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儿在林梢(校对)第1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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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欺骗了姐姐还不够,还要欺骗妹妹吗?你以为我也和碧槐一样,逃不过你的魔掌了?你玩弄我,就像你当初玩弄姐姐。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是翩翩佳公子,你是大众情人,你是瓦伦蒂诺!你,你,你……你瞒得我好苦!你……你这个——你这个——”她浑身颤抖,手冷如冰,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嚷,“你这个魔鬼!你这个流氓!你这个衣冠禽兽!”喊完,她再也支持不住,像是整个人都掉进了一锅沸油,又像是掉进一个无底的冰窖,在酷寒与酷热的双重压力下,她颓然地倒了下去,颓然地失去了知觉。
似乎经过了几百年,几千年那么长久;似乎火山爆发过又静止了,冰山破裂后又复原了。她忽而发热,忽而发冷地闹了好久,终于,她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她觉得自己额上压着一个冰袋,四周静悄悄的。扬起睫毛,她对室内望去,是下午还是黄昏,夕阳的光芒染红了窗子。她微微一动,觉得有人立即压住她额上的冰袋,使它不至于滑下去。她转过头,于是,她看到江淮正俯身望着她。他面容樵悴,满脸的胡子渣,似乎一下子老了好多年。他的眼睛因无眠而充血,眼眶发黑,脸色青白不定。带着种畏怯的、歉然的、退缩的、不安的神情,悄悄地注视着她,他唇边涌上一个勉强而凄苦的微笑。
“醒了?丹枫,你昏睡了一整天。我请医生给你看过了,你只是受了凉,又受了刺激。已经打过退烧针,你一直在发汗,我不敢离开。”他咬咬嘴唇,“我知道你恨我,也知道你并不想见到我。我想,我们之间,一切都完了。我不想为自己多说任何一句话,只请求你允许我照顾你,直到你病好了。以后,你愿意怎样都可以,我绝不会纠缠你;如果你想回英国,我会买好飞机票送你上飞机。我留在这儿,并不是不识相,只是,你病得昏昏沉沉,我实在不放心离开。”他卑屈地垂下眼睛。“假若你现在要赶我走,我马上就走。但是,让我叫明慧来伺候你,好吗?方明慧是我的秘书,你见过的。”
她把头转向床里,他那卑屈忍辱的语气使她内心绞痛。她要他离开?还是要他留下?她感到头痛欲裂,而那不争气的泪珠,却偏偏要夺眶而出。她压制不住自己的呜咽,那泪珠成串地滚落在枕头上,迅速地打湿了枕套,她一语不发,开始忍声地啜泣。
“丹枫!”他凄楚地,委婉地低唤着。“请你别哭,求你别哭!”
更多的泪珠涌了出来,跌碎在枕头上。他掏出一条干净的大手帕,细心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痕,又扶正她额上的冰袋。她咬紧牙关,不使自己哭出声音来。那忍声的啜泣震动了他的五脏六腑,他一下子跪在她的床前,扶住了她那震颤的头颅。
“你到底要我怎样,你说吧!丹枫,求你不要这样折磨你自己。如果你想哭,你就痛痛快快地哭,如果你要骂我,你骂吧!随你怎么骂,你骂吧!”他喊着说。
她睁大眼睛,泪珠从她的眼角不断向下滑落,她望着他,透过那层泪雾,直直地望着他。那被泪水浸透的眸子又亮又大,她微张着嘴,那颤抖的嘴唇良久都发不出声音,好久好久,她才悲不自已地吐出一句话来:
“江淮,你看过那么多小说,你不会另编一个故事给我听吗?编一个不会伤害我的。”
他一下子把头仆进了她的棉被里,悲叹着说:
“我已经编坏了一个。”
她伸手接紧了他那浓黑而蓬乱的头发,挣扎着说:
“请你给我一个理由,让我能够原谅你吧!”
他浑身掠过一阵痉挛。仆伏在那儿,他一动也不动。好半晌,他抬起头来,他那苍白的脸因激动而发红,眼睛因希冀而发光,声音因意外的希望而颤抖:
“我有一个理由,”他小心翼翼地说,“但是,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你说吧!”她含泪看他,一脸的悲苦和无助。
“我爱你!”他低沉而有力地说,脸孔完全涨红了,眼睛里充满了狼狈的热情和痛楚。
她仔细地看他,像在鉴定一个艺术品的真伪。
“你对几个女孩子讲过这三个字?”她幽幽地问。
他跳起身子,转过头去,他走向了窗口,站在窗前,他双手颤抖着点燃了一支烟,对窗外喷出一口浓浓的烟雾。立即,那烟雾就被窗外的暮色所吞噬了。
室内好静好静,一时间,两个人都不想再讲话。丹枫闭上了眼睛,疲倦很快征服了她,她又朦胧人睡了。
模糊中,有人给她盖好了棉被;模糊中,有人把冰袋换了新冰块,压在她的额上;模糊中,有人轻轻地、叹息地吻着她的额;模糊中,有人低语了一句:
“丹枫,接受这第二个故事吧,最起码,它比第三个还要好受些!”
