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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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静静地瞅着她,哑声问: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离开我?”
她无言地点了点头。
他死盯着她,眼珠一瞬也不瞬。他仍然握着她的手,他用力捏紧了她,捏得她的骨头都要碎掉了。她痛得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身子,但并没有尝试抽出自己的手来。她用种逆来顺受的眼光迎视着他,这眼光里却有种无比的坚决。他在她的眼光里读着她的思想,然后,他放开了她的手,他的眼睛垂了下去,头也低俯了下去。他用手指在被单上无意识画着,不知道在画些什么。室内忽然变得好安静,安静得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安静得让人窒息。她注视着他,只看到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他的头俯得那样低,使她看不到他的脸孔。可是,忽然问,有两滴水珠落在那被单上,接着,又两滴……她惊跳起来,整个心灵都为之震动而抽搐了,她张开了嘴,还来不及说什么,他已经伸出手来,迅速地抱住了她,把那湿润的脸孔完全埋进了她的怀里。他颤抖而痉挛,泪珠立即濡湿了她的裙褶,烫伤了她的五脏六腑。她忍不住低喊了起来:
“不要!书培,你不可以哭!从小,你就坚强得像海边的岩石,风吹雨打,海浪冲击都磨损不了你一分一毫的傲气,你那么坚强,你怎么可以哭……”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她自己哭了起来。经过这一下午的煎熬,她的眼泪是再也无法控制了,像开了闸的水坝,一涌而不可止。泪水疯狂地涌出来,纷纷乱乱地跌碎在他那又黑又密的浓发里。她这一哭,把所有的矜持骄傲委屈悲哀都哭了出来。他摸索着她的颈项,拉下了她的身子,用自己满是泪和汗的嘴唇,紧贴在她那满是泪和汗的面颊上,他的嘴唇碾过她的面颊,碾过了她的眼睛,碾过了她的唇,碾过了她的意志、思想和感情……把她的心全碾碎了,全碾痛了。
“不要离开我。”他含混地、模糊不清地说,语气里充满某种令她心碎的柔情和乞谅,“你知道我情绪不好,天气太热,我心烦意躁!……你成为我唯一发泄的目标……人……就是这样的,无法对外人发脾气,就只能对自己的爱人发作……你,不许离开我,否则,生命对于我……就再也没有恿义了。”
她透过泪雾,望着他那又苦恼、又狼狈、又热情、又悲痛的脸庞,忽然发现他现在像无助的孩子,一个闯了祸却不知如何善后的孩子。于是,她内心深处的女性和母性就全体抬头了。她立即原谅他了,原谅他的怒吼、暴躁和一切的一切了。她从床上坐了起来,伸手扶起了他,她试着用裙角去擦拭他额上的汗珠与面颊上的泪痕。她对他深深点头,低声地说:
“我们把它忘了吧!都忘了吧!”
他凝视她,似乎想看进她内心深处去。
“你说的?”他小心翼翼地问,“你会忘记我那些话?一个字都不会记住?”
她怔住了。在这一刹那间,她明白她无法欺骗自己,她忘不了,她可以原谅他,却无法忘记它!他仔细地看她,也立刻了解到,她忘不了。人,要说一句刺伤对方的话是太容易了,要弥补却太难了。体会到这件事实,他就从灵魂深处悸动而战栗了。
“我不是有意要说的!”他无力地低哼着。
“就因为是无意,才吐露了真言。”她也低哼着,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不是真言!”他挣扎地强辩,“根本是我在找你麻烦,我故意找你麻烦!”
“你不是故意!”她低语,声调低而清晰,“你说了真话,我的存在带给了你屈辱和负担。”
“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有的。”
他看她几秒钟。然后,他忽然跳起来,往厨房里冲去,嘴里喃喃自语着:
“我剁一个手指下来跟你发誓!”
