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1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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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中日战起,随学校南来,在南岳写成《新理学》一书。此书序中有云:“此书虽‘不着实际’,而当前有许多实际问题,其解决与此书所论,不无关系。”此书成后,事变益亟,因另写一书,以讨论当前许多实际问题,名曰《新事论》。事者对理而言,论者对学而言。讲理者谓之理学,说事者谓之事论。对《新理学》而言,故曰《新事论》。为标明此书宗旨,故又名曰《中国到自由之路》。二十七年为北京大学成立四十周年,同学诸子,谋出刊物,以为纪念。此书所追论清末民初时代之思想,多与北大有关系者。谨即以此,为北大寿。又此书各篇,皆于草成时即在昆明《新动向》半月刊中发表,修正后,成为此本,并记于此。二十八年六月,冯友兰识于昆明。
第一篇 别共殊
荀子说:“类不悖,虽久同理。”(《非相》)荀子所谓理,与我们所谓理,其意义不必同,不过这一句话,我们可借用以说我们的意思。某一类的事物,必有其所以为某类的事物者,此所以为某类的事物者,为属于此某类的事物所同有,即此类之理。一类事物之理,即一类事物之类型。凡属于某一类之事物,必皆依照某一理,或亦可说,凡依照某一理之事物,皆属于某类。所以“类不悖,虽久同理”。
凡属于某一类之事物,必皆依照某理,有某性。所谓性,即属于某一类之事物所依照于某理者。
一件一件底事物,我们称之为个体。一个个体,可属于许多类,有许多性。例如张三、李四,是两个个体。张三是人,是白底,是高底,他即属于此三类,有此三性。李四是人,是黑底,是低底,他即属于此三类,有此三性。此不过举例说,其实张三、李四,所属于之类,所有之性,皆是很多很多底,可以说是不知有许多。每一个体所有之许多性,各不相同。所以个体是特殊底,亦称殊相。而每一类之理,则是此一类的事物所共同依照者,所以理是公共底,亦称共相。
我们可把一件事物当成一个体而叙述其所有之性,或其所有之性之某部分。此等叙述是历史。我们亦可把一件事物当成一某类之例,而研究其所以属于此某类之某性。此等研究是科学。例如我们可把张三当成一个体而叙述其所有之性,或其所有之性之某部分,如说张三是人,张三是白底,张三是高底等。此等叙述是历史。我们亦可把张三当成一是人底生物之例,而研究其生理。此等研究即是科学,或更确切地说,即是生理学。
科学中所讲者都是关于某类之理论,而不是关于某个体之历史。例如医学中讲各种病,如伤寒、疟疾等。其讲伤寒,乃伤寒一类之病,并不是张三或李四患伤寒之历史。他间或亦讲张三或李四患伤寒之历史,然其讲此历史,并非以其为历史而讲之,而是以其为伤寒一类之病之例而讲之。在实际上张三或李四所患之伤寒病,其细微曲折之处,不必尽同,但均有伤寒病之所同然者。此伤寒病之所同然者,即医学研究之对象。医学研究伤寒病之所同然者,故其所有理论,可适用于实际上任何人所害之伤寒病。
知从类的观点以观事物,我们谓之为知类。科学虽不仅止是知类,而知类是科学所必有之一基本底条件,是一切科学所同然者。
我们可从特殊的观点,以说文化,亦可从类的观点,以说文化。如我们说西洋文化、中国文化等,此是从个体的观点,以说文化。此所说是特殊底文化。我们说资本主义底文化,社会主义底文化等,此是从类的观点,以说文化。此所说是文化之类。讲个体底文化是历史,讲文化之类是科学。
我常说,在中国历史中,汉人最富于科学底精神。这是一句很骇人听闻底话,因为照有一部分人的说法,汉人在许多方面底见解,都是反科学底。我承认汉人在许多方面底见解,是与现在底科学不合。汉人在许多方面底见解,以现在底科学,或即以现在人的常识观之,都可以说是荒谬绝伦。不过这些都是就汉人在许多方面底见解之内容说。科学本来是常在进步中底,无论何时代的人所有对于自然之知识,都有与已进步底科学不合之可能。若其不合太甚,则自已进步底科学之观点看,都是荒谬绝伦。但此亦是就此等知识之内容说。此等知识之内容,虽可以说是荒谬绝伦,而其形式则不妨仍是科学底。此所谓形式,即指一切科学底知识所同然者。一知识,如其有一切科学底知识所同然者,即是科学底。如一人,或一时代之人,其知识有一切科学底知识所同然者,或求使其知识有一切科学底知识所同然者,我们即说,此一人,或此一时代之人,有科学底精神。
关于汉人之富于科学底精神,有几点可说。此几点中,有几点我们已于别处说过(见《新理学》绪论)。现在只说一点,此一点即是:汉人知类。
汉人之历史哲学或文化哲学,以五德、三统、三世等理论,说明历史或文化之变迁者,就其内容说,有些亦可说是荒谬绝伦。不过他们的看法,却系从类的观点,以观察事物者,就此方面说,汉人知类,汉人有科学底精神。
汉以前有许多不同底文化,若从特殊的观点看,或从历史的观点看,我们可以说:汉以前有殷人的文化,有周人的文化,有楚人的文化等。但有一部分底汉人不从此观点看,他们不从此观点以讲文化。他们不讲殷人的文化、周人的文化等,而讲金德底文化、木德底文化、水德底文化、火德底文化、土德底文化,或黑统底文化、白统底文化、赤统底文化。这些文化都是所谓文化的类型,与什么人无关。殷人可以是金德底文化、白统底文化,但金德底文化、白统底文化之实际底有,则并不限于殷人。我们可以离开殷人,可以离开任何人,而讲金德底文化、白统底文化。此正如张三或李四的病可以是伤寒,但伤寒之实际底有,则并不限于张三或李四。我们可以离开张三或李四,可以离开任何人,而讲伤寒。讲金德底文化、白统底文化,或伤寒,是讲历史哲学、文化哲学,或医学。讲殷人的文化、周人的文化,或张三李四的伤寒病,是讲历史。汉人眼见有许多不同底文化,能从类的观点,将其分类,离开殷人、周人等,而专讲各类文化之类型,此即是有科学底精神。
