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1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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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底中国人,并不必于“肉食”者中求,在非“肉食”中者,这些人实在多得很。近来有许多报告战地消息底文章,在这些文章里,有许多地方,我们看见真正底“中国人”。有一访员碰见一位军人,自动往河北组织游击队。谈话之间,这位军人表示,对于中国底最后胜利,他是有确信底。这位访员问:“中国打胜以后,你打算做什么事情?”这位军人很冷静地说:“那时候,我已经死了,在这次战事中,军人大概都要死底。”在徐州撤退的时候,有一部分军队突围而走,敌人发炮追击。在军队出了敌炮射程以外时,有位军人说:“日本兵对于中国兵真客气极了。放了这许多礼炮送行。”有一个杭州的老板,于财产完全损失以后,跑到上海,有人问他怎么办,他说:“没有什么,再来一回。”这些人都是平常底中国人。他们处大难能如此地严肃,如此地超脱,或如此地严肃又超脱。这都是数千年底国风养出来底真正“中国人”。中国的过去,靠这些真正底“中国人”。中国的将来,也靠这些真正底“中国人”。
我们是提倡所谓现代化底。但在基本道德这一方面是无所谓现代化底,或不现代化底。有些人常把某种社会制度,与基本道德混为一谈,这是很不对底。某种社会制度是可变底,而基本道德则是不可变底。可变者有现代化或不现代化的问题,不可变者则无此问题。有人说:现代化不只指生产技术,如“忠于职务,忠于纪律,忠于法律”,就是现代化的精神。这话是不对底。照这种说法,则只有现代人方始“忠于职务,忠于纪律,忠于法律”。如果如此,则古代的人凭什么能有社会组织?我敢说:如只有所谓现代化的精神者,方始“忠于职务,忠于纪律,忠于法律”,则人类灭绝久矣,哪里还会有所谓现代人?
说到此,我们感觉到,清末人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就一面说,是很不通底;但就又一方面说,亦是可以说底。如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是说:我们可以以五经四书为体,以枪炮为用。则这话诚然是不通底。读五经四书,是不会读出枪炮来底。民初人说这种说法是“体用两橛”,正是就此话的此方面说。如所谓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者,是说:组织社会的道德是中国人所本有底,现在所须添加者是西洋的知识、技术、工业,则此话是可说底。我们的《新事论》的意思,亦正如此。不过我们不说是西洋底知识、技术、工业,而说是某种文化底知识、技术、工业而已。我们所以必需如此说者,其理由已详于第一篇《别共殊》中。清末人没有这样清楚底见解。不过他们总觉得中国是有些不必改变底东西,不过这些东西确切是什么,他们不能明确地看出说出而已。
自清末至今,中国所缺底,是某种文化底知识、技术、工业;所有底,是组织社会的道德。若把中国近五十年底活动,作一整个看,则在道德方面是继往;在知识、技术、工业方面是开来。这本是一件很明显底事实。不过因其太明显了,有些人总想着,问题或别有所在。“道甚易而求诸难”,正这些人之谓了。
去年有一位牛津大学的教员,写信来说,英国人对于中国人的抵抗力之强,甚为惊异。不知道中国人有什么精神底力量,能有如此底行动。后来牛津大学全体教授与蒋委员长底新年贺电,亦说:“英国人士,对于中国文化学术之真义与价值,在过去不无怀疑之处。但时在今日,一方鉴于狭义国家主义之横暴相仇,一方鉴于中国反日态度之庄严镇静,究竟谁为世界文化之领导者,吾人当无疑义矣。”若问:什么是中国人的精神力量,能使中国人以庄严静穆底态度抵御大难?我们说:此力量,普通一点说,是上所说底道德力;特别一点说,是墨家儒家的严肃,及道家的超脱;儒家墨家的“在乎”,及道家的“满不在乎”。
我们并不以为中国人专靠这种所谓精神力,即可度过大难。现代底知识、技术、工业,亦是我们所特别需要底。不过我们于第七篇《阐教化》中说,使人有知识靠教,使人有道德靠化。两者比较起来,教易而化难。教可以求速而化不可求速。中国所需要补充者是可教者,所以中国的进步,是可以加速进行底。
真正底“中国人”已造成过去底伟大底中国。这些“中国人”将要造成一个新中国,在任何方面,比世界上任何一国,都有过无不及。这是我们所深信,而没有丝毫怀疑底。
新世训(生活方法新论)