她太倦了,她什么都抓不住,她睡着了。
第十章
江浩有好几天没有见到林晓霜了。
这天早上,他去上课以前,特地绕道到兰蕙新村去。这是新建好不久的一个新社区,每栋房子都是独立式的小洋房,房子不大,属于那种“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类型,每座房子的格式几乎都完全一样。有矮小齐腰的围墙,和小小的院落。林家在第一排的倒数第二栋。
走到了林家的院子外面,江浩就一眼看到了晓霜的奶奶,她在树与树之间,拉上了绳子,正在那儿晾衣服呢!那树却是修剪得如亭如伞的榕树,想当初,盖房子的人绝没想到这特地种植的树木会成为晒衣架。江浩对“奶奶”这个人物,一直有种奇异的好奇,她老而古板,永远一成不变的照她“旧社会”的方式生活,就拿晒衣服这件事来说吧,江淮就听过晓霜对她没好气地抗议过:
“奶奶,你看有几家人把衣服晒在树上?你不会把它晾到后院子里去吗?”
“后院子里晒不到太阳!”奶奶固执地、我行我素地、理所当然地说,“阴干了的衣服穿了会生病!”
于是,这问题就这样解决了,榕树的命运注定了是晒衣架。奶奶有她的固执,她不肯用新东西,举凡洗衣机、烤箱、电热炉、冷气机……她都恨。唯一能接受的只有电视,她对电视永不厌倦,从闽南语剧到综艺节目,从歌唱到电视长片,她都看得津津有味。而她那对视力坏透了的眼睛,早已看什么都是模模糊糊了,眼镜能帮的忙似乎也很少。晓霜常问:
“奶奶,你一天到晚开着电视,你看到些什么?”
“噢,红红绿绿的真好看!”
“你听得清楚他们唱些什么吗?”
“听得清呀!”奶奶眉开眼笑地说,“他们唱‘你弄我弄,土沙泥多,泥多搓,揉揉合……’,他们做泥娃娃玩呢!”
晓霜笑弯了腰,私下对江浩说:
“咱们家的奶奶,是个老宝贝!”
“你是个小宝贝!”他对晓霜说。
真的,晓霜在家中,不止是个“宝贝”,还是个“女王”。江浩曾经冷眼旁观过,奶奶对晓霜的态度,似乎敬畏更超过了宠爱。晓霜和谁都没大没小,对这位奶奶也没什么敬意。而奶奶呢,仿佛晓霜说的话就是圣旨,她服她,惯她,爱她,为她做一切的事。奶奶不识字,爱吃甜食,爱耍耍小脾气,晓霜眉头一皱,奶奶就乖乖地溜回她自己的屋里去。奶奶常怀念她在台中的老朋友,晓霜也陪她回去,一去就好几天不见踪影。江浩始终不明白,她们的老家既然在台中,为什么要搬到台北来。晓霜对这件事也讳莫如深。奶奶不回台中的日子,晓霜自由得很,她常常一失踪就好几天,不知道疯到什么地方去了。奶奶也不管她,听凭她爱怎样就怎样。江浩总觉得晓霜“自由”得过分,自由得连他这种酷爱“自由”的人都看不顺眼。最初,他对晓霜的“自由”和“行踪”都漠不关心,他知道他们并没有进展到可以彼此干涉“自由”的地步。但是,近来,他却发现,晓霜的“潇洒”和“自由”已严重地刺伤了他,他很难再对她的“行踪”保持冷静的旁观态度了。每当他一想到她不知道正流连在哪一个歌台舞榭中,和哪一个男孩子在大跳哈索,他就浑身的血液都翻滚起来了。他明知这种情绪对自己是个危险的信号,却身不由己地,一步步陷进这种情绪里去了。
他已经有五天没见到晓霜了。五天前,他和晓霜一起爬上了观音山的山顶,晓霜站在那山头上大唱“我现在要出征”,然后,她就不见了。不知道“出征”到哪儿去了?这是她的老花样,忽隐忽现,忽来忽往,飘忽得就像一缕轻烟,潇洒得就像一片浮云,自由得就像一只飞鸟——飞鸟,他曾听江淮说过,陶丹枫自比为一只大雁——不,晓霜不是大雁,她是只小小的云雀,善鸣,善歌,善舞,善飞翔,善失踪。
江浩站在院子外面了,隔着那做装饰用的镂花小矮墙,他望着里面,把书本放在墙头上。小雪球正在榕树下打瞌睡,听到江浩的声音,它立即竖起耳朵,回头对江浩喜悦的张望。江浩对它吹了声口哨,它马上就兴奋了,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它对着他大叫着,徒劳地想跳上墙头来。奶奶被这阵骚动所惊动了,她回过头来,眯着眼睛,视线模糊地想看清来人是谁。
“奶奶!”他叫,“是我,我是江浩!”他知道奶奶在这段距离中,根本看不清他。
“刚好?”奶奶口齿不清地问,“什么东西刚好?”