从类的观点以观事物者注重同,从特殊的观点以观事物者注重异。从类的观点以观事物者,亦说异,不过其所说之异,乃各类间之异,而不是一类中各事物之异。但一类中各事物之异,正从特殊的观点以观事物者所注重者。例如医学讲伤寒病,固亦须说伤寒病与别底发热病之异,但患伤寒病之张三李四间所有之不同,医学并不讲之。但讲张三李四之历史,或其患病之历史者,其所注重,正是张三李四间之异。汉人不讲殷人的文化、周人的文化等,而专讲金德底文化、黑统底文化等,正是不讲一类中各事物之异,而只注重其同。
《礼记·礼运》说,有大同之治,有小康之治,此亦是说有此二种文化类型。公羊《春秋》家说有据乱世,有升平世,有太平世,亦是说有此三种文化类型。就内容说,《礼运》及公羊家之说,比五德说或三统说,较为合于现在人之常识,所以现在人对于《礼运》、公羊家之说,常加称道。但就其皆注重于文化类型说,《礼运》、公羊家之说,与五德三统之说,是一致底。
自汉以后,中国人所见者,只是一种文化,所以对于汉人所有关于文化之理论,不感兴趣,因为他们并没有关于文化方面底问题。及至清末,中国人又看见许多不同底文化,在文化方面,又起了问题,因此对于汉人所有关于文化之理论,又发生兴趣。清末公羊家之学之所以大盛,此是其一重要底原因。
清末人用汉人所说对于文化之分类,以分别其所见之不同底文化。照康有为的说法,“欧美各国”的文化是白统,服色尚白,正朔建子。俄罗斯,回教的文化是黑统,正朔建丑。这些说法,当然是可笑底附会。我们若照样附会起来,我们可以说,资本主义底文化是白统,共产主义底文化是赤统,法西斯主义底文化是黑统。这说法虽亦是可笑底附会,但似乎比康有为所说,还有根据些。
汉人亦有将文化分为文质二种者。公羊家亦说文家、质家,清末人亦有说,所谓西洋文化是属于质家、中国文化是属于文家者。例如西洋人对于国君,直称其名,中国人对于国君,则讳其名。清末人以为此即文质二家之分之一例。
这些说法,我们现在看来,都是可笑底附会。但是有一点,我们不可不注意者,即是清末人亦是从类的观点,以说文化。就他们所说之内容说,他们所说是可笑底附会。但是他们知类,他们不注意于一类中底事物间之异而只注意其同。他们不说,中国与西洋,有什么本来底不同,如所谓国民性等。中国与西洋之不同乃由于其所属于之文化类不同。如中国人因文敝而改行质家之法,则中国与西洋即无不同。如西洋人因质敝而改行文家之法,则西洋与中国亦无不同。这种看法,离开其内容说,是不错底。
自民初以来,我们对于西洋之知识,日益增加,渐知所谓西洋文化,决不是一个什么“德”、一个什么“统”,或一个什么“家”所能尽。清末人这种看法,就其内容看,遂成为可笑底附会,而民初人之知识,又不能用别底标准,以为文化分类。他们于是尽弃清末人所说,不但弃其所说,而并弃其看法。他们知清末人之错误,而不知其错误在于何处,遂并其不错误者而亦弃之。这是民初人的错误。
民初以来,一般人专从特殊的观点,以看所谓西洋文化。他们所谓西洋文化,是“西洋”文化,此即是说,是个特殊底文化。这个特殊底文化,在他们面前,好像是一个“全牛”,其中条理,他们看不出。他们常说,中国人如何如何,西洋人如何如何。好像在他们的心目中,中国人之是如何如何,是因为其是中国人;西洋人之是如何如何,是因为其是西洋人。他们似乎不知,至少是不注意,中国人之所以是如何如何,乃因中国文化在某方面是属于某类文化;西洋人之所以是如何如何,乃因西洋文化在某方面是属于某类文化。譬如张三因患伤寒而发烧,李四因患疟疾而发冷。张三之发烧,乃因其是患伤寒病底人,并不是因为他是张三。李四之发冷,乃因其是患疟疾底人,并不是因为他是李四。任何人患了伤寒病,都要发烧;任何人患了疟疾,都要发冷。上帝,如果有上帝,可以不患伤寒病,不患疟疾,但如果他患了伤寒病,他亦必要发烧;如果他患了疟疾,他亦必发冷。
把所谓西洋文化当成一个特殊底文化看,学西洋亦发生问题。一个个体,是一个特殊,它是不可学底。凡所谓学某个体者,其实并不是学某个体,不过是学某个体之某方面,学某个体所以属于某类之某性。例如孟子说,他愿学孔子。他所愿学而且能学者,是孔子之是圣人之一方面。若孔子之其他方面,如其是鲁人,为鲁司寇,活七十余岁等,皆是不能学底。说某个体之某方面,即是以某个体为一某类之例而观之,即是从某类之观点,以观某个体。从某类之观点,以观某个体,则某个体于此方面所有之某性,即是其主要底性质。其所有之别底性,即是其偶然底性质。例如从圣人之类之观点以观孔子,则其“圣德”是其主要底性质。其所有之别底性,如是鲁人等,皆是偶然底性质。孟子必如此看孔子,然后孔子方可学。如把一个个体作一整个看,则是不可学底。一个个体不可学,正如一个“全牛”不可吃。
其所以如此者,因一特殊底事物,可以同时属于许多类,同时有许多性。若把一特殊底事物,作为某一类之例而观之,我们固可说此特殊底事物所有之许多性质中,哪些是主要底,哪些是偶然底。但若把一特殊底事物作为一特殊底事物而观之,则此特殊底事物,无论其为何事物,皆是一五光十色底“全牛”。于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指出哪些是其主要底性质,哪些是其偶然底性质。例如我们把张三当成一个科学家看,我们可知其能研究科学是其主要底性质,至其所有之他性质,如是西洋人,或是中国人等,都是其偶然底性质,与他之是科学家与否毫无关系。但如我们把张三当成张三看,则不能说,不能指出,张三所有哪些性质是主要底,哪些是偶然底。
一个国家或民族所有之文化,是特殊底文化,是很复杂底,可以同时属于许多类,有许多性。所谓西洋文化,亦属于许多类,亦有许多性。若从一种文化类之观点,以看所谓西洋文化,则于其许多性中,何者是主要底性质,何者是偶然底性质,我们可以说,可以指出。但若从一特殊底文化之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所谓西洋文化,亦是一个五光十色底“全牛”,于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说,不能指出,何者是西洋文化之主要底性质,何者是其偶然底性质。自民初以来,有些人说科学及民主政治,所谓赛先生及德先生者,是西洋文化,有些人说基督教或天主教是西洋文化。崇拜德赛二先生者,固然不一定崇拜上帝,或且反对有上帝之说,但他们既是说“西洋”文化,他们不能说基督教或天主教,不是西洋文化。
