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校对)第3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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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飞快地转过身子,飞快地奔向楼梯,飞快地消失了身影。关若飞和殷振扬面面相觑,殷振扬喃喃地说了句:
“糟糕!我看这个人也要送精神病院!”
乔书培回来了,手里握着杯水果汁,黄黄的,像蜂蜜般的颜色,他把那杯水果汁放在餐盘中,把手里的几张皱皱的信笺竖在杯子上,他细心地布置那餐盘,好像他要画“静物”画似的。关若飞和殷振扬再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终于,他战战兢兢地捧着那餐盘,走进了病房。关若飞和殷振扬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后面。
他径直走向病床。采芹正合目而卧,苍白瘦削得几无人形。听到脚步声,她连眼皮都没动一动。
“采芹!”他低哑地说,“我给你送东西来吃了!”
她如遭雷击,整个人都惊跳了起来,迅速地,她睁开了眼睛,死瞪着他,震颤着说:
“他们还是把你找来了!我说过不要见你,我说过!”
“不是他们把我找来的,”他镇静而低沉地说,喉咙发紧,眼眶发热,声音却坚定而清晰,“是我自己找来的。我一个晚上跑了好多地方,我先去‘喜鹊窝’,他们说你四天没上班;我再去‘绿珊瑚’,他们说你也四天没来,叫我去‘梦湖’咖啡厅试试;我又去了‘梦湖’,又没找到;我再折回到‘喜鹊窝’,有个小弟才告诉我,你那天晚上晕倒了,他曾经帮关若飞叫计程车送你到中华开放医院来,于是,我就赶到医院里来了!”
她死死地瞪着他,似乎在竭力和自我挣扎,然后,她就蹙紧眉头,用力闭上了眼睛。
“你还找我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夹杂着深切的痛楚,“我已经不是你的了。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他在床前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还端着那个托盘。
“我在医院门口买到一杯甘蔗汁。”他低声说,声音好柔好细好深沉,“你知道甘蔗汁涨价了吗?要六块钱一杯了。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三块钱,我说——我买半杯吧!他居然给了我一满杯……”他的声音哽住了,“你瞧,这还是一个有人情味的世界,是不是?”
采芹不由自主地睁开了眼睛,泪水疯狂地从眼角流下去,濡湿了她的头发,她吸着鼻子,挣扎着说:
“你……不要这样子,你……把我弄哭。”
“对不起,”他也吸着鼻子,“你是要先和我共饮一杯甘蔗汁?还是先看一封信?”
“一封信?”她愕然地问,“什么信?”
他把信笺竖在她眼前,让她去念那上面的字迹,她努力张大眼睛,集中视线,吃力地去看那文字,只看了两段,她已经喘不过气来了:
“不行,我看不清楚,你念给我听!”
“好。”他把托盘放在桌上,拿起那封信,他开始低声地、仔细地、清晰地念着那封信,她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他终于把那封信念完了,包括那段“又及”:
“采芹和我谈到那张画像里的彩霞,她曾说,那是黄昏后的彩霞,因为黄昏后就是黑夜。请代我转告她,黄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样的。反正,那是你们的‘彩霞’。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
他放下信笺,注视着采芹。采芹那含泪的眸子,闪亮得像天际的星辰,她整个面庞,都绽放着无比美丽的光彩。她嘴里喃喃地背诵着:
“对一对真心相爱、终身相守的情侣来说,不但要共有‘朝朝’,而且要共有‘暮暮’!”她大大地喘了口气,望着书培,喜悦而崇拜地叫着,“噢,书培,他是个多么伟大,多么伟大的父亲啊!”
书培含泪凝视她:
“我只有一点点怀疑……”
“怀疑什么?”
“他会不会嫌你这个儿媳妇太瘦了!”
“噢!”她叫,热烈地握住他的手,“给我那杯甘蔗汁!我又饿又渴!我要好起来,我要马上好起来!”
