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套装全11卷)(校对)第30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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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唐的力量平衡
传统的中国历史编纂学在涉及异族时的问题之一,就是失之于用恒久不变的理论去硬套不断变化着的现实。古老的“五服论”观念幻想着这样一个世界:中国,更确切些说是中国的王朝,在这个世界上受命于天去统治人类,它是无可争议的权力的惟一合法的拥有者,这个权力既是政治上的,也是文化上的和道德上的。它周围的民族,都是“番人”,他们并没有充分参与中国文化,应该在五服模式内心甘情愿地服从皇帝,做他的臣属;他们的国家应该是处于皇帝的道德权威之下而又在他的实际控制和他的文官直接管辖的范围之外的一种周边地带。这一模式无视多少个世纪以来与外部世界的交往,坚持作为世界的象征,就像中国的上流人物所想像的那样。建立在截然划分中国人与番人的想像中的世界基础上的这些看法的残渣浮沫,在本卷所论述的这个时期之后的几个世纪内,继续在侵蚀着中国与其他民族的关系的基础。
这个理论在遥远的过去或许具有某种合理性,那时中国的周边被那些文化发展水平较低、其政治组织结构松散而又不够完整的民族所环绕。但是到了唐代,这种情况最终发生了变化。在隋朝时期,中国还只有朝鲜半岛北部和东北地区东南部的高句丽这样一个邻居可以马马虎虎宣称为“国”,因为它主要为定居人口并具有稳定的制度。其他所有从云南直到河北边境的边疆民族都是部落民,他们中的很多人还过着半游牧生活,没有任何常设的大规模的政府机构,尽管在危机时期他们可以联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潜在的威胁。也许更为重要的是,他们中没有哪个民族拥有书面语言,只有高句丽是例外,而它使用的也是中国的。到750年,这种状况被完全改变:晚唐的中国被一些稳定的国家所包围——云南的南诏,沿着四川、甘肃和今新疆的漫长边界上的极富侵略性的吐蕃王国,位于西域的大食王朝,蒙古草原上的突厥汗国及后来的回鹘汗国,东北的渤海,朝鲜半岛的新罗,还有远方的日本。所有这些国家都有一批通晓书面语的精英,有的是以汉文作为其书面语,有的则是使用自己的书写体系。
8世纪50年代至60年代发生的事件进一步巩固了这种局面。在安禄山叛乱的灾难之后,唐朝军队放弃了他们远在新疆的西部保护国,也放弃了位于今吐鲁番、哈密和河西走廊的曾在中国正规的文官机构管辖之下的广大地区。甘肃全境被吐蕃人占领。从8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唐朝军队进入帕米尔地区,与大食的军队在拔汗那附近的但罗斯城作战,并进攻南诏,试图征服东北的契丹人。763年以后,唐完全处于守势,唐朝再也没有派出远征军企图征服任何一个邻国。甚至当9世纪50年代机会出现时,唐王室仍然谨慎小心地不打算收复丧失的西北各州。
8世纪末和9世纪初,一种新的稳定的国际形势逐渐形成,在此形势下,唐朝采用了外交与武力并重的方针,活跃于国际舞台上的其他成员也在盟约的基础上逐渐结成了稳定的相互关系。822年,唐朝和吐蕃在平等的基础上最终会盟,从而也加入了这种国家间的体系。中国从此不再是国际关系环绕的中心,尽管仍有使节和使团继续定期拜访长安。在西方,回鹘人、吐蕃人、南诏人和阿拉伯人相互纷争不已,从而发展了他们自己的结盟与和约网络;东北方的新罗、渤海和日本,通过把汉语作为共同语和采用从唐制中吸收的礼节,形成了另一个外交网络。这些网络都没有唐朝的直接参与。
840年时,中国的近邻中惟一不具备国家形态的是契丹人和奚人的部落民族,这些人生活在今河北的北部和辽宁的西部,他们此时尚是回鹘可汗的藩属,尽管也仍然与中国的朝廷维持着紧密和正常的关系。
840年左右,亚洲北部的稳定开始发生动摇。首先,吐蕃王国骤然崩溃,能令人满意的解释是其国内原因所致。紧跟其后,回鹘帝国也土崩瓦解,回鹘人放弃了他们的都城哈剌巴剌哈孙,把他们在漠北的家迁到了新疆东部的吐鲁番、哈密以及河西走廊。他们的藩属契丹人和奚人转而效忠唐王朝。
