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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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那个女画家。”俊之深深的望着女儿。“是她把你找到的,我到现在为止,还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找到了你。”
珮柔沉默了。只是悄悄的把手伸给江苇,江苇立刻握紧了她。
第十三章
半小时以后,他们已经坐在云涛里了。晓妍和雨秋也加入了他们,围着一张长桌子,他们喝着热热的咖啡,吃着各式各样的西点,一层融洽的气氛在他们之间流动,在融洽以外,还有种雨过天晴的轻松感。
这是珮柔第一次见到雨秋,她穿了件绿色的敞领衬衫,绿色的长裤,在脖子上系了一条绿色的小纱巾。满头长发,用条和脖子上同色的纱巾绑在脑后,她看来既年轻,又飘逸。与珮柔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一直以为雨秋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小妇人。雨秋坐在那儿,她也同样在打量珮柔,白皙,纤柔,沉静,有对会说话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思想,这是张易感的脸,必然有颗易感的心,那种沉静雅致的美,是相当楚楚动人的。她把目光转向晓妍,奇怪,人与人间就有那么多的不同。差不多年龄的两个女孩子,都年轻,都热情,都有梦想和希望。但她们却完全不同,珮柔纤细雅致,晓妍活泼慧黠;珮柔沉静中流露着深思,晓妍却调皮里带着雅谑。奇怪,不同的人物,不同的个性,却有相同的吸引力,都那么可爱,那么美。
江苇,雨秋深思着,这名字不是第一次听到,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望着那张男性的、深沉的、若有所思的脸孔,突然想了起来。“对了,江苇!”她高兴的叫,“我知道你,你写过一篇东西,题目叫《寂寞,别敲我的窗子》,对不对?”
“你看过?”江苇有些意外。“我以为,只有珮柔才注意我的东西。”
“那么,编辑都成了傻瓜?”雨秋微笑着:“我记得你写过,‘我可以容忍孤独,只是不能容忍寂寞’。当时,这两句话相当打动我,我猜,你是充分领略过孤独与寂寞的人。人,在孤独时不一定寂寞,思想,工作,一本好书,一张好唱片,都可以治疗孤独。但是,寂寞却是人内心深处的东西,不管你置身何处,除非你有知音,否则,寂寞将永远跟随你。”她掉头望着俊之:“我记得,我和你讨论过同样的问题,是吗?”
是吗?是吗?是吗?俊之望着她,心折的、倾倒的望着她,是吗?就在那天,他曾吻过她,就在那天,他才知道他已经寂寞了四十几年!他依稀又回到那一日,那小屋,那气氛,那墙上的画像;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是吗?他凝视着她,她是在明知故问了。
“秦——”江苇眩惑的望着她,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看来比他大不了几岁,但是,她的外甥女却是子健的女朋友。他终于喊了出来:“秦阿姨,你想得好透彻!说实话,我从不知道有你这个画家,我也没听过秦雨秋的名字,而你……”
“而我却知道你。你是不是要说这一句话?”雨秋爽朗的看着他:“你可以不看画展,不参观画廊,而我却不能不看报纸啊!”她笑笑:“江苇,你选择了一条好艰苦的路,但是,走下去吧!记住一件事,写你想写的!不过,当你终于成为一个大作家的时候,你一定要准备一件事:挨骂!没有作家成名后能不挨骂的!”
“何不背一背你那首骂人诗?”俊之说。
“骂人诗?”雨秋大笑了起来:“那种游戏文字,念它干嘛?”
“越是游戏文字,越可能含满哲理,”江苇认真的说,“中国的许多小笑话里,全是人生哲学,我记得艾子里有一篇东西说,艾子有两个学生,一个名通,一个名执,有天和艾子一起在郊外散步,艾子口渴了,要那个名执的学生去回乡下老人要水喝,那乡下老人说,喝水可以,但是要写个字考考你,你会念,给你水喝,不会念,就不给你水喝,结果,老人写了一个真假的真字,那学生说是真,老人大为生气,说他念错了,学生就回来报告。艾子又叫名通的学生去,那学生一看这个真字,马上说,这是直八两个字,老人大为开心,就给他们水喝了。后来,艾子说:人要像通一样才能达,如果都像执一样‘认真’,连一口水都喝不到了!”他笑笑,望着雨秋:“这故事给我的启示很多,你知道吗?秦阿姨,我就是名执的学生,对一切事都太认真了。”
雨秋欣赏的看着他。
“你会成功,江苇,”她说,“尽管认真吧,别怕没水喝,云涛多的是咖啡!”
