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校对)第3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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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双,”他深沉地说,“你会守信用吗?”
“一诺千金,是不是?”小双说。
“恨我吗?”卢友文问,他的眼睛,仍然那样深情,那样忧郁,似乎又恢复了他追求小双的时期。人类,岂不奇怪?得到的时候不知珍惜,失去了却又依依难舍了。
“不。”小双坦白地低语,“如果恨你,我就不会等你,既然等你,又怎会恨你?我只希望……你……你不要重蹈覆辙!”
“小双!”卢友文的脸色变得郑重而严肃,他沉着地说,“再发誓也没有用了,是不是?我以前发了太多的誓言!却从来没有兑现过!现在,我不发誓,我要做给你看!因为,小双,我不能失去你,我爱你!”小双的长睫毛闪动着,眼底又燃起了光彩。
“友文,”她恳挚地说,那么恳挚,那么温柔,如果我是卢友文,我准愿为她粉身碎骨,“现在,你再也没有家庭的羁绊了,现在,我解除了你所有的包袱,不拖累你,不妨碍你,但愿你——有所成就!那时候,如果你还要我,不嫌我是你的累赘,我随时跟你走!”
“我知道了!”卢友文盯着她,“你用心良苦!如果我再不发愤图强,我就连猪狗都不如了!小双,你放心,我们不会这么容易就分手。我已经辞去了工作,下星期,我要到南部去!”
“南部?”小双怔了怔,“去南部干吗?”
“我决定到一个人烟罕至的荒村小镇里去隐居起来,我想过了,都市对我不合适,到处都充满了诱惑,而我又逃避不了诱惑!我要远离尘器,到一个小乡村里,或者山地里去埋头苦干!等我!小双!”他握住她的手,“一年之内,我必归来!那时,将是我们一家三口团圆的日子!”
“我等你!”小双坚定地说。
我站在一边,心里有股好奇异的感觉,看到一对已经离婚的夫妻,谈论他们“重圆”的“美梦”,好像是件非常荒谬的事!我打赌写成小说,别人都会以为我在杜撰故事。但是,看他们这样握手话别,殷勤嘱咐,我却依然感动。或者,卢友文这次是真有决心了,我想。或者,他真会做出一番事业来了,我想。到那时候,我那可怜的哥哥将会怎样?我摇摇头,我不能想了。
钢琴搬到小双的公寓里,小双打开琴盖,一张信笺从里面飞了出来。小双惊愕地抓住那信笺,读着上面的文字,然后,她抬头望着我,满脸绽放着光彩,她把那信笺递到我面前。于是,我读到下面的文字:
我要用我毕生的一切,我的整个生命,来追求小双,来改变她对我的观念。
我要重新做人,我愿奉献一切,不求任何回报。我的真心话是如上,赤诚的话。至于她对我的绝望,皆因为我自己的所作所为造成的,都是我应得的。她怜悯我,我感激,但愿日后能造成她对我有重燃的感情。一年半以来,她对我的种种好处,我不知珍惜,如今我去了,才知道我的世界就是她。经此打击,我觉得任性和懈怠是我最大的缺点。现在我已认清了爱的真谛,即使毫无希望,我都会努力争取,一定要使她对我重新有了信心。
我已经想好一个长篇的材料,将立刻下笔写出,把成绩贡献到她面前……(不要说,只需做!)
我看完了,抬头望着小双。
“你认为,”我说,“他的话是可信的吗?”
小双静静地看着我。
“太多的失望以后,是很难建立信心的,是不是?”她安静地说,“我想,我是在等待一个奇迹!”
奇迹!是的,小双在等待着奇迹!以后的岁月中,她就一直在等待着奇迹!不只她在等待着奇迹,诗尧也在等待着奇迹,只是,他们所等待的“奇迹”是不一样的。就在这等待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时间在流逝着,不停地、不断地、无止无休地流逝着。转眼间,小彬彬已经三岁半了。
在这三年中,发生了不少的事情。我和雨农早已结了婚,也住在厦门街,和小双只隔了几条巷子。诗晴的儿子也已两岁多了,长得又胖又壮,成为李谦最大的骄傲。诗尧升任了经理,李谦当了编审组组长,雨农通过了司法官考试,正式成为法官了。而爸爸妈妈的“日式改良屋”也已拆除改建了,他们住进了一栋六十坪的公寓里。小双往日在浦城街的旧居,早已踪迹全无,被一栋四层楼的公寓所取代了。小双呢?她忙于作曲,忙于编套谱,忙于电影配乐,诗尧给她接了许多工作,使她连教授钢琴的时间都没有了。而她所作的歌曲,早已脍炙人口,她是我们之中收入最多的一个,“贫穷”已成为历史上的陈迹。但是,她仍然住在那栋小公寓里,连搬一个比较好的房子都不肯。她的理由是:
“房子拆的拆了,改建的改建了,大家也都搬了家了,卢友文回到台北,这儿已面目全非,让他到哪里去找我?我不能搬家,我得等着!”