看样子,奶奶的重听已经不可救药了。他大叫着说:
“晓霜是不是还在睡?”
“你来收报费?”奶奶问。
江浩摇了摇头,抱起墙头的书本,他绕到院子的大门口,从上面伸手进去,打开了门栓,他走进去。立刻,小雪球疯狂地摇着尾巴,疯狂地扑向了他,疯狂地叫着嚷着,往他身上跳着。他俯身抱起了小雪球,那小家伙立即又舔他的鼻子,又舔他的下巴,又舔他的面颊,又舔他的耳朵……闹得他一个手忙脚乱。他抱着雪球,走到奶奶面面,奶奶定睛一看,这才弄清楚了。
“是江浩啊?”她说,“你就说是江浩得了,怎么冒充收报费的呢?欺侮我听不见看不清,你们这些孩子,没一个好东西!”
“我什么时候冒充收报费的?”江浩啼笑皆非。“我问晓霜是不是还在睡?”
“是呀!”老太太急忙点头。“是缺水呀!缺了好几天了,今天才来,你看,我把衣裳都集在一天洗!”
江浩把嘴巴凑在奶奶耳朵上,大吼了一句:
“我来找晓霜!”
奶奶被他吓了一大跳,一面避开身子,一面忙不迭地用手拍着耳朵,说:
“找晓霜就找晓霜,干吗这样吓唬人哩!你以为我听不见吗?吼得我耳朵都聋了。”
“好好,对不起!对不起!”江浩忍耐地说,“晓霜在什么地方?”
“晓霜呀?”奶奶惊愕地,“不是和你在一起吗?”
“和我在一起?”江浩怔了怔。“谁说的?我好几天都没见着她了。”
“不和你在一起,就是和别的男孩子在一起。”奶奶轻描淡写地说,满不在乎地,又去晾她的衣服。
江浩烦躁起来了。
“奶奶!”他吼着,“晓霜几天没有回家了?”
“回家?”奶奶把衣服在绳子上拉开,用夹子夹着。“她就是不喜欢回家,一定又住到她台北的朋友家去了。”
“台北的朋友?什么朋友,男的还是女的?”
“什么烂的铝的?这夹子是新的,用塑胶做的,不会烂,也不会生锈。”
“奶奶!”他喊。
“啊?”老太太笑嘻嘻地。
“你是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他怀疑地问,“你在和我装蒜,是不是?”
“你要算什么啊?”
“好了!”他生气地把小雪球往地上一放,转身就走。“我走了!晓霜回来,你告诉她,我找过她好几次,叫她别太神气!别太瞧不起人!叫她到我那儿去一趟!”
“喂喂!”老太大追在他后面喊,“你说些什么啊?你说得那么急,我听不清楚啊!慢慢来,慢慢来,年纪轻轻的,怎么火气那么大?谁欺侮你哩?气得脸红脖子粗的!你说,晓霜怎么哩?”
他站定了,望着那老太太,她满脸慈和,皱纹在额上和面颊上累累堆积,使他想起大树的“年轮”,每一条痕迹都是岁月,每一个皱纹都是沧桑。他怎能对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生气呢?只因为她听不清楚他的话?他笑了,对老太太温和地摇摇头。低下头去,他撕下了一页笔记纸,匆匆地写了几个字:
晓霜:
渴盼一见!
江浩
把纸条塞在老太太手里,他在她耳边大声说:
“交给晓霜!”
这次,老太太弄懂了,她笑逐颜开地点着头,细心地把纸条折叠起来,收进围裙的口袋中。对江浩说:
“你放心,她回来我就给她!”
“谢谢你!”江浩嚷着,抱着书本往学校冲去。今天准又要迟到,如果“当”掉了英国文学史,休想见“台北老哥”了!他撒开步子跑着,隐约中,却听到那老太太在他身后说了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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