大家都笑了。晓妍一直追问那首“骂人诗”,于是,雨秋念了出来,大家就笑得更厉害了。江苇问:“秦阿姨,你真不怕挨骂吗?”
雨秋的笑容收敛了,她深思了一下。
“不,江苇,并不是真的不怕。人都是弱者,都有软弱的一面,虚荣心是每个人与生倶来的东西,我即使不怕挨骂,也总不见得会喜欢挨骂,问题在于,人是不能离群独居的动物。我画画,希望有人欣赏;你写作,希望有人接受;彩笔和文字是同样的东西,传达的是思想,如果不能引起共鸣,而只能引起责骂,那么,就是你那句话,我们会变得非常寂寞。而寂寞,是谁也不能忍受的东西,是吗?所以,我所谓的‘不怕挨骂’,是在也有赞美的情况下而言。毁誉参半,是所有艺术家、文学家都可能面临的,关于毁的那一面,有他们的看法,姑且不论。誉的一面,就是共鸣了。能有共鸣者,就不怕毁谤者了。”
“可是——”江苇热心的说:“假如曲高和寡,都是骂你的人,是不是就表示你失败了?”
“那要看你在自己心里,是把真字念成真呢,还是直八了。”她笑着说,又想了想。“不过,我不喜欢曲高和寡这句话,这几个字实在害人。文学,真正能够流传的,都是通俗的,像《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甚至《金瓶梅》、《红楼梦》,哪一本不通俗?文学和艺术都一样,要做到雅俗共赏,比曲高和寡好得多!现在看元曲觉得艰深,以前那只是戏剧!词是可以唱的,最老的文学,一部《诗经》,只是孔子收集的民谣而已。谁说文学一定要曲高和寡,文学是属于大众的!”
江苇注视着雨秋,然后,他掉头对珮柔说:“珮柔,你应该早一点带我来见秦阿姨!”
珮柔迷惑的看着雨秋,她喃喃的说:“我自己也奇怪,为什么我到今天才见到秦阿姨!”
看到大家都喜欢雨秋,晓妍乐了,她瞪大眼睛,真挚的说:“你们知道我阿姨身上有什么吗?她有好几个口袋,一个装着了解,一个装着热情,一个装着思想,一个装着她的诗情画意。她慷慨成性,所以,她随时把她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送人!你们喜欢礼物吗?我姨妈浑身都是礼物!”
“晓妍!”雨秋轻声喊,但是,她却觉得感动,她从没有听过晓妍用这种比喻和方式来说话,她总认为晓妍是个调皮可爱的孩子,这一刻,才发现她是成熟了,长大了,有思想和见地了。
“姨妈!”晓妍热烈的看着她,脸红红的:“如果你不是那么好,你怎么会整夜坐在电话机旁边找珮柔呢!”
一句话提醒了俊之,也提醒了珮柔和江苇,他们都望着雨秋,还是俊之问出来:“真的,雨秋,你怎么会找到珮柔的?”
雨秋微笑了一下,接着,她就轻轻的叹息了。靠在沙发里,她握着咖啡杯,眼光显得深邃而迷蒙。
“事实上,这是误打误撞找到的。”她说,抬眼看了看面前那群孩子们。“你们知道,我是怎么长大的?我父母从没有了解过我,我和他们之间,不止有代沟,还有代河,代海,那海还是冰海,连融化都不可能的冰海。在我的少女时期,根本就是一段悲惨时期!出走,珮柔,”她凝视着那张纤柔清丽的脸庞,“我起码出走过二十次,那时的我,不像现在这样洒脱,这样无拘无束,这样满不在乎。那时,我是个多愁善感,碰不碰就想掉眼泪的女孩子。我悲观、消极、愤世嫉俗。每次出走后,我就有茫茫人海,不知何所归依的感觉,我并没有你这么好的运气,珮柔,那时,我没有一个江苇可以投奔。出走之后怎么办呢?恨那个家,怨那个家,可是,那毕竟是个家!父母再不了解我,也毕竟是我的父母,于是,我最后还是回去,带着满心的疲惫、痛苦与无奈,回去,只有这一条路!后来,再出走的时候,我痛恨回去,于是,我强烈的想做一件事——自杀!”她停下来,望着珮柔。
“我懂了,”珮柔低语,“你以为我自杀了。”
“是的,”雨秋点点头,“我想你可能会自杀,如果你觉得自己无路可走的话。于是,我打电话到每一家医院的急诊室,终于误打误撞的找到了你。”她凝视她的手:“你的手如何受伤的,珮柔?”
