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花(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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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她根本没有必要考大学!许多知识,也不一定在大学里才能学到。你猜她是从哪儿学到这些有关植物的知识的?是从花匠那儿!我可以肯定,那些花匠也没读过大学!”
赵自耕紧紧地盯着佩吟。
“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说服我,不要纤纤考大学?”他问。
“因为我喜欢她。我不忍心看到她失败。”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眼里有两小簇火焰在跳动,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脸庞上,有股奇异的、哀伤的表情,这表情使他不自觉地又撼动了。“赵先生,你一生成功,你不知道失败的滋味,那并不好受。那会打击一个人的自信,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你不要让纤纤承受这些吧!要她考大学,只是你的虚荣感而已。”
“你怎么知道失败的滋味是什么?你失败过吗?”他敏锐地问。
“我——”她顿了顿,眼睛更深了,更黑了。她的眉头轻蹙了起来,眉间眼底,是一片迷蒙的哀思。“是的,我失败过。”
“是什么?”
“你曾经提过,我有一个未婚夫,他——娶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他一震,深深地看她。
“那不是失败,而是失恋。”他说,近乎残忍地在字眼上找毛病,这又是他职业的本能。
“不只是失恋,也是失败。”她轻声说,眼光蒙蒙如雾,声音低柔如弦音的轻颤。“这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使我觉得苍老得像个老太婆,使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使我不敢接受爱情,也不相信有人还会爱我……”她深吸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孤独,又自卑,又老,又丑,又不可爱……”
“你错了!”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她身边,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完全错了!对我而言,你就像一朵金盏花,有雏菊的柔弱,有名称的高雅,而且……人比黄花瘦。你从一开始就在撼动我,吸引我……”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因为,忽然间,他就觉得有那么强大的一股引力,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蒙蒙的眼光,那淡淡的哀愁,那恍恍惚惚的神思,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他拥她人怀,蓦然间把嘴唇紧盖在她的唇上。
她有好一会儿不能思想,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的震撼。那男性的怀抱,那带着热力的嘴唇,那深深的探索,和那肌肤的相触……她本能地在反应他,又本能地贴紧他。可是,在她那内心深处,却蠢动着某种抗拒。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
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环抱着她,他看到有两行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张开了,她望着他,依旧恍恍惚惚的。
忽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她明白什么事情不对了。这男人是赵自耕,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他要什么女人就可以得到什么女人,他绝不可能爱上她。他有个叫布丁鸡蛋的情妇,或者还有其他的情妇……他吻了她。是玩弄,是怜悯,是占便宜?他那么自信,那么咄咄逼人,又有那么强的优越感……韩佩吟啊韩佩吟,她在内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你已经失败过一次,如果你要和这个男人认了真,你就准备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吧!你这个渺小,卑微,憔悴,孤独……的女人!
她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掉转身子,她往门口的方向奔去。他迅速地跑过来,一把拦住了她。
“你要干什么?”他问。
“让我走!”她冷冷地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为什么?”
“虽然我渺小孤独,”她憋着气说,“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物!”
“你以为……”他皱起眉头,正预备说什么,却看到有个人影在窗外一闪,有人在外面偷看!他高声喝问了一句:“什么人?”一面奔到窗前去,推开窗子察看。
佩吟却已经看清了是什么人:苏慕南!他在偷看他们,他一定以为她有意在投怀送抱了。纤纤的家庭教师怎么会跑到赵自耕的书房里来了?耻辱的感觉烧红了她整个脸,打开房门,她飞奔而去。
“佩吟!”他大叫着。
但她已经跑出了客厅,穿过了花园,直奔到外面去了。
第八章
赵自耕一夜没有睡觉。
坐在书房里,他几乎沉思了一整夜。面对着那盆雁来红和金盖花,他精神恍惚而情绪混乱。这是他妻子去世以后,他第一次认真地分析自己的感情。若干年来,他从不认为自己“心如止水”。或者,世界上就根本没有“心如止水”的男人,他游戏过人生,也曾拥有过各种年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女性的青睐和崇拜。在这一点上,他似乎特别有魅力,女人几乎都喜欢他。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特长:出众的仪表,尖锐的辞锋,潇洒的个性,和他那挥金如土的慷慨……这些,在在都成为他诱惑女人的本钱,可是,那些女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想起琳达,想起露露,想起那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小酒女——云娥。突然间,他打了个寒战,面对那亭亭玉立的一朵金盏花,他大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或者,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寻寻觅觅。又或者,自己的灵魂早已腐烂,早已堕落,只剩下一个躯壳,而自己居然还沾沾自喜!他想起佩吟跑走以前说的话:
“虽然我渺小孤独,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物!”
