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红豆(校对)第2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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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整理了大哥的房间……”致秀说,眼神黯淡而凄楚,声音里忽然充满了哽塞。“我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两件东西,我想,你会对它有兴趣。”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折叠着的信笺,递给初蕾,初蕾接了过来,打开那信笺,她惊愕地发现,这是一封信,一封只写了一半的信,她一看到那熟悉的飘逸的字迹时,她的心就怦然而动了。她贪婪地、飞快地去阅读那内容:
初蕾:
我终于提笔写这封信给你,因为,我已经决定要离开你,离开台北,离开我生长二十七年的家庭,远到异域去了。这一去,不知道再相逢何日?因此,多少我藏在内心的话,多少我无从倾吐的话,我都决心一吐为快了。
记得第一次见你,你才读大一,头发短短的,像个小男生。你在我家客厅里,和我赌背唐诗,赌念《长恨歌》,赌背《琶琵行》,你朗朗成诵,笑语如珠,天真烂漫,而又娇艳逗人。从那一日起,我就知道我完了,知道我被捕捉了,知道命中注定,你会成为我生命的主宰!
可是,你的心里并没有我。致中爽朗热情,豪放不羁,潇洒如原野上奔驰的野马!他吸引你,你吸引他,我眼看你们一步步走向恋爱的路。我想,我生来的缺点,就在于缺乏主动,我无法和我自己的弟弟来争夺你!但是,天知道!有一段日子我痛苦得快发疯。我躲避到山上,无法忘记你。我走到郊外,无法忘记你。我埋头在论文中,仍然无法忘记你!我吃饭,你出现在饭碗中;我喝水,你出现在茶杯里;我凭栏,你出现在月色下;我倚窗,你出现在黎明里……为你,我捱过许许多多长夜,为你,我忍受过许许多多痛苦……哎,现在写这些,不知你看了,会不会嘲笑我?或者,我不会有勇气把这封信投邮,那么你就永远看不到它了。我想,我又在做一件傻事,我实在不该写这封信,我只是要发泄,要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
记得你第一次在雨果,告诉我你是一条鲸鱼的事吗?
你不知道,当时我多么激动!我真想向你伸出手去,大喊着说:
“我就是你的海洋!为什么不投向我?”
但是,我没说。中国传统的道德观念拴住了我,我真恨自己不像致中那样富有侵略性,那样积极而善争辩。我想,我之所以不能得到你的心,也在于这项缺点。我顾虑太多,为别人想得太多,又有一份很可怜的自卑感,我总觉得我不如致中,我配不上你!多少次,我想抱住你,对你狂喊上一千万句“我爱你”,可是,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我就是这样懦弱的,我就是这样自卑的,我就是这样畏缩的,难怪,你不爱我!我自己都无法爱我自已!我实在不如致中!
初蕾,你的选择并没有错,错在你的个性。你有一副最洒脱的外表,却有副最脆弱而纤细的感情。致中粗枝大叶,不拘小节,你却那么易感,那么容易受伤。于是,致中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你,弄得你终日郁郁寡欢,直至以泪洗面。知道吗?初蕾,你每次流泪,我心如刀绞。我真恨致中,恨他使你流泪,恨他使你伤心,恨他不懂得珍惜你这份感情……哦,初蕾,如果你是我的,我会怎样用我整个心灵来呵护你,来慰藉你。噢,如果你是我的!
我开始试探了,我开始表示了,但是,初蕾,我只是自取其辱,而对你伤害更深。相信我,我如果可以牺牲我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你的幸福,我也是在所不惜的。这话说得很傻,你一定又要嘲笑我言不由衷。算我没有说过吧!
记得在你家屋后的树林里,我曾送你一个雕像吗?记得那天,你曾问我有关“一颗红豆”的故事吗?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那个故事了!如果你不累,你就静静地听……
这封信只写到这里为止,下面没有了。初蕾读到这儿,早已泪流满面,而泣不可抑。泪水一滴滴落在信笺上,溶化了那些字迹。她珍惜地用衣角抹去信笺上的泪痕,再把信笺紧压在自己的胸口。转过头来,她望着致秀,抽噎着问:
“为什么这封信只写了一半?”
