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中国史(套装全11卷)(校对)第54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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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泰昌、天启、崇祯三朝,1620—1644年
直到最近,大多数研究中国历史的学者仍然倾向于把明朝统治的最后25年看作是王朝衰落与最后崩溃的重演,这出古老的戏文以前已经演出过许多次了。然而,简单地用我们所知道的对汉、唐或宋王朝结局的看法,去套泰昌(1620年8月28日至9月26日)、天启(1620年10月10日至1627年9月30日)、崇祯(1627年10月2日至1644年4月24日)三朝,是忽视了它们的许多独特与具有重大意义之处,因为17世纪上半叶,中国在经济、社会、文化和政治生活等重要方面,是一个跟过去很不相同的国家。甚至从16世纪初期起,中国社会所发生的变化,不仅对目前研究的这个时期,而且对此后中国文明的发展,都是极为重要的。因此,任何企图把晚明的历史轻易地归结为朝代盛衰周期性的不可抗拒的结果,理当受到坚决果断的拒绝。
但是,明帝国是在17世纪40年代被数量上占巨大优势的满族入侵者及其联盟征服的,而本章的目的之一是探讨这一重大军事、政治事件如何发生。令人遗憾的是,这样的探讨必须同有时似乎是不可逾越的障碍作斗争。首先是明代中国的疆域之广与差异之大。譬如,从中国北方平原北部边缘的北京到亚热带的广州,距离差不多有1200英里,相当于从哥本哈根到巴勒莫,或从多伦多到迈阿密。从青葱的长江三角洲上的苏州(靠近现在的上海)到多山的西部省份四川的成都,有1000英里,这大致等于从伦敦到布达佩斯或从华盛顿特区到堪萨斯城的距离。
尽管在气候、地形、农业、人口密度、语言和地方风俗上有巨大的差异(更不必说运输和交通上的困难),明朝的官员做了一件令人钦佩的工作:在该朝276年历史的许多时间里,保持了这片广袤领土上的和平与稳定。不过,同样明显的是,他们在有些地区比在其他地区更有成效,这个事实反映在关于这个帝国的有些部分的资料很丰富,关于其他部分的资料很贫乏。因此,要自信地概括诸如“明代的经济环境”之类的题目,或稍微精确地估计一下一个地区发生的事对另一个地区的发展产生的影响,如果不是不可能,也往往是困难的。
第二个困难来自对上面讲到的有些可变因素一直没有给予足够的注意。例如,我们公认的关于东亚气候史的基本知识表明,在17世纪中叶,中国跟北半球的其他许多国家一样,经历了几百年来最寒冷的冬天(也许还有格外凉爽与变化不定的夏天)。[1]然而,这种变化对农业产量的影响,迄今都没有认真或详细的讨论,当考虑到在此后发生的许多事情中,“坏天气”和“歉收”将是两个循环不已的主题时,这个事实就特别令人感到遗憾。
对明代人口统计的研究,也基本上停留在初步阶段而无多大进展。在14世纪发生的在某些方面与欧洲相似的可怕灾害之后,中国人口明显地从大约1.2亿下降到6500万至8000万,[2]此后,这个国家的人口在15世纪的大部分时期内似乎增加得很慢而且不均匀。16世纪初是人口开始迅速增长的一个时期,这时经济上先进地区的城区显然在迅速扩大。[3]到16世纪后期,中国的总人口也许已经达到1.5亿至1.75亿。然后,在16世纪末或17世纪初的某个时候,这种惊人的人口增长到了一个终点,在此后一个长时期内,人口总数或者不变,或者某些地方实际上下降。
