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校对)第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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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算了!”老人不耐地摆摆手,“我不需要你们来看我,我已经有了特别护士了,你们尽管放心吧!我一时还死不了,也不需要你们在我面前献假殷勤!”
“爸爸!”少妇颇为难堪地喊,不自然地看了江雨薇一眼,“您怎么这样说呢?我们……”
“我太了解你们了!”老人打断了她,微微一笑,“去吧,去吧,你待在这儿两小时,已经有一百二十万分的不耐烦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第一百二十万零一分的不耐烦!所以,走吧!”
那少妇忍耐地咬了一下嘴唇,江雨薇没有忽略掉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恨意。到这时候,江雨薇才有时间打量面前这女人,烫得短短的头发,画得浓浓的眉毛,有对相当漂亮的眼睛,和修秾合度的身材,一件剪裁合身的旗袍,粉红色滚着淡蓝的边,同式样的小外套,襟上别着一个水钻别针。这女人浑身都代表着富丽与华贵。只是,在富丽与华贵之中,却混合着某种与她身份谐调的骄矜、高傲和庸俗。富家的小姐啊!招牌是明写在她脸上与身上的。江雨薇对他们父女间那份微妙的仇恨感到淡淡的惊奇。淡淡的,仅仅是淡淡的,三年的特别护士,接触到太多不同种类的人物,然后,你会发现人与人间的关系那样奇怪,感情那样微妙,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了!
“好吧!”那少妇拿起了她的手提包,高傲地昂起了她的头,她美丽的大眼睛冷漠地望着江雨薇,“那么,江小姐,我把我父亲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老人抢着说,“她不会谋杀我!”
那少妇怔了怔,想说什么,终于,她一甩头,什么话都没有说,打开房门,她径自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江雨薇转过头来,看着她的雇主。
“你对你的女儿相当冷酷啊!”她率直地说。
“女儿?!”老人嗤之以鼻。“我没有那么好的命,从来就没什么女儿!至于美琦,她是我的儿媳妇,她已经等不及我快些死掉了!”江雨薇瞪视着面前的老人。
“你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仇恨的吗?”
老人严厉地回视着她。
“怎样?”他反问,“你想批判我吗?”
“我?”江雨薇自嘲地一笑,“我的身份能批判你吗?我有权利批判任何人吗?”
“你已经批判了!”老人冷冷地说,紧盯着她,“你满脸满眼睛里都写着你对我的不赞同,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我是职业性的特别护士,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并不包括要去喜欢我的雇主。”
“答得好!”他冷哼了一声,盯着她的眼光显得更加锐利与尖刻了,“我不知道我能对你忍耐多久,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
“你还来得及辞掉我。”
“不,”他虚眯着眼睛,慢慢地摇了摇头。“别梦想,我已经用定了你!现在,”他咬咬牙,大声地说,“你还不执行你的工作,在等什么?扶我起来!我不想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江雨薇走上前去,把拐杖递给了他,在搀扶他起来的一瞬间,她的眼光接触了他的,她有片刻的恍惚与迷茫,因为,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竟有某种十分温柔的东西,当她想捕捉点儿什么的时候,那眼光已经变得冰冷而冷酷了。
“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点儿!”他命令地说。
她靠过去,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勉强地站了起来,撑住了拐杖,他费力地移动着身子,大声地咒诅。江雨薇搀住了他的胳膊,多么瘦削的手臂,她怔了怔,难道这老人的生命力并不强?但是,那眼睛里的生命力是多么强韧啊!
“别发呆!”老人从喉咙里低吼,他竟没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医生已经宣布过了,我顶多再活一年!”
她愕然地抬头望着他,想看出他话里有几分真实性,立即,她从他眼光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了。
“即使一个月,我也不要成为残废!”他盯着她,“知道吗?扶我走吧!让我走得跟一个健康人一样!”
她用力地搀住了他。一时间,她无法说话,也无法思想,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从没有像这个——耿克毅这样撼动她,震慑她的了!她扶着他行走,一步一步。并不走向生存,而是走向死亡。但是她知道,这个老人要“走”下去!而不要“倒”下去!
第二章
江雨薇沉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凝视着那熟睡中的耿克毅。这是她担任这特别护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经向黄医生和护士长打听过耿克毅的病情。在耿克毅床头上挂着一个病历牌子,上面只简单地记载着:耿克毅,河北人,六十八岁,男性,病名只简单写着“双腿麻痹”。实际上,他的病是心脏冠状动脉肿大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家大医院转送到这儿来,因为他咆哮着说那家医院的设备太差,病房太坏,而这家医院却是全台北著名的“观光医院”。耿克毅在那家医院已经治疗了半个多月,病历也转了过来。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说的,他,顶多再能活一年。但是,他的双腿却在惊人的进展下复元。黄医生曾经不解地说:
“换了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反正到头来难逃一死,即使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几天呢?”