他捧住那杯甘蔗汁,扶起她的身子,望着她如获甘霖般,一口气喝了下去。她没有呕吐,她一点也没有呕吐。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怜惜地、专注地、深切地停在她的脸上。
关若飞悄悄地拉了拉殷振扬的衣袖,这间房间里,再也不需要他们两个人了。不受注意地、轻轻地,他们退出了房间,带上了房门。
采芹和书培没有注意任何人的来往和离去,他们只是那样深深地含泪相视,两人的眼光紧紧地交织着,彼此注视着彼此,彼此研究着彼此,彼此吞噬着彼此,彼此包容着彼此……一任时间静静地流逝。窗外,黑夜正慢慢隐去,彩霞飞满了整个天空。
——全书完——
一九七八年四月十七日黄昏初稿完稿
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一日黄昏初度修正
一九七八年八月七日再度修正
后记
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我收到一位读者的来信,希望我见他一面,听一听他的故事,“值不值得写成一篇小说”。说真的,这些年来,我收到这类的读者来信实在太多,大部分都被我回绝了。因为,我越来越发现,真实的故事最难写,它们永远会陷于两种情况:一、太平凡。平凡得根本没有一写的价值,只有故事的主人翁才认为它“可歌可泣”,事实上可能已经被人写滥了。二、太离奇。有些真实故事离奇得像假的,我有位朋友一生结婚了六次,次次惊心动魄。另一位朋友历经摔飞机、撞车、翻船……而大难不死。这些故事完全不合于逻辑学,写出来准被人骂为:“编故事都编不完整!”因而,我很怕听真实故事,也很怕写真实故事。
但是,我的小说里仍然有很多是取材自真实故事,像《彩云飞》《窗外》《碧云天》《女朋友》《在水一方》《六个梦》,等等。当然,即使是真实故事,也经过了我的夸张或润饰,该增的增,该减的减,与真正的原来面貌,不可能再一模一样了。有时,我这些真实故事的主角,也会对我说一句:
“比我自己的故事美多了!”
可见,我常常会把故事过分地美化,而削弱了它的真实性,我不知道,这算我的成功,还算我的失败?
话说回头,当我收到那位读者来信的时候,我并不想见他的,我发现他的信写得非常好,文笔流畅而词句动人。于是,我建议他“自己写”。一周后,他寄来厚厚的一本由活页纸订成的册子,和一封短简:
……你以为我没有尝试过自己写吗?我写了很久,只能写一些片段,而不能把它组合成一篇完整的小说。像拍电影,我跳拍了许多镜头,却不知道怎样“连戏”。所以,我才决心放弃,而把这个“故事”送给你。因为,我那故事中的女主角——采芹,是你的书迷,她坚持要我把这个故事告诉你……
我开始阅读他所写的那些“片段”,不止我一个人阅读,包括我的秘书小姐,我们曾经很费心地想把他这本厚厚的册子(大约有二十万字)组合起来,最后,我们两个人都放弃了,因为,它确实只是一些片段的“快镜头”,很难连贯成一个整体。写的人过分激动,而忽略了故事的完整性。
于是,我见了这位读者——乔书培。
于是,在我的书房中,我用了整个一下午的时间,听乔书培细细地告诉我他和采芹的故事。他来见我的那天,正是他大学毕业,即将分发去受预备军官训练的前夕。他给我的印象是:年轻、漂亮、温文儒雅,颇有书卷味,而又不失其男性的英爽和豪迈之气。我听了他的故事,而且我感动了。说来奇怪,整个故事中,最令我感动的一段,是他和采芹吵架和好后,两人共饮一杯甘蔗汁那段。有次,我把这段故事讲给一个朋友听,那朋友竟回了我一句:
“胡说八道,怎么会有人穷得买不起一杯甘蔗汁!”
可是,这竟是“事实”。
虽然我很被这故事感动,虽然我也答应乔书培,有朝一日,我会尝试去写它。但是,我却让这故事冷冻了三年之久。在这三年中,我写了很多部小说,包括《我是一片云》《月朦胧,鸟朦胧》《雁儿在林梢》《一颗红豆》等,却迟迟没有提笔去写《彩霞满天》,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想,或者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仍然期望乔书培能完成它。
今年年初,我的写作情绪忽然陷入了低潮,我不满意我的每一本作品,我见到稿纸就“头痛”。我失去信心,失去斗志。我有好多部小说的腹稿,都只开一个头就被我抛弃了。我拼命阅读别人的作品,拼命“自我检讨”……我觉得我无法再写作了。因为,我每个“腹稿”都无法吸引我继续写下去。我常终日徘徊在书房中,久久不能成一字。写作原是一件最寂寞最孤独的工作,需要最大的“毅力”去“进行”,去“完成”。在写作的过程里,痛苦实在比欢乐多。尽管我有时也很潇洒地说:创作本身是一件享受,一种挑战。但是,人类的挑战有多少不同的形态!天下就有些傻瓜选择赛车的职业,每天把自己放在生死边缘中,经常撞得头破血流。天下也有些傻瓜选择写作为职业,每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书房里,而对着成叠空白的稿纸,硬要把自己脑海里抽象的思想和感情,具体地搬到稿纸上去。我在那份低潮的情绪中“萧索”了一段日子。自己心中也很明白,并没有任何人强迫我“写作”,假若“写作”真的很痛苦,我大可不写。像三毛(《哭泣的骆驼》的作者)来信所说:
“如果我是你,我早就钓鱼去了!”