到这个世纪末,中央权力的崩溃像疫病那样在东亚蔓延:唐帝国被黄巢叛乱摧毁,从880年以后,这个帝国只是保留着一个名号而已。在907年唐朝正式覆亡前的很长时间内,中国实际上被众多独立的地方政权所分裂,它们互相争霸,战争频仍。907年以后,在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中国被分为十个之多的地区性国家。到9世纪的最后几年,日本的中央权力也开始坍塌;在朝鲜,新罗王国分裂成三个地区性的军阀国家;在东北地区,渤海走向衰落;远在西南的南诏也在分崩离析。五代期间中国的支离破碎与东亚各地此时的发展是齐头并进的。
与这一背景形成对照的是契丹人的辽国的出现。就像人们有时指出的那样,在唐朝的影响下建立起来的国际秩序,并非突然间被打破。那一秩序在8世纪末已然不见踪迹,它被改变成了某种全新的东西,被一种新颖的国际关系框架取而代之。但是这一框架也在后来被打破,公元10世纪时,国际形势在长达60年的时间里变幻无常,到处都在发生政权的崩溃。在这种近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下,契丹人渐渐地、几乎是意外地成了中国北方以及草原世界上那场军阀政治争斗的参加者,主宰这场争斗是他们的首要目标。此外,这种四分五裂的状况延续了很多年。就中国本身来说,政治分裂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从公元880年黄巢攻陷长安起,直到979年宋军最终征服北汉。在这段时期的大部分时间里,中国被多达九个或十个地区性国家所割裂;在960年以前,北方一直被一系列不稳固的、短命的军事政权所统治。正是在这一时期,军事力量决定着政治状态,并继续成为宋初几十年间的一个主要因素。
10世纪初不仅是中国北方军事首领居于支配地位的时期,还是有很多地方军阀为非汉人军事首领——尤其是沙陀突厥人——的时期。李克用在这批人中最为强大,他曾经充当镇压黄巢的工具,在907年唐朝正式灭亡前的很长时间内他一直是山西北部实际上的统治者;在9世纪80—90年代使摇摇欲坠的唐王朝遭受毁灭性打击的持续不断的内战中,他是政权的竞争者之一。唐亡后,他的国家(号称晋)成了一个独立的实体。921年,李克用的继承人灭梁,重新统一了中国北方,建立了恢复旧名的后唐朝(923—937年),自称帝。
在1/4世纪中,整个中国北方都处于沙陀人统治之下,先是后唐,接着是其继任者后晋(937—946年)。早在905年,李克用就已经与契丹人结成过一次短暂的联盟。到10世纪20年代,契丹人被吸收为具有充分资格的中国北方政治的参加者:后晋成了契丹人的傀儡并将边境的16个州连同其汉人人口都割让给了契丹人。就连中国南方各个独立的朝廷也都乞求与契丹人结盟。944—947年,契丹人尝试入侵中原,他们攻入后晋的国都,灭了后晋,并草草建立了一个他们的政权;但他们明智地认为风险太大而决定撤军,把中国北方留给了另一个沙陀军事王朝后汉(947—950年)去掌握。尽管作为一个王朝,这个政权不久就覆亡了,但它的继任者却在山西的沙陀人老家将独立地位一直保持到了979年。
中国北方的大片地区就这样多年处于沙陀人的统治之下;至于山西北部,则长达一个世纪。但是沙陀人并不是这一时期在中国的土地上的地方政权中惟一的外族首领。西北地区在9世纪40年代前曾是吐蕃人的占领区,而此时,它则被形形色色的地方军阀所割裂:敦煌的汉人,吐鲁番、甘州和肃州的回鹘人,凉州的吐蕃人,鄂尔多斯南部边界的党项人。就像沙陀人那样,党项人也一直居住在被唐朝作为边境要塞的地区内,并且在整个10世纪初的动荡不安的岁月中牢牢地掌握着他们的地方权力。他们后来作为一个强大的多种族帝国的创建者而出现,这个帝国就是西夏,它在11世纪初收拾了自己控制下的西北地区的所有割据性地方政权,同沙陀人一样,党项人也不是入侵中国领土的外来者,而是在深谋远虑的管理方针下定居在唐朝版图以内的非汉族人,他们长期以来就已是唐朝地方体制和军事体制的一部分。
由此我们所论述的主要政权中的两个——辽和西夏的根基都可以追溯到9世纪末和10世纪初的政治与军事动乱中去。看看它们在唐代创建的边疆秩序中是如何扎根的,这一点同样重要。
边界