目录
自序
绪论
第一篇 尊理性
第二篇 行忠恕
第三篇 为无为
第四篇 道中庸
第五篇 守冲谦
第六篇 调情理
第七篇 致中和
第八篇 励勤俭
第九篇 存诚敬
第十篇 应帝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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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承百代之流,而会乎当今之变。好学深思之士,心知其故,乌能已于言哉?事变以来,已写三书。曰《新理学》,讲纯粹哲学。曰《新事论》,谈文化社会问题。曰《新世训》,论生活方法,即此是也。书虽三分,义则一贯。所谓“天人之际”,“内圣外王之道”也。合名曰《贞元三书》。贞元者,纪时也。当我国家民族复兴之际,所谓贞下起元之时也。我国家民族方建震古铄今之大业,譬之筑室,此三书者,或能为其壁间之一砖一石欤?是所望也。民国二十九年二月,旧历元旦,冯友兰序于昆明。
绪 论
我们的这部书一名为:生活方法新论。人都生活,其生活必多少依照一种规律。犹之乎人都思想,其思想必多少依照一种规律。一种规律,为人的思想所必多少依照者,即是逻辑底规律。这规律并不是人所规定,以硬加于人的思想者,而是一种本然底规律,为人的思想所本须多少依照而不可逃者。所以在未有人讲逻辑学之先,人的思想,本来都多少依照逻辑底规律,人的正确底思想,本来都依照逻辑底规律。逻辑学并不能创造逻辑底规律,以使人必从。它不过发现了这些规律,而将其指示出来,叫人于明白了这些规律之后,可以有意地依照着思想,使其思想,本来多少依照这些规律者,现在或能完全依照之。如能完全依照之,则其思想即可完全正确。因此逻辑学可以教人如何思想。就其可以教人如何思想说,它所讲底一部分是所谓思想方法。因其所讲底一部分是所谓思想方法,所以它亦属于所谓方法论。
人的生活也有其本然底规律,任何人都必多少依照它,方能够生活。例如在人的生活的物质方面,无论古今中外,人都必须于每日相当时间内吃饭,相当时间内睡觉。在这一方面,有本然底规律,人必多少都依照这些规律。完全不依照之者,必准死无疑。完全依照之者,必有完全的健康底身体。不过人的生活这方面,并不是我们讨论所及。我们于此所谓生活或人的生活,是就人的生活的精神底或社会底方面说。在这方面,亦有些本然底规律,为人所都多少依照者。例如“言而有信”,是人的社会底生活所多少必依照底规律。无论古今中外,固然很少人能完全依照此规律,但亦没有人能完全不依照此规律。骗子是最不讲信底了。但他不讲信,只限于他做他的骗子工作的时候。除此之外,他如应许他的房东每月付房租,他亦须付房租;他如应许他的听差每月付工资,他亦须付工资。他的骗子工作,只于某一时为之。如果他于任何时皆骗,他所说底任何话皆不算话,这个人便不能一刻在社会中生活。此即等于说,他不能一刻生活,因为没有人能离开社会生活。
这些本然底规律,是人所都多少依照底,但人不必皆明白这些规律,所以其依照之不必皆是有意底。我们亦须要有一门学问,发现这些规律,将其指示出来,叫人可以有意地依照着生活,使其生活本来多少依照这些规律者,或能完全依照之。这门学问,可以教人如何生活,所以它所讲者可以说是生活方法。我们的这部书即打算讲这门学问。
我们于以上所说关于生活方法底意思,《中庸》已大概说过。我们所说人的生活所依照底本然规律,《中庸》名之曰道。这个道是人本来即多少照着行,而且不得不多少照着行底。所以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凡人可以照着行,可以不照着行者,一定不是人的生活所依照底规律。不过人虽都多少照着道行,而却非个个人都知他是照着道行,而道的完全底意义,更非个个人所能皆知,所以《中庸》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人虽多少照着道行,但完全照着道行,却不是容易底。人对于道虽多少都有点知识,但对于道底完全底知识,却不是容易得到底。所以说:“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
逻辑学所讲底思想方法,亦是如此。个个人都多少照着逻辑底规律思想,如其不然,他的思想即不能成为思想。但是完全照着逻辑底规律思想,却是很不容易底。个个人对于逻辑底规律,都多少有所知。我们常听人辩论,这个人说:“你错了。”那个人说:“你错了。”我如说“凡人都有死,我是人,我可以不死”,无论什么人,都知道我是胡说八道。这可见,无论什么人,对于逻辑底规律,都多少有所知。不过对于逻辑规律底完全底知识,却不是容易得到底。在现代哲学里,人对于逻辑规律底知识,进步最大,但我们还不能说,我们对于逻辑底规律,已有完全底知识。