她大惊失色,慌忙也跳下床来,直冲进厨房,正好看到他去取菜刀,她扑了过去,死命攥住他的衣角。他挣扎着,要挣脱她,她心里一急,就在地上跪下来了。
“你不要折磨我吧!书培,你敢伤了你自己,不如拿刀杀了我!你不要吓我!求你不要吓我!你要我怎样,我就怎样……”她哭了起来,边哭边说,语不成声,“我答应你,我忘了它,一个字也不记住!我承认,你是故意找我麻烦,你没有那意思,你没有,你没有,你没有……”她哭倒在他脚前。
他的心碎了,痛了,扭曲了。他也跪了下来,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了。
“我们怎样办?”他窒息地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抬头看他,急切地说:
“只要你不发疯,什么事都有办法的。”
“是吗?”他瞅着她。
“是的,”她急切地应着,从地上站起身来,“我可以去找工作。”
“你已经找了好几个月的工作了。”他也站起身子。
她悄眼看他。
“我可以得到一个工作,”她说,“在中山北路最高级的一家西餐厅里,只要你不反对。”
“当女招待吗?”他闷声问,已经本能地反对起来了。
“不是女招待,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当女招待。”她说,小心地观察他的反应,“是在那儿弹电子琴。”
“电子琴?你会弹电子琴?”
“不会。但是,有钢琴的底子,学电子琴很容易,我已经找到一个教电子琴的老师,他答应免费教我,等我有工作之后,再付他学费。”
“哦。”他沉吟着。
她抬头悄眼看他。
“你——总不会反对我弹电子琴吧?”
他吁出一口长气来。
“你先要学,学会了才有机会试,路还很遥远呢!去学吧,”他抚摸着她的背脊。在这种情况下,他再也无心去泼她任何的冷水,只想挽回自己的失言,捧牢两人之间的爱情,“我并不是暴君,只要——你不离开我,干什么都好!”
她静静地注视他,轻轻地推开他,勉强地微笑着,叹了口气。经过这样一闹,两人心中都有份哀恻的感觉。她也竭力想重新换回这小屋中的温暖和喜悦,想把那份哀愁和阴影都赶到室外去,就四面张望着,故作轻快地说:
“让我看看有什么可吃,我饿了。”
“我早就看过了,什么都没有。”他说,又有些沮丧。
“哦。”她睁大眼睛,耸了耸肩,做出一个满不在乎的表情,就走到窗边去,扑在窗台上,望着那逐渐变为灰暗的彩霞,居然唱歌似的轻哼起来,“采菊西窗下,彩霞飞满天,我饥彩霞供我餐,我倦彩霞伴我眠……”她忽然住了口,只望着窗下的街道,忘记了彩霞了。
“你在看什么?”他问。
“那儿有个卖甘蔗汁的。”她低声说,用舌头舔舔嘴唇,“我真想喝杯又冰又凉又甜的甘蔗汁。我又渴又累!”
“一杯甘蔗汁多少钱?”他问。
“大概两三块钱吧!”
他想了想,又每个口袋乱翻,还是只有那两块钱!他望望她,虽然强颜欢笑,那凄楚的泪光仍然在她眼底闪烁,那脸色也依旧苍白。她岂止又渴又累?她简直又病又弱!他转身奔进厨房,拿了一个杯子,说了句:“你等着!”