“我不知道。”致秀坦白地说,“我猜,写到这里,他的傻劲又发了,他可能觉得自己很无聊。而且,我想,他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寄出这封信的,他只是满怀心事,借此发泄而已。”
“可惜,”初蕾拭了拭眼睛喃喃地说,“我无从知道那个红豆的故事了!”
“我知道。”致秀低语。
“你知道?”她惊愕地。
“记得去年夏天,石榴花刚开的那个下午吗?”致秀问,“我曾经说那朵石榴花就像你的名字。”
“是的,”初蕾低低的说,眉梢轻蹙,陷进某种久远以前的回忆里。“就是那个下午,致中到学校来接我,我们去了青草湖,就……”她咽住了。
“你知不知道,那天大哥也到学校来找你?”
“哦!”她惊呼着,记忆中,校门口那一幕又回来了,她坐上致中的车子,抱住他的腰,依稀看到致文正跳下一辆计程车,她以为是她眼花了……原来,他真的来过了!
“大哥在校门口,亲眼看到你和二哥坐在摩托车上去了。”致秀继续说,神情惨淡。“他一直想追你,一直在爱你,直到那天下午,他知道他绝望了。我们在校园里谈你,我想,他是绝望极了,伤心极了,但是,他表现得还蛮有风度。后来,他在校园的红豆树下,捡起了一颗红豆,当时,他握着红豆,念了几句古里古怪的话,他说那是刘大白的诗……”
“是谁把心里相思,种成红豆?待我来碾豆成尘,看还有相思没有?”初蕾喃喃地念了出来。
致秀惊讶地望着她。
“对了!就是这几句!原来你也知道这首诗!”致秀说。“我想,所谓红豆的故事,也就是指这件事而言,因为——我还有第二样东西要给你!”
她递了过去。一颗滴溜滚圆、鲜红欲滴的红豆!初蕾凝视着那红豆,那熟悉的红豆,那曾有一面之缘的红豆!“改天你要告诉我这个故事!”她说的,她何曾去窥探过他的内心深处?红豆!一颗红豆!红豆鲜艳如旧,人能如旧否?
致秀悄悄地再递过来一张信笺,信笺上有一首小诗:
算来一颗红豆,能有相思几斗?
欲舍又难抛,听尽雨残更漏!
只是一颗红豆,带来浓情如酒,
欲舍又难抛,愁肠怎生禁受?
为何一颗红豆,让人思前想后,
欲舍又难抛,拼却此生消瘦!
唯有一颗红豆,滴溜清圆如旧,
欲舍又难抛,此情问君知否?
她念着这首诗,念着,念着……一遍,二遍,三遍……然后,她把这首小诗折叠起来,把信笺也折叠起来,连同那颗红豆,一起放进了外衣的口袋里。她抬头看着致秀,她眼里已没有泪水,却燃烧着两小簇炽烈的火焰,她那苍白的面颊发红了,红得像在烧火,她脸上的表情古怪而奇异,有某种野性的、坚定的、不顾一切的固执。有某种炽热的、疯狂的、令人心惊的激情。她伸手握住致秀的手,她的手心也是滚烫的。
“我们走!”她简单地说,从椅子里站起身来。
“走到哪儿去?”致秀不解地。
“去找你大哥啊,”她跺了一下脚,不耐地说,“我有许多话要对他说!我还要——问他一些事情,我要问问清楚!”
“初蕾!”致秀愕然地叫,摇撼着她,想把她摇醒过来,“你糊涂了?他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听不到,看不到,感觉不到!……他完全没有知觉,怎么能够回答你的问题?难道夏伯伯没告诉你……”
“我知道!”初蕾打断了她,“我还是要问问他去!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对他说!”她径直就向大门外面走,致秀急了,她一把抱住她,苦恼地,焦灼地,悲哀地大喊:
“初蕾,你醒醒吧!你别糊涂吧!他听不见,他真的听不见呀!”她后悔了,后悔拿什么信笺、红豆,和小诗来。她含泪叫,“我不知道你是这样子!我不该把那些东西拿来!我真傻!我不该把那些东西拿来!”
