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云天(校对)第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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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那样狂热,那样真诚,那样哀求……终于,父亲长叹了一声,点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头。于是,她念了高中,母亲的话却多了:
“奇怪,她又不是你亲生的,一个拖油瓶!你就这么宠着她!我看呀,你始终不能对你那个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还爱着她,为什么娶我来呀?为什么?为什么?”
“我是为了碧菡父亲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十五岁的小孩子,不念书又能做什么事呢?”
“可做的事多着呢!只怕你舍不得!”继母叫着说,“隔壁阿兰开始做事的时候,还不是只有十五岁!”
阿兰!阿兰的工作是什么?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凌晨再带着一脸的疲倦回来。碧菡激灵灵地打了几个冷战,从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念书,她加倍地用功,加倍地努力,只因为她深深明白,对于许多同学而言,念书是对父母的一项“责任”,可是,对她而言,“念书”却是父母对她的“格外施恩”。不想念书!吴教官居然问她是不是不想念书了?唉!人与人之间,怎会有那么长那么大的距离?怎能让彼此间获得了解呢?
走进了厨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饭,把饭锅放在小火上煨着。乘煮饭的时间,她再赶快去拿了脏衣服的篮子,坐到后院的水龙头下搓洗着。一家八口,每天竟会换下这么多的脏衣服,她拼命搓,拼命洗,要快!要快!她还要装弟妹们的便当呢!怎样能把一个人分作两个或分作四个来用?肥皂泡在盆子里膨胀,在盆子里挤压,在盆子里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肤。后院的水龙头虽在墙边,那窄窄的屋檐仍然挡不住风雨,雨水飘了过来,打湿了她的头发,也打湿了她的面颊……她望着那盆脏衣服,手在机械化地搓揉,脑子里却像万马奔腾般掠过了许许多多思想。她想起萧老师,那年轻的代课老师,前两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员休息室里,那样热心地告诉她生命的意义:生命是喜悦,生命是爱,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萧依云用那样发着光彩的眼睛望着她,那样热烈而诚恳地述说着: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爱的形容词的堆积!她搓着那些衣服,用力地搓,死命地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觉得冷,只是热辣辣地剌痛。屋檐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来,跌进她的衣领里。同时,两滴泪珠也正轻悄地跌落进洗衣盆里。
“俞碧菡,你必须相信,不论你的出生多么苦,不论你的环境多么恶劣,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义!”萧依云的声音激动,眼光热烈,满脸都绽放着光彩,“你才十七岁,你的生命才开始萌芽,将来,它会开花,会结果,那时,你会发现你生命的价值!”
是吗?是吗?将来有一天,她会远离这些苦难,她会发现生命的价值,而庆幸自己活着!会吗?会吗?萧老师是那样有信心的!萧老师也年轻,却不像她这样悲观呀!她挺直了背脊,看着那些肥皂泡泡,一时间,她觉得那些白色的泡沬好美,好迷人,那样轻飘飘地荡溱在水面上,反射着一些彩色的光华。她不自禁地用手捞着那些泡泡,水泡浮在她的掌心中,她出神地看着它们,凝视着它们在她的手心里一个个地破灭、消失。生命不是肥皂泡,生命是实在的,美好的,她才起步,有一大段的人生等着她去走,去体验,去享受……她陷进一份美妙的憧憬中了。
“碧菡!”
一声厉声的吼叫,吼走了她所有的梦和幻想,她惊跳起来,扑鼻的焦味告诉她,她已经闯了祸了。她冲进厨房里,母亲正站在那儿,蓬着头发,铁青着脸,怀里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弟弟。母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尖厉得像两支互挫的钢锯。
“你看你做的好事!”她大叫着,“一大锅饭呢!你在干些什么?”
碧菡冲到炉边,本能地就抓住锅柄,把那锅已烧焦的稀饭抢救下来。她忘了那锅柄早已断了,顿时间,一阵烧灼的痛楚尖锐地刺进了她的手指,她轻呼了一声,慌忙把锅摔下来,于是,锅倾跌了,半锅烧焦的稀饭扑进火炉里,引发出一阵“嗤”的响声,火灭了,稀饭溢得满炉台,满地都是。
“你故意的!”母亲尖叫,冲过来,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耳朵,开始死命地拉扯,“你故意的!你这个死丫头!你这个坏良心的死人!你故意的!”
