此的人要么是在凡尔赛,要么真是有凌云之志的。
郭林看着章越更是动容心道,师弟如今……我早已是瞠乎其后了。
黄履则心道,此诗虽是平平,大不如青玉案,但以述志而论真是人间第一流。此诗一出,这位富大郎君应是震不住场面了吧。
富绍庭重新坐下定了定神,唤了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最后也不言语,与众人默坐。
不久下人来到跨院中,富绍庭已是起身道:“家父今日正好有暇,诸位随我来吧。”
在场五人虽心底有些期盼,但听到当今文臣第一人,堂堂昭文相要见他们时,不由顿感一阵阵的晕眩。
黄履看黄好义,孙过手足无措的样子不由心道,有的人当真是见不得大官。
富绍庭神色平淡领他们从跨院来至正院。
但见正院堂上一位五旬老者正与一名孩童游戏,一副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的模样。
章越记得有一篇科举文章是《体貌大臣》,也就是敬重大臣的意思。
结果一名考生会错了意,以为描写大臣的身材相貌,于是写到文相公,富相公就是身材好的,似冯京、沈遘这样就是长得帅的。
众人都侯在院外,不敢有丝毫打搅。
过了片刻这位老者见了来人后笑容敛去,招了招手示意让他们入内,至于孩童也被一旁乳母带下。
这位老者自是身材好的富弼,当今的昭文相。
富绍庭站在一旁,五人一并向富弼唱大喏。
富弼一抬眼看了众人相貌,及各自唱喏时的动作神态,对于每个人的性格能力已有了个初步的判断。
然后富弼对于章越,黄履又多看了一眼。
富绍庭将几人行卷的文章及方才抄录章越的诗词尽数给富弼看了。
富弼一目十行,目光又落到章越上时言道:“能攻心则反侧自消,从古知兵非好战。不审势即宽严皆误,后来治蜀要深思。”
“初闻此联时旁人说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所作,老夫初时不信,如今却不好言之,至少不好当你的面前言之。章……章三郎你有何话要进言老夫。”
章越一时不能答之,一旁富绍庭心道,这就哑巴了?方才侃侃而谈的章度之哪里去了。
见章越不能说话,富弼道:“老夫见过不少读书人,相谋于朋友同党,出见于州县之吏,皆能闲视睥睨,高谈伟语,慷慨不顾。然一睹王公大臣,则势胁于外而气夺于中,骇撼颤栗,不知所措,口中呐呐难言也。”
“三郎若不能答,不妨回去想清楚了,改日再来进言。也是,十六岁少年岂能作此大语,多半从长辈处听来的。”
富弼一言之下,令章越顿觉胸口一闷。这位富相公居然辞锋如此犀利一下子就将自己逼到墙角。
Ps:状态比较好,七千字章节奉上。
===两百一十二章
大佬的论断===
富弼不仅词锋犀利,而且说话直。
直到什么程度?
韩琦,富弼都是范仲淹提拔,当年要不是范仲淹在晏殊面前夸奖富弼。富弼还不一定能成为晏殊的乘龙快婿呢。
不过对于这位仕途上的恩人,富弼可是没少顶撞过,数度令范仲淹下不了台。别人问他你是忘记了范相公的大恩大德么?富弼却说,范相公欣赏我,正是因为我的看法与他不同,我怎能因报恩放弃自己的主张?
旁人问范仲淹,范仲淹也说,富弼不同俗流,这是我欣赏他的地方。
富弼如此对范仲淹也罢了,更了得是连岳父晏殊也骂。
富弼曾在宋仁宗面前指着晏殊骂道,晏殊奸邪小人,与吕夷简结党欺瞒陛下。
放在后世也没人敢这么骂岳父吧,富弼不仅骂了,还直呼其名。不过富弼任宰相还是人气极高,时语嘉祐四真,富相公为真宰相。
富弼对晏殊,范仲淹讲话都这样,更不用说对自己了。
话说回来很多大佬讲话都很直接,因为他们不必顾忌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其实不少人就怀疑这攻心联是不是章越的写,包括当初的三字经,怀疑的人也不少。
不过大家尽管心底有怀疑,但一般也不会当面说出来。
如此公然直言不是得罪人么?