聪明的佩吟,高傲的佩吟,飘然出尘、傲世独立的佩吟。他不自禁地想起第一次见到佩吟,就曾经被她那锋利的对白打击得几乎无法应对。她多么特殊呵!当他坐在那转椅里,深深地沉思时,佩吟的脸庞,谈吐,风度,仪态……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转。是的,今晚,他吻了她,为什么?因为她一直在吸引他?因为她也一直在反对他?因为她孤苦无依而又正好叙述出她的失意和自卑?他吻了她,仅仅是吻了她,他有没有认真想过,佩吟不是露露,佩吟不是云娥,佩吟更不是那游戏人生的琳达!
他深吸了口气,燃上了一支烟,坐在椅子中,他望着那缕烟雾袅袅上升,缓缓扩散。他开始认真地,非常认真地分析自己。而在这份分析中,他越来越惶惑,越来越惭愧,越来越寒瑟了。
“除非你对那女孩认了真,否则,你没有权利去碰她,哪怕是仅仅一吻,也是对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问着,自审着,他的自我,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审判自己,一个在辩护自己。
辩护?他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当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才悚然而惊,他吓走了佩吟!他“赶”走了她!以后,她不会再来了。因为她自尊、自重、自爱而且自卑。他伤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来面对这件事,去请她回来,不是当纤纤的家教,而是——当纤纤的后母。
这念头使他吓了一跳,多年以来的单身生活,他已经过得那么习惯,那么逍遥,那么自在。他没有妻子的拘束,却能享受各种女性的温柔。如果他“认真”到这种地步,他就是要把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个总结束!佩吟,她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一个单纯的中学教员,她和他根本属于两个世界,而且,他认识她的时间也太短,做这样的“决定”未免太早,太草率,太不智了!
他再燃了一支烟,桌上的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他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踱着步子,心思越来越混沌不清了。然后,他听到房子里有了动静,吴妈起来打扫房间了。接着,是赵老太太——他的母亲,纤纤的奶奶——在和吴妈有问有答。然后,楼梯上响起脚步声,纤纤下楼了,她那娇嫩的声音,在大厅中响着:
“奶奶,你昨晚有没有看到韩老师?”
“没有呀!老刘不是开车去接她了吗?”
“是呀!老刘把她接来了,她要我在楼上等她,可是,后来她没有上来,我不知道……”纤纤的声音忧愁而担心。“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
“你的书背出来了吗?”奶奶问,“准是你又背不出书,又没把韩老师留的功课做完,惹韩老师生气了……”
“唉唉!”纤纤又习惯性地叹气了。“那些书好难好难呀!奶奶,你不知道,古时候的人说话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咬着舌头说!”
“怎么咬着舌头说呢?”奶奶不懂。
“好好儿的一句话,他们就要之呀也呀乎呀地来上一大堆,我怎么也弄不清楚,就只好‘嗟哉’了!”
“什么‘嗟哉’呀?”奶奶糊涂了。
“嗟哉是古时候的人叹气呀!”纤纤天真地说,“您瞧,奶奶,他们叹气叫‘嗟哉’,要不就‘嗟乎’,要不就‘于戏’……我听起来,好像是黑小子生气的时候打喉咙里发的声音,大概古时候的人还不怎么开化……”
“当然哪!”奶奶接了口,“古时候的人,在画本上都是半人半兽的,他们还吃生肉,住山洞哪!说的话当然跟我们现在不同呀……”
要命!赵自耕又好气又好笑,这一老一小非把人气死不可!他走往门边去,又听到奶奶在发表意见了:
“你爹就要你去大学里学这些古人说话吗?”
“是呀!韩老师说,中文系里念的东西都是这样的!唉唉,等我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大概已经‘呜呼’了!”
“什么‘呜呼’呀?你这孩子,怎么说的话我全听不懂呢?”
“呜呼就是死掉了!”
“呸呸呸!”老奶奶连呸了好几声。“一大清早,死呀活的,也不忌讳!你如果念了大学,就学得这样说胡话,我看你还不如在家种种花儿,养养鸟儿算了。赶明儿嫁了人,还不是管家抱孩子,念那么多书干什么?”
“奶奶!”纤纤撒娇地。“您说些什么,我才不要嫁人呢!”
“不要嫁才怪呢!”奶奶笑嘻嘻地说,“哪有女孩子不出嫁的呢!出嫁是理所当然的事呀!你爹是昏了头了,他的毛病就是没儿子,把你当儿子待了。他聪明点的话,也不用要你去念书,正经点该给你找个男朋友。他自己也该趁年轻,再娶一个,我还想抱孙子呢!”
“奶奶,”纤纤轻笑着,低声说,“我听苏慕南说,爸爸在外面有女朋友!”
