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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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露!”
她似乎猛吃了一惊,慌张地抬起头来,像个受了惊吓的、迷失的小鸟。发现是他,她幽幽地透出一口气来:
“哦,是你!”她喃喃地说。
“上来吧!”他温柔地说,那怜惜的感觉在他胸中扩大。
她一语不发地坐进了车子,有股无所谓的、散漫的、迷惘的神情。怀里还紧抱着那沓卷宗,就好像一个寒冷的人紧抱着热水袋一般。他悄眼看她,从她手中取下了那沓稿件,放到后座去。她被动地让他拿走了手里的东西,双手就软软地垂在裙褶里了。她穿着件浅灰色的套头毛衣,深灰色的裙子……不再像个男孩子了,只是一抹灰色的、苍凉的影子。
他发动了车子,熄灭了烟蒂。
“我请你去大陆餐厅吃牛排。”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你中午吃了什么?”他问。
她蹙蹙眉,轻轻地摇了一下头。
“你的意思不会是说,你中午根本没吃饭吧?”他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带着责备的意味。
她仍然不说话。
“喂!”他忽然恼怒了,转头盯了她一眼,他大声说,“你还算个洒脱不羁的人吗?你还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你还算是坚强自负的吗?你怎么如此无用?一点点打击就可以把你弄成这副怪样子?别让我轻视你,宛露,别让我骂你,宛露!你的出身与今天的你有什么关系?二十年前你无知无识,和一只小猫小狗没什么分别,今天的你,是个可爱的、优秀的、聪明的、快乐的女孩子!你犯得着为二十年前的事去伤心难过吗?你应该为今天的你骄傲自负才对!”
“你都知道了?”她低声问。
“知道你的出身吗?我一直就知道!从你抱进段家就知道!不只我知道,爸爸知道,妈妈知道,我们全家都知道!但是,二十年来,我们轻视过你没有?在乎过这事没有?我们一样爱你疼你怜你宠你!没料到,你自己倒会为这事想不开!”
她闭紧了嘴,脸上有一份深思的表情。
车子开到了大陆餐厅。他带她走上了楼,坐定了,她仍然呆望着桌上的烛杯出神。友岚不理她,招来了侍者,他为自己叫了一客纽约牛排,然后问她:
“你吃什么?”
“随便。”
友岚转头对侍者:“给这位小姐一客‘随便’,不过,在随便里,多加点配料,我想,加客菲力牛排吧!另外,先给这位小姐一杯‘Pink
Lady’,给我一杯加冰块的白兰地。”
侍者含笑而去,宛露抬起眼睛来。
“我不会喝酒。”
“任何事都从不会变成会的。”友岚盯着她,“你不会悲哀,现在你会悲哀;你不会烦恼,现在你会烦恼;你不会多愁善感,现在你会多愁善感;你不会恋爱,现在你也会恋爱!”
“恋爱?”她大大地震动了一下,“我和谁恋爱?”
“和我!”他冷静地说。
“和你?”她的眼睛睁大了,那生命的活力又飞进了她的眸子,她不知不觉地挑起了眉毛,瞪视着他,“我什么时候和你恋爱了?”
“你迟早要和我恋爱的!”他说,“十五年前我们扮家家酒,你就是我的新娘!以后,我们还要扮正式的家家酒,你仍然要做我的新娘!”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
“你这么有自信吗?”她问。
他凝视她,然后,忽然间,他把手盖在她的手背上,他的眼光变得非常温柔了,温柔而深刻,细腻而专注,他紧紧地、一瞬也不瞬地望着她,低柔而诚恳地说:
“宛露,嫁给我吧!”
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层雾气。
“你在向我求婚?”她低低地问。
“是的。”
“你知不知道,你选了一个最坏的时刻。”她说。侍者送来了酒,她握着杯子,望着里面那粉红色的液体,以及那颗鲜红欲滴的樱桃。“我现在什么情绪都没有。”
“你可以慢慢考虑。”他说,用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祝福你,宛露。”
“祝福我?”她凄苦地微笑了,“我有什么事情可以被祝福?因为我是个弃儿吗?因为我是个舞女的私生女吗?因为——我有双不安分的眼睛吗?”
“不安分的眼睛?”他莫名其妙地问,“这是句什么话?我实在听不懂。”
“你不用听懂它。”她摇摇头,啜了一口酒,眉头微蹙着。忽然间,她崩溃了,软弱了,她用手支住了头,凄然地说:“友岚,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说出来!”他鼓励地,“把你心里所想的事,都说出来!等你说出来了,你会觉得舒服多了。”
“你看,友岚,”她说了,坦率地望着他,“二十年来,我把自己当成段立森的亲生女儿,一个大学教授的女儿,然后我受了大专的教育,无形地已经有了知识给我的优越感。忽然间,我发现自己只是个舞女的私生女,我的生父,很可能是个不学无术的登徒子。我极力告诉自己,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像哥哥说的,养育之恩重于生育之恩。事实上,我爱爸爸妈妈,当然胜过那位‘许伯母’。可是,在潜意识里,我也很同情我那位生母,那位寻找了我二十年的生母……”
友岚燃起了一支烟,烟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里跳动。
“让我帮你说吧!”他静静地接口,“你虽然同情你的生母,你也恨你的生母。一来,她不该孕育你;二来,她不该遗弃你。假如你自始至终,就是个舞女的女儿,不受教育,长大在风月场中,对你还容易接受一点。或者,你现在会沦为一个酒家女,你也会安于做个酒家女。因为,你不会有现在这么高的智慧和知识,来产生对风尘女子的鄙视心理。就像左拉的小说,《小酒店》里那个绮尔维丝,生出来的女儿是娜娜,娜娜的命运也就注定了。你呢,你的父亲是名教授,你早已安于这个事实,接受这个事实,甚至为此而骄傲,谁知,一夜之间,你成了娜娜了。”
宛露怔怔地望着友岚。
“你了解我的,是吗?”她感动地说,泪光在眼里闪烁,“你了解我的矛盾,你也体会我的苦恼,是吗?”
