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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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饿了,”她悄声说,“我们去什么地方吃晚饭?”
“去我家!”
她惊跳了一下,脸发白了,身子僵了。
“我不去。”她说,“我最怕见长辈。”
“你一定要去。”他说,“我妈今天亲自下厨,给你做了好多菜,她急于要见你。宛露,你迟早要见我妈的,对不对?我告诉你,我妈是世界上最慈祥、最独立、最有深度、最能刻苦耐劳,也最了解我的一位好母亲,她并不可怕,何况,她已经张开双手,等着来欢迎你了。”
“哦!”宛露眨了眨眼睛,“听你这么说,我反而更害怕了。”
“为什么?”
“我还没见到你母亲,但是,我最起码了解了一件事,你很崇拜你母亲。有本妇女杂志上报导过,恋母狂的男人绝不能交,因为他会要求女朋友像他的母亲,所以啊——”她拉长了声音,“你是个危险分子!”
孟樵笑了。
“你的谬论还真不少!别发怪议论了,我家也快到了。你立刻可以看到我母亲,是不是一位最有涵养、最有深度,而且,是最聪明的女人!”
孟家坐落在一个巷子里,是最早期的那种四楼公寓,他们家在第一层,是孟太太多年辛苦分期付款买来的房子。还没进门,宛露已经听到一阵熟练而优美的钢琴之声,流泻在空气里,敲碎了这寂静的夜。宛露的音乐修养不高,除了一些流行歌曲和艺术歌曲之外,她对音乐是很外行的,尤其是什么钢琴协奏曲、小夜曲、幻想曲之类,她从来就没有把作者和曲子弄清楚过,只直觉地觉得,那钢琴的声音,非常非常地好听。
孟樵取出钥匙,开了房门,扬着声音喊了一句:
“妈,我们来了!”
钢琴声戛然而止,立刻,宛露面前出现了一个女人。宛露几乎觉得眼睛亮了一下,因为,这女人雍容的气度、高贵的气质、文雅的面貌,都使她大出意料。真没料到孟樵的母亲是这么儒雅而温文的。穿着件蓝色的长袖旗袍,梳着发髻,薄施脂粉,她淡雅大方,而笑脸迎人。
“哦,这就是宛露了!”她微笑地说,眼光很快地对宛露从上到下看了一眼,“我每天听樵樵谈你,谈得都熟了。快进来吧,等你们吃饭,把菜都等凉了呢!”
“妈,我们走回来的,所以晚了。”孟樵说,推了推宛露。宛露被这一推,才恍悟自己连人都没叫,红了脸,她慌忙点了个头,喊了声:
“孟伯母!”
“宛露,”孟太太大方地叫,把她拉到沙发边来,“让我看看你,真长得不错呢,比我想象的还漂亮!”
“你也比我想象的漂亮!”宛露心中一宽,就口无遮拦了起来,她笑着,天真地说,“我本来不敢来的,孟樵说你很威严,我最怕见威严的人,可是,你并不威严,你很漂亮,像你这么漂亮的女人,我真不相信你能独身二十几年!要是我,寂寞会要我发疯的!”
孟太太怔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秒钟。
“宛露,你在当记者吗?”
“我在编辑部,我采访的第一天,就把人给得罪了,只好去编辑部。”
“为什么把人得罪了?”
“因为我不会说假话!”她把牛仔外套脱了下来,里面是件紧身的T恤。孟太太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完全没有忽略她那发育亭匀的身材,和她那充满青春气息的面庞,以及她那对过分灵活的大眼睛。
“我们吃饭吧!”孟太太说,往厨房走去。
宛露匍匐在孟樵手腕上,悄声问:
“我需不需要帮你妈妈摆碗筷?”
她问的声音并不低,孟太太回过头来,正一眼看到宛露在对孟樵吐舌头,而孟樵在对她做鬼脸,她那年轻的面颊,几乎贴在孟樵的肩上。
“哦,你不用帮我忙,”她淡淡地说,“我猜,你在家里,也是不做家务的。”
“你对了!”宛露坦白地说,“我妈宠我宠得无法无天,什么事都不让我做!有时我也帮她摆碗筷,但是,我总是砸碎盘子,我妈就不要我动手了。”
孟太太勉强地笑了一下。
“你倒是有福之人,将来不知道谁有造化能娶你,像你这么娇贵,一定样样事情,都不需要自己动手!这世界就是这样的,有福气的人别人伺候她,没福气的人就要伺候别人!”
一时间,宛露的脑筋有些迷糊,对于孟太太这几句话,她实在有些抓不着重心,她不知道孟太太是在称赞她还是在讽刺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正在困惑之中,孟樵却跳了起来,有些紧张而不安地说:
“妈,我来帮你忙!”