我想,我应该钓鱼去。可是,我握着钓鱼竿的时候,一直幻想我握着的是笔,我在水面上写字,把鱼都写跑了。于是,我很悲哀地发现一件事实,我逃不开写作,就像赛车选手逃不开赛车似的,那是种诱惑,是种蠢动在血液里的冲力。尽管它是痛苦,尽管它是折磨,尽管它是煎熬……我就是摆脱不开它。它也是“爱情”的一种:痛苦和狂欢常常糅合在一起的,让你对它又恨又爱又怕而又不忍逃开。
于是,在那段“萧索”的日子之后,我忽然想起乔书培的故事,想起他们的防风林、沙滩、落日、小阁楼、甘蔗汁和他们那段曲折感人的心路历程,以及那深挚得令人堕泪的爱情。于是,忽然间,我的“低潮”过去了,我的“烦躁”消失了。我回到我的书房里,开始执笔写《彩霞满天》了。
不可否认,写作的过程仍然艰苦。我有个最坏的写作习惯,一旦文思潮涌,我就是把手指写得破了皮我也不肯停止。因而,每本书写到最后几章,我的手上全都包上了纱布,以保护我那又红又肿又痛的手指。在这段时期,我会变成一只刺猬,浑身都是刺,任何朋友都别来找我,否则,我总是给人钉子碰,碰得别人七荤八素。好在,至亲好友,对我这种个性都已经了解了。
《彩霞满天》比我预计的进度慢,也比我预计的字数多。我写得很用功,很专注。说来惭愧,好几次我不得不停笔,只因为我竟被他们的爱情感动得热泪盈眶。真实故事的优点就在这儿,它的画面永远在你面前,使你不由自主地深陷进去,去分担他们的苦与乐。如今,我终于把这本书写完了,在深深透出一口长气之后,我很坦白地说了一句话:
“这是最近几年来,我自己比较偏爱的一部作品!”
真的,不论读者们是否能接受它,喜欢它,我却好“偏爱”它。当然,我也必须对乔书培和殷采芹致歉,其中若干细节,我不能不加上我自己的想像力,也有些地方,我略作更改,使若干“不合逻辑”的地方变得“逻辑化”。再有故事最初的发生地是澎湖,因为我对该地相当陌生,只好含糊称为西部某港,希望不影响全书的真实性。总之,我已尽力写出了这个故事,但愿“它”能像感动我自己一样的感动别人。
假若读者们能耐心地读完这本小说,而又有兴趣来读这篇“后记”的话,我在最后,还有张小小的年表,来交代一些书中并未交代的事情。
公元一九七四年夏天:
乔书培与殷采芹完成婚礼,伴娘是苏燕青,伴郎是陈樵。定居台北市,并接来乔云峰共享天伦之乐。
公元一九七五年夏天:
陈樵与何雯完成婚礼,伴娘仍是苏燕青,伴郎姓名不详。
公元一九七三年夏天:
殷振扬开始驾驶计程车谋生,他仍然经常打架生事,并曾因殴辱警察,不服取缔而被捕数次,两年后忽结识一位山地姑娘,从此被该女孩“管理”得服服帖帖。
公元一九七六年秋天:
苏燕青出国进修,在美国加州大学改学教育。据说邂逅了某位华侨医生,来往密切,结果不详。
公元一九七三年——直迄于今:
关若飞仍在弹电子琴,如果你去“喜鹊窝”,必定可以见到他。乔书培夫妇曾为他多次做媒,并曾大力撮合他与苏燕青,纷纷失败。关若飞声称抱独身主义。
乔书培听过他边弹边唱那支《我等待你直到白发如霜》后,曾对采芹说:
“这家伙永远是我的威胁!”
或者为了保持这份“威胁力”,关若飞始终未婚,甚至不交女友。
一九七八年夏季于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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