因为有人以西洋文化为一特殊底文化而说之,所以于其提倡西洋化,或西化时,即引起许多纠纷。近数年来,有主张所谓全盘西化论者,有主张所谓部分西化论者,有主张所谓中国本位文化论者。无论其主张如何,但如其所谓文化是指一特殊底文化,则其主张俱是说不通,亦行不通底。
如所谓西洋文化是指一特殊底文化,则所谓全盘西化者,必须将中国文化之一特殊底文化完全变为西洋文化之一特殊底文化。如果如此,则必须中国人俱说洋话,俱穿洋服,俱信天主教或基督教等等,此是说不通,亦行不通底。主张全盘西化论者,实亦不主张此。但若其不主张此,则他所主张即与部分西化论者无异。
但如所谓西洋文化是指一特殊底文化,则主张部分西化论者,亦是说不通,行不通底。因为如以西洋文化为一特殊底文化而观之,则西洋文化是一五光十色底“全牛”,在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说出、指出,何为主要底性质,何为偶然底性质。如此不能说出、指出,则所谓部分西化论者,将取西洋文化中之何部分以“化”中国?科学家说,西洋之科学,是中国所应取来者。传教师说,西洋之宗教,是中国所应取来者。无论如何说,如果以所谓西洋文化为一特殊底文化而观之,其说总是武断底。
所谓西化论者之主张,虽说不通,行不通,而其主张却已引起有一部分人之大惧。此即主张中国本位文化论者。照他们的看法,中国是张三,西洋是李四,如张三变成李四,则即失其所以为张三,即不是张三了。照他们的说法,中国文化有当存者,有当去者,我们应存其所当存,去其所当去。他们亦不完全反对西化,西洋文化中,有可取而为中国所当取者,他们亦主张取之。但如果以西洋文化为一特殊底文化而观之,则其五光十色中,何者是可取而当取者?即就中国文化说,如果以中国文化为一特殊底文化而观之,则所谓中国文化亦是一五光十色底“全牛”。于此五光十色中,我们不能分出,何者是其主要底性质,何者是其偶然底性质。如此我们亦不能说,其中何者是当存,何者是当去。有人说,中国的文言文,是当存者。有人说,中国的旧道德,是当存者。但无论如何说,如果以所谓中国文化为一特殊底文化而观之,其说总是武断底。
有一比较清楚底说法,持此说法者说,一般人所谓西洋文化者,实是指近代或现代文化。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底,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底,而是因为它是近代或现代底。这一种说法,自然是比笼统地说所谓西洋文化者通得多。有人说西洋文化是汽车文化,中国文化是洋车文化。但汽车亦并不是西洋本有底。有汽车与无汽车,乃古今之分,非中西之异也。一般人心目所有之中西之分,大部分都是古今之异。所以以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指一般人所谓西洋文化,是通得多。所以近来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一名已渐取西洋文化之名而代之。从前人常说我们要西洋化,现在人常说我们要近代化或现代化。这并不是专是名词上改变,这表示近来人的一种见解上底改变。这表示,一般人已渐觉得以前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底,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底,而是因为它是近代底或现代底。我们近百年来之所以到处吃亏,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国底,而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古底。这一个觉悟是很大底。即专就名词说,近代化或现代化之名,比西洋化之名,实亦较不含混。基督教化或天主教化确不是近代化,或现代化,但不能不说是西洋化,虽大部分主张西洋化者不主张基督教化,或天主教化,或且积极反对这种“化”,但他所用底名词却亦指这种“化”。
不过我们说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我们还是从特殊的观点以观事物。我们所谓近代或现代者,不是指古人的近代或现代,不是指任何近代或现代,而是指我们的“这个”近代与现代。我们的“这个”近代或现代,就是“这个”近代或现代,而不是别底近代或现代。它亦是个特殊,不是个类型。因为所谓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者,亦是一个特殊底文化;它亦是一个五光十色底“全牛”。在这些五光十色中,我们亦不能指出何者是其主要底性质,何者是其偶然底性质。飞机大炮与狐步跳舞,是否都是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所必需有者?专从近代文化或现代文化说,这个问题是不能问,亦不能答底。因为一特殊底事物所有之性质,就此特殊底事物说,是无所谓主要底或偶然底,说一特殊底事物所有之性质有些是主要底,有些是偶然底,都是从类的观点,以看特殊底事物。
若从类的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我们可知所谓西洋文化之所以是优越底,并不是因为它是西洋底,而是因为它是某种文化底。于此我们所要注意者,并不是一特殊底西洋文化,而是一种文化的类型。从此类型的观点,以看西洋文化,则在其五光十色底诸性质中,我们可以说,可以指出,其中何者对于此类是主要底,何者对于此类是偶然底。其主要底是我们所必取者,其偶然底是我们所不必取者。若从类的观点,以看中国文化,则我们亦可知我们近百年来所以到处吃亏者,并不是因为我们的文化,是中国底,而是因为它是某种文化底。于此我们所要注意者,亦并不是一特殊底中国文化,而是某一种文化之类型。从此类型的观点,以看中国文化,我们亦可以说,可以指出,于此五光十色底诸性质中,何者对于此类是主要底,何者对于此类是偶然底,其主要底是我们所当去者,其偶然底是我们所当存者,至少是所不必去者。
