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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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耿克毅皱皱眉,“怎么讲?”
“有个古老的传说,”耿若尘啜了一口酒,“当一个流浪者在长途的旅行与跋涉之后,他常常会走进一个黑暗的森林,然后,他会在林中转来转去,一直找不到出路,荆棘会刺破他的手足,藤蔓会绊住他的脚步。这时,会出现一个手持火炬的女人,带领他走出那暗密的丛林。”
“哦?”老人注视着江雨薇。
“故事并没有完,”耿若尘继续说,“这女人或者是神,或者是鬼,丛林之外,或者是天堂,或者是地狱,这……之后的事就没有人知道了!”
江雨薇懊恼地抬起头来,把长发抛向了脑后。
“好了!你的故事该说完了,”她恼怒地说,“天堂也好,地狱也好,你已经投进来了,不是吗?现在,我不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兴趣吃饭,至于我呢,我已经饿得要死掉了!”
“慢点,”老人举起了他的酒杯,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温柔。“让我们好好地喝杯酒吧!雨薇,”他深深凝视她,“干了你的杯子,如何?”掉转头,他望着他的儿子,眼光热烈:“你一向有好酒量,若尘!”一仰头,他喝干了自己的杯子。
江雨薇毫不考虑地,就一口干了那杯酒,再看耿若尘,他的杯子也已空了。酒,迅速地染红了三个人的脸,耿若尘抢过瓶子来,重新注满了三人的杯子,他举起杯子,突然豪放地高呼:“浪子回头金不换,是吗?爸爸,为你的浪子喝一杯吧!至于你,”他望着江雨薇,“我该称呼你什么?女神?女妖?女鬼?”
“女暴君?!”那做父亲的冲口而出。
“什么?女暴君?”耿若尘大叫,斜睨着江雨薇,接着,他就爆发性地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用手拍着老人的肩膀,他兴高采烈地喊,“太好了!女暴君!她是个名副其实的女暴君!她对我说过任何人都不敢说的话,除非是个女暴君!啊呀!爸爸,你的幽默感仍然不减当年!”
“儿子,”老人也开始笑了,而且一笑就不可止,他和耿若尘一样的疯疯癫癫,“你的豪放也不减当年呀!”
他们彼此大笑,彼此拍彼此的肩,彼此喝酒。江雨薇望着这一幕父子重逢的戏,一幕相当夸张的戏,两人都有些做作,两人都表现得像个小丑,但是,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有些不争气的、潮湿的东西涌进了她的眼眶里,迷糊了她的视线。悄悄地,她推开了自己的椅子,想无声无息地退开。可是,比闪电还快,那耿若尘跳起来,跨前一步,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回头对耿克毅说:
“她想溜走,爸爸,我们让她溜走吗?”
“不,”老人大大地摇着头,“我们不能让她溜走,我们要灌醉她!”
“听到了吗?”耿若尘凝视着她,发现了她眼里的泪光,他倏然间放开了手,像有什么东西烫了他一样。“哦哦,”他吃惊地嚷,“你可别哭啊!我们并不是骂你,是吗?”他求救似的望着老人,“爸爸,我们怎么把她弄哭了?”
江雨薇重重地甩了一下头。
“谁说我哭来着?”她用手揉揉眼睛,一串泪珠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却含着泪笑了。“我是在笑,”她大声说,“你们看不清楚!”“儿子,”老人说,“她在笑,你看错了!”
“是吗?”耿若尘举起杯子,“那么,我们喝酒吧,还等什么?”三人都干了杯子,三人又倒满酒。李妈捧着一碟炸肉丸子出来,看到这幅又笑又闹的画面,她呆了,傻了,放下盘子,她匆匆说:
“三少爷,我去帮你整理房间!”
“去吧!”耿若尘挥手,“别忘了给我……”
“泡杯浓茶!”李妈接口。
“哈!”耿若尘爽朗地大笑,“李妈,我现在抱你一抱,你会不会难为情?”
