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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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双被惊醒了,她迷糊地张开眼睛来,微蹙着眉梢,她困惑地、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人。卢友文扑过去,坐在床沿上,他弯腰望着她,沙嗄地、急促地、哽塞地,他不停地叫着,语无伦次地说着:
“小双!小双!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该下地狱!小双!你好吗?你疼吗?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我配不上你,我让你受罪,我让你吃苦,我不是人!……”小双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她轻轻地把手从卢友文手中挣脱出来,转头叫我:
“诗卉!”
我立刻走过去,问她要什么。
“让他走开好吗?”她有气无力地说,“我好累,我好想睡。”她闭上眼睛,一脸的疲倦和不耐。
我拉了拉卢友文的袖子:
“你做做好事,卢友文,”我说,“你现在不要打扰她,让她睡一睡,她刚刚动过大手术,才从鬼门关回来的呢!你有话,等她睡醒了再说。”
卢友文痛苦地瞅着我,又转头去看小双,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要急着诉说。但是,小双的眉头蹙得紧紧的,眼睛紧闭着,苍白的小脸上一片冷漠。那样子,是什么话也不想听,也不要听的。卢友文叹了口气,仍然扑在那儿不肯离开,只是苦恼地、痛楚地凝视着小双。我死命地扯着他的衣服,对他说:
“你到那边去坐着吧!你没看到她手腕上绑着针管吗?你在这儿只会碍事。要不然,你先去婴儿室,看看你的女儿吧!”
一句话提醒了卢友文,他抬头看我:
“那孩子——好吗?”
“很不错,”我憋着气说,“这样危险的情况中,抢救出来的孩子,将来一定命大。”
卢友文用充满内疚和自责的眼光看了我一眼,就站起身来,走出病房去看他女儿去了。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雨农对我摇摇头,低声说:
“别再骂他了,一路上,他自怨自艾得就差没有跳车自杀了!”
“我听多了他的自怨自艾,”我说,“我也不相信他会跳车自杀。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赌场吗?”
雨农望着我,他眼中有着惊悸的神情。
“你不会相信有那种地方,诗卉。”他说,“那是一间工寮,换言之,是一群工人聚集的地方,我原以为是什么公寓,铺着地毯,有豪华布置,完全错了。那儿是公司的工人宿舍,他们聚集着,满屋子的烟味、酒味、汗味、霉味……如果你走进去,你准会吐出来。他们有的在掷骰子,有的在赌梭哈,有的在推牌九,别看都是工人,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在满屋子飞着。而且,世界上顶下流顶肮脏的话,你都可以在那儿听到。至于挖着鼻孔、扳着脚丫子的各种丑态,就不用提了。”
我愕然瞪着雨农,不信任地问:
“他何至于堕落到如此地步?又何至于去和工人聚赌?我还以为……他不过是和同事打打麻将呢!”
“他说,他是去找灵感的,他想写一篇《赌徒末日记》。他最初去,人家邀他参加一个,他参加了,从此,就被‘魔鬼附了身’,他每赌必输,于是又加上了不服气,他总认为下一次可以赢,就一路赌下去,这样越陷越深,就不能自拔了。据我看……”他沉吟了一下,“那些人是在‘吃’他。”
“吃他?”我不懂了。
雨农正要再解释,卢友文回来了,雨农就住了口。卢友文看了看床上的小双,她似乎又进入沉睡状况了。他再转头望着我,低声说:
“我隔着玻璃看了,那孩子好小,不是吗?”
“你希望她有多大?”我没好气地说,“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能有六磅重,已经很不错了!”
卢友文不说话了,在椅子里坐下来,他用手抱住头,又是那股痛苦得快死掉的样子。我瞪着他,心里憋着一句话,是怎么样也按捺不住了。我说:
“卢友文,坠子呢?小双的玉坠子呢?”
卢友文抬起眼睛来,苦恼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你是当了?还是卖了?你就直说吧!”
“输掉了。”他说。
“输给谁了?”我问。
“诗卉,”雨农打断了我,“现在去追问这坠子的下落又有什么用呢?反正东西已经没有了!再追问也是没有了。那些工人,还不是早拿去珠宝店换钱了。”
我瞪着卢友文,越想越气。
“怎么会发生这件事?”我问,“为什么小双出事的时候你不在家里?你跟小双打架来着,是不是?”