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则此改变是全盘底。因为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即是将我们的文化自一类转入另一类。就此一类说,此改变是完全底,彻底底,所以亦是全盘底。
此改变又是部分底。因为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我们只是将我们的文化自一类转入另一类,并不是将我们的一个特殊底文化,改变为另一个特殊底文化。我们的文化之与此类有关之诸性,当改变,必改变;但其与此类无关之诸性,则不当改变,或不必改变。所以自中国文化之特殊底文化说,此改变是部分底。
此改变又是中国本位底。因为照此方向以改变我们的文化,我们只是将我们的文化,自一类转入另一类,并不是将我们的一个特殊底文化,改变为另一个特殊底文化。
各类文化本是公共底。任何国家或民族俱可有之,而仍不失其为某国家或某民族。如张三是科学家,李四亦是科学家,科学家之类是公共底。张三是科学家,不失其为张三;李四是科学家,亦不失其为李四。张三可在李四是科学家之方面学李四,但他所学者是李四之是科学家,而不是其是李四。张三,李四,除同是科学家外,在别底方面,张三自有其是张三者,李四自有其是李四者。所以如照上所说之方向以改变中国文化,则所谓中国本位文化之问题,自亦不成问题。
在民初人的心目中,康有为是一个国粹论者,是一个“老顽固”。在清末人的心目中,康有为是一个维新论者,是一个叛徒。何以一个国粹论者,能主张维新?固然一个人的思想能前后不一致,但康有为的思想却并不是如此。从他的思想上说,他是从类的观点以观文化,他知各类文化都是公共底,任何国家或民族均可有之,而此各种文化又是中国先圣所已说明者。所以中国虽自一种文化变为另一种文化,而仍不失其为中国,仍是行中国先圣之道。康有为之说,其一半为我们所不以为然,但其一半却是我们所赞同者。
第二篇 明层次
普通底逻辑教科书常提及一个怪论,在古希腊时即已有者。一个某甲地方底人说:“凡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都是假底。”如果这一个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这一命题是真底,这一命题即必须是假底,因为这一命题亦是一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所以如果它是真底,则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至少有这一句是真底。如果至少有这一句是真底,则“凡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都是假底”之命题,即是假底。从另一方面说,如果此命题是真底,则此命题即是假底。因为此命题亦是一个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如果“凡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都是假底”是真底,则此命题既亦是一个某甲地方底人所说者,当然亦是假底。如此说,则此命题必须是假底,方能是真底,它若是真底,它即是假底。
有人以类似底辩论,批评实用论者及辩证唯物论者之真理论。实用论者说真理是相对底。有一部分批评者说:说“真理是相对底”这一个命题,应亦是真理,此真理是不是相对底?如此真理不是相对底,是绝对底,则至少有此一个真理不是相对底。如至少有此一个真理不是相对底,则即不能说“真理是相对底”。如此一个真理亦是相对底,则此真理即有不是真理之可能,而“真理是相对底”之命题即可有不真之时,如“真理是相对底”可有不真之时,则真理即不必是相对底。
辩证唯物论者说,人的见解,是随着他的经济环境变底。人在什么经济环境之中,即有什么见解。有一部分批评者说“人的见解是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亦是人的一见解,此见解是不是亦是随人的经济环境变底?人之所以有此见解,是不是亦是因为人在某种经济环境之中?如果不是,则至少此见解是不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如果至少此见解是不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则即不能说“人的见解是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如果此见解亦是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者,亦是人在某种经济环境中而始有者,则人有此见解时所处之经济环境如变,人如不在此某种经济环境中,则此见解亦应随之而变。在另一种经济环境中,人或即不说,“人的见解是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如此说,则“人的见解是随着人的经济环境变底”,并不是最后底真理,如辩证唯物论者所相信者。
这些辩论都是怪论,其所以是怪者,因为这些辩论,都不“明层次”。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是在一个层次中,对于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之批评,是在另一个层次中,可以说是在一个较高底层次中。一个命题所说,只及于它所说者,而不及于它自身。在上述辩论中,“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并不包括“说‘某甲地方底人所说底话’之话”,虽此话亦是一某甲地方底人所说者。此某甲地方底人说此话时,他只说及他此话之所说者,而未说及此话。此话之所说者,是所有某甲地方底人所说之话,而不是此话。对于上述有一部分人对于实用论者及辩证唯物论者之批评,亦可如此批评之。