“啊呀!”李妈笑着逃上楼梯,“不行了!你已经是大人了呢!”李妈走了,耿若尘目送她消失在楼梯口,他回过头来,他的眼光又和耿克毅的接触了,这回,笑容从他的唇边隐没了,慢慢地,一份深深切切的挚情充塞进了那对深邃的眸子里,慢慢地,他的表情诚挚而面色凝重,慢慢地,他把他的手伸给他的父亲。
“爸爸,”他不再扮小丑了,他低语着,“你愿意接纳一个迷失的儿子吗?”
耿克毅也不再笑了,他用同样深挚的目光迎视着他的儿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温柔:
“若尘,我等了你四年了。”
他们父子紧握住了手。耿克毅这时才说了句:
“欢迎你回来,儿子!”
“从此,不再流浪了。”耿若尘说。
江雨薇再度悄悄地站起身来,这次,耿若尘没有拉住她,他全心都在他父亲的身上。江雨薇知道,现在,他们父子必定要有一段长时间的单独相处,他们有许多话要谈,从漫长的过去,到谁也无法预测还有多久可相聚的未来。她轻轻地从桌前退开,轻轻地走上楼,轻轻地回到自己房里,再轻轻地关上房门。
仰躺在床上,她用手枕着头,模糊地想起今天才和老人谈起过的那几句词:
天不老,情难绝,
心似双丝网,
终有千千结。
一个“心结”已经解开了。她微笑着,望着窗外天边的繁星。人类的心灵里,到底有多少“结”呢?像那些星星一样多吗?成千成万的!为什么呢?只为了那句“天不老,情难绝”!这,就是人生吗?
第十章
第二天早上,老人起身得很晚,江雨薇不愿为了打针而叫醒他,她知道,睡眠对他和针药同样的重要,何况,他又度过了那么激动的一个夜晚。
踏着晨曦,踏着朝露,踏着深秋小径上的落叶,她利用清晨那一段闲暇,在花园中缓缓地踱着步子。在车库旁边,她看到老赵和老李两个,正在专心地擦拭那辆破烂不堪的摩托车,他们擦得那么起劲,那么用力,好像恨不得凭他们的擦拭,就能把那辆车子变成一辆新车似的。江雨薇掠过了他们,心中在轻叹着,那耿若尘,他是怎么拥有这一份人情的财富的呢?当她从车房边的小径转进去时,她听到老赵在对老李说:
“咱们这个江小姐,可真行!”
“我知道她办得到!”是老李简单明了的声音,“如果她能长留在咱们这儿,就好了。”
江雨薇觉得自己的面孔微微发热,她不该偷听这些家人们的谈话啊!她走进了小径,踏在那松松脆脆的竹叶上。发出簌簌的轻响。以前,她不知道竹子也会落叶的。俯下身来,她拾起一片夹在竹叶中的红色叶片。无意识地拨弄着。红叶,这儿也有红叶!抬起头来,她看到一棵不知名的大树,那树梢上的叶子已快落完了,唯一仅存的,是几片黄叶,和若干红叶。
冬天来了!这样想着,她就觉得身上颇有点凉意,真的,今天太阳一直没露面,早上的风是寒意深深的,她再看了看天,远处的云层堆积着,暗沉沉的。
“要下雨了!”
她自语着,算了算日子,本来吗,已经是十二月初了。往年的这个时候,雨季都已经开始了,今年算是雨季来得特别晚,事实上,早就立过冬了!她走出小径,那儿栽着一排玫瑰花,台湾的玫瑰似乎越到冬天开得越好,她走过去,摘下一枝红玫瑰来。再走过去,就是那紫藤花架,她没有走人花棚,而停留在那棵桂花树前。
桂花,已经没有前一回那样茂盛了,满地都是黄色的花穗。她站着,陷入一份朦朦胧胧的沉思里。一阵寒风扑面而来,竟夹带着几丝细雨,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那桂花在这阵寒风下一阵簌动,又飘下无数落花来。空中,有只鸟儿在嘹唳着,她仰起头来,一对鸟儿正掠空飞过,而更多的雨丝坠在她的发上额前。
“好呀!”