“少傻了!”我叫,“卢友文一去三年,杳无消息,谁知道他怎样了?连封信都没写过,你还等什么?而且,真要找你,也不是难事,你已非昔日小双,只要打个电话到电视公司,就可以査出你的地址了。”小双耸耸肩,对我的话置之不理。
彬彬长得活泼可爱,她成为奶奶的宠儿,她学会的第一句话,既非“爸爸”,也非“妈妈”,而是“太奶奶”。奶奶常抱着她说:
“彬彬是奶奶的,彬彬该是咱们朱家的孩子呢!”
诗尧呢?他和彬彬之间,倒建立起一种奇怪的感情,我从来不知道我的哥哥是那样地爱孩子的,他可以和她一起在地上爬,当马给她骑,和她耐心地搭积木,做“火车嘟嘟”满屋子绕圈子。因此,三岁半的彬彬,对诗尧的称呼是“火车嘟嘟”,只要一两天没见到诗尧,她就会用软软的童音说:
“我的火车嘟嘟呢?火车嘟嘟怎么不理彬彬呢?”
“火车嘟嘟”怎么可能不理彬彬呢?他是三天两头地往小双家里跑啊!彬彬常常左手牵着诗尧,右手牵着小双,跳跳蹦蹦地走在铺着红砖的人行道上,嘴里呢呢哝哝地唱着她在幼稚园里学来的歌曲:
老鸡骂小鸡,
你是个笨东西。
我叫你唱咕咕咕,
你偏要唱叽叽叽!
每次看到他们这个局面,我心里就有种好心酸、好特殊的感觉,如果……如果彬彬是诗尧和小双的孩子,那有多好!我不知道小双的感觉是怎样的,难道她真的发起痴来,要等卢友文十年二十年?我看,诗尧似乎也是准备长期抗战到底了,已经豁出去跟她耗上了。我常私下对雨农说:
“我真不知道这幕戏如何结束呢!”
那年秋天,我身体不太好,雨农常常拉着我出去散步,到郊外走走,我们总是约着诗尧和小双,带着彬彬一起玩。一天下午,我们带彬彬去了儿童乐园。彬彬好开心,跟着诗尧和小双坐缆车、骑木马,又蹦又跳,又叫又笑。孩子的喜悦是具有传染性的,小双的面颊也被喜悦所染红了。扶着栏杆,她注视着那驾着小汽车到处乱冲乱撞的小彬彬,嘴角边充溢着笑意。我注意到,诗尧走到她身边,和她并排站着。
“小双,”诗尧说,“你觉不觉得,彬彬需要一个父亲?”
“她有父亲。”小双轻声说,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大半,只有一小半了。
“那父亲在什么地方?”诗尧问。
“总在某一个地方!”小双说,脸上,那一小半的笑容也失去了。她的眼光迷蒙地望着孩子,手握紧了铁栏杆。
诗尧把手盖在小双的手上,握住了她。
“小双,”他微蹙着眉,热烈地说,“一定要继续这样等待下去吗?我们是不是在做傻事?你真要等二十年吗?”
“我没有要你等,”小双低语,“你早就该物色一个对象成家了。”诗尧一定紧握了小双一下,因为小双痛得耸了耸肩。
“不要太残忍,小双!”他说,“我告诉你,这么多年,我都等了,我不在乎再等十年二十年或一百年!”
小双转过头来,注视着诗尧。
“你何苦呢?”她问,“世界上有那么多女孩子!你聪明一点,就该放开我,你让我去做傻事吧,你何必跟着我傻呢?我还要等下去,不知道等多久!”
“很好,”诗尧冷静地说,“你做你的傻事,我做我的傻事!你等多久,我就等多久!”
“你知道吗,诗尧?”小双说,“即使他永不回来,我也不会和你怎样,所以,你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到头来,一定是一场空!”
“是吗?”诗尧紧盯着她,“咱们走着瞧,好吗?”
“没有用的。”小双摇头,“你为什么这样固执?”
“因为……”诗尧的话没有说完,小彬彬已开完汽车,连蹦带跳地扑向诗尧和小双,嘴里又笑又叫地唱着:
“老鸡骂小鸡,你是个笨东西……”
“因为……”诗尧乘机结束了他的话,他一把抱起彬彬,说,“我是个笨东西!”