这种“明层次”底看法,往深处讲,是一套逻辑底理论,往浅处说,其实亦是我们平日所常用之看法。我们常看见有许多我们的同胞说,中国人如何如何。如有一约会,只有一人按时间到。此人于不耐烦时,常说“中国人不守时间”。按一方面说,此人既亦是中国人,他既守时间,则至少有一中国人是守时间底,既至少有一中国人是守时间底,即不能说“中国人不守时间”。但此人说此话时,他是暂时把他自己除外,把他自己放在一个较高底层次中。希特勒尝说,他是日耳曼人的最高裁判者。凡中国人说中国人如何如何者,都是暂时以中国人的最高裁判者自居。裁判者当然不裁判其自己。
我们并不想对于逻辑中之层次论,有什么论列。所以上面说了许多关于逻辑底问题者,无非是想以此作引子。我们所想说之主要底意思是,不但逻辑中有层次论,即道德学中亦应有层次论。不但于讲逻辑时须讲层次,即于讲道德时,亦须讲层次。在中国哲学史中,因为讲道德学者之不明层次,引起了许多不必要底纠纷。在中国近来底历史中,因为讲道德者之不明层次,以致中国在许多方面,吃了许多不必要底亏。这是我们于本篇所要说明者。
先从中国哲学史说起。在中国哲学史中,道家有一套反对道德之言论。照道家的说法,人若做小不道德底事,其所做之事,固是不道德底;但人若做大不道德底事,则其所做以达此目的之事,即此事中之事,必需是道德底。人非做道德底事,不能达到大不道德底目的,不道德底事中之事,却是道德底。《庄子·胠箧》说:“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未之有也。’”跖确须有仁,有义,有智,有勇,方能为“土匪头儿”。他确须行仁义等道德底事,方能率其徒众,以行盗劫之不道德底事。他行此等道德底事,是真行,并不是专假借其名,如侵略国从事侵略,而尚说是“自卫”。金圣叹说《水浒传》中底宋江是假仁假义。然无论他是否假仁假义,但他对于他的“众弟兄”之行为,不能不说是仁是义。从盗跖及宋江的行为看起来,我们似乎确可以说,人若做大不道德底事,则其所做以达此目的之事,即此事中之事,必须是道德底,而且非是道德底不可。若盗跖、宋江不行道德底事,则即坐不了其团体中的头把交椅。人必须做道德的事,方能达到大不道德底目的,此亦是一怪论。此怪论颇有似于上所说之怪论:一命题必须是假底,它方能是真底。
照上所说,道德底事,可以是不道德底,可以有不道德底道德。道家于此,即作一结论说:“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所谓圣人之道,即是道德。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所以“圣人之道”害天下多而利天下少。所以他们主张“绝仁弃义”。所以他们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有一时,有一班人,以为科学底发明,可以使盗贼有新工具,可以使战争有新工具,因之盗贼更加难防,战争更加惨酷。此一班人遂作结论,以为须绝科学,废发明,然后可无盗贼,免战争。此等见解,与上述道家的见解,同是“开倒车底”。但科学及其发明,本是无所谓道德底或不道德底,所以如用之以达不道德底目的,不见得有什么奇怪。而道德底事本是道德底,而却可用之以达大不道德底目的,而且必须用之,方能达到大不道德底目的,此似乎是奇怪底,所以此说成为怪论。
此怪论之所以是怪底,亦由于不“明层次”。所谓一事之是道德底与否,皆是站在行此事者所属于之团体之观点说。我们说宋江对于他的“众弟兄”之行为是道德底,是站在梁山泊之团体之观点说。我们说宋江之“打家劫舍”是不道德底,是站在当时底国家之观点说。当时底国家,即梁山泊之团体所属于之团体也。盗跖所领导之团体中之人,如有入先、出后等行为,站在其团体之观点说,是道德底,但其团体所做之盗贼底行为,则站在其所属于之团体,即当时底国家之观点说,则是不道德底。一团体与其所属于之团体,不是在一层次之内。一团体对于其所属之团体说,是在一较高底层次中;对于其所属于之团体说,是在一较低底层次中。对于一团体之较高层次中,如尚无团体之组织,此即是说,一团体如不属于任何团体,则此团体之行为,无论其是如何底行为,皆无所谓道德底或不道德底。
例如国之行为,持国之主权高于一切之说者,即不承认国之行为可以是不道德底。因为持此说者,不承认在国之上,可有层次较高底团体组织也。有人以为人在未有社会组织以前,有所谓“天然状态”者。人在此状态中,可以随意行为,其行为无论是如何,皆无是道德底或不道德底可说。此天然状态虽实际上未必有,但若照持国家主权高于一切之说者所说,则就国之层次说,国是在天然状态之中。在此状态之中,一国之疆土权益,全凭其力维持。它能维持许久,它的疆土权益即有许久是它的。它一日不能维持,它的疆土权益,即立刻不是它的。它固可与别底国缔结所谓不侵犯条约、仲裁条约、互助公约等,但这些条约,随时可以撕毁。若一国撕毁了条约,与它立约底国家,如力不够,除了干瞪两眼之外,没有别底办法可想。
在清末,达尔文、赫胥黎的“天演论”,初传到中国来,一般人都以为这是一个“公例”,所谓“天演公例”。所谓“天演竞争,优胜劣败”、“弱肉强食”,成为一般人的口头禅,一般人的标语。他们对于所谓天演论,虽不见得有很深底了解,但凭这些标语,他们知道,一个国如果想在世界上站得住,非有力不可。他们知道,中国在经济方面,必须要富;在军备方面,必须要强。富强都是力,有力方不为“弱肉”,有力方不为强所食。他们并不说强侵弱,众暴寡,是不道德底行为,他们知道这是所谓天演。在所谓天演中,“有强权,无公理”。弱者被强者所食,照当时一般人所知之“天演公例”说,虽不必说是应该,但确可以说是活该。
所谓“天演公例”,是就事物之天然状态说者。就人说,所谓文明,本是人对于其所在之天然状态之改变。如果事实上有在天然状态中之人,则此种人是野蛮底。清末人本以为西洋人是野蛮底,其所以能蛮横者,纯靠其有蛮力。对于有蛮力者之蛮横,亦只可以蛮力应付之。所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是也。所以清末人之知注重力,一部分是由于受当时人所知之天演论之影响,一部分是由于清末人看不起西洋人之所致。
