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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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自己,似乎比谁都更明白将要来临的事情。这些日子,他反而非常忙碌,朱正谋律师和唐经理几乎每天都要来,每次,他们就关在老人的房里,带着重重的公事包,和老人一磋商就是好几小时之久。有次,江雨薇实在忍不住了,当朱正谋临走时,她对他说:
“何苦呢?朱律师,别拿那些业务来烦他吧,他走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的,你们就让他多活几天吧!”
“你知道他的个性的,不是吗?”朱正谋说,“如果他不把一切安排好,他是至死也不会安心的!”
于是,江雨薇明白,老人是在结算账务,订立遗嘱了。这使她更加难受,也开始对生命本身起了怀疑,一个人从呱呱堕地,经过成长,经过学习,经过奋斗,直到打下了天下,建立了事业,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是什么呢?带不走的财产,无尽的牵挂,以及一张遗嘱而已。人生,人生,人生是什么呢?
六月初,老人变得更加暴躁和易怒了。这天晚上,为了嫌床单不够柔软,他竟和李妈都大发了脾气,当然,李妈也明白老人的情况,可是,她仍然偷偷地流泪了。江雨薇给老人注射了镇定剂,她知道,这些日子,老人常被突然袭击的疼痛弄得浑身痉挛,但他却强忍着,只为了不愿意住医院。那晚,照顾老人睡熟之后,她在那沉重的心事的压迫下,走到了花园里。
这晚的月色很好,应该是阴历十五六吧,月亮圆而大,使星星都失色了。她踏着月光,望着地上的花影扶疏,竹影参差,踩着那铺着石板的小径,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花香……她心情惆怅,神志迷茫,风雨园啊风雨园!此时无风无雨,唯有花好月圆,但是,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呢?谁能预料?谁能知道?
穿花拂柳,她走出小径,来到那紫藤花下。在那石椅上,已经有一个人先坐在那儿了。耿若尘!他坐着,用双手扶着头,他的整个面孔都埋在掌心中。
她轻悄地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
“是你吗?雨薇?”他低低地问,并没有抬起头来。
“是的。”
“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他喑哑地问。
“我们谁都不知道。”她轻声说。
“总之,时间快到了,是吗?”他把手放下来,抬眼看她,眼神是忧郁的,悲切的。
“是的。”她再说,恳挚地回视着他。
“假若我告诉你,我很害怕,我害怕他死去,因为他是我的支柱,我怕他倒了,我也再站不起来了,假若我这样告诉你,你会笑我吗?你会轻视我吗?”
她凝视他。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个冲动,想把这男人揽在怀里,想抱紧那颗乱发蓬蓬的头,想吻住那两片忧郁的嘴唇,想把自己的烦恼和悲苦与他的混合在一起,从彼此那儿得到一些慰藉。但是,她什么都不敢做,自从雨夜那一吻后,他和她已经保持了太远的距离,她竟无力于把这距离拉近了。她只能站在那儿,默默地,愁苦地,而又了解地注视着他。
“你懂的,是吗?”他说,低低叹息,“你能了解的,是吗?我父亲太强了,和他比起来,我是多么渺小,多么懦弱,像你说的,我仅仅是个花花公子而已。”
“不。”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紧紧地盯着他,她的眼光热切而坦白,“不,若尘,你不比你父亲渺小,你也不比你父亲懦弱!你将要面对现实,接替你父亲的事业,你永远会是个强者!”
“是吗?”他怀疑地问。
“是的,你是的!”她急急地说,“不要让你的自卑感戏弄了你!不要太低估你自己!是的,我承认,你父亲是个强者,但你绝不比他弱!你有的是精力,你有的是才华,你还有热情和魄力!我告诉你,若尘,你父亲快死了,我们都会伤心,可是,死去的人不能复活,而活着的人却必须继续活下去!若尘,”她迫视着他,带着一股自己也不能了解的狂热,急切地说,“你不要害怕,你要勇敢,你要站起来,你要站得比谁都直,走得比谁都稳,因为,你还有两个哥哥,在等着要推你倒下去!若尘,真的,面对现实,你不能害怕!”
耿若尘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
“这是你吗?雨薇?”他不信任似的问,“是你这样对我说吗?”
“是的,是我,”她控制不住自己奔放的情绪,“让我告诉你,若尘,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有两个年幼的小弟弟,我也几乎倒了下去。而你,你比那时的我强多了,不是吗?你是个大男人!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有现成的事业等你去维持!你比我强多了,不是吗?”