“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孟太太把儿子直推到客厅去,“男孩子下厨房是没出息的事,何况,你还有个娇滴滴的客人呢!”
孟樵尴尬地退了回来,对宛露很快地使了一个眼色。宛露不解地用牙齿咬着手指甲,错愕地看着孟樵。孟樵对她再努了努嘴,她终于意会过来了,站起身子,她跑进了厨房。
“伯母!我来帮你!”她笑着说。
孟太太静静地瞅着她,眼光是凌厉而深刻的。
“你能帮什么忙呢?”她问,声音仍然温温柔柔的。
宛露失措地挖挲着双手。
“我不知道。”她迎视着孟太太的目光,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在老师面前等待考试的小学生,而那老师,却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你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她无力地说。
“你可以做什么吗?”孟太太微笑着,笑得却并不很友善,“你可以坐到外面餐桌上去,等我开饭给你吃。你是富贵命,而我是劳碌命!”
“伯母!”宛露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你……你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孟太太的微笑更加深了,“你是客人呀!我怎能让客人动手呢!何况,烧锅煮饭这些事,我已经做惯了。你别待在这儿,当心油烟熏了你,你还是出去吧!你在家都是娇生惯养的,怎能在我们家受罪呢?”
宛露凝视着孟太太,半晌,她转过身子,走进客厅,抓起椅背上自己那件外套,她往大门外就直冲出去。孟樵跳了起来,一直追过去,大喊着:
“宛露!你干吗?”
宛露回过头来,她眼睛里饱含着泪水。
“我一向是个不太懂事的女孩,也是个粗枝大叶的女孩!”她咬着牙说,“不过我还了解一件事,当你不受欢迎的时候,你还是早走为妙!”转过身子,她直冲出去了。
“宛露!宛露!宛露!”孟樵大叫着,也要追出去。
“樵樵!”孟太太及时喊了一句,孟樵回过头来,一眼接触到母亲的脸,微蹙着眉头,一脸的焦灼、困惑、迷茫与被伤害的痛楚。她委屈地说:“樵樵,我做错了什么?我怎么得罪她了?我一心一意要讨她的好,她怎么能这样拂袖而去?”
孟樵站在那儿,面对着母亲的泪眼凝注,他完全呆住了。
7
从报社下班回来,已经是午夜了。
孟樵疲惫、倦怠、颓丧而愁苦地回到家里。一整天,他试着和宛露联系,但是,早上,宛露在上班,电话根本被杂志社回掉了。“段小姐正在忙,没时间听电话!”下午,杂志社说:“段小姐去排字房了。”黄昏,他干脆闯到杂志社去接她,却发现她提前下班了。整晚,他在报社写稿,又抽不出时间来,但是,他仍然打了两个电话到她家里,接电话的却偏偏是那个与他有仇似的哥哥。“我妹妹吗?陪男朋友出去玩了!”
陪男朋友出去玩了?能有什么男朋友呢?当然是那个青梅竹马了。他懊丧地摔掉了电话。整晚的心神恍惚,这算什么呢?如果是他和她吵了架,她生气还有点道理,可是,他们之间并没有吵架,得罪了她的,只是自己的母亲!而母亲又做错了什么?母亲已经百般要讨好于她了,不是吗?既没对她板过脸,也没说一句重话,不许她下厨,总是疼她而不是轻视她呀!她就这样拂袖而去了,就这样任性地一走了之?她算是什么?母亲的话对了,她只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孩子!他耳边又浮起宛露低柔的声音:
“请给我一点时间,让我学习被爱,学习爱人,也学习长大!”
唉!宛露!他由心底深处叹息。宛露!如果我能少爱你一点就好了。
取出钥匙,他开了房门,蹑手蹑脚地往屋里走去,他不想吵醒熟睡的母亲。多年以来,母亲总是习惯性地要一早就爬起来帮他弄早餐,不论他吃与不吃。自从到报社工作之后,他的生活多少有些日夜颠倒,因为报社上班总在夜里,下班后,有时还要写特稿到黎明。他无法控制自己起床的时间,但是,母亲是不管的,她总是固执地为他做早餐,有时他一觉到中午,起床后,他会发现母亲仍然痴痴地坐在早餐桌上等他,一桌子凉了的菜,一屋子枯寂的冷清和一个坚忍而慈爱的母亲。这样一位慈母,宛露怎么可能在三言两语之间,就毫无礼貌地掉头而去?宛露,宛露,她是太娇了,太野了,太任性了,太傲慢了,也太没有尊卑长幼之序了。可是,当初她吸引他的,不也就是她这份半疯半狂半娇半野吗?而现在,她这些吸引他的优点,竟也会成为破坏他们的缺点吗?