中国传统的历史学把契丹、女真和蒙古人描述为闯入“中国人”领土的“外人”。然而,这是一个错误的简单化认识,应当将其永远根除。[4]无论现代的历史地图集是如何标示的,唐人同其前人一样,从未对北部边界作出过任何明确的界定。虽然人们有时也提到“长城”和一些仍然存在的早期城堡的遗迹,但这种说法只是用来表达关于中国边界的一种含糊不清的看法。[5]从来就不存在一条连续不断的防御线或经过划定的边界。倒是有一串设防的边疆州和县,战略要地筑有少量要塞,一些屯田、军马场、烽火台和警戒哨所散布在各处。这是一个纵深防御体系,其中坚力量由灵州、太原、大同和北京等地强大的藩镇军队所组成。只有在与吐蕃接壤的地区,才迫使唐朝维持着一个庞大而固定的防御体系;也只有在这一地区,才经常通过相互协商对有争议的地区作出划定。但是在北方,唐朝的控制是由边疆各州的权限来明确的,它处于经常的变动之中。
这样的“边界”被唐初军事政策的另一方面弄得更加模糊不定。边疆地区的部落民在一定程度上被一种复杂的契约和协定体系带上了中国的政治轨道。通过这一体系,他们被纳入一种间接统治的制度中,在这一制度下,他们的酋长受到唐朝政府“羁縻”制的任命,被赐予封号、官爵、品级和俸禄。为这些部落集团设置了羁縻州和都督府,受唐朝边疆长官的监管。他们事实上并没有加入唐朝的政治体系;更确切地说,他们的酋长是根据民族习惯来统治他们的人民。这种赐予他们中国封号的等级制度,在很大程度上是用中国的术语对当时的部落组织结构的正式认定,它能稳定地持续下去,不论是对那些部落酋长还是对唐朝政府说来,同样都是一种既得利益。这些部落酋长们还不时被赐予新的封号,并得到礼物和钱财以确保他们继续效忠。
较大和较强的边疆民族及其他们的最高首领甚至通过下列方式正式步入了唐朝的组织体系:赐他们以唐室的姓,这意味着他们已被接纳为皇室的亲族;他们的统治者与唐朝的公主通婚,建立同朝廷的姻亲关系;他们未来的统治者作为“质子”到中原来接受教育,通常是在皇帝的卫队中担任一个较长时期的侍卫官。派往中原的使团,除了正式使节以外,常常包括大批显赫的部落成员,这些人也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中国通。这些措施当然都不能使汉人对部落酋长们有多深的了解,但它们却成功地使部落酋长们获得了关于首都与朝廷、中国制度与管理方法的第一手知识,帮他们造就了少数通晓中国语言和习俗的有影响的人物。唐代中国的近邻中,没有哪一个实际上是不了解中国的,总而言之,它们都选择了中国模式去模仿。
由此看来,唐代中国的“边界”概念是一个多层次的概念。它有一个外部环状地带,那里的人民因为加入了纳贡体系而成为“中国世界”的一部分;有一个在羁縻制间接统治下的部落民的内部环状地带;还有唐朝军事防御体系的外界和有效的文官管理的外界。
在宜于从事长久性的农业与只能支撑游牧经济的地区之间,当然还存在着一条恒久不变的“生态学边界”,它限制了汉族农业人口扩张的可能性。最后,还有一条有时极偶然地起到与生态学界线作用相同的边界:即在那些多少同源的汉族人地区与其他人居住的地区之间的边界。在唐代,不论是军事防御体系的界线还是文官管理的界线,都不能代表种族的或文化的边界。大量非汉族人在这些边界以内生活了许多个世纪,汉族人与其他种族集团杂居和通婚,其中一些人已经部分地或完全地融合。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至少在东汉时期当成千上万的羌人、匈奴人、鲜卑人和其他边疆民族大规模定居时就开始了。在4—5世纪,又有大批非汉族入侵者蜂拥而至。人们习惯上认为这些民族迅速地向汉人的生活方式同化,但是在6世纪,他们中的很多人仍然保持了他们自身强有力的种族的和文化的同一性,而居住在边疆地带的一些汉人却在某些方面采用了非汉族生活方式。
初唐政府还让一些较大的非汉族集团——羌、党项、吐谷浑、吐蕃、突厥、回纥、契丹,甚至来自中亚的粟特人——定居在北部边界的一些州中。这些民族的人数多达几十万。他们有的愿意融合进来并选择了农民的定居生活,尽管汉人强迫定居的尝试遭到了另一些集团的激烈抵抗。有一些人仍主要是牧民。但他们对于唐政府的重要性在于,他们负责看管着巨大的政府牧场,可以为骑兵生产马匹,并能畜养其他家畜。在这些少数民族集团中,有很多仍保留着自己的部落结构和自己的部落酋长。他们中的很多男人被编入唐朝军队,主要是充任骑兵,他们自己的酋长就是他们的指挥官。