就飞奔到楼下去了。
她倚窗而立,望着楼下,只看到书培拿着杯子走向那个卖甘蔗汁的,对那卖甘蔗汁的老头指手画脚地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就看到书培付给那老头钱,老头注满了他的杯子。原来他身上的钱还够买一杯甘蔗汁!她不禁微笑起来。眼看他握着杯子,穿过街道,走了回来。她等在那儿,听着他上楼梯的声音,听着他的脚步穿过阳台,她抬头看着门口,就看到他满面得意的笑容,颤巍巍地捧着一杯甘蔗汁,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快来喝啊!”他说,“那老头真是慷慨极了,一杯甘蔗汁要四块钱,我只有两块,我告诉他,我买半杯好了,他居然给了我一满杯,只收了我两块钱!哎,这还是个很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
她看着他那满脸的笑,心里酸酸的,骄傲的乔书培呵,几时曾经如此卑屈地向人乞讨过一杯甘蔗汁,只是为了她想喝!捧着那杯子,她轻轻地啜了一口,真甜,真凉,真美味,她深吸口气,慢慢地咽了下去。他看着她如获至宝的样子,心里也是酸酸的,高贵的殷采芹啊,那白屋里的小公主,几时曾经如此可怜地喝一杯甘蔗汁,只是因为跟了他!他怜惜地望着她,她却已经把杯子送到他的嘴边:
“来,我们分着喝,好喝极了。”
“不不,你一个人喝!”他忙不迭地闪开了,差点碰翻杯子。
“你不喝,我也不喝了。”她说,望着他笑,“一共就这么杯甘蔗汁,我们还谦让些什么!来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甘蔗汁同喝!’,她居然幽默起来了。
他笑了。看到她又有了生气,又有了笑容,又有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诺言,他就从心底欢愉起来了。她不会再生气了,她会忘记那些混账话,她一直是个那么善良温驯的小东西,善良得无法和任何人记仇记怨,何况是他!他的心中在欢唱了,走过去,他不再推辞,就和她一人一口地分享那杯甘蔗汁。
从没喝过如此可口的饮料,从没尝过如此清醇的甘泉,从没享受过如此沁人心脾的凉爽。他让那甘蔗汁在嘴中打个转,才合得咽下去,他咂着嘴,满足地叹息着说:
“采芹,你想我们将来会不会很有钱?”
“可能。”她笑着说。
“等我有钱的时候,”他沉吟着说,“不知道甘蔗汁还会不会这么好喝?”
“不管你将来有钱还是没有钱,”她也满足地低叹,“我永不会忘记这杯甘蔗汁!”
那个黄昏,他们就这样坐在窗前,共饮一杯甘蔗汁。那甘蔗汁似乎比酒还醇,比酒还香,比酒还浓……因为,他们竟然喝“醉”了。后来,他举着杯子,对彩霞唱起歌来了:
共饮西窗下,
彩霞飞满天,
举杯问彩霞,
今夕是何年?
彩霞为我证,
此情比石坚,
但愿长相守,
天上即人间!
15
暑假来临的时候,书培和采芹的局面都有了转变。先是书培接了苏教授的工作,立即得到苏教授极力的赏识,那工作除抄写外,还要整理和归纳,几乎全是案头工作。书培对这份工作不只是胜任,而且很有兴趣,他获得许多知识,也常和苏教授畅论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这要感谢乔云峰从小给书培的熏陶和教育,使他自幼就有份极好的国学根底,偶尔小诗小词,他也会模仿着写上一段,因而,工作几次之后,苏教授就当着燕青的面,对书培极口称赞:
“真难得,你怎么会去学艺术呢?你该学文学的,你比我那些科班出身的中文系学生还强得多!我前后用了三个助手,没有一个赶得上你的一半!”
人,天生是需要欣赏和赞美的,书培由心底获得了安慰,而苏燕青又一直站在旁边,对他抿着嘴角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意义:有高兴,有得意,有快慰……这笑容更满足了他的虚荣感,使他把当家教那段经历,当成了一个过去了的噩梦。
私下里,他和燕青也有过一番相当“知己”的谈话。那晚,他做完了工作,从苏家告辞出来,燕青说:
“我送送你,我们走一走,如何?”
于是,他把脚踏车放在她家门口,就和她慢慢地在街头踱起步来,沿着那红砖铺砌的人行道,迎着迎面而来的晚风,沐浴在满天繁星的星空下,他们缓缓地走着,深深地倾谈着。这是第一次,燕青收起了她那尖锐的言辞,和那近乎孩子气的淘气,以及爱调侃爱讽刺爱针锋相对的脾气。她表现得很女性,很成熟,很了解,很洒脱,又很知己,很同情。
“你的事,我都听陈樵说了。”是她先起的头,她一下子就把谈话纳入了主题,“听说,你和那个殷小姐从小就认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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