小彬彬笑着扑在诗尧的肩头,用双手环绕着诗尧的脖子,她把小脸好可爱地藏在诗尧的领子里,细声细气地笑着嚷:
“妈妈,火车嘟嘟是一个笨东西!”
小双的眼眶骤然地红了,她把头转了开去。我挽紧了雨农,小声说:
“我希望,不管是哪一种‘奇迹’,都尽快出现吧!”
22
冬天来临的时候,医生说我患上了轻微的贫血症,在奶奶和雨农的坚持下,辞去了银行的工作。生活一轻松下来,雨农又整天上班,我就天天待在小双家里,帮她抄套谱,帮她填歌词,帮她陪小彬彬玩。小双,她已经成为一位忙碌的作曲家,而且名气越来越响了。
在那段日子里,诗尧每到下班以后,总是固定地到小双家里小坐。小双学奶奶,也在屋里生起了一盆炉火,燃烧着满屋子的温馨。晚上,我和雨农,诗尧和小双,加上一个绕人膝下、笑语呢喃的小彬彬,常常在小双那小公寓里,度过一个温暖而安详的夜晚。于是,我有时禁不住会想就这样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人如果不对任何事苛求,只享受片刻的温暖,不是也很快乐吗?但是,人算总不如天算!我经常回忆起那个“晚上”,我在客厅外偷听诗尧和小双的谈话,假如我不冒冒失失地“摔”进去,会不会整个历史改写?
然后,又一个“晚上”来临了。
那晚,我和雨农在小双家吃过了晚餐,三人在客厅里闲聊着,平常这时候,诗尧一定也加入了我们,但,那晚他没有出现,也没来电话,情况就显得有点特殊。八点多钟,小彬彬睡着了,小双把她抱进了卧室,出来继续和我们聊天。炉火烧得很旺,室内是一屋子的温暖。窗外却下着相当大的雨,而且风声瑟瑟。小双拨弄着炉火,不时抬头看看窗子。窗外夜色幽暗,风在呼啸着,雨点疏一阵、密一阵地紧敲着玻璃窗。不知怎的,我竟有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小双似乎也有份下意识的不安,她看了好几次窗子,忽然说:
“诗卉,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家的那夜,和今天晚上的天气一模一样。那晚好冷好冷,你家却好温暖好温暖。”
我回忆着那个晚上,暗中计算着时间,六年!真没料到,一晃眼就六年了!这六年,大家都在轨道上行走,只有小双,她经过了多少事故,结婚,离婚,等待,折磨,困苦,煎熬至今仍不知“情归何处,梦落谁边”。我想着,心里有点儿酸涩。小双呢?她也沉默着,似乎也在回忆着什么,一时间,室内好安静。
忽然间,急骤的门铃声打破了我们的静谧。雨农跳起身来,去打开了房门。立即,诗尧从外面直冲进来,带来了一股寒风和一头雨雾,我们讶异地望着他,他站在客厅中央,没穿雨衣也没打伞,夹克已被雨水湿透了,头发也在滴着水,他显然淋了好一阵雨,看来相当狼狈。但是,他脸上却充满了笑意,脸色红润而激动,眼睛里闪耀着热烈、兴奋和喜悦的光华。他紧盯着小双,愉快地说:
“猜三次,如果我要送你一样礼物,你猜我会送什么?”
准是又帮小双接了什么配音工作,我心里想着。要不然就出了张《杜小双专辑唱片》,反正,他对小双的事最热心,尽管凄风苦雨,也阻止不了他的满怀热情!
“我不猜。”小双轻声地说,望着他,“我所希望的东西,不是你的能力做得到的。”
她的眼光暗淡了一下,我的心情也沉了沉,她在想着那早已失踪的人!接着,她振作了起来,扬着头,她微笑着。
“你淋湿了,我去帮你拿条大毛巾来!”
她从诗尧身边走过,诗尧一伸手,抓住了她。
“别走!”他哑声说,脸上的笑容隐没了,他的眼光深邃而苦恼地望着她,“猜都不愿意猜呵!”他说。
小双被动地站住了,被动地望着他。
“那么,”她说,“奥莉维亚·纽顿-约翰的原版唱片?”
诗売摇头。
“我所有歌曲的卡式录音带?”
诗尧又摇头。
“如果你要送我一套四声道的唱机之类的东西,”小双郑重地说,“我是不会收的,目前这一套已经够好了!你别再玩送钢琴的老花样!”
“不是!不是!都不是!”诗尧猛烈地摇头。
小双有些困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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