这种人口统计上的突变,它发生的时间和它的地区性变化,刚开始被了解。其中一个促成因素必定是气候。在1586—1590年间和1637—1644年间,伴同或者跟随洪水、干旱和其他摧毁收成、造成食物短缺的自然灾害而来的,是某些致命的时疫。不过,这类灾害有许多是地区性的。主要的粮食生产与出口地区,如湖广南部和江西中部,看来只受到轻微的影响。的确,除去北直隶、河南的某些地区和落后的西北部外,许多受灾地区是以商业化的农业、先进的手工业和众多的城市人口闻名,或者是位于重要的贸易路线如大运河、黄河和长江沿岸。[4]这里面的一个含义是,像在欧洲那样,北部边缘地区较之南部富庶地区也许更加严重地受到气候变化特别是更冷的气温的影响。另一个含义是,这些灾害并不说明古典马尔萨斯人口论的正确,即人口的迅速增长剥夺了农业地区抵御灾害的能力。还不如说,它们似乎反映出(至少是部分地)某些经济先进和人口稠密的地区更容易受到巨大的内部和地区间谷物市场上哪怕是暂时的混乱的打击。的确,我们将在下面看到,即使在17世纪40年代初折磨长江三角洲的可怕的“饥馑”中,当地仍有大米可买。问题是本地的歉收和其他种种因素促使价格高涨,许多人根本买不起罢了。
但是,为什么在17世纪世界上最大的农业国里,对于食物的支付能力竟然成为问题,为什么明朝政府对缓和局势显然无能为力?要回答这些问题,需要简单扼要地考虑一下16世纪时中国经济生活中发生的某些重大变化。这些变化丝毫不是由于中国参与了有时被称为“欧洲的扩张”的开始阶段,而是有比那个术语所包含的意思复杂和有趣得多的原因,至少对研究亚洲历史的学者来说是这样。16世纪前半叶,中国的经济有了虽不稳定然而是实质性的增长,这再次与欧洲的发展相平行,或者还以某种迄今尚不了解的微妙方式与其发生联系。然后,随着长崎和马尼拉在16世纪70年代成为主要的贸易中心,商业活动在东亚水域急剧增加。没有多久,中国的丝绸就在京都和利马的街上被人穿着,中国的棉花在菲律宾和墨西哥的市场上出售,中国的瓷器成为从堺到伦敦的时髦家庭中的用品。
中国由于出口奢侈品而得到大量的日本白银和西班牙—美洲白银,这个事实明显地影响了16世纪后期中国某些经济部门的增长。这种增长证明它是件好处多于坏处的事。在积极方面,在这个国家的先进地区,如南直隶南部、江西,以及沿海省份浙江、福建和广东,已经是很快的经济发展速度变得更快了。商人、放债者和实业家趁此机会大发其财,奢侈品开支和个人劳务费用的增加证明了这个事实并在这个时期的通俗文学中有生动的描写,[5]此外,会馆、当铺、银号和钱庄的激增也证明了这一点。[6]
明朝政府也从这种货币流通的增长中得到好处,因为这使它能够对复杂与过时的赋税制度进行早就需要的改革。[7]尽管复杂并受制于区域性甚至地方性的差异,改革把大多数田赋、徭役以及加派改为征银,从而使王朝立足于也许是从未有过的比较健全的财政上。军队的编制加强了,陆疆和海疆是安定的,这个帝国的绝大部分似乎沉浸在一种普遍的和平与繁荣的气氛中。
这种气氛没有维持多久,因为输入的白银不能解决晚明中国的所有难题。的确,它助长了这样一些新问题的产生,如严重的物价上涨,无控制的城市发展和投机生意,一些论者说,这些发展加大了贫富悬殊与社会紧张。[8]17世纪初,当部分地由于政府改变了开支政策而导致经济增长放慢时,这种紧张加剧了。例如在1570年以后,岁入白银虽有惊人的增加,但仍赶不上政府开支的迅速上升。[9]
军事开支猛增。16世纪90年代在朝鲜对日本的两次花费很大的出征,在西南边疆与暹罗、缅甸以及土著居民之间不断发生的问题,在北方和西北方蒙古人恢复了的压力,在东北方满族力量的不祥的增长,这些都增长了防御费用。还有大笔的款项用在维修和改进大运河网,加固长城的某些部分,重建北京毁于1596年和1597年火灾的几座宫殿。[10]
