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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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双的脸色雪白,眼珠乌黑,她凝视着诗尧,嘴唇颤抖着,低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一张一万元的支票!”诗尧说,“你马上可以到银行去领现款,支票是即期的,也没有画线!”
小双的脸色更白了。
“你……你认为我们没有钱用?”她低问。
“我‘知道’你们没有钱用!”诗尧重重地说,“你每天早上徒步走四十分钟,到卢友文家,路上,你要帮他买烧饼油条。中午,你们大概是靠生力面维生,然后,你徒步一小时去音乐社上课,因为这中间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下了课,你又要买面包、牛油、火腿、花生米等东西,再徒步一小时去卢友文家!你最近加了薪,每月也只有四千元,一千五百交给了妈妈,你还能剩多少?”
小双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那眼珠显得又黑又深。她重重地呼吸,胸腔在剧烈地起伏着,她的声音好冷好沉,低得像耳语:
“你在侦察我!”
“不要管我有没有侦察你!”诗尧的声音恼怒而不稳定,空气里有着火药的气息。我浑身紧张,全身心都戒备了起来,我的哥哥喝醉了,他是真的醉了,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讲的都是事实,对吧?所以,这里有一万元的支票,你最起码可以坐坐计程车,和你的男朋友去吃吃小馆子!”
小双的背脊挺得好直好直,脸色板得像一块寒冰,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诗尧,愤怒和屈辱明显地燃烧在她眼睛里,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激动和悲愤:
“因为我们穷,你就有权利来侮辱我们吗?因为友文热衷于写作,你就看低了他的人格吗?因为我们刻苦奋斗,你就嘲笑我们没有生活能力吗?因为我们没钱用,你就认为我们会接受你的施舍吗?……”她一连串地说着,长睫毛不停地颤动,眼珠是濡湿而清亮的,眼神是锐利而凌厉的。
“慢着!”诗尧叫,打断了小双的话,“我何时轻视过你?我何时嘲笑过你?我又何时施舍过你?我告诉你!”他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吼叫,“我朱诗尧再窝囊,再糊涂,再浑球,也不至于拿钱去支持我的情敌!”
小双蹙起了眉头,愕然地张开了嘴,颤声说:
“那么,那么,你……你拿支票给我干吗?”
“这是你的钱!”诗尧吼着,紧紧地盯着小双,“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能力,钱是歌林公司拿出来的,他们买了《在水一方》的唱片权,连作曲带作词,一共算一万元!我无法使他们出得更高,不过,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你懂了吗?这是你的钱,是你爸爸给你的遗产!不是我给你们的恋爱费,你那样骄傲,你那样自负,我敢去侮辱你吗?我敢去施舍你吗?即使我为你心痛得全身发抖,我又何尝敢给你一毛钱?”
小双的眼睛越睁越大,困惑在她眉端越聚越深,听到诗尧最后的一句话,她已经完全怔了。她的眼光定定地望着诗尧,她摇头,起先是慢慢地、缓缓地摇头,接着,她的头越摇越快,她的声音艰涩、喑哑而震颤:
“不,诗尧,这不可能!”
诗尧迅速地抓紧了小双的手,他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他两眼发红,脸色却变白了,胸部剧烈地起伏着,他紧张地、沙哑地、口齿不清地问:
“什么事不可能?你认为歌林不可能买这唱片权吗?”
小双眼里浮上了泪影,她费力地不让那眼泪滴下来,睫毛往上扬着,她的眼睛又圆又大。
“不是歌林,是你!你不可能对我这样!”她不信任地说,“你心里不可能有我!不可能!”她又摇头,飞快地摇头,把长发摇了满脸,“我不相信这个!我无法相信这个!”