民初人对于西洋,所知较多。他们知道西洋人并不是野蛮人。他们说:西洋人并不是专讲强权,不讲公理者。他们说:西洋人是讲平等、自由、博爱者。他们说:清末人只知西洋的物质文明,而不知其精神文明。有人并且说,达尔文的物竞论,现在已为苦鲁巴金的互助论所推翻了。照苦鲁巴金的说法,一种生物之能存在,并不是由于它们能竞争,而是由于它们能互助。在这个时候,上次世界大战,刚才结束。威尔逊的十四原则,虽未能见诸实行,而却为世人所赞赏。国际联盟已成立了,大部分底国家都签字在什么公约上,承认以后永不以武力为政治的工具了。这些事情,以及提倡所谓西洋精神文明者之言论,都使当时人,至少当时底中国人,有一种幻觉,以为以后世界上底秩序之维持,要靠法而不靠力。于是民初一般人,以为清末之富国强兵论是浅陋,是不彻底。他们不讲富强之策,只讲西洋底“精神文明”,讲纯粹科学、哲学、文学。清末人尚知注重国防。民初人则以为我们的国的完整,有什么条约可以维持。至到“九一八”的前夕,还有一位要人说,日本人如抢了我们的东北,我们固然是没有力量抵抗,但我们可以叫我们的邻居来帮助,他们是主张公道、主持正义底。我们可以说,清末人很有斗争精神,但民初人大半为一班和平论者所麻醉,清末人的斗争精神,差不多完全失去了。
上次欧洲大战以后,世界上是有一部分底人,知道欲求世界的永久底和平,必须改变国与国之间的天然状态,必需于国之层次之上另有一个较高层次底社会组织,以使国的行为亦为道德所制裁、法律所统治。所谓国际联盟本来即是这一类底组织。这种见解,本来是不错底,这种办法,本来是进步底。不过这种见解与办法,实际上只是一种空气。世界上有这种空气,不能不说是世界的进步,但空气毕竟只是空气。
世界上这一种空气,本来是使民初在中国底和平论所以抬头之一重要底原因,不过其另一重要底原因,是民初人之谈西洋文化者之不明层次。这班人高谈西洋人之“精神文明”,于不知不觉间,即以为,至少使人觉其以为,西洋人既有如此高底“精神文明”,其行为决不是不讲理,不讲法,而只讲力底。西洋人是主张自由、平等、博爱底,他们有底是侠义底精神,有底是同情心,路见不平,一定是拔刀相助底。还常有人特意以中国人之无同情心,与西洋人之富于同情心,作为对比。这一班高谈西洋“精神文明”底人,不觉得,至少他们没说出,这些话至多只有一部分是不错底。西洋人或者讲自由、平等、博爱,或者有侠义精神,或者富于同情心。但西洋的国,则决不是如此底。这并不是说西洋底人不讲逻辑,西洋底国特别不讲道德。实则是国对于国之关系,尚在所谓天然状态之中。国对于国之关系,既尚在所谓天然状态之中,则国对于国之行为,除了自私自利之外,没有别底目的。在社会底组织中,方有道德可说,在有道德可说底地方,自私自利是最大底罪恶。但在天然状态中,既没有社会底组织,是没有道德可说底。在没有道德可说底地方,自私自利是人之行为之唯一底目标。人对于人之关系,是在一层次中,国对于国之关系,是在另一层次中。对于一层次可说者,对于另一层次未必可说。如果一个英国人对于一个美国人赖了一块钱的账,我们说他的行为是不道德底。他亦觉得他的行为是可耻底。但英国对于美国赖了几十万万的账,我们不说它的行为是不道德底,它亦不觉得它的行为是可耻底,这即因为这些行为不是在一个层次中底,对于一层次可说者,对于另一层次未必可说。
一个家或一个人若受了抢劫,其邻居被发缨冠而救,是道德底行为,是义侠底行为。但这些行为是在有道德可说底地方始有。若在无道德可说底地方,这些行为是不会有,亦不必有底。凡是以个人的,或家的行为,比拟国的行为,就自古以至现在底国与国底情形说,都是不合适底。其不合适,即因为这些行为不是在同一层次之内。墨子所常用以“非攻”底理论,都可以说是不合适底。墨子所常用以“非攻”底理论是:一个人偷别人的东西,对吗?当然是不对底。一个人抢别人的东西,对吗?当然是更不对底。一家偷别家的东西,对吗?当然是不对底。一家抢别家的东西,对吗?当然是更不对底。如此说来,一国偷别国的东西,或抢别国的东西,当然亦是不对或更不对底了。这种论证,都是不合适底。我们说一个人或一个家的行为不对,是站在较人或家高一层次之社会组织上说底。但若说一国的行为不对,则必须站在较国高一层次之社会组织上说,而此组织是现在尚没有底,或虽有而是有名无实底。我们于上文说,凡是以个人的,或家的行为,比拟国的行为,就自古以至现在底国与国间底情形说,都是不合适底。我们说就自古以至现在国与国间底情形说,即是说自古以至现在,尚没有比国更高一层次底社会组织,或虽有而有名无实。我们并不说,世界上不应该有这种组织,在将来亦永没有这种组织。我们相信,世界上应该有这种组织,而且将来亦一定有这种组织。不过在这种组织尚没有底时候,或虽名有而实无有底时候,我们若持如上所述之辩论,在逻辑上说,是不合适底。我们若相信所谓道德底制裁,能对国的行为有多大效力,在行为方面,是要吃大亏底。
墨子虽持如上所述之辩论,但在行为方面,他却似乎并不相信他这种辩论能有多大效力。所以他虽非攻而却善守。他知道彼如以力来,我亦非以力拒不可。专说攻者是不道德底,是“空言无补”底。
民初以来,一般人对于这些道理不能说是完全不知,但可以说是没有很清楚底观念。有一班人似乎完全相信,我们的领土底、行政底完整,有条约及国际公法、国际舆论可以维持。他们似乎完全相信,别底国家决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侵略我们。说一个国家决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即是一种错误底见解,因为专就韪不韪说,即是从道德方面说,而在所谓天然状态之中,国的行为是不能从道德方面说底。