在今甘肃省,青海东部的边疆地区,陕西、山西和河北的北部,当时形成了一条由少数汉族居民和多数非汉族人杂居的宽广的地带,他们大多能和平相处;那里还有一些从事屯田的驻军,既有汉人也有非汉人,其居住地与当地的农民和半游牧的牧民相邻。通婚在某种程度上是存在的,就这些民族的特征而言,远未达到相互间的一致,有些人以视自己为唐朝的子民为要,另一些人则强烈地信守着他们的部落传统。
由此看来,即便是唐王朝权力的巅峰时期,企图为它的北部边界设想出一条现代意义上的截然划分的国境线,明确地为主权地区作出界定并将不同的民族区分开来,这种做法是完全错误的。相反,那是一条宽阔的过渡地带,在这个地带内,所谓同一性、忠诚和权力都在不断地改变着与冲击着新的平衡。
880—907年间唐帝国的崩溃和各个新的独立国家的出现,无论在唐朝疆域以内还是以外,都带来了势不可当的政治变革,而留下的却是前所未有的中国北方混乱的多种族边缘地带。中国的中央权力不复存在,但其地方上的军事领导权却完好无损,甚至由于来自中央的束缚力已经解除而更具有扩张性。与过去的主要区别在于,边缘地带成了新的军事和政治力量崛起从而影响中国北方其他地区的地区。以山西为基地的沙陀突厥人的国家和鄂尔多斯边疆地区的党项人政权,就是作为唐代边疆军事编制的一部分而发展起来的。沙陀人复辟唐朝的尝试,其主要的根据就是唐朝的权力正是由一个边疆军事长官的权力孕育而来的。
这也是一个古老趋势的延续:自从拓跋魏兴起以来,一个接一个的中央集权政权,都是以北部边疆的失控地区为根据地,由那些边疆军事大员们所创建的——拓跋氏本身就是在大同地区发展起来的;其后继者西魏和北周的统治者原是河西走廊地区的军事指挥官;隋王室也来自同一个集团;至于唐王室,与北周和隋都有着紧密的联系,其最初的权力基础是在太原。它们起先都是军事政权,它们都能从汉人和非汉人世界中争取到支持。
同一个趋势还在延续,但带有某些重要的区别:辽也兴起于北方边疆地区,可是它在中原取得了一个重要的立足点后,却决定进行反向的重大征服。金是从作为中国式的辽帝国在北方边疆的一个依附民族而兴起的。通常被视为自成一体的蒙古人,在铁木真即位以前很多年内都是金的边疆臣属,就像我们在后面将要看到的那样。女真人和蒙古人的特点在于,10世纪以后边界本身已经移动了:金和蒙古的帝国外界已不同于中国世界的传统边界,也不同于辽、金与宋之间的边界,而是一个“扩大的中国世界”的边界,这条边界是通过契丹人对今蒙古、辽宁、吉林和黑龙江等地的占领,并以唐代中国的模式为基础在这里立国、确立边疆关系体系后形成的。所有这些民族都不是作为新来者或与中国体系无关的完全的局外人而强盛起来的,他们很久以来就已经是中国体系中的一部分。由于生活在边缘地带,他们可能更熟悉偏远的边疆地区,而对王朝权力和文化的真正中心则不甚了解,但是,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毕竟仍是参与者。
外族人
这些民族对那些被他们用武力征服的社会来说是些什么样的外来人?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用大倍数的历史透镜来观察,我们可以把征服王朝视为从西周以来就存在于汉人与其北方邻人之间的古老的对抗这样一个更长的阶段。在西周时期,位于渭河盆地的中心地带就曾遭受半游牧民的入侵。[6]
秦汉时期,匈奴联盟是汉人的主要对手。随后是公元3世纪的鲜卑人和其他部落,他们成功地取得了对中国北方各州的统治,并在中原的土地上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在唐王朝失去了它的霸权地位并从10世纪初起最终分裂为若干小国之后,边疆冲突采取了一种新的形式。960年后宋重新统一中国,与此相并行,一种正在稳定发展的联合体国家已由严格意义上属中国边疆地区的北方诸民族建立起来。无论如何,把这些由北人建立的国家视为与定居汉人的稳定的帝国完全不同的游牧帝国是错误的。建立了辽、西夏、金、元这些国家的民族,从任何意义上讲,也不是完全的游牧民族。契丹人和蒙古人的经济在最初时是以畜牧为基础的经济,他们的财富就是许许多多的马、羊和骆驼。但是,中国没有一个“游牧民”邻居是纯粹依靠畜牧的。他们始终从事着某种边地农业并进行大规模的贸易活动,从中得到一些畜牧业本身生产不出来的货物以作为生活的补充。在对中原进行征服以前,契丹人就从事一定的农业活动并已长期定居,他们同时还有一批汉人的工匠和汉人及回鹘商人。