“你必须相信!”诗尧大声地说,突然激动地用手捧住了小双的脸,稳定了她那颗拼命左右摇摆的头颅,他嘶哑地说,“你必须相信!小双,我做错了许许多多的事,我像个傻瓜,居然允许那个卢友文闯进来,我愚不可及!我笨,我傻,从你走进我家的大门,我就没有做对过一件事!但是,小双,请你相信我,你带给了我一生没有忍受过的痛苦!”小双的眉头轻蹙在一块儿,眼中泪光莹然,她却始终不让那泪珠滑下来,她的眼睛就那样睁着,闪着泪光,带着凄楚,怀疑地、做梦似的望着诗尧。这眼光显然使诗尧心都碎了,因为,他猝然把她的头揽进了怀里,痛楚地喊了一声:
“小双!请相信我!请相信我!”
小双轻轻地推开他,抬眼瞅着他,依然做梦一样的,不信任似的说:“你……你知道吗?诗尧,你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我……我一直以为,你心里的人是……是黄鹂!”
“你——你怎么也这样傻!”诗尧粗鲁地说,“诗卉知道,妈妈知道,我想,连奶奶都知道!而你,你——”他咬牙,咬得牙齿发响,“你居然敢说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该知道?”小双幽怨地问,“你一直那样骄傲,那样冷冰冰,那样就事论事!我以为……以为这只是诗卉的一厢情愿!”
“那么,”诗尧的声音颤抖了,颤抖得非常厉害,他的眼睛里燃烧着希望和渴求,他似乎一下子振奋了起来,“那么,现在表示,还不算太晚,是不是?小双,是不是?”
小双不语,却悄然地想从诗尧怀里挣脱出来。诗尧慌了,他一把拉紧了她,急促地、紧张地、语无伦次地说:
“小双,我或者很坏,或者很笨,我暴躁易怒而又不近人情。但是,小双,对于你,对于你……我怎么说呢?”他摇头,苦恼而激动,“从你第一次踏进我家大门,从你全身黑衣挺立在客厅里,我就发昏了,我就神志不清了,从没有那样自惭形秽过,从没有那样自卑过,你像个小小的神祇,庄严而端重。第二天一早,你用钢琴考我,换了别人,我是万万不会动气的,只是,你那么雅致,那么高洁,使我觉得你是瞧不起我,于是,我发火了。从此,就一步步错下去,你越吸引我,我就越错得厉害,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小双,你……你……”他喘着气,祈求地、低声下气地说,“你原谅我,我……我没有经验,我从没有恋爱过!”
小双仍然低首不语,室内静了好几秒钟,只听到诗尧那沉重的呼吸声。我紧缩着身子,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们发现到我的存在,而停止了谈话。但是,我显然是过虑了,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我。小双终于推开了诗尧,她坐回到床沿上,低俯着头,她的睫毛上带着泪珠,她的嘴唇微动着,半晌,她才嗫嚅着说:
“诗……诗尧,我……我不能……”
“小双!”诗尧很快地打断了她,他紧握着她的手,脸色由苍白而又转成血红了,“你如果答复不了我,就不要答复!你想一想,想一想,好好地想一想。我并不是明知道你有了男朋友,再来和他竞争,远在他出现之前,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只是,我笨,我糊涂,我自卑,我神经质……”
“诗尧!”小双轻声地打断了他,她的声音那样轻,却有莫大的、震慑人心的力量。诗尧立刻住了口,他神情紧张,面色阴晴不定,他死命地握着小双的手,似乎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揉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小双的睫毛悄悄地抬了起来,她的眼睛凄然地瞅着诗尧。一看到小双这眼光,我心里已经直冒冷气。但是,我那可怜的哥哥,仍然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般不肯放松,用充满了希望的声音,他顺从地、卑微地说:
“是的,小双,你告诉我,告诉我该怎样做,才能使你不讨厌我?”
“我从没有讨厌过你,”小双轻声说,“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
“那么,”诗尧小心翼翼地说,“你会让我照顾你,让我爱你,让我宠你,让我用以后所有的生命来陪伴你,对不对?”