“是的,还有你的自卑。”
“自卑!”她喃喃地念着这两个字,眼光迷迷蒙蒙地停驻在友岚的脸上,“你也知道,我变得自卑了。”
“我知道,”他深深点头,“童话里有灰姑娘变成皇后,你却感到,你从皇后变成了灰姑娘!唉!”他长叹一声,靠进了沙发里,他的眼光,仍然深沉而恳切地看着她,“听我一句话,好吗?”
“好,我听你。”她被动而无助地说,像个迷失而听话的孩子。
“别再让这件事烦恼你,宛露!你内心的不平衡,是必然的现象,但是,宛露!”他拉长了声音,慢吞吞地说,“你的可爱,你的聪明,你的智慧,你的洒脱,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甚至你的调皮和淘气,都不会因为你的身世而变质。何况,即使是舞女的女儿,也没什么可耻!舞女一样是人,一样有高尚的人格,你必须认清楚这点!再说,宛露,你是段立森的女儿,我爱你!你是舞女的女儿,我也爱你!你是贩夫走卒的女儿,我照样爱你!事实上,从小,我就知道你的身世,我何尝停止过爱你?所以,宛露,听我一句话,别再自卑,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可爱,你就不会自卑了!”
宛露瞪视着友岚,泪珠在睫毛上轻颤。
“哦,友岚!”她低低地喊,“你在安慰我!”
“是吗?”友岚盯着她问,“我并不是从今天起开始追求你的吧!我是吗?”
宛露瞪视了他好一会儿,无言以答。他们彼此注视着,烛光在两人的眼光里跳动。然后,宛露终于把脸埋进了手心里,她的声音压抑地从掌心中飘了出来:
“友岚,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我只希望,”友岚一语双关地说,“我对你的‘好’,不会也变成你的负担!”
听出他话里的深意,她沉思了。
牛排送来了,香味弥漫在空气里,那热气腾腾的牛排,仍在哧哧作响。友岚对宛露笑了笑,再拍了拍她的手,温柔地说:
“你的‘随便’来了。如果你肯帮我做一件事,我会非常非常感激你。”
“什么事?”她诧异地。
“把这个‘随便’吃完!我不许你再瘦下去!”
她愕然地看着他。
“友岚,从什么时候起,你变得这么会说话?”
“我会说话吗?”友岚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绝不会和新闻记者一样会说话!”
宛露刚刚红润了一些的面颊,倏然又变白了。友岚迅速地接了一句:
“对不起,宛露。我并不是真心要说这句话,我想,嫉妒是人类的本能。好了,我们不谈这个,你快吃吧!”
宛露开始吃着牛排,半晌,她又抬起头来,求助地看着友岚。
“友岚,我该如何对待我那位生母呢?”
友岚沉思了一下。
“她已经有了丈夫,她也不缺钱用,你实在不欠她什么。宛露,生命又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她生而不养,是她欠你,不是你欠她。‘天下无不是的父母’这句话,早就该修正了,如果你去儿童救济院看看,你就会发现,这世界上有多少不负责任的父母!”
“像哥哥说的,生而不育,不如不生!”
“对了!”友岚赞赏地,“兆培是过来人,他真能体会这之中的道理。所以,宛露,别以为你欠了你生母的债,她应该自己反省一下,她所造的孽。万一你不是被段家所收养,万一你冻死在那台阶上,她今天到何处去找你?是的,她现在也痛苦,但,这痛苦是她自己造成的。天作孽,尚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但是……”宛露停止了刀叉,出神地说,“她并没有这么高的智慧,来反省,来自责呀!”
他望着她。
“宛露,”他轻轻地、柔柔地、充满感情地说,“你太善良了!你像个天使。我告诉你吧,既然你放不下她,偶尔,你就去看看她吧!这样对她而言,已经是太幸运了!”
宛露不再说话,只是慢吞吞地吃着那牛排。她脸上原有的那种凄恻与迷惘,已慢慢地消失了。当晚餐过后,她啜着咖啡,眼睛里已经重新有了光彩,她凝视着他的眼光,是相当温柔的,相当细腻的,而且,几乎是充满了感激与温情的。
他们一直坐到餐厅打烊,才站起身来离去。上了车,他直驶往她的家里,车子到了门口,停住了。他才握住她的手,诚挚地问:
“嫁我吗?宛露?”
她闪动着睫毛,心里掠过一阵莫名其妙的痛楚。
“哦,友岚,”她低语,“你要给我时间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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