“不。”他低语,眩惑地望着她,情不自已地伸手碰了碰她垂在胸前的长发,“你比我强!雨薇,你自己不知道,你有多么美好!有多么坚强!有多么令人心折!”他猝然跳了起来,好像有什么毒蛇咬了他一口似的。“我必须走开了,必须从你身边走开,否则,我又会做出越轨的事来,又会惹你生气了!明天见!雨薇!”
他匆匆向小径奔去,仿佛要逃开一个紧抓住了他的瘟疫。他走得那样急,差点撞到一棵树上去,他脸上的表情是抑郁、热情而狼狈的。只一会儿,他的影子就消失在浓荫深处了。
江雨薇呆站在那儿,怔了。心底充塞着一股难言的怅惘和失望。她真想对他喊:别离开我!别逃开我!别为了雨夜的事而念念于怀!我在这儿,等你,想你!你何必逃开呢?来吧!对我“越轨”一些儿吧!我不在乎了!我也不再骄傲了!可是,她怎么将这些话说出口呢?怎能呢?一个初坠情网的少女,如何才能不害羞地向对方托出自己的感情?如何才能?
或者,他并没有真正地爱上她,或者,他仅仅觉得被她所迷惑,或者,他要逃开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的“良心”,他不愿欺骗一个“好女孩”,是了,一定是这个原因!他并不爱她,仅仅因为风雨园中,除她之外,没有吸引他的第二个少女而已。
她跌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呆呆地沉思起来。好在,一切都快过去了,好在,老人死后,她将永远逃开风雨园,也逃开这园里的一切!尤其,逃开那阴魂不散的耿若尘!那在这几个月里不断缠扰着她的耿若尘!是的,逃开!逃开!逃开!她想着,觉得面颊上湿漉漉的,她用手摸了摸,天啊!她为什么竟会流泪呢?为了这段不成型的感情吗?为了那若即若离,似近似远的耿若尘吗?不害羞啊!江雨薇!
夜深露重,月移风动,初夏的夜,别有一种幽静与神秘的意味。她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拂了拂长发,慢慢地走进屋里去了。
大厅中还亮着灯,是耿若尘特地为她开着的吧?她把灯关了,拾级上楼。楼上走廊中的灯也开着,也是他留的吗?她望望耿若尘的房间,门缝中已无灯光,睡着了吗?若尘,祝你好梦!她打开自己的房门,走了进去。
一屋子的静谧。
她走到书桌前面,触目所及,是一个细颈的、瘦长的白瓷花瓶,这花瓶是那书房内的陈列品之一,据说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白瓷上有着描金的花纹。如今,这艺术品就放在她的桌上,里面插着一枝长茎的红玫瑰。在那静幽幽的灯光下,这红玫瑰以一份潇洒而又倨傲的姿态,自顾自地绽放着。天!这是什么呢?谁做的?她走过去,拿起瓶子来,玫瑰的幽香绕鼻而来,花瓣上的露珠犹在,这是刚从花园中采下来的了。她把玫瑰送到鼻端去轻嗅了一下,这才发现花瓶下竟压着一张纸条,拿起纸条,她立即认出是那个浪子——耿若尘的笔迹,题着一阕词:
池面风翻弱絮,树头雨褪嫣红,
扑花蝴蝶杳无踪,又做一场春梦!
便是一成去了,不成没个来时,
眼前无处说相思,要说除非梦里。
她吸了口气,把纸条连续念了四五遍,然后压在胸口上。要命啊!那个耿若尘!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这晚,当她睡着之后,她梦到了耿若尘: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他拥住了她,把她的头紧抱在胸口,在她耳边反复低语:“眼前无处说相思,要说除非梦里。”
第二天一早,耿若尘就出去了,留给江雨薇一天等待的日子。黄昏时分,他从外面回来,立刻和老人谈到工厂里的业务,他似乎发现工厂的账务方面有什么问题,他们父子一直用些商业术语在讨论着。江雨薇对商业没有兴趣,可是,耿若尘对她似乎也没兴趣,因为他整晚都没有面对过她,他不和她谈话,也不提起昨晚的玫瑰与小诗,他仿佛把那件事已经整个忘得干干净净了。这刺伤了雨薇,刺痛了她。于是,她沉默了,整个晚上,她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人入睡以后,她走进了书房。她在书房中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她知道,耿若尘每晚都要在书房中小坐片刻。在她的潜意识里,是否要等待耿若尘,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耿若尘没到书房里来。夜深了,她叹口气,拿了一本《双珠记》走出书房。又情不自禁地去看看耿若尘的房门,门关着,灯也灭了。她再叹口气,走进自己的房间。
触目所及,又是一枝新鲜的红玫瑰!她奔过去,拿起那瓶玫瑰,同样的,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明知相思无用处,
无奈难解相思苦,
有情又似无情时,
斜风到晓穿朱户,
问君知否此时情,
只恐梦魂别处住,
无言可诉一片心,
唯祝好梦皆无数!