珮柔把手藏在怀里,脸红了。
“椅子上有个钉子……”她喃喃的说。
“你让钉子划破你的手?”她深深的望着她,摇了摇头:“你想,让我流血死掉吧!反正没人在乎!流血吧,死掉吧!我宁可死掉……”
“秦阿姨,”珮柔低声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从你这么大活过来的,我做过类似的事情。”
江苇打了个寒战,他盯着珮柔。
“珮柔!”他哑声的,命令的说:“你以后再也不可以有这种念头!珮柔,”他在桌下握住她没受伤的手,“你再也不许!”
“哦,爸爸,”珮柔转向父亲,“江苇好凶,他总是对我说不许这个,不许那个!”
“哈!”子健笑了。“已经开始告状了呢!江苇,你要倒霉了,我爸爸是最疼珮柔的,将来啊,有你受的!”
“他倒不了霉,”俊之摇头,“如果我真骂了江苇,我们这位小姐准转回头来说:老爸,谁要你管闲事!”
大家都笑了起来。这一番团聚,这一个早餐,一直吃了两个多小时,谈话是建筑在轻松、愉快、了解、与热爱上的。当“早餐”终于吃完了。俊之望着珮柔:“珮柔,你应该回家了吧!”
珮柔的神色暗淡了起来。
“爸爸,”她低语,“我不想见妈妈。”
“珮柔,”俊之说,“你知道她昨天哭了一天一夜吗?你知道她到现在还没有休息吗?而且——”他低叹,重复了雨秋的话:“母亲总是母亲!是不是?我保证,你和江苇的事,再也不会受到阻碍,只是……”他抬头眼望着江苇:“江苇,你让我保留她到大学毕业,好吗?”
“贺伯伯,”江苇肃然的说,“我听您的!”
“那么,”他继续说,“也别把珮柔母亲的话放在心上,她——”他摇摇头,满脸的萧索及苦恼。“我不想帮她解释,天知道,我和她之间,一样有代沟。”
这句话,胜过了任何的解释,江苇了解的看着俊之。
“贺伯伯,您放心。”他简短的说。
“那么,”雨秋故作轻快的拍拍手,“一阵风暴,总算雨过天晴,大家都心满意足,我们也该各归各位了。”她站起身来:“我要回家睡觉了,你们……”她打了个哈欠,望着江苇:“江苇,你准是一夜没睡,我建议你也回家睡觉,让珮柔跟她父亲回家,去安安那个母亲的心。晓妍……”她住了口。
“姨妈,”晓妍的手拉着子健,“我可不可以……”
“可以可以!”雨秋慌忙说:“这个姨妈满口袋的了解,还有什么不可以呢?你跟子健去玩吧!不管你们怎么样,我总之要先走一步了!”她转身欲去。
“姨妈!”晓妍有些不安的:“你一个人在家,会不会觉得……”
“孤独吗?”雨秋笑着接口:“当然是的。寂寞吗?”她很快的扫了他们全体一眼:“怎么可能呢?”转过身子,她翩然而去。那绿色的身影,像一片清晨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的绿叶,飘逸、轻盈的消失在门外了。
俊之对着那门口,出了好久好久的神。直到珮柔喊了一声:“爸爸,我们回家吗?”
“是的,是的,”他回过神来,咬紧了牙,“我们——回家!”