“不!”她的声音低而清晰,“不!”她摇着头,“诗尧,你不会喜欢一个三心二意的女孩子!”
“我不懂。”诗尧说,嘴唇已失去了血色。
“诗尧,”小双的声音虽然低沉柔和,却有股令人无从反驳的坚决,“我感激你对我的这番心,永远感激,不但感激,而且感动。那天我知道你播出《在水一方》以后,你不知道我有多感动!可是,我无法接受你的爱,因为,我已经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的爱情。一个好女孩,总不能三心二意的!”
诗尧屏息了几秒钟。
“你的意思是说……”他沉着声音说,“你爱的人是卢友文,不是我,是吗?”
我的心绞扭了起来,缩在那角落里,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抱住了头,不敢看他们任何一个人。然后,我听到小双的声音,那么轻柔,却像一枚炸弹般在室内炸开:
“是的,诗尧,我不能骗你!我爱的是他。我没有办法,这一辈子,我已经跟定了他!”
好一段时间,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无法再抱头不理了,抬起头来,我悄然地看向他们,我看到小双静静地、凄然地瞅着诗尧,而我那哥哥,却已经变成了一尊化石!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小双,不要太残忍!小双,不要太残忍!我忍不住了,站起身来,我冲了过去,正想劝解几句话,诗尧跳起来了,他的脸惨白如纸,眼睛里冒着火,指着小双,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小双,杜小双,你结婚,你马上结婚!嫁给那个得诺贝尔奖的大作家去!今生今世,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你既然跟定了他,你马上就跟他走!”
说完,他掉转身子,像个马力十足的火车头般,猛烈地冲出了房间。这儿,小双再也支持不住,她哭倒在我的怀里。
“诗卉,”她哭泣着喊,“为什么他那么残忍?为什么他那么残忍!难道他连我的友谊,都不肯接受吗?”
我心底一片悲哀,小双,你又何尝不残忍!我心里说着,嘴里却说不出口。爱情上的角逐,是人类心灵上最惨烈的竞争,我了解我的哥哥,他已经彻彻底底地受了伤!你看过野兽负伤后的反噬和狂嗥吗?那就是我哥哥冲出去前所唯一能做的了。
11
接连下来的许多日子,小双早出晚归,我们全家人都几乎难得见到她了。不只家里的人见不到她,连和她同房而居的我,也一样见不到她。她总是天刚亮就出去,深更半夜才回来。她出去时我还没起床,她回来时我往往已经睡了。偶然见了面,我问她忙什么,她总是轻描淡写地说一句:
“没有什么。”
她说“没有什么”,你就没办法再追问下去。何况,不用追问,我心里也有些明白,无论天气已变得多么寒冷,无论家里已生上了火炉,无论寒风彻日彻夜地飘飞,无论雨季已湿漉漉地来临……在一栋四层公寓的顶楼上,有那么一间小阁楼,里面却永远是温暖的春天。
小双成日不回家,爸爸有些不高兴了。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你们当伯母、当奶奶的,也别因为人家姓杜不姓朱,就对她漠不关心啊!”
“哎哟,什么话!”奶奶叫了起来,“我们才巴不得宠她爱她,把她整天揽在怀里呢!可是,女孩子嘛,交了男朋友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我们家亲生女儿,总不太好意思让男朋友在家里耗到三更半夜。何况……何况……唉!”
奶奶没有把那个“何况”说完,却化成了一声叹息,我心里倒清楚,何况我们家有个失恋的哥哥啊!带回来既不能像李谦和雨农一样受欢迎,反而增加别人的痛苦,就不如大家避开,眼不见为净了。
“哦,”爸爸的眼光满屋子转着,“交了男朋友?那么,小双是在恋爱了?和谁?卢友文吗?”