“不是,妈,不是!”她叫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的脑袋被拉扯得歪了过去,“对不起,妈,对不起,我没注意,不是故意的……”
“还说不是故意的!你找死!”母亲扬起手来,顺手就挥来一记耳光,碧菡一个踉跄,直冲到炉台边,那锅稀饭再一次倾跌过去,整锅都倾倒了。
母亲手里的小弟弟被惊吓了,开始嚎哭起来,全家都惊动了,弟妹们一个个钻进厨房,父亲的脸也出现了。
“怎么回事?”父亲沉着声音问,因为没睡够而发着火,“一大清早就这样惊天动地的干什么?”
“你瞧瞧!你瞧瞧!”母亲指着那锅稀饭,气得浑身发抖,“这是你的宝贝女儿做的!她烧焦了饭,还故意把它泼掉!看看你的宝贝女儿!你做工供给她读书,她怎样来报答你!你看看!你看看!”
“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菡噙着满眼睛的泪,勉强地解释,“绝不是故意的!”她开始抽泣。
“哭什么哭?”父亲恼怒地叫,“一清早,你要触我的霉头是不是?你在干些什么?为什么烧不好一锅饭?”
“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着眼泪,不能哭,不能哭,父亲最忌讳早上有人哭,他说这样一天都会倒楣。不能哭,不能哭……可是,眼泪怎么那么多呢?
“洗衣服?!”母亲三步两步地走进后院里,顿时又是一阵哇哇大叫,“天哪,她要败家呢!衣服一件也没洗好,她倒掉了整包的肥皂粉!……”
完了!准是那些肥皂泡泡害人,她一定不知不觉地用了过多的肥皂粉。母亲折回到厨房里来,脸色更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直逼向她。
“你在洗衣服?”她压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在洗什么衣服?”举起手来,她又来拧她的耳朵,碧菡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母亲没抓住她,却正好一脚踩在地上的稀饭里,稀饭粘而滑,她手里又抱着个孩子,一时站不牢,就连人带孩子跌了下去。一阵砰砰碰碰的巨响,碗橱带翻了,碗盘砸碎了,孩子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
碧菡的脸色吓得雪白,她慌忙扶起了母亲,抱起地上的小弟弟。父亲三脚两步地抢了过来,一把抱走了孩子,母亲站直身子,呼天抢地般地哭叫了起来。
“她推我!她故意推我!她这个婊子养的小杂种!她想要害死我们母子呢!哎唷,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推我!她连我都敢推了!哎唷……”
碧菡睁大了眼睛,声音发着抖:
“我没有……我没有……”她嗫嚅着,喘息着,“我真的没有……”
父亲把小弟弟放在床上,那孩子并没受伤,却因惊吓而大哭不停。父亲大跨步地走了过来,在碧菡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之前,她已经挨了一下重重的耳光,这一下重击使她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顿时混沌一片。她想呼叫,却叫不出来,因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无数的打击已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她头昏目眩,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疼痛,疼痛……然后,她听到一声凄惨的呼叫:“爸爸!请你不要打姐姐!请你不要打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冲了过来,哭着用手紧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紧遮在碧菡的前面,哭泣着喊: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亲的手软了,打不下去了,他废然地垂下手来,望着这对幼年丧母的异父姐妹。跺了一下脚,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孽债!”他说,“真是孽债!”
碧荷瘦小的身子颤抖着,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紧攀在碧菡的身上。父亲再踩了一下脚:
“碧菡!今天不许去上课!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罚你今天一天不许吃饭!”
父亲掉头走开了。
碧菡退到院子里,坐下来,她又开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过来,搬了一个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边。
“碧荷,”碧菡低声说,“你该去上学了。”
“不!”碧荷坚决地摇着她的小脑袋,“我帮你洗衣服!”
“你洗不动,”碧菡的眼泪顺着面颊滚下来,“你听我话,就去上课。”
“不。”碧荷的眼泪也滚了下来,她抽泣着,“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赶我走,我可以帮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轻轻整理碧荷鬓边的头发。碧荷抬眼望着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嘴角。
“姐姐,”她哭泣着说,“你流血了。”
“没有关系,我不痛。”
“姐姐,”碧荷压低声音说,“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积起来了,爸爸要工作,要养我们,爸爸很可怜。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么,我恨妈妈!”