“没有打架,”卢友文低低地说,“我要她给我坠子,她不肯,我急着要去扳本,没时间跟她慢慢磨。我说只是跟她借用,会还她的,她还是不肯。我没办法,就去她脖子上摘,她躲我,我拉着她……”
“把坠子硬从她脖子上扯下来,是不是?”我像个审犯人的法官,“你把她脖子都拉破了,你去看看,她脖子上还有一条血痕呢!”
卢友文把头埋进手心里,声音从手心中压抑地透了出来:
“我不是人,我是禽兽!”
我继续瞪着那个“禽兽”:
“后来昵?”我问。
“我拿了坠子就跑,她在后面追我,然后,她摔倒了,我没有在意,就走了。我怎么知道她这一摔会摔出毛病来?她以前又不是没有摔过跤,也没出毛病,她是很容易摔跤的。”
我气得头发晕,他眼见她摔倒,居然置之不顾,仍然去赌他的钱。如果小双不机警,找邻居帮忙,岂不是死在那小屋里,都没有人知道?假若这一摔竟摔死了,我不知道在雨农的法院里,会不会判决这种丈夫为“杀人罪”。凝视着卢友文,我明白,他一定还隐瞒了若干细节,小双准是在争夺坠子时就已经受了伤,动了胎气,再一摔,才会那么严重。我很想把卢友文从头到脚地臭骂一顿。但是,雨农一直对我摇头使眼色,卢友文又痛苦得什么似的,我就只好气冲冲地走开,去照顾小双了。
天亮时,小双醒了,睁开眼睛来,她不安地望着我,微弱地说:“你一夜都没睡吗?诗卉?”
“不要紧,小双,”我笑着说,“以前我们两个常常一聊就是一通宵,你明知道我是夜猫子!”
卢友文走过来了,坐在床边上,他重新抓住小双的手。现在,小双是清醒的。
“小双!”他哀求地看着她,“原谅我!”
小双把头转向床的另一边。
“诗卉,”她说,“孩子好吗?”
“很好,”卢友文很快地接口,“我已经去看过了,他们不许我进去,只抱到玻璃窗那儿,让我隔着玻璃看。小双,”他柔声说,“从此,我是父亲了!你放心,我一定痛改前非,从头做起……”
小双望着我,脸上毫无表情。
“诗卉,你能不能帮我问问医生,我可不可以拒绝某些干扰?雨农,”她看到雨农了,就又转向雨农,“帮我一个忙,让这个人出去,好不好?”
卢友文在床前面跪下来了,他把头扑在小双的枕边,激动地、痛楚地、苦恼地喊着:
“小双!小双!求求你,你再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小双,你一向是那样善良那样好心的!你一向都能原谅我的过失的,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我发誓再也不赌了,我发誓从此做个好丈夫!我要写作,这次是真的写,不再是只说不做!诗卉和雨农在这儿,他们做我的证人!小双,你好心,你仁慈,你宽宏大量,你……你就原谅我吧!在这世界上,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不,不,现在还有孩子,我只有你们两个,你们就是我的世界!以后,我要为你们活着,为你们奋斗,为你们创一番事业……”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双已转过身子去,伸手就按了床头的叫人铃。立即,护士来打门了,卢友文可无法继续跪在那儿,他慌忙跳起身子,脸上是一脸的狼狈与尴尬。护士走了进来,笑嘻嘻地问:
“有什么事吗?”
小双指着卢友文,苍白的面庞上一片冷漠与倨傲,使我想起她第一天,穿着全身黑衣,站在我家客厅里的那种“天地与我何关”的神情。在那一刹那间,我明白了,当人悲痛到极点的时候,一定会变得麻木和冷漠的。
“小姐,”她对护士说,“请你让这个人出去!”
护士呆了,她看看我们,一股莫名其妙而又不知所措的样子。雨农立刻走上前去,拉住卢友文,打圆场地说:
“好了,友文,你就过来坐着,别说话,也别吵着小双,让她好好休息,好吧?”
卢友文无可奈何地折回到旁边,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托着下巴,愣愣地发呆。雨农对护士小姐使了个眼色,摇摇头。那小姐显然也明白过来,知道是夫妻在闹别扭,就笑了笑,搭讪着走过去看了看生理食盐水的瓶子,又量了量血压,回头对我们说:
“很好,她恢复得蛮快呢!”