她握紧了这张纸条,仰躺到床上,从她躺着的位置,她可以看到窗外天空的一角,有颗星星高高地挂在那儿,对她一闪一闪地亮着。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那样沉重地,规律地,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胸腔。她闭了闭眼睛,浑身散放着的热流把全身都弄得热烘烘的。她再张开眼睛,那星光仍然在对她闪亮。有光,有热,有心痛,有狂欢,有期待,有担优……这是什么症象?天!这是什么症象?她陡地跳了起来,望着床头的那架电话机。风雨园中每个房间都有电话,而且像旅社的电话般能直接拨到别的房间里。她瞪视着那电话机,然后,她抓起听筒,拨到隔壁的房间里。
耿若尘几乎是立刻就拿起了听筒。
“喂?”他那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她轻应着,喉中哽塞,“我刚刚看到你的纸条。”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别告诉我我是个傻瓜。”他喑哑地,急切地说,“别告诉我我在做些傻事,也别告诉我,你心里所想的,以及你那个X光!什么都别说,好雨薇,”他的声音轻而柔,带着一抹压抑不住的激情,以及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别告诉我任何话!”
“不,我不想告诉你什么,”雨薇低叹着说,声音微微颤抖着,“我只是想请你走出房门,到走廊里来一下,我有句话要当面对你说。”
他沉默了几秒钟。
“怎么?”她说,“不肯吗?”
“不,不,”他接口,“我只是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是不是我又冒犯了你?哎!”他叹气,“我从没有怕一个人像怕你这样!好吧,不管你想对我做什么,我到门口来,你可以把那朵玫瑰花扔到我脸上来!”说完,他立即挂了线。
雨薇深吸了口气,从床上慢慢地站了起来,抚平了衣褶,拂了拂乱发,她像个梦游患者般走到房门口,打开了门,耿若尘正直挺挺地站在那儿,一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他脸上有种犯人等待法官宣判罪状似的表情,严肃,祈求,而又担忧的。
她走过去,心跳着,气喘着,脸红着。站在他面前,她仰视着他,这时才发现他竟长得这么高!
“假若——假若我告诉你,”她轻声地,用他爱用的语气说,“我活到二十三岁,竟然不懂得该如何真正地接吻,你会笑我吗?”
他紧盯着她,呼吸急促了起来。
“你——”他喃喃地说,“是——什么意思?”
她闭上了眼睛。
“请你教我!”她说,送上了她的唇。
半晌,没有动静,没有任何东西碰上她的嘴唇,她惊慌了,张开眼睛来,她接触到了他的目光,那样深沉的、严肃的、恳切的、激动的一对眼光!那样一张苍白而凝肃的脸孔!她犹豫了,胆怯了,她悄悄退后,低语着说:
“或者,你并不想——教我?”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于是,猝然间,她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唇轻轻地碰着了她的,那样轻,好像怕把她碰伤似的。接着,他的手腕加紧了力量,他的唇紧压住了她。她心跳,她喘息,她把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他的身上,双手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她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感得到两颗心与心的撞击,而非唇与唇的碰触。终于,他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她。
她睁开眼来,不信任似的望着面前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吗?几个月前,曾因一吻而被她打过耳光的人?就是这个人吗?那被称为“浪子”的坏男人?就是这个人吗?搅得她心慌意乱而又神志昏沉?就是这个人吗?以后将会在她生命里扮演怎样的角色?
“雨薇。”他轻唤她。她不语,仍然痴痴地望着他。
“雨薇。”他再喊。
她仍然不语。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他喑哑地说,“你好像看透了我,使我无法遁形。”
“你想遁形吗?”她低问,把他的手从自己的眼睛上拉开,“你想吗?”
“在你面前遁形吗?”他反问,“不,我永不想。”
“那么,你怕什么呢?”
“怕——”他低语,“怕你太好,怕我太坏。”
她继续紧盯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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