我们承认所谓天然状态是野蛮底状态,我们亦承认在国之上需有,而且应有一种更高层次底社会组织,使国与国之关系,亦能脱离所谓天然状态。我们亦承认,现在世界上一部分人已有此种觉悟,而上次世界大战后,世界政治的趋势,亦于一个短底时期中,有照着这个方向走底模样。我们承认世界政治,如照着这个方向走,是进步底,如不照这个方向走,是退步底。不过我们须要注意,虽在一个短时期内,世界政治的趋势,有照着这个方向走底模样,然亦不过趋势而已,不过模样而已。即此趋势,即此模样,亦只于上次战后一个短时期内有之。我们可以说,世界上国对于国底关系,自古及今,始终是在所谓天然状态之中。我们可以说:“这是野蛮。”这话是可以说底。但不能因此即说,世界上底人亦均是野蛮人,人与人的关系,亦是在所谓天然状态之中。因国与国之关系是野蛮底,所以人亦是野蛮底,这是清末人的错误底推论。这种错误,可以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因人与人之关系,已经是文明底,所以国与国之关系,亦已经是文明底,这是民初人的错误底推论。这种错误,可以说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他们所以有这些错误,都由于他们不“明层次”。
不过照清末人的错误错下去,中国还不至于吃亏。因为不管别国是否专靠力,我们先把自己的力充实起来,所谓先立于不败之地。而照民初人的错误错下去,中国要吃大亏,现在正在吃着这个大亏。
在现在底世界中,人是文明底,而国是野蛮底。野蛮底国却是文明底人所组织者。我们若“明层次”,则知此话,并无矛盾,亦非怪论。人与人应该互助,一国内之人,对其同国之人固应互助,即对异国之人,亦应互助。但国与国则不互助而斗争,其有互助者,乃因互助于其自己有利而行之,并非以互助为一种道德而行之。在人与人之关系中,“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不应该底,但在国与国之关系中,这却是一个最稳当底办法。
还有一点,可附带说者,共产党人讲阶级斗争,有些人以为共产党人既讲斗争,则其党中之人,必皆红胡子、绿眼睛、杀人不眨眼者。这种见解亦是错误底,其错误亦由于不“明层次”。共产党所说者乃“阶级”斗争,并不是人与人斗争。我们不能从其主张“阶级”斗争,而推其亦主张人与人斗争。
各阶级虽是不同底阶级,但是俱在一社会中者,所以各阶级之行为,可以有是道德底或是不道德底可说。我们常听见资本家从道德方面,说无产阶级不好;无产阶级从道德方面,说资本家不对。无论他们所说是错或不错,但这些话是可说底。这是阶级与阶级间之关系与国与国间之关系之不同底地方。
有人以为,现在国与国间之斗争,完全是因为现在世界是在资本主义底经济制度之下之故。一国的资本家为赚钱而生产。他想赚钱,他即不得不大量生产,大量推销。如此他即不得不争取殖民地,争取资源。殖民地是资本家所用原料的来源,亦即是资本家所出货物的销场。资本家取殖民地的原料,制成货物,再销于殖民地,在这中间资本家即赚了钱。他赚钱即是殖民地受剥削。资本家既争取殖民地,所以此国与彼国的资本家之间即有了冲突。此国与彼国的政权,都在资本家手里,所以此国与彼国的资本家若有了冲突,此国与彼国亦即有了冲突。有冲突,即有斗争。所以国际之有斗争,乃资本家之罪恶。若果全世界上皆经过一种社会革命,将资本主义底经济制度推翻,在新底社会制度中,生产是为大众公用,而不是为私人赚钱,则夺市场夺资源之斗争,自然停止,而国与国间亦自然没有斗争了。
此说我们不能不承认其有理由,但亦不能不说它把事情看得太简单。就过去说,国与国间底斗争,或民族与民族间底斗争,是向来即有底,而资本主义底经济制度,只有近来始有。就将来说,假使有一国或民族,已行了社会主义,其中固然是已没有资本家专为他个人自己赚钱打算,但此国或民族仍可以其自己为本位剥削别底民族,以为他自己整个底国或民族的利益,此即所谓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即是以此主义为号召者。德国仅是以此主义为号召,实是“挂羊头,卖狗肉”,它国内并没有行社会主义。我们可以说,德国并没有行此主义。但专就此主义说,在理论上此主义并无不通之处。
苏联虽以真正底社会主义相号召,而其所行者却似即是国家社会主义。我们说它“似”即是,因为苏联尚没有剥削别底民族的行为。我们说似即“是”,因为它的行为,亦是以保全它自己的利益为目标。它行了社会主义,但同时它的行为是以国为本位底。所以我们说,它所行者,似乎“是”国家社会主义。我们并不以为苏联于此有什么不对底地方。在大家都以国为本位,“无法无天”底世界中,一国若不以保全其自己的利益为目标,没有别人替它保全它的利益。
有人说:苏联是赤色底帝国主义。这是不对底,因为苏联尚没有剥削别底民族的行为。但赤色帝国主义的名词,并不含有矛盾。一个在国内行社会主义底国或民族,对外行侵略以为其全国或全民族的利益,理论上及实际上均并无不可。如希腊人在本民族内所行之政治社会制度,是很民治主义底,社会主义底,而对于别底民族,却可直以之为奴隶。而柏拉图、亚力士多德等,且有一套理论,以说明其应该。这即是一个前例。
总之,在国之上尚没有一个较高层次底社会组织之时,无论哪个国或民族,都须以其自己为本位,“竞争生存”。不然,它是一定不能存在底。
第三篇 辨城乡
我们常听见许多关于城里人与乡下人底笑话。照这些笑话所说,不但城里底人比乡下底人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即城里底狗,亦比乡下底狗,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这些虽是笑话,而却不见得不合事实。我们甚至可以说,不但城里底狗比乡下底狗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而且城里底狗,在有些方面,比乡下底人亦是知识高,才能高,享受好。
城里底狗,看见一辆汽车,行所无事,坦然地躲在一边。而乡下的人,看见一辆汽车,不是惊奇地聚观,即是慌张地乱跑。城里底狗见汽车而行所无事,此即其知识高,见汽车而不慌不忙地躲,此即其才能高。至于有些城里底狗之享受,比乡下人好得多,这更是容易看出者。在中国,一百个乡下人中,至少有九十个一生没有吃过如城里底富室的狗所吃底饭食。有一个做乡村工作底机关,在乡下养洋猪给乡下人看。他们养底洋猪确实肥大,但乡下人说:他们的猪,比我们的人吃得还好,焉能不肥大?