走进客厅,他仍然被这种种问题困扰着,客厅里没有亮灯,他摸到壁上的开关,把灯打开,猛然间,他吃了一惊,他发现母亲还没有睡,正坐在黑暗的沙发里,蜷缩在那儿,她那瘦瘦弱弱的身子,似乎不胜寒苦。被灯光闪了眼睛,她扬了扬睫毛,怔怔地望着儿子,唇边浮起一个软弱而无力的微笑。
“妈!”他惊愕地喊,“你怎么不去房间睡觉?”
“我在等你。”孟太太说,坐正了身子,肩上披着的一件毛衣,就滑落了下来,她把毛衣拉过来,盖在膝上,她的眼光宠爱地、怜惜地,而且是歉然地望着孟樵,“孟樵,你和宛露讲和了吗?”
孟樵在母亲对面坐了下来,不由自主地燃起一支烟,喷出一口烟雾,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我至今想不明白,”他闷闷地说,“她到底在生什么气?”
“樵樵,”孟太太深思的望着儿子,她的眼光很温柔,也很清亮,“我想了一整天,为什么宛露一见到我就生气了,我想,一定我有什么地方不好,总之,樵樵,对这件事情,我很抱歉。”
“妈!”孟樵惊慌失措了,“你怎么这样说呢?你已经仁至义尽了,都是宛露不懂事!”
“不,也不能全怪宛露。”孟太太心平气和地说,“你想,她有她的家庭教育,她是在父母和哥哥的宠爱下长大的,从小,她一定是被当成个公主一般养大的。咱们家太穷了,樵樵,从你父亲过世,我只能尽能力撑持这个破家,现在你做事了,我们也可以逐渐好转了……”
“妈!”孟樵开始烦躁了起来,重重地喷出一口烟,他不由自主地代宛露辩护,“宛露绝不是嫌贫爱富的女孩子,她父亲也只是个大学教授,住的房子还是公家配给的。她一点金钱观念都没有,许多时候,她还是个小孩子。您别看她二十多了,她孩子气得厉害!她所有的毛病,只在于不够成熟!”
孟太太凝视着儿子,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
“你是不是她唯一的男朋友?”
孟樵一怔,在母亲面前,他无法撒谎。他想起那个“青梅竹马”,也想起那可能隐在幕后的“媒妁之言”。
“不。妈,我想不止我一个!”
“你瞧!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孟太太沉重地说,“你在认真,她在儿戏!”
“妈!”孟樵触电般震动了一下,“你不懂,不可能是这样,宛露她……她……”他用手抱住头,说不下去了。在这一刹那间,他觉得母亲的分析可能有道理。
“我并不是说宛露的坏话,”孟太太沉着而恳切地望着儿子,“我只是要提醒你一件事,现在的女孩子都不简单,我在女中教了二十年音乐,看女孩子看得太多了。十六七岁的女孩,已经懂得如何去同时操纵好几个男朋友。这些年来,电视和电影教坏了女孩子。”她顿了顿,又继续说,“宛露这孩子,我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不像外表那么简单。你说她出身于书香门第,也算是大家闺秀,可是,你觉不觉得,她的举止动作、服装态度,以至于她的谈吐说话,都太轻浮了?”
“妈!”孟樵一惊,头就从手心里抬了出来,“她不是轻浮,她只是孩子气!她坦白天真,心无城府,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管得体不得体,她就是这样子的!”
“这只是看你从哪一个角度去看,是不是?”孟太太深深地望着儿子,“你说她是轻浮也可以,你说她是孩子气也可以。不过,樵樵,你是真的在认真吗?”
“妈!”孟樵苦恼地喊了一声,不自觉地再燃上了一支烟,这份椎心的痛楚泄漏了内心一切的言语,孟太太深深地叹息了。
“樵樵,她是个游戏人生的女孩子啊!她不可能对你专情,也不可能安定,更不可能做个贤妻良母!她生来就是那种满不在乎的个性,你怎能认真呢?你会为这份感情,付出太大的代价!”
是的,孟樵一个劲儿地吞云吐雾,心里却在朦胧地想着,是的,她不可能安定,不可能做个贤妻良母,她是一片云,她从一开始就说过:她是一片无拘无束的云!母亲毕竟是母亲,积了多年看人的经验,她对宛露的评价并无大错!可是……可是……他忽然惊悸地抬起眼睛来,苦恼地、祈求地看着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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