雨秋回到了家里。
一夜没睡,她相当疲倦,但是,她也有种难言的兴奋。浪花!她在模糊的想着,浪花!像晓妍、子健、珮柔、江苇,他们都是浪花!有一天,这些浪花会淹盖所有旧的浪花!浪花总是一个推一个的前进,无休无止。只是,自己这个浪花,到底在新的里面,还是在旧的里面,还是在新浪与旧浪的夹缝里?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但是,她也不想知道。她只想洗个热水澡,好好的睡一觉。
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她又开始思想了,思想,就是这样奇妙的东西,你永远不可能装个开关关掉它。她想着珮柔和江苇,这对孩子竟超乎她的预料的可爱,一对年轻人!充满了梦想与魄力的年轻人!他们是不畏风暴的,他们是会顶着强风前进的!尤其江苇,那会是这一群孩子中最突出的一个。想到这儿,她就不能不联想到珮柔的母亲,怎会有一个母亲,把这样的青年赶出家门?怎会?怎会?怎会?珮柔和子健的母亲,俊之的妻子,幸福的家庭……她合上眼睛,脑子里是一片零乱,翻搅不清的情绪,像乱丝一般纠缠着。她深深叹息,她累了,把头埋进枕头里,她睡着了。
她不知道自己睡着了多久,梦里全是浪花,一个接一个的浪花。梦里,她在唱一支歌,一支中学时代就教过的歌。“月色昏昏,涛头滚滚,恍闻万马,齐奔腾。澎湃怒吼,震撼山林,后拥前推,到海滨。”她唱了很久的歌,然后,她听到铃声,浪花里响着清脆的铃声。风在吼,浪在啸,铃在响。铃在响?铃和浪有什么关系?她猛然醒了过来,这才听到,门铃声一直不断的响着,暮色已经充满了整个的房间。
她跳下床来,披上睡袍,这一觉竟从中午睡到黄昏。她甩了甩头,没有甩掉那份睡意,她朦朦胧胧的走到大门口,打开了房门。
门外,贺俊之正挺立在那儿。
“哦,”她有些意外,“怎么?是你?这个时间?你不在家休息?不陪陪珮柔?却跑到这儿来了?”
他走进来,把房门合拢。
“不欢迎吗?”他问:“来得很多余,是不是?”
“你带了火药味来了!”她说,让他走进客厅。“你坐一下,我去换衣服。”
她换了那件宽宽大大的印尼衣服出来,他目不转睛的望着她。她刚睡过觉,长发蓬松,眼睛水汪汪的,面颊上睡靥犹存。她看来有些儿惺忪,有些儿朦胧,有些儿恍惚,有些儿懒散。这,却更增加了她那份天然的妩媚,和动人的韵致。
她把茶递给他,坐在他的对面。
“家里都没事了?”她问:“珮柔和母亲也讲和了?是吗?你太太——”她沉吟片刻,看看他的脸色。“只好接受江苇了,我猜。她斗不过你们父女两个。”
俊之沉默着,只是静静的看着她。
“其实,”雨秋又说,她在他的眼光下有些瑟缩,她感到不安,感到烦恼,她迫切的要找些话来讲,“江苇那孩子很不错,有思想,有干劲,他会成为一个有前途的青年。这一下好了,你的心事都了了,儿女全找着了他们的伴侣,你也不用费心了。本来嘛,孩子有自己的世界,当他们学飞的时候,大人只能指导他们如何飞,却不能帮他们飞,许多父母,怕孩子飞不动,飞不远,就去限制他们飞,结果,孩子就根本……”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的面颊在向她迫近:“……就根本不会飞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他的眼睛紧盯着她。
“你说完了吗?”他问。
“完了。”她轻语,往后退缩。
“你知道我不是来和你讨论孩子们的。”他再逼近一步。“我要谈的是我们自己。说说看,为什么要这样躲避我?”
她惊跳起来。
“我去帮你切点西瓜来,好吗?”
“不要逃开!”他把她的身子拉回到沙发上。“不要逃开。”他摇头,眼光紧紧的捉住了她的。“假若你能不关心我,”他轻声说,“你就不会花那么多时间去找珮柔了,是不是?”
“人类应该互相关心。”她软弱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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