城里人比乡下人享受好,当然是因为他们比乡下人有钱。他们比乡下人知识高,才能高,是因为他们比乡下人受教育的机会多;而他们所以能有较多底受教育的机会,亦因为他们比乡下人有钱。他们比乡下人有钱,所以吃得比乡下人好。“人是他所吃底。”城里人吃得好,所以他们的身体自然较能充分地发育。他们比乡下人有钱,所以他们穿得比乡下人好。“人是衣裳马是鞍。”城里底人穿得好,所以看着亦比较乡下人顺眼。他们比乡下人有钱,所以受教育的机会比较多。“读过《唐诗三百首》,不会做诗也会溜。”城里人多少念过两天书,所以他们的谈吐,自然亦比乡下人入耳。所以城里人到乡下,常觉得什么都是不合适底,什么都看着不顺眼,听着不入耳。而乡下人到城里,则常觉得什么都是合适底,什么都看着顺眼,听着入耳。
城里人所有之较多底钱,又是从哪里来的?是从乡下人身上盘剥来底。旧日所谓盘剥,即今日所谓剥削。其名词稍有不同,但其为剥一也。我在广西的时候,看见渔人用鱼鹰打鱼。他们用一环子,带在鱼鹰的脖子上。鱼鹰入水一次,吃了许多鱼,但为环子挡住,只存入脖子里。鱼鹰上来的时候,渔人用手将鱼自鱼鹰脖子里挤出,然后再以少量底鱼让鱼鹰吃。比如自鱼鹰脖子里挤出十两鱼,渔人喂鱼鹰二两。那多余底八两鱼,就渔人说,是他的利润,就鱼鹰说,是渔人对于它底盘剥。城里人盘剥乡下人,正如渔人之盘剥鱼鹰。城里人对于乡下人盘剥方式不一,如以工商底经营得利润,如以放债收利息,如以田地收地租等。这些利润,利息,地租等,均是渔人从鱼鹰脖子里挤出来底那多余底八两鱼。他们多得了那八两鱼,他们就可以吃好底,穿好底,念书识字,以至心广体胖,“红光满面”。然后对乡下人说:我们在人种上本来就是高你们一等底。乡下人亦有因其自己之身体矮小,面黄肌瘦,以及知识简陋,而自惭形秽,叹城里人之“得天独厚”者,不知其自己之所以如此,乃因其物质上及精神上底营养不足,并非由于其“得天独薄”也。
乡下可以说是城里的殖民地。殖民地有普通底与特定底之分。例如城里有一财主,他住在城里,而乡下有许多“庄子”。每一个“庄子”有他的一个管事底,管住“庄子”上底佃户。佃户种此财主的地,每年向他送纳地租。这些“庄子”,是特别属于城里之某财主者,即是此城里的特定底殖民地。此外乡下还有些自耕农以及小土财主,虽不属于城里底任何人,但在经济上仍须靠城里,仍受城里人的盘剥。此等普泛底乡下,亦是城里的殖民地,不过因其并不属于城里底某个人,所以可称为普通底殖民地。
中国自周秦以来,对于四围别底民族,向来是处于城里人的地位。自周秦以来,中国向来是城里,四围别底地方向来是乡下。虽然有几次乡下人冲进城里来,占据了衙门,抓住了政权,但是这些乡下人,终究是乡下人。他们不能把城里人降为乡下人,他们至多能把他们自己亦升为城里人。他们所见底城里人,即是中国人。所以他们于变成城里人之时,不知不觉地在许多别底方面亦变为与中国人相同。此即所谓同化。有许多人说,中国人对于异族之同化力特别强。凡异族入中国者,无论其为统治者或被统治者,历时稍久,即不知不觉地为中国人所同化。此是事实。不过中国人之所以能同化异族,并不是因为中国人是中国人,而是因为对于所同化之异族,中国人是城里人。所谓夷夏之别,有殊与共的两个方面。就殊的方面说,夷夏之别,即是中国人与别底民族之别。就共的方面说,夷夏之别,即是城里人与乡下人之别。在清末以前之历史中,我们所见之城里人即是中国人。所以在我们的心目中,中国人是惟一底城里人,城里人即是中国人,所以所谓用夏变夷,是用城里人变乡下人,亦即是用中国人变别底民族。照此方面说,用夏变夷是应当底,而且亦是可能底。用夷变夏是不应当底,而且亦是不可能底。人若能坐在重楼叠阁底建筑里,有地炉暖得满室生春,他万不愿意再去坐在旷地里底蒙古包里,烤马粪火。
中国人的城里人底资格,保持了一二千年,不意到了清末,中国人遇见了一个空前底变局。中国人本来是城里人,到此时忽然成为乡下人了。这是一个空前底变局。这是中国人所遇到底,一个空前底挫折,一个空前底耻辱。
在现在底世界中,英美及西欧等处是城里,这些地方底人是城里人。其余别底地方大部分是乡下,别底地方底人大部分是乡下人。这些乡下地方,有些已成为某人的“庄子”,如印度成为英国人的“庄子”,安南成为法国人的“庄子”。在每一个“庄子”里,他们都派一个管事底,即所谓总督也者,住在那里,征收上文所说之“八两鱼”。此即上文所说之特定底殖民地。乡下之其余底地方,虽不特别为某人所管,但在经济上是附属于,至少是靠英美及西欧等城里,此即上文所说之普通底殖民地。中国底地位,好像上文所说之土财主。此土财主亦是一“财主”,虽亦可说是一大财主,但既是一个“土”财主,所以亦于无形中受城里人的支配。不过尚不特别为某人所管,所以是普通底殖民地,亦即所谓半殖民地。
有许多人去逛纽约、伦敦、巴黎,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觉得没有一样事物不新奇,没有一样事物不合适。返观他们的故园,他们只有赠以“愚”、“贫”、“弱”几个大字。这固然是不错底,不过他们仿佛不觉得,英美及西欧等国人之所以是“智”、“富”、“强”者,并不是因为他们是英美等国人,而是因为他们是城里人;中国人之所以是“愚”、“贫”、“弱”者,并不是因为中国人是中国人,而是因为中国人是乡下人。不弄清楚这一点,那即真是一个刘姥姥了。照刘姥姥的看法,贾母凤姐等都本来是聪明能干底,天生应该享福底。而她自己及板儿都本来是愚鲁拙笨底,天生应该受罪底。贾府的鸡蛋,天然地比刘家的鸡蛋,精致小巧。这看法完全是错误底。
英美及西欧等国所以取得现在世界中城里人的地位,是因为在经济上它们先有了一个大改革。这个大改革即所谓产业革命。这个革命使它们舍弃了以家为本位底生产方法,脱离了以家为本位底经济制度。经过这个革命以后,它们用了以社会为本位底生产方法,行了以社会为本位底经济制度。这个革命引起了政治革命及社会革命。有一位名公说了一句最精警底话,他说:工业革命的结果使乡下靠城里,使东方靠西方(1)。乡下本来靠城里,不过在工业革命后乡下尤靠城里。在工业革命后,西方成了城里,东方成了乡下。乡下既靠城里,所以东方亦靠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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