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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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故事?碧菡叹息,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故事。在舞厅里你不要去探求。舞客们来寻求安慰,因为家里没有温暖,舞女们货腰为生,因为种种辛酸。不,在这儿你不要去探求别人的秘密,你只能满足别人的欢乐。冰山美人!这外号是因为她永远拒绝和客人“吃消夜”而起的。陈元曾经对她瞪着眼睛说:
“你以为你做了多高尚的职业?你以为来这儿的客人仅仅要跳舞?你知不知道你那见了鬼的‘洁身自好’只让你损失一大笔财路,除此而外,没有丝毫好处!别人并不会因此而把你看得高贵了!”“我并不要别人把我看得高贵,”她轻声说,无奈地微笑着,“已经走入这一行,还谈什么高贵!”她转动着手里的小酒杯,“我这样做,只为了我自己的良心,和……”她默然不语,酒香雾气里,浮起的是高皓天的脸庞。
“为了你那个该死的男朋友!”陈元叫着说,对她摇摇头,“曼妮,你是个傻瓜!”
曼妮是她在这儿的名字,舞厅老板帮她取的,多俗气的名字,但是,叫什么名字都一样,那只是一个代号而已。她不在乎,一个出卖欢笑的女人,还在乎名字吗?她已经没有名字了。多年多年以前,她叫作俞碧菡。在她走进蓝风来以前,她已经把那个名字埋在地底层去了。
探戈舞曲完了,她跟着胖子回到桌上,胖子也并不叫胖子,他姓吴,大家叫他吴老板,是个菲律宾华侨,也是这儿的常客。当他第一次发现碧菡的时候,他就着了迷,他称她为“小仙女”,说她周身没有一点儿人间俗气。他为她大把大把地花钱,一夜买她一百个钟点,希望有一天,金钱的力量,能够终于买到她的一点儿“俗气”,人类,就是这么矛盾的。
陈元上台去唱起歌来了,仍然是那支“他的歌”——《一个小女孩》。他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衣服,脖子上系着一条咖啡色的领巾,虽然是晚上,他仍然习惯性地戴着一副淡淡的墨镜,他说那是他的“保护色”。他拿着麦克风,浑身都是一股满不在乎和吊儿郎当的气质。他用他那低沉的嗓音,忧郁地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
当我很小的时候,
我认识一个小小的女孩,
我们喜悦欢笑,我们两小无猜,
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更不知道什么叫悲哀,
我们常常两相依偎,互诉情怀,
她说但愿长相聚首,不再分开!
我说永远生死相许,千年万载!
孩子们的梦想太多,成人的世界来得太快!
有一天来了一个陌生人,
他告诉她海的那边有个黄金世界!
于是他们跨上了一只银翅的大鸟,
直飞向遥远的,遥远的海外!
从此我失去了我的梦想,
日复一日,品尝着成人的无奈!
我对她没有怨恨,
更没有责怪,
我只是怀念着,怀念着:
我生命里那个小小的女孩!
碧菡端着小酒杯,倾听着陈元那忧郁的嗓音,唱着那支《一个小女孩》。这支歌她已经听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因为陈元每晚都要唱它。她还记得她刚来蓝风的时候,那个年轻的、不会笑的孩子,陈元,就吸引了她的注意,因为他总在唱这支歌。然后,有一夜,外面下着倾盆大雨,舞厅里的生意清淡,陈元坐到她身边来,他们一起喝了一点酒,两人都有点儿薄醉。她问他:
“为什么永远唱这支歌?”
“因为这就是我的故事。”他坦白地说,“一个很平凡的故事,是不是?这时代的年轻人,每个人都可能碰到的故事,是不是?”
“是的,”她说,迷迷茫茫地啜着酒,“你有你的故事,我有我的故事,你的故事并不稀奇,我的故事却非常稀奇。两种不同的故事,居然会发生在一个相同的时代里。这是一个很稀奇的时代!”
“告诉我你的故事。”陈元说。
于是她说了,她托出了她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她说,只因为酒,因为天雨,因为寂寞,因为陈元有一副忧郁的嗓音。说完了,陈元望着她:
“你还在爱你那个姐夫,是吗?”
她点点头,看着他。
“你呢?”她反问,“还在爱你那个小小的女孩?”