宋朝的读书人虽还有质朴之风,质朴不等于情商低。
不是利益攸关的事,谁会干当面打脸的事,不怕得罪人么?
章越看着富弼心想,若直接解释,这攻心联真是我作的,然后吧啦吧啦一番话,就落入下层了。
故而要抛开这话题,富弼真正的目的是要自己在他面前展现才华,这也是大佬的激将法,一种对你的考验。
看一个人有没有才学,最快速的办法就听其谈吐。
章越言道:“久闻昭相公词锋犀利,越不能对也。”
章越这么说,当然不是怂了,而是顿了顿言道:“越乃闽越之民,行年十而有六,相公问越有何进言。越再不自量,亦不敢在相公面前妄进大言。”
“但若相公考较在下之才,如此越即大胆试谈一二。”
富弼闻言点点头。
此刻富弼高坐堂上,富绍庭居其右,堂上堂下有一道台阶。
章越等人于台阶下下座,此刻左右仆人给章越端上茶水。
不过章越没有喝茶,而离座踱了数步,打了一番腹稿然后言道:“盖天下之事,上自三王以来以至于今世,前人自有定论,然于今人而言,犹有所不释于心。”
一开篇从三代泛泛而谈,也是当时读书人策论多有采用的,看似规模宏达,倒不足为奇。
众人都继续听章越下。
章越踱至墙处,返身继续言道:“古之帝王,岂皆多才而自为之。汉高皇帝恢廓慢易,吞项氏之强,汉皇帝之宽厚长者,而足以服天下之奸诈。何者?在于任人而人为之用也,是以不劳而功成。”
“至于武帝,财力有余,聪明睿智过于高祖、帝,然而施之天下,时有所折而不遂。何者?不委之人而自为用也。”
章越一席话,富弼微微点头心道,此子倒真有才学。
章越继续道:“由此观之,天子之责在于任人而已。当今天下之人,其所谓有才而可大用者,非明公莫属。推之公卿之间而最为有功,列之士民之上而最为有德,播之夷狄之域而最为有勇。是三者亦非明公而谁?”
富弼两度出使辽国,为宋朝议和,消弭了战争,在当时而论,士大夫们都认为富弼功劳很大。
这一番可以听作颂言。
说到这里都是平铺直叙,不足为奇。
但说到这里,章越脚步一顿话锋一转道:“昔者扁鹊以医名闻天下,有一人求扁鹊医其子,其意甚诚。然扁鹊却言道,难也,你的儿子之病,虽不至于死,而却是难愈。急治之,则伤子之四肢,若缓治之,则劳苦而不肯去。”
“吾非不能去也,只是在急治缓治间左右为难也。治急,则天下皆以为我不工,缓治,则天下皆以为我治不好。”
“旁人叹道,扁鹊知医之医,却不知非医之医。何为非医之医,有所冒行而不顾,是以能应变于无穷。”
听到这里,富弼已明白章越讲了什么,抚须徐徐点头。
章越迈步跨上堂去,侃侃而谈地言道:“今日相公守法密微而用意于万全者,犹如扁鹊如知医之医是已。然天下之事,急之则丧,缓之则得,而过缓则无及。自明公执政至今已五年,天下不闻慷慨激烈之名,而日闻敦厚之声。意者明公其知之矣,而犹有扁鹊之病也。”
章越言此众人都是恍然,不由品味其中深意。
而章越看了一眼富弼神色,最后拱手道:“今天下之所以仰首而望明公者,正思此也,望明公其略思其说,当有以解天下之望者。”
一旁富绍庭偷看富弼的神色,不知父亲对章越这番颂中带谏的话如何反应,却见富弼抚须沉思一二道:“此子是可以上座的!”
富绍庭哪还有片刻犹豫,向台下仆役示意。
两名富府仆役一左一右从门外将一张高背椅举起,然后放在堂上富弼侧手边。
在场众人看了这张椅子不自觉地喉头吞咽。
与当今宰相坐而论道?
富弼却没有让章越坐下,而是言道:“你虽说不敢言,但还是言了,你说老夫有万全之过,但此言非求以合时之道。”
章越道:“在下山林朴野之人,不知相公忌讳,故而其言无所隐蔽。在下所言虽无以过人,乃其论说句句出自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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