有个声音突然发自她的近处,她一惊,寻声而视,这才发现,那紫藤花架下竟站着一个人,靠在那花棚的支柱上,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依然穿着他的牛仔夹克,双目炯炯然地凝视着她。
她正想开口招呼,耿若尘叹了口气。
“很好的一幅画面,”他说,“像古人的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她怔了怔,是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前人写词,后人描景。天下之事,千古皆同!她看着他,他向她大踏步地走了过来。
“早。江小姐。”他说。
“早。耿先生。”她也说。
“不知道我的名字吗?”他蹙蹙眉,“似乎必须我再介绍一遍?”
“那么,是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了?”她针锋相对,“该我来自我介绍,是不是?”
“不要这样,”耿若尘走近她,凝视着她的眼睛,“我们彼此都太熟悉了,是不是?熟到可以指着对方大骂的地步了,是不是?不用再对我介绍你自己,我早已领教过你的强悍。雨薇,雨中的蔷薇,你有一个完全不符合你个性的名字,这名字对你而言,太柔弱了!”
又和他父亲同一论调!但,他这篇坦白的话,却使她的胸中一阵发热,她知道自己的面孔必然发红了。
“你也有个不符合你的名字,知道吗?”她迎视着他,“你骄傲得像一块石头,却不像尘土啊!”
“说得好,”他点点头,侧目斜睨了她一眼,“你为什么当了护士?”
“怎么?”她不解地问,“为什么不能当护士?”
“你该去当律师,一个年轻漂亮而口齿犀利的女律师,你一定会胜诉所有的案子!”
“是么?”她笑笑,“谁会雇用我?”
“我会是你第一个客人!”
她笑了起来,他也笑了起来,一层融洽的气氛开始在他们之间弥漫。细雨仍然在飘飞着,如轻粉般飘飘冉冉地落下来,缀在她的头发上,缀在她的毛衣上。
“我很想告诉你一些我心里的话,雨薇,”他开了口,沉吟地低着头,用脚踢弄着脚下的石块,“关于那天我那小木屋里,你说的话。”“哦,”她迅速地应了一声,脸更红了,“别提那天吧,好吗?那天我很激动,我说了许多不应该说的话!”
“不!”他抬起眼睛来,正视她,“我用了四整天的时间来反复思索你所说的话。一开始,我承认我相当恼怒,但是,现在,我只能说;我谢谢你!”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
“是吗?”她低问。
“是的。”他严肃地点点头。“我曾经在外面流浪了四年,这四年,我消沉,我堕落,我颓废,我怨天尤人,我愤世嫉俗,我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我,举世皆我的敌人……”他耸耸肩,“我不知道你懂不懂这种心情?”
“我想,我懂的。”她说,想起父亲刚死的那段日子,债主的催逼,世人的嘲笑,姐弟三人的孤苦无依……那时,自己何尝没有这样的想法?觉得命运乖蹇,举世皆敌?所幸的,是那时自己必须站起来照顾两个弟弟,没有时间来怨天尤人,否则,焉知道自己不会成为一个小太妹?
“四年中,我从来没有振作过,我过一天算一天,过一月算一月,过一年算一年,我懒得去工作,懒得找职业,我的生活,只靠写写骂人文章,或者,画画‘只配放在中山北路三流画廊里骗骗外国人’的烂画!”
她再一次脸红。
“别提了!”她说,“不要把那些话放在心上,我那时是安心想气你,事实上,你的画并不那样恶劣……”
“何必再解释?”耿若尘皱起眉头,鲁莽地打断了她,“你是对的!我那些抽象画烂透了!连具象都还没学到家,却要去画抽象!你猜为什么?因为买画的人十个有八个不懂得画,因为我画得容易,脱手也容易!那不是我的事业,只是我谋生的工具而已。”“可是,你如果安心画,你可以画得很好!”
“你又说对了!”他歪歪头,仍然带着他那股骄傲的气质,“像我父亲说的,只要我安心做任何事,我都会做得很好!”
她深深地望着他。
“这以后,你又预备做什么呢?”
他咬住嘴唇,沉思了一会儿。
“我还不知道,”他犹疑地说,“我想,我不会在风雨园停留很久……”
“嗨!”她挑高了眉毛,“我仿佛记得,你昨天才答应了你父亲,从此,你不再流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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