他也点点头。从此,她和陈元成了好朋友。每晚“下班”后,陈元常常送她回她的住所——一间租来的套房。她也会留他小坐,却绝不及于乱。他们是好朋友,是兄妹,是天涯知己。两人都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感觉。一天,陈元拿了一张报纸,指着一个《寻人启事》,问她:
“这是在找你吗?”
她看着报纸,那是一则醒目的启事,登在报纸的第一版,用红框框框着,里面写的是:
碧:
忏悔莫及,相思几许?
请即归来,永聚不离!
云天
她抬起头来,淡淡地笑了笑。
“是的,是在找我,已经登了一个多月了,我早就看到了。”
“为什么不回去?”陈元问,“既然你爱他。”
“回去,是老故事的重演,”她说,“有过第一次的爆发,必然会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就有第三次,这爆发会一次比一次强烈,最后,我仍然只有一走了之。”她低低叹息,“我不会回去了,永远不会回去了。没有我,他们或者还会快乐,有了我,他们永不会快乐。”
陈元瞪着她。
“那么,你以后怎么办?你预备当一辈子舞女吗?”
“我没有想过,”她茫然地说,“走一步,算一步吧!我需要钱,供给我妹妹念高中。”
“我给你一个忠告好不好?”陈元说,“趁你年轻漂亮,找一个有钱的老头子嫁了吧!要不然,你就随便一点,跟他们去吃吃消夜,赚赚外快,反正你已堕落风尘,难道还希望有人跟你立贞节牌坊?”
她摇摇头,固执地说:
“我不!我做不出来!”
“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陈元说。
“我是的。”碧菡笑笑,“你呢?有什么打算?”
“和你一样,走一步算一步。”
“为什么不找一个女朋友结婚?难道还在等那个女孩吗?”
“你知道,人事无常,”陈元说,“说不定有一天,她回到台湾来,已经七老八十岁,那时,我还是可以娶她。”
她睁大眼睛,望着陈元。
“你知道吗?陈元?”她慢吞吞地说,“你从头到尾就是个傻瓜!”
于是,他们都笑了。
这样,有一天晚上,陈元送她回家,他们漫步在黑夜的街头,两人都很落寞。街灯把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忽焉在前,忽焉在后。那晚,陈元颇有点醉意,他忽然对碧菡说:
“曼妮,我们结婚吧!”
“为什么?”她问。
“因为我们是一对傻瓜!”他说,“傻瓜只能和傻瓜结婚。”
她微笑了一下。
“不。”她说,“我们不能结婚,我们虽然都是伤心人,却都别有怀抱。你有你所爱的,我有我所爱的,我们结婚,不会幸福。”
“你说得对!”陈元低叹了一声,“幸福与我们何等无缘!”
是的,幸福对于伤心人,都是无缘的。碧菡坐在那儿,啜着酒,看着陈元唱完歌退下来,他要等他的女友归来,他等到何年何月为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问世间情是何物?她的眼睛迷濛了。
“喂!曼妮!”她身边的胖子说,“你在想什么?”
“哦,没什么。”她笑笑,“我们跳舞好吗?”
滑进了舞池,那是一支慢狐步。碧菡把头依假在胖子的肩上,缓缓地滑动着步子,心里空空茫茫,若有所思。胖子拥着她,感到她今夜特别温柔,就难免有点非非之想。他亲热地搂着她,尽兴酣舞,她柔顺地配合着他,翩翻转动,他们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跳完了一支,又跳一支……夜,在舞步下缓慢地流逝。
终于,跳累了,他们回到桌子边来,刚坐下,舞女大班走过来,在她耳边说:
“你必须转台子,有一个客人,付了一百个钟点的钱,买你今晚剩下的时间!”
她看看表,只有半小时就打烊了。
“熟客吗?”她问。
“生客!”
她蹙蹙眉,有点不解,但是,这并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事,站起身来,她对胖子致歉。胖子老大地不开心,为了表示风度,也只好让她离去。她跟着大班,走向墙角一个阴暗的角落。
“曼妮小姐来了。”大班赔笑说。
她站在桌边。蓦然间,心脏一直沉进了地底。瞪大眼睛,她不敢相信地望着桌子后面坐着的人,樵悴、消瘦、阴沉、酒气熏人,手里拿着一支烟,他面前弥漫着烟雾,靠在椅子里,他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腿软软的,身子虚飘飘的,跌坐在椅子中,她眼前浮上了一层雾气。
“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她问,声音好无力,好软弱,好低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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