严格说来,女真人完全不是游牧民。甚至那些生活在东北地区深山老林里的“生女真”,也是定居一处的,他们依靠渔猎和某种农业为生。他们不住帐篷,而是住在由一个个木屋组成的村庄中。东北平原上的女真人,在被契丹人吞并以前一直是渤海国的一部分,他们也不是游牧民,尽管他们有成群的马。女真人中这些生活方式上和经济上的差异,可以从“生”女真和“熟”女真这些称呼上反映出来,这些称呼在辽代就已经流行了。党项人在他们独立以前很久也已采用了一种混合经济。因此,把所有这些政权的建立者都一概而论,皆以“游牧入侵者”作为他们的特征,无疑是一种天真的、过于简单化的认识。
历史学家必须注意的另一个简单化倾向是术语的使用。当我们使用契丹、女真、党项(译者注:元代蒙古人称为唐兀)或蒙古这些术语时,应该记住每一个术语所指的不是一个纯粹同种的民族,而是一个综合的实体。契丹、女真或党项这些称呼,实际上是指在契丹人、女真人或党项人领导下的那些联盟。这些名称从语言学上说就是这些联盟内部居于支配地位的集团的名称。这些联盟本身都是多种族和多语言的,就像本卷各章所充分阐明的那样。例如,契丹联盟就包括了奚人和回鹘人这样的与突厥有亲缘关系的部落和种族集团,此外当然还有类似室韦人的蒙古人,类似熟女真的通古斯人,但是在这个联盟内使用的共同语则必须是契丹语。后来这个联盟还扩大到了渤海人和汉族人。女真人同样是这种情况,在他们的联盟中我们发现除了蒙古人以外,还有其他通古斯部落。蒙古人本身也吸收了与汪古人类似的说突厥语的部落,更不必说在蒙古人大规模远征中亚和西亚后处于蒙古人势力范围内的那些中亚人了。中国北部和西部边疆的这些民族,其种族和语言的构成总是变动不定的:所有这些部落要么是自愿加入占支配地位的部落,要么是通过武力和信仰而被置于他们的首领之下。
所有这些民族有一个共同的方针,就是把被征服的或与之结盟的部落中的士兵编入他们自己的军队,通常由他们原先的军事首领指挥。在征服汉人定居人口占数量优势的地区并在这些人口归附之后,所有征服者都遵循同样的一体化方针。在武器的制作和针对筑墙城镇使用攻坚器具方面,汉人的专门技能受到欢迎。其他一些新征召的汉人士兵则作为步兵使用,而骑兵主要是非汉人分队的特权。“契丹”、“女真”和“蒙古”军队一贯由多民族组成,并且包括了大量的汉人士兵。
因此,我们若把宋对抗其敌人的战争视为纯粹的抵抗外族人的民族战争或种族战争,这是颇有疑问的。我们或许可以把以宋为一方,以辽、西夏、金或蒙古为另一方的战争看作中国内战的一种特殊形式,其中的一方是在外族统帅的指挥下作战,它配置了人数上略占多数的非汉人分队。
当然,上述这些推断并不是肯定的结论,更明确的解释还有待于对10—13世纪的战争作更深入的研究,尤其是要从民族方面对辽、金和蒙古军队作出数量上的分析。不过这里可以举一个例子:当金朝的统治者海陵王(1150—1161年在位)动员全国在1159年和1160年与宋交战时,作为主力的女真猛安谋克军队为12万人,而被征来参加这场战争的汉人却不少于15万人,此外还有在华中进行水战的3万人的水军。因此在他们的军队中占多数的不是“女真人”而是汉人。
最后,我们还须记住,汉人与非汉人之间的对抗,不能以传统的中国方式构想为高等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对抗。无论如何,不能设想从10世纪起在中原的土地上建立了国家的那些征服者是突然间冒出来的,也不能设想他们是在政治组织结构和文化成就都微不足道的水平上骤然起家的。
党项人的西夏国是一个特例:他们既不是征服者也不是入侵者,几个世纪以来他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地区,那里成了他们国家的中心。党项人从人种起源上说很少是征服的结果,更多的是不断地吸收其他部落的成员而结成联盟的结果,联盟中也包括汉人、吐蕃人以及位于鄂尔多斯地区和今甘肃省的较小的种族集团。同样,当他们在11世纪中叶正式独立时,人们不能根据不着边际的假定把他们形容为未开化的野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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