万历皇帝的穷奢极侈,使帝国的财力更加紧张。在他的财政上稳健的首辅张居正1582年去世后,他就开始了挥霍,为自己、皇室,特别是他的儿子们的婚事和授职仪式任意花钱。[11]这位皇帝除了每年大笔的金银收入外,还征收丝绸、瓷器、珠宝和其他奢侈品。他仍不感到满足,经常挪用国库银两,征收特别捐税,用来付账和填满他的内库。虽然皇帝的花费无疑刺激了明朝经济的某些部门,但万历皇帝的挥霍所造成的危害,远远超过它带来的好处。
除帝国的即官僚的控制外,其他一些因素也给晚明经济带来有害的影响。其中重要性不算小的是国家货币制度的性质。14世纪末和15世纪初,随着本朝纸币的崩溃,一种基于用银两和政府发行的铜钱进行交易的货币结构发展起来。由于在本朝的许多时期质量好的铜钱供应不足,白银就在经济中起着愈来愈重要的作用,只要中国依靠国内的白银,国家对进入货币供应领域的金属数量就有所控制。但在16世纪后期外国银块大量流入后,这种控制就丧失了。
这样,虽然日本和西班牙—美洲的白银对刺激晚明经济有帮助,但银块的不平衡流动产生了某些危险。秘鲁、墨西哥和日本白银生产的波动,马德里和江户的保护主义情绪,海上掠夺和船舶失事,所有这些都使中国在17世纪的对外贸易自始至终很不稳定。在目前讨论的这个时期特别变幻莫测。在17世纪30年代末和40年代初,当这种波动跟折磨中国和东亚其他部分的气候反常、洪水、干旱和歉收巧合时,影响就特别严重。
泰昌朝,1620年8—9月
尽管万历朝的最后几年在政治、经济,特别是军事上造成了灾难,但1620年的大多数敏锐的观察家完全不相信王朝已经没有希望。不过他们知道面临严重的问题。例如,在1620年4月,自从1618年东北的军事情况变得严重以来,第三次增加了田赋。[12]由于大家都知道万历皇帝的内库绝不是空的,他只不过拒绝用自己的钱财来保卫这个帝国,因此举国上下对这次增加田赋都很不高兴。1620年夏,御史张铨代表他的许多同事率直地警告皇上说,继续加赋不能解救辽东,但能耗尽国家剩余的财力,从而为内乱创造条件。[13]
张铨在1621年慷慨就义,因其忠勇,死后受到朝廷追赠,他并不反对军事行动本身。他只是认为,中国人必须在充分认识本朝有限的物力、财力的条件下去抵抗满洲人。鉴于明朝军队前两年在东北蒙受的灾难,[14]这种见解也许是有道理的。但这种见解在朝廷和军队中受到轻率分子有效的反对,最后给中国一方带来悲惨的结局。
虽然张铨的奏议对政府的政策没有直接的影响,他关于内乱危险的警告却不是没有根据,因为那时北京就接到报告,说中国北方出现了新的反政府活动的浪潮。许多这类活动是由所谓白莲教的成员带头的,白莲教是一个类似宗教的组织,在这个王朝的早期,它曾引起不小的麻烦,当万历朝后期山东和北直隶的经济情况开始恶化时,它再度变得活跃起来。[15]这样,明朝当局就受到双重的威胁,因为在万历皇帝于1620年8月18日去世之前不久,满洲军队继他们头年的惊人胜利之后,又在辽东各地对中国居民点和军队的前哨基地进行了毁灭性的袭击。
朱常洛登基
尽管有这些危险和困难,许多1620年住在北京的人(包括朝廷许可住在那里的少数耶稣会会士),把万历朝48年统治——其中许多年充满了争吵——的结果,看作是王朝从头开始的一个机会。许多人把希望寄托在太子朱常洛(1582—1620年)身上,在经过万历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在继承问题上的长期激烈争论之后,他于1601年被指定为皇位继承人。[16]部分地由于朱常洛不是他父亲的选择,部分地由于他们父子的关系从来不密切,新皇帝的支持者希望他能迅速地完全改变他父亲的一些不得人心的政策,进行他们认为必要的改革。他们没有失望。1620年8月19日,在万历皇帝死后仅一天和朱常洛正式即位前14天,从内库中拿出了白银100万两供边防之用。同时,取消了自16世纪90年代以来一直引起争吵的矿税和商税,并召回万历皇帝派往各地督税的受人憎恨的太监。[17]