江雨薇却深深明白,哪怕是一天,是一小时,是一分钟,这老人都要争取“走”的权利。他就是那种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输。
现在,老人在熟睡着。整个上午,他被打针、吃药、物理治疗、电疗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况,他又用了那么多精力来咒骂那些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咒骂他那不听指使的双腿,咒骂那辆倒霉的轮椅,还有,咒骂他新雇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别护士”!现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个梦境里,那梦境是不为人知的吗?他的面容并不和平,那紧蹙的眉头,那紧闭的嘴唇,那僵直而绷紧的肌肉……这整张脸孔上都写明了:他在一个噩梦中,或者,在那梦境里,他潜意识所惧怕的死亡正在威胁着他吧?是吗?那坚强的面孔在熟睡中显得多忧郁,多苍凉!
她出神地注视着这张脸孔。若干年来,只有病危的人与有钱的病人才雇用特别护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后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病愈出院,一个是推进“太平间”。如今,这耿克毅,他将走向何处?黄医生说过:
“等他的双腿再进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后,只是按时打针吃药与休息,一年内,死亡是随时可以来临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进太平间的时候,她不用去面对他。奇怪,她看过多少人死亡,看过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仍然被推入太平间。初当护士那些日子,她每面临一次死亡,就会食不下咽,会难过,会呕吐,会陪着家属恸哭……后来,当她见惯了,她不再难过,不再动容了,她了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谁也逃不掉。可是,为什么她对耿克毅将面对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为什么?她不了解,她完全不能了解。
耿克毅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轻轻地叹了口气,睡梦中的他不再凶恶了,只像个慈祥与孤独的老人。这是初秋的季节,天气仍然闷热,他的额上微微地沁着汗珠。江雨薇悄悄地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块纱布,她轻轻地拭去了他额上的汗。这轻微的触动似乎惊醒了他,他翻了一个身,嘴里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
“若成!”
若成?这是什么?一个人名?一个公司?一个符号?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着,却睡得更加不安稳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紧抓着被单,嘴里急促地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呓语,她只能抓住几个诅咒的句子:
“该死的……浑球……笨蛋……傻瓜……”
连梦里他也要骂人啊!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间,他整个身子痉挛了一下,嘴里蓦然冒出一声野兽受伤时所发出的那种狂嗥:
“若成!”
这一声呼喊那么清晰又那么凄厉,江雨薇被吓了一大跳。她扑过去,他却再度睡熟了,面容渐渐平静下来,他又低低地吐出一句温柔的句子:
“小嘉,留下来,别走!”
小嘉?或是小佳?这又是谁啊?她无心探讨,只是呆愣愣地望着面前这老人的脸孔。留下来,别走!这坚强的老人,在梦中也有若干留恋吗?谁在这人生中,又会一无留恋呢?她沉思着,想得痴了。
于是,就在这时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茫,他的眼光立刻接触到江雨薇那对直视着他的眸子。他摆了摆头,迷迷糊糊地,嘟嘟囔囔地咒骂了一句:
“你是个什么鬼?”
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过来,就又要骂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谁呢!她深吸了口气,望着他,微微一笑:
“忘了吗?我是你的第十二号。”
“第十二号!”他睁大眼睛,完全清醒了过来,“是了!你就是那个机灵古怪的特别护士!”
她嫣然一笑,转过身子,去浴室里为他取来一条热毛巾。这种特等病房,都像观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递给他,扶他坐起身来。“足足睡了两小时,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她笑着望望他,“在梦里,你和醒的时候一样爱骂人呢!”
他斜睨着她,怀疑地问:
“我说梦话吗?”
“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样。”
“哼!”他打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警告似的说,“你最好别说我像小孩子!”
“你的戒条未免太多了!”她说,仍然笑着,一面帮他整理着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凶恶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没有好脾气!”
“你想在我身上发掘什么吗?”他紧盯着她,那眼光又重新锐利起来,“别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温柔等文学形容词,我是著名的铁石心肠!”
“你以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地说。
“以为,你是什么意思?”
“每个人都有自己软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从浓眉下狞恶地看着她:
“你倒很武断啊!凭什么你认为我有软弱的一面?”
她抬起头来,微笑地望着他:
“你的小嘉。”她轻声说。
他猛地一震,眼光寒冷得像两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杀她,他厉声地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凛,立即,她武装了自己:
“你告诉我的。”
“我告诉你的?”他怒叫。
“是的,你梦里提到的名字。”她勇敢地直视着他。
“梦里?”他怔了怔,微侧着头,他不信任似的看着她,逐渐地,那股凶恶的神气从他面容上消失了,他显得无力而苍老了起来。“见鬼!”他诅咒,“连睡眠都会欺骗你!”
“睡梦中才见真情呢!”她冲口而出。
他迅速地抬起眼睛来,再度盯紧了她。“你是个鲁莽的浑球!”他咒骂,“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选择了你来当我的特别护士!”
“你随时可以辞退我。”
“哼!”他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窗口,他望着窗外的阳光,默默地沉思了片刻。然后,他回过头来,注视着她。带着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情,他问:“我梦里还说过一些什么吗?”
“骂人话。”她说。
“哈!”他笑了,“很多人都该骂的。”
“还有——若成。”
他惊跳,紧盯着她的眼光迅速地变得凶恶而冷酷,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伸手,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惊人的大力气捏紧了她,捏得她整个手腕火烧似的痛楚了起来。同时,他的声音暴怒地在她耳边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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