“嘘!”碧菡用手压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说这种话,不可以再说!”她擦拭着那张泪痕狼藉的小脸,“别哭了,碧荷,别哭了。”
碧荷努力抑制了抽噎,她望着碧菡,小脸上是一片哀戚。碧菡尝试对她微笑,尝试安慰她:
“让我告诉你,碧荷,”她说,“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因为……因为……”她看着那些带着彩色的肥皂泡,“因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满了爱,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的……”
碧荷张大了眼睛,她完全不了解碧菡在说些什么,但是,她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了姐姐的眼眶,滚落到洗衣盆里去了。
第五章
俞碧菡有三天没有来上课。
对萧依云这个“临时”性的“客串”教员来说,俞碧菡来不来上课,应该与她毫无关系。反正她只代一个月的课,一个月后,这些学生就又属于李雅娟了。如果有某一个学生需要人操心的话,尽可以留给李雅娟去操心,不必她来烦,也不必她过问。可是,望着俞碧菡的空位子,她就是那样定不下心来。她眼前一直萦绕着俞碧菡那对若有所诉的眸子,和嘴角边那个怯弱的、无奈的微笑。
第四天,俞碧菡的位子还空着。萧依云站在讲台上,不安地锁起了眉头。
“有谁知道俞碧菡为什么不来上课吗?”她问。
“我知道。”一个名叫何心茹的学生回答,她一直是俞碧菡比较接近的同学,“我昨天去看了她。”
“为什么?她生病了吗?”
“不是,”何心茹的小脸上浮上一层愤怒,“她说她可能要休学了!”
“休学?”萧依云惊愕地说,“她功课那么好,又没生病,为什么要休学?”
“她得罪了她妈。”
“什么话?”萧依云连懂都不懂。
“她说她做错了事,得罪了她妈,在她妈妈气消了以前,她没办法来上课。”何心茹的嘴翘得好高,“老师,你不知道,她妈是后母,我看那个女人有虐待狂!”
虐待狂?小孩子懂什么?胡说八道。但是,一个像俞碧菡那样复杂的家庭,彼此一定相当难于相处了。总之,俞碧菡面临了困难!总之,萧依云虽然只会当她三天半的老师,她却无法置之不理!总之,萧依云知道,她是管定了这档子“闲事”了。
于是,下课后,她从何心茹那儿拿到了俞碧菡的地址,叫了一辆计程车,她直驰向俞碧菡的家。
车子在大街小巷中穿过去,松山区!车子驰向通麦克阿瑟公路的天桥,在桥下转了进去,左转右转地在小巷子里绕,萧依云惊奇地望着外面,那些矮小简陋的木板房子层层叠叠地堆积着,像一大堆破烂的火柴盒子。从不知道有这样零乱而嘈杂的地方!这些房子显然都是违章建筑,从大门看进去,每间屋子里都是暗沉沉的。但是,生命却在这儿茂盛地滋生着,因为,那泥泞的街头,到处都是半大不小的孩子,穿着臃肿而破烂的衣服,虽然冻红了手脚,却兀自在细雨中追逐嬉戏着。
车停了,司机拿着地址核对门牌。
“就是这里,小姐。”
萧依云迟疑地下了车,付了车资,她望着俞碧菡的家。同样地,这是一栋简陋的木板房子,大门敞开着,在房门口,有个三十余岁的女人,手里抱着个孩子,那女人倚门而立,满不在乎地半裸着胸膛在奶孩子。看到萧依云走过来,她用一对尖锐的、轻藐的眼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萧依云感到一阵好不自在,她发现自己的服饰、装束和一切,在这小巷中显得那样地不谐调,她走过去,站在那女人的前面,礼貌地问:
“请问,俞碧菡是不是住在这儿?”
女人的眉毛挑了起来,眼睛睁大了,她更加尖锐地打量她,轻藐中加入了几分好奇。
“你是谁?”她鲁莽地问,“你找她干什么?”
“我是她的老师。”萧依云有些儿恼怒,这女人相当不客气啊,“我要来访问一下她的家庭。”
“哦,”那女人上上下下地看她,“你是老师,倒看不出来呢!怎么有这么年轻漂亮的老师呢!”她那冰冷的脸解冻了,眉眼间涌上了一层笑意,“真了不起哦,这么年轻就当老师!”
一时间,萧依云被弄得有点儿啼笑皆非,她简直不知道这女人是在讽刺她还是在赞美她?尤其,她那两道眼光始终在她身上放肆地转来转去。
“请问,”她按捺着自己,“俞碧菡是不是住在这里?”
“是呀!”那女人让开了一些,露出门后一个小小的水泥院子,“我就是碧菡的妈。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哦!萧依云的喉咙里哽了一下,这就是俞碧菡的母亲?那孩子生长在怎样的一个家庭里呀?
“噢,”她嗫嚅了一下,“俞太太,俞碧菡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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