我们不知道朱常洛是否根据他父亲的遗诏发出这些命令,因为据说万历皇帝在临死时终于承认了他的错误。在中华帝国后期,“遗诏”常常被窜改,以适合新统治者或朝廷重臣的需要和愿望。十分清楚的是,朱常洛继续使他父亲从前的批评者高兴。8月21日,他从皇室积蓄中又拿出100万两用于辽东。
新皇帝在1620年8月28日正式即位,按照惯例,在这种时候宣布下一个太阴年的第一天(1621年1月22日)是他的统治正式开始的日子。朱常洛选择“泰昌”一词作他的年号,它使人想起和平与繁荣。皇帝和他的顾问们用这种方式表明他们决心扭转王朝衰落的命运,这种命运笼罩着万历皇帝在位的最后几年。
泰昌皇帝登基后,在他面临的所有问题中最需要他迫切注意的,也许就是给帝国的官僚机构配备人员了。因为万历皇帝在他去世之前的二十多年中,对大臣们恳请他任命已经空出的职位,一直不予理睬。结果,到1620年夏,北京和一些地方的许多部门和机构,人员严重不足,官纪不振,效率低下。新皇帝立即行动起来,恢复了许多人的官职,这些人有的是被他父亲革职的,有的是因对政府事务的处理不满愤而辞职的。在最先召回的人中有邹元标(1551—1624年)和冯从吾(1556—1627年?),两人都与开始为人所知的东林运动有联系。[18]
这个“运动”实际上包括两个相互间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组织。第一个组织由不满现实的学者和退职的官吏组成,他们聚集在无锡附近的东林书院,从事讲学和哲学讨论,致力于促进整个中国社会在道德上的复兴。他们深信当时的腐败和道德沦丧是由于传统的儒家教育和价值观念的衰落,认为只有当从事教育的老师们再次培养出正直不阿的官吏和学者时,才有可能恢复好的政府和一个功能正常的社会。
第二个组织更具有政治性,以卷入朝中持续的党派论争的人为代表,他们企图恢复政府人员的正直。[19]这些人的确跟东林书院有联系,但跟书院的许多成员不同,他们都是政治上的积极行动者。不论他们在具体问题上可能有多么大的分歧,他们在目标和理想上有足够的一致使他们的敌人把他们列为一“党”,在一个把忠诚、一致和政治上的团结看得很高的社会里,“党”是一个含有贬义的词。东林的积极分子以同样的方法回敬,他们在朝廷里同其他党派的斗争成为万历朝的一个突出的政治特点。[20]在这里具有特别重要意义的事实是,后来参加到东林事业中去的人,在16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关于皇位继承的争论中,曾支持过朱常洛。当朱常洛终于登上皇位,虽然不确切知道他的政治意图,但他似乎是乐意慷慨地报答他们的。的确,在1620年8月和9月的一个短时期中,邹元标、冯从吾和他们的朋友们很像是控制了政府。
红丸案
这时灾难突然发生——至少对那些指望泰昌皇帝完成政府改革的人来说是如此。9月6日,在任命了几个东林党人担任政府要职后一天,38岁的皇帝突然患了重病。京城几乎立即充满了关于一个暗杀阴谋和与此关联的宫廷密谋的谣言,据传这涉及万历和泰昌两个皇帝的后妃、太监和各种宫廷人员。
虽然不知道详情,但据说泰昌皇帝病后不久,一个同郑贵妃[21](约1568—1630年,她的儿子在继承皇位上是泰昌皇帝的主要竞争者)相勾结的太监,给皇帝吃了什么药,引起无法控制的腹泻。皇帝暂时在床上继续做一些工作,但到9月17日,他衰弱下去,不久就开始公开谈到他的迫近的死亡。最后,在9月25日,他命令一个声称有灵丹妙药的次要官员将药送至寝宫。不顾人臣和御医们关于此药可疑的警告,泰昌皇帝服了两粒这个官员所进的红丸。他在第二天早晨黎明时死去,在此后好几年,称为红丸案的互相指控给政治辩论增加了党派色彩。[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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