护士走了,我们三个人就都静悄悄地待在那病房里,不知道怎么是好。一夜没有睡觉,雨农已经有点摇头晃脑。但是,我们谁也不敢离开,因为,小双一脸冷冰冰,一脸倔犟,我们生怕一离开,他们夫妻会再吵起来。对小双而言,现在实在不能再生气或激动了。
雨农推了一张躺椅,要我躺上去休息休息。经过一日一夜的折腾,我躺上去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身上盖着毛毯,奶奶正冲着我笑呢!我坐起身来,发现雨农已经走了,卢友文还坐在他的老位子上发呆。奶奶却精神抖擞而笑容满面:
“诗卉,银行里,你妈已经打电话帮你请了假了,所以你不必着急,现在奶奶来接你的班,你可以回去睡觉了!雨农那孩子,我已经赶他回家了。”
我刚睡醒,精神倒蛮好的,一时也不想回去。看看小双,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在那儿想些什么。奶奶笑着走过去,拿出一把梳子,她笑嘻嘻地梳理着小双的头发,一面说:
“把头发梳好,洗个脸,心情就会好多了。奶奶已经问过医生,他说你拆了线,就可以回家了,所以啊,了不起在医院里再住一星期,就可以抱着小娃娃,回呀回娘家了。”
奶奶的好心情使我发笑。望着小双,她却一点笑容也没有。她的眼睛静静地、坚决地看着奶奶。
“奶奶!”她叫。
“嗯?”奶奶应着,用橡皮筋把她的长发束了起来。
“这次我动手术,花了你们很多钱吧?”
“哎哟!”奶奶喊,“什么‘我’啊,‘你们’啊,你算是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了,是不是?我跟你说啊,小双,医药费不要你操心,咱们朱家还拿得出来。你如果疼奶奶,你就给我快一点好起来,让奶奶看到你们一个个健健康康的,奶奶也就心满意足了。”
“奶奶,”小双那一直冷冰冰的脸孔,现在才有点融化了,她瞅着奶奶,声音里带着祈求,“我出院以后,要一个人租间房子住……”
“胡说八道!”奶奶说,“照迷信啊,你出了院还在坐月子,也不便住到朱家去……”
我心里有数,奶奶才不那么“迷信”呢!她所顾虑的,不过是小双正在和卢友文赌气,而我家里偏偏有那样一个痴得可怜的哥哥!如果把小双接回我家去,还不定要闹出多少事故来呢!奶奶转着眼珠子,继续说:
“……所以呀,你出了院就乖乖回家去,奶奶搬过去陪你,帮你照料小娃娃,一直到你满月为止,怎么样?”
“我不!”小双坚决地说,“我再也不回那个家!奶奶,我现在是真正的没有家了!”小双的声音里,充满了令人心酸的凄凉。
“别瞎说呀!”奶奶嚷着,“你算是瞧不起奶奶吗?奶奶早说过了,你是我的第三个孙女儿,原来……原来……你心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奶奶哇!”
“奶奶!”这一下,小双的眼泪滚滚而下了,她顿时泣不成声,“奶奶,你怎么这样说?我……我……我对不起你,奶奶!我……我弄丢了那玉坠子,你那样郑重地交给我的,我……我根本没有脸见您了!”
“哎哟!”奶奶故作轻快地嚷,但是,她的眼圈也红了,眼眶里也涌上了眼泪,“快别这样傻,小双!那坠子只是块石头,有了不嫌多,没有不嫌少。奶奶给你的时候,原想让你戴着避避邪,如果因为这坠子,你反而闹了个夫妻不和,家庭分散,那岂不是给你招了邪来了吗?这样说来,那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了,既然不吉利,丢了也算了。难道还真为一个坠子伤心吗?”
“奶奶,你不知道,”小双泪下如雨,声音呜咽着,枕上立即湿了一大片,“那坠子对于我,代表的是一个家庭的温暖,一个祖母的爱心,它……它不是一块石头,它是一件无价之宝呀!”
“哟,别哭别哭。”奶奶用一条小手绢,不住地擦拭小双的泪痕,而她自己脸上,也已经老泪纵横了,“小双,快别哭了,在月子里,哭了眼睛会坏的!小双,奶奶绝不会因你丢了一个坠子,就少疼你几分呀!小双,瞧,你再要招惹得奶奶也哭起来了!”说着,奶奶转头去望着卢友文。在奶奶和小双这一段谈话里,那卢友文就一直垂头丧气地坐着。奶奶擤擤鼻子,提着嗓子喊:“卢友文!你还不给我过来!”卢友文低着头走过来了。奶奶望着他,命令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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