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红豆(校对)第1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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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个伪君子!”她那缺乏血色的嘴唇颤抖着,她的声音虽然低弱,却相当清晰。“你利用给我看病的机会,来追求我的母亲!”
他紧盯着她。
“是的,”他说,语气稳定而低沉,“我在追求你的母亲,因为她是个非常可爱的女人。我必须谢谢你生病,给了我认识你母亲的机会!”
她立即把头转向床里面,闭上了眼睛。
“我不要跟你说话!”她低语,“我恨你!请你离开我的房间,我希望这辈子不要再见到你!”
他捉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扶正,他的声音很温柔,很诚挚:
“为什么恨我?”他说,“因为我爱上了你的母亲?我欣赏你的母亲是错误吗?”
她的眼睛睁开了,里面漾着一层薄薄的水雾,那乌黑的眼珠浸在水中,像两颗发光的黑宝石。寒山注视着这对眼睛,他不能不在心中惊叹,生命多么奇妙,它能造出如此美丽的一对眼睛。
“你欣赏我的母亲不是错误。”她幽幽地说,胸部起伏着,呼吸急促而不均匀,她在努力控制她自己。“但是,你爱上我母亲,是不可原谅的错误!”
“你认为你母亲不该再爱吗?”他紧追着问,“你认为她就该这样永远埋葬她的感情?你不认为你这种观念很残忍……”
“我认为你很残忍!”她清脆地打断他。
“我很残忍?”他愕然地。
“你难道不知道,你根本没有资格爱我母亲吗?”她的声音提高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呼吸沉重地鼓动着她的胸腔。她那含泪的眸子,像两把尖锐的利刃,对他直刺过来。“我从没有要求我母亲守寡,我从没有要求她过独身生活!她有资格爱,可是你没有!你难道不明白,你有太太有孩子,你根本没资格恋爱吗?你应该爱的,是你的太太!不是我的母亲!”
夏寒山像挨了重重一棍,他被击倒了!顿时间,他就觉得背脊上冒起一阵凉意,而额上竟冷汗涔涔。他再也没料到,这病恹恹的孩子会说出如此冷酷的一篇话,她像个用剑的老手,知道如何去刺中别人的要害!他瞪着她,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她继续说,高亢而激烈地说,“一个女儿的爱,不会伤害一个母亲。一个男人的爱,却很容易杀死一个女人!”
夏寒山跳了起来,跄踉着就冲出了那间卧房。同时,慕裳的脸色变得比纸还白,她扑向雨婷,用她那冰冷的手指,去试着堵住女儿的嘴唇。她这个举动惊醒了雨婷,她睁大眼睛,恐惧地望着母亲,然后,她坐起身子,她的胳膊环绕过来,用力地抱住了慕裳的脖子。她把她那又苍白又瘦小的面庞埋进慕裳的怀里。又急又悔又痛地说:
“妈,我不要伤害你!妈!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她一迭连声地说。
泪水滑下了慕裳的面颊。
“雨婷,”她呜咽地,悲切地,却坚决地说,“你可以骂我不知羞耻,但是,千万不要去责备他!”
“妈妈呀!”她惊呼着。
“我知道他有太太,我知道他有孩子,我知道他不能给我任何世俗所谓的保障。但是,雨婷,我什么都不顾,我什么都不管。情妇也罢,姘妇也罢,不论别人把我当什么,我只知道一件事,这么些年来,只有在他的身边,我才了解什么叫幸福!”
“妈妈呀!”雨婷悲叹着,“难道我的存在从没有给过你快乐?难道我对你的爱不能使你感到幸福?”
“那是不同的!”慕裳急促地说,“雨婷,你不懂,我无法让你了解,你的存在,你的爱,使我自觉是个母亲。而他,他使我体会到,我不只是个母亲,还是个女人!雨婷,”她深切地凝视着女儿,“你也一样,有一天,你也会从沉睡中醒过来,发现你不只是个女儿,也是个女人!”
雨婷睁大了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慕裳,她的眼珠微微转动,眼光在母亲的面孔上逡巡。她似乎在“努力”去试图了解慕裳。
“你的意思是——”她闷声说,“当女人比当母亲更重要?”
“不一定。”慕裳的声音沙哑,“许多女人,会因为自己是母亲,而放弃了当‘女人’的另一些权利!”
“你呢?妈妈?”慕裳闭上了眼睛。
“如果你要我放弃,我会的。”
“但是,你会很痛苦?”她小心翼翼地问。
慕裳咬了咬牙。
“是的。”她坦率地说,喉咙中鲠了一个好大的硬块。“会比你想象的更痛苦!”
“是吗!”她不信任地,“他对你这么重要?”
“是的!”她肯定地说,皱拢了眉头,“不要让我选择,雨婷,不要逼我去选择!”
雨婷伸手握牢了母亲的手,她在惊痛中凝视着慕裳,在半成熟的情况中去体会慕裳那颗“女性”的心。终于,她有些明白了,有些领悟了,有些了解了……
“妈,我刚刚说错了,是不是?”她迟疑地问,“一个女儿的爱,也会伤害一个母亲?”她忽然坐起身来,把慕裳的手往外推,热烈地喊:
“你去追他去!留住他!别让他离开!去!快去!”