“是的,”雨农说,“是卢友文。”
爸爸点了点头,沉吟不语了,半晌,才说:
“那孩子的眼光倒不错,卢友文虽然穷一点,但是,才气高、学问好,又肯吃苦耐劳,有雄心壮志,这样的孩子,不是久居人下者。小双年纪轻,见识却不凡,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没有选择个有钱有势的家庭,却看上一贫如洗的卢友文,总算难得之至了!”
当然难得!我心里在叽咕着,没看上年轻有为的电视公司副理,却看上了他,怎么不难得!但愿那个卢友文,也能知道这份难得,而珍惜这份意外的幸福就好了。爸爸既然知道了小双的行踪,也就不再介意。那一阵,我们大家都忙,我又赶上了期终考,对小双的事,也就没有太注意。一晚,小双对我说:
“今天卢友文搬了家。”
“哦?”我望着她。
“天冷得厉害,”她说,“那小木屋又搭在屋顶上,冷风成天灌进来,整个房间都像冰窖,再住下去非生病不可。而且……”她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咽住了一句要说的话,“反正,是非搬不可了,现在搬到师大附近,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里,房东本来要拆了建公寓,可是地太小,建不起来,隔壁人家又不肯合建,所以房子就空着。房东说空着也是空着,不如出租。房子很破很旧了,好在却是独门独院,还有个小花园呢!只是,现在,花园里长满了荒草,整理整理,种点花木,就不失为一个写作的好环境了。”
“多少钱一个月?”我又“现实”起来了。
“八百元,另外有五千元押租。”
八百元!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个小数目,对卢友文来说,就不见得了,何况还要缴五千块押租!难得卢友文缴得出来!可是,我再看看小双,心里有了数了,那一万元的唱片费,总算派了用场!两情相悦,你的就是我的,这根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我和雨农之间,也一样不分彼此的。只是,我那傻哥哥处心积虑,希望小双能吃好一点,少走点路,不要太辛苦……而那一万元,这样用起来,又够折腾多久呢?
接着,小双似乎更忙了,有一晚,我看到她在灯下缝窗帘,深红色的窗帘又厚又重,她用手缝,一针一线地抽着,只一会儿就扎破了手指,我说:
“好了吧!让妈妈用针车给你缝一下。”
“不用了,”她红了脸,“已经缝好了。”
原来她还不好意思呢!看样子,卢友文那新居中的一点一滴,都是小双亲手布置呢!我希望,她别自己去割草种花才好。我的“希望”刚闪过脑海没两天,小双的手指上就缠了纱布回来,我“啊唷”了一声问:
“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笑笑,“不知道镰刀也很利的呢!”
那晚,刚好诗尧提前回来,他们两个就在客厅中撞上了。自从发生过卧房里那一幕以后,他们两个都很小心地彼此回避着,这些日子来,几乎两人没见过面。陡然遇上,就都有些尴尬,小双立即往卧室里退,正好诗尧也想退回房间去,两人不约而同地往客厅门口闪过去,就撞了一个满怀。小双碰痛了受伤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慌忙提起手来甩着,这一甩,我才发现她受伤不轻,因为那纱布上迅速地被血渗透了。诗尧蓦然间脸色苍白,他一把抓住了小双的手问:“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小双涨红了脸,夺回手去,急急地说:
“没什么,根本没什么!”说完,她身子一闪,就闪进卧室里去了。诗尧仍然呆站在那儿,半晌,才重重地跺了一下脚,自顾自地走了。客厅里,我听到妈妈轻叹了一声,接着,奶奶也轻叹了一声,于是,我也忍不住地轻叹了一声。
那天夜里,我借故到诗尧房里去,看到诗尧正躺在床上,两眼瞪着天花板发愣。我叹口气说:
“哥哥,别傻了,她为别人受伤,用得着你来为她心疼吗?”
“那个卢友文,”诗尧咬牙切齿地说,“他不该让小双受伤!”
“这话才奇怪哩!”我对诗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可怜,“难道卢友文愿意小双受伤吗?受伤总是一个意外事件呀,没人愿意好端端受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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