“你该的!”初蕾清清楚楚地说。“信是写给我的,小诗为我作的,红豆为我藏的,为什么不该给我?”她又往大门外走,“我们找他去!”
“夏伯母!”致秀大叫。
念苹慌慌张张地赶来了。
“怎么了?怎么了?”她问。为了让她们这一对闺中腻友谈点知心话,她一直很识趣地躲在屋里。
“夏伯母,”致秀求救地说,“她要去找我大哥!你劝她进去吧!”
初蕾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母亲。
“妈,”她冷静地,清晰地,稳定地说,“你知道,我一直要去看他!我已经好了,我不发烧了,我很健康了,我可以去看他了!”
念苹注视着女儿,她眼里慢慢地充盈了泪水。点点头,她对致秀说:
“你让她去吧!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
“可是……可是……”致秀含泪跺脚,“伯母,您怎能让她去?大哥现在的样子……她看了……她看了……她看了非伤心不可!她病得东倒西歪的,何苦去受这个罪?初蕾,你就别去吧!”
初蕾定定地看着致秀。
“他确实还活着,是吗?”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
“是的。‘仅仅’是活着。”致秀特别强调了“仅仅”两个字。
“那就行了。”她又往门外走。
致秀甩了甩头,豁出去了,她伸手抓住初蕾。
“好,我们去!”她说,“但是,初蕾,请你记住,大哥已经瘦得不成人形,以前的风度翩翩,都成过去式了。”
初蕾站住了,凝视致秀:
“他现在很丑吗?”
“是的。”
她展然而笑了。“那就不要紧了。”她说,如释重负似的。
“什么不要紧了?”致秀听不懂。
“我现在也很丑,”她低语,“我一直怕他看了不喜欢,如果他也很丑,咱们就扯平了。”
致秀呆住了,她是完全呆住了。“怕他看了不喜欢”,天哪!讲了半天,她还以为他能“看”吗?
第十八章
初蕾和致秀赶到梁家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初蕾一路上都很兴奋,反常的兴奋,不止兴奋,她还相当激动。可是,她却什么话都不说,只是用那对特别闪亮的眼睛闪烁着去看致秀,然后又用她那发热的手,紧紧地握着致秀。她不时给致秀一个可爱的微笑,似乎在对致秀说:
“你放心,我不会再闯祸了!”
但,她这微笑,却使致秀更加担心了。她真不知道,把初蕾带回家来,到底是智还是不智?
在梁家门口,她们才跨下计程车,就和刚下班回家的致中撞了个正着。自从杜家事件以后,初蕾和梁家的人就都没见过面。致中倏然见到初蕾,就不由自主地一愣。不论怎么说,当初他和初蕾玩过好过,初蕾那日大闹杜家,终于造成难以挽回的大祸,他总是原因之一,事后,他也深引为咎。现在,突然和初蕾重逢,他就有些慌乱、惶惑,甚至手足失措起来。初蕾却径直走向了他,她微仰着头,很文静,很自然,很深沉地注视着他,低低地说了一句:
“致中,好久没见了。”
致中的不安更扩大了,他望着面前这张脸,她瘦了,瘦得整个下巴尖尖的,瘦得眼眶凹了下去,瘦得双颊如削……但,她那对闪烁着火焰的眼睛,那因兴奋而布满红晕的面颊,那浑身充斥着的某种热烈的激情,使她仍然周身焕发着光彩。她看来那么熟悉,而又那么陌生。两个多月,她似乎已经脱胎换骨。在原有的美丽以外,却又加上了一份近乎成熟的忧郁。
“初蕾,”他嗫嚅着。“听说你病得很厉害,恭喜你复元了。”他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很笨拙,那种尴尬和不安的情绪仍然控制着他。
她难以觉察地笑了笑。
“有件事情我要拜托你。”她说。
“是的。”他应着,心里有种荒谬的感觉,他们之间的对白,好像彼此是一对疏远而礼貌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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