慕裳惊愕而疑惑地望着女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雨婷继续把她往外推。
“快去呀!妈!不要让我铸成大错,不要让我砍断了你的幸福!快去呀!妈!”
慕裳终于相信雨婷在说的是真心话了,她满脸泪水,眼睛里却绽放着光华,不再说话,她转身就走出了雨婷的卧室。
在客厅里,夏寒山倚窗而立。他正呆望着河边的一个大挖石机出神。那机器从早到晚地操作,不断从河床中铲起一铲一铲的石子,每一下挖掘都强而有力。他觉得,那每一下挖掘,都像是挖进他的内心深处去。雨婷,那个又病又弱的孩子,却比这挖石机还尖利。她带来了最冷酷、也最残忍的真实!他无法驳她,因为她说的全是真话!是的,他是个伪君子,他只想到自己的快乐,而忽略对别人的伤害!
慕裳走近了他。一语不发地,她用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把面颊依偎在他胸口,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烫伤了他。
他轻轻推开她,走向电话机。
“我要打个电话。”他说。
“打给谁?”
“小方。”
“小方是谁?”
“是我手下最能干的实习医生,我请他来代替我,以后,他是雨婷的主治医生。你放心,他比我更好!”
慕裳伸手一把压住了电话机,她脸上有股惨切的神情。
“你的意思是说,你以后不再来了?”她问。
他从电话机上,拿下了她的手,把那只手阖在他的大手中。
“我必须冷静一下,我必须想想清楚,我必须计划一下你的未来……”
“我从没有向你要求过未来!”她急促地说,死盯着他,“你不欠我什么,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他深深看她,然后,他把她拉进了怀里。用一只手揽着她,他另一只手仍然拨了小方的电话。
“你还是要换医生?”她问。
“是的,我要为她找一个她能接受的医生!”
“她会接受你!”她悲呼着。
他把她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在她耳边说:
“嘘!别叫!我不会离开你,我想过,我已经无法离开你了。给雨婷找新医生,是因为——那小方,他不只是个好医生,还是个很可爱的年轻人。”
哦!她顿时明白了过来。紧靠着他,她听着他打电话的声音,听着他呼吸的声音,听着他心跳的声音……她闭上眼睛,贪婪地听着自己对自己说:这所有的声音混合起来,应该就是幸福的声音了。
第八章
初蕾和致文漫步在一个小树林里。
这小树林在初蕾家后面的山坡上,是由许多木麻黄和相思树组成的。在假日的时候,这儿也会有许多年轻人成群结队的来野餐。可是,在这种黎明时候,树林里却阒无人影。四周安静而清幽,只有风吹树梢的低吟,和那鸟声的啁啾,组合成一支柔美的音乐。初蕾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她四面张望,晨间的树林,是雾濛濛的,是静悄悄的,那掠过树木,迎面而来的凉风里,夹带着青草和泥土的芳香。“你知不知道一支曲子,”初蕾忽然说,“名字叫‘森林里的铁匠’?”致文点了点头。
“《森林里的铁匠》还不如《森林里的水车》。”他沉思地说,“打铁的声音太脆,但水车的声音却和原野的气息相呼应。你如果喜欢《森林里的铁匠》,你一定会喜欢《森林里的水车》。”
“你说对了!”她扬起眉毛,眼神奕奕,“致中说我不懂音乐,他要我听吉斯,听四兄弟,听卡彭特。可是,我喜欢赛门与葛芬柯,喜欢雷·康尼夫,喜欢奥莉维亚·纽顿—约翰,喜欢简·柏金……他说我是个没原则的听众,纯女性的、直觉的、笨蛋的欣赏家!嗬!”她笑了,仰靠在一株小松树上,抬头望着天空。有朵白云在遥远的天际飘动,阳光正悄悄上升,透过树隙,射成了几道金线。“你没听到他怎么样贬我,把我说得像个大笨牛。”他悄眼看她,心里在低低叹息。唉!她心里仍然只有致中呵!即使致中贬她,致中糗她,致中不在乎她,致中惹她生气……她心里仍然想着念着牵挂着的,都是致中啊!他斜倚在她对面的树上,心里浮起了一阵迷惘的苦涩。半晌,他才咽了一口口水,费力地说:
“初蕾,我和致中彻底地谈过了。”
“哦?”她看着他,眼神是关怀而专注的。
“他说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他说……”
“我知道了!”她很快地说,“他一定说我心胸狭窄,爱耍个性,脾气暴躁,爱慕虚荣,而且,又任性又蛮不讲理!”
他愕然,瞪视着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眉梢微蹙,眼底微颦,嘴唇微翘……那样子,真使他心中激荡极了。假若他是致中,他决不忍让她受一丁丁、一点点、一丝丝的委屈!他想着,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她惊觉地看他,振作了一下自己,忽然笑了起来。
“我们能不能不谈致中?”她问。
嗨,这正是他想说的呢!他无言地微笑了。
她伸头看看他的脚边,那儿,有个包装得极为华丽的、正方形的纸盒,上面绑着缎带。她说:
“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礼物吗?”
“是的。”
“是吃的?还是玩的?”她问,好奇地打量那纸盒。
“你绝对猜不到!”致文把盒子递给她。“你打开看吧!”
初蕾没有立即打开,她提了提盒子,不算很重,摇了摇,里面有个东西碰着纸盒响。她的好胜心被引了起来:
“我猜猜看:是个花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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