“哦?”奶奶的兴趣全来了。“真的还是假的?赶快叫苏慕南来,让我问问他……”
胡闹,越弄越麻烦了。赵自耕立即打开房门,一步就跨了出去。他这一出现,把奶奶、纤纤和吴妈都吓了好大一跳。奶奶直用手拍胸脯,嚷着说:
“你怎么起这么早,躲在这儿吓人!”
“妈,”赵自耕似笑非笑地看着母亲。“您少听别人胡说八道吧!”他转头望着纤纤,命令似的说,“纤纤,你进书房里来,我有话要和你谈!”
纤纤有些心虚,在背后批评爸爸,乱发议论,这下好了!全给爸爸听去了。她求救地看了奶奶一眼。
“自耕,”奶奶果然挺身而出了。“我和纤纤说闲话儿,你可别去找她麻烦!”
“您放心吧!”赵自耕又好气又好笑。“有您护着她,我还敢找她麻烦吗?”他再看了纤纤一眼。“进来吧!”
纤纤低垂着头,用她那细小的牙齿,轻咬着下嘴唇,一副“犯了罪”的可怜兮兮相。她慢吞吞地跟着父亲,“挨”进了书房。一股香烟味对她扑鼻而来,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就一眼看到,满屋子的烟雾腾腾,而在那氤氲的烟气中,桌上,一盆“雁来红”和一盆“金盏花”都显得有些僬悴了。她惊呼了一声,就径直走过去,低头察看那两盆植物,喃喃地问:
“爸,你把它们搬进来干吗?它们要露水来滋润,你用烟熏它们,它们就会枯萎了。”
赵自耕关上了房门,回到书桌前面来,他在自己的椅子里坐下,深深地凝视纤纤,和那两盆植物。
“这是你那位韩老师昨晚搬进来的!”他说。
“哦?”纤纤睁大了眼睛,困惑地看着父亲。
“你昨晚是不是在我窗外看到了?”
“没有呀,我在楼上等韩老师,她没有来。”她不安地扭动着腰肢,用手指在花盆上划着,嘴里哼哼般地低问,“你是不是把韩老师辞掉了?其实,韩老师教得很好,她对我好有耐心好有耐心,她比魏老师好多了。魏老师常骂我笨,韩老师从不骂我,反而总是原谅我,安慰我,叫我别急,慢慢来。其实,”她抬起那长长的睫毛,直望着父亲。“是我不好,我念呀念的,就是记不住那些东西。韩老师也没办法呀,她不能代我念呀!爸,”她小心翼翼地、担心地、忧愁地问,“是不是你怪她了?骂她了?所以她不教我了?”
“咳!”赵自耕轻咳了一声,有些惭愧,他几乎不敢正对纤纤那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没有。”他说,沉吟着,不自禁地又燃起一支烟。纤纤慌忙走到窗前去,打开了窗子,她跑回来,把那两盆花全搬到窗子外面的窗台上去放着。放好了,她再细心地拉好窗子。
他点点头,深思地看着这一切,想着佩吟说的话,他更加惭愧了,他对纤纤的了解,显然没有佩吟来得多。
“纤纤,”他柔声说,“你很喜欢韩老师吗?”
“是的。”纤纤坦白而真诚地说,“从小,你就帮我请家庭教师,但是没有一个像韩老师这样的。她……她和别的老师都不同,她……她好像并不完全在教我书,她……她也了解我,疼我。当我背不出书来的时候,她总是说:‘不怪你,这对你太难了。’她了解我!真的!”她微微皱起眉头,思索着该用怎样的句子来解释,她终于想出来了:“可以这样说,一般老师都用‘知识’来教我,韩老师是用‘心’来教我!”她的脸上闪着光彩。“爸爸,她很好,真的!”
赵自耕动容地注视着女儿,这篇话使他惊悸而感动。
“你知道吗?她昨晚来看我,帮你求情。”
“哦?”纤纤疑问地应了一声。
“她说,大学里没有你可以学的东西,她认为你根本不用考大学。”
“哦?”纤纤的眼睛更亮了,她热切地看着父亲。“怎样呢?怎样呢?”她急促地追问着。
“所以,”赵自耕粗声说,“韩老师不再教你了,魏老师也不用来了,你不需要考大学了。只是,听着!我发现我们竹林后面那块草地太荒芜了,我把它交给你,你既然从此不念书,也不能就这样闲着,你给我……”他扫了窗台一眼,顺口说,“去把那片草地变成一个花园,要把花朵培养得又大又好,不能瘦津津的!”
纤纤不能呼吸了,她屏息地站在那儿,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闪耀着那样美丽的光彩,使她整个脸庞都发亮了。她似乎不太能相信这个好消息,站在那儿,她只是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又怀疑地瞪视着父亲。
“你听清楚了吗?”赵自耕不能不大声地重复了一句。“大学,是饶了你了!谁让我生了你这个小笨丫头!可是,花园是交给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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