关于生活方法,古人所讲已很多。宋明道学家所讲尤多。我们常说宋明道学家是哲学家,但是严格地说,宋明道学家所讲大部分不是哲学。他们讲得最多者,是所谓“为学之方”。在有些方面,“为学之方”即是生活方法。关于生活方法,古人所讲,虽已很多,但我们所讲,亦有与古人不尽同之处,因此我们称我们这部书为生活方法“新论”。
所谓新论之新,又在何处呢?这可以分几点说。就第一点说,生活方法,必须是不违反道德底规律底(其所以,我们于以下第一篇另有详说)。道德底规律,有些是随着社会之有而有者,有些是随着某种社会之有而有者。例如所谓五常,仁义礼智信,是随着社会之有而有底道德。这一点我们于《新理学》中已经说过。如忠孝,照其原来底意义,是随着以家为本位底社会之有而有底道德。这一点我们于《新事论》中已经说过。因在道德底规律上,有这些分别,所以一个社会内底人的生活方法,一部分可以随其社会所行底道德规律之变而变。一种社会内底人的生活方法与别种社会内底人的,可以不尽相同。不过这些分别,前人没有看出,所以他们所讲底生活方法,有些是在某种社会内生活底人的生活方法,而不是人的生活方法。现在我们打算讲人的生活方法,所以与他们所讲,有些不同。在这一点,新逻辑学与旧逻辑学的分别,亦可以作一个比喻。亚力士多德的逻辑学所讲底,有些固然是逻辑底规律,但有些只是随着希腊言语而有底命题形式。所以他所讲底,有些不是真正底逻辑底规律。新逻辑学则超出各种言语的范围而讲纯逻辑底规律。不过虽是如此,新逻辑学还是继承旧逻辑学。我们的“新论”,在一方面虽与宋明道学家的“旧论”不同,但一方面亦是继承宋明道学家的“旧论”。
就第二点说,宋明道学家所谓“为学之方”,完全是道德底,而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则虽不违反道德底规律,而可以是非道德底。在以前底人的许多“讲道德、说仁义”底话里,我们可以看出来,他们所讲所说者,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道德底规律,为任何社会所皆需要者,例如仁义礼智信等。一类是:道德底规律,为某种社会所需要者,如忠孝等。另外一类是:不违反道德底规律底生活方法,如勤俭等。说这些生活方法,是不违反道德底规律底,是说,它虽不必积极地合乎道德底规律,但亦消极地不违反道德底规律。积极地合乎道德底规律者,是道德底;积极地违反道德底规律者,是不道德底;虽不积极地合乎道德底规律,而亦不积极地违反道德底规律者,是非道德底。用这些话说,这些生活方法,虽不违反道德底规律,但不一定是道德底。说它不一定是道德底,并不是说它是不道德底,而是说它是非道德底。
宋明道学家以为人的一举一动,以及一思一念,都必须是道德底或不道德底。从前有些人用宋明道学家所谓工夫者,自立一“功过格”。一行动或是一思念,皆须判定其是道德底或不道德底。是道德底者是功,是不道德底者是过。有一功则于功过格上作一白圈,有一过则于功过格上作一黑点。人于初用此工夫时,每日所记,大概满纸都是黑点,到后来则白圈渐多,而黑点渐少。这亦是个使人迁善改过的法子,不过其弊使人多至于板滞迂阔,不近人情。朱子《小学》谓柳公绰妻韩氏,家法严肃俭约,归柳氏三年,无少长未尝见其启齿。韩氏固尚不知有宋明道学家所谓工夫,但朱子于《小学》“善行”中举此,则亦希望人有此“善行”也。朱子《小学》一书,自谓是个“做人的样子”。其中所举底“样子”,全是道德底样子。我们以为人的行为或思念,不一定都可分为是道德底或是不道德底。所以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在有些方面,亦可以是非道德底。
就第三点说,宋明道学家所讲,有些虽亦是人的生活所依照底规律,人的生活方法,但他们所讲,若不与我们眼前所见底生活中底事联接起来,则在我们的心目中,就成了些死底教训,没有活底意义。因之他们所讲底那些规律,那些方法,在我们心目中,就成了些似乎不能应用底公式。这种情形,可以说是向来即有底,不只现在如此。自宋明以来,当道学家中没有大师,而只有念语录、写功过格底人的时候,这些人即只讲些死底教训,只讲些似乎不能应用底公式。所以这些人常被人称为迂腐。这两个字底考语,加到这些人身上,实是最妥当不过底。他们只讲些死底教训,所以谓之腐;他们只讲些似乎不能应用底公式,所以谓之迂。我们现在底生活环境,与宋明道学家所有者又大不相同。在我们的生活中,新事甚多。所以有些生活方法,虽已是宋明道学家所已讲者,但我们必以眼前所见底事为例证,而与以新底说法。这种新底说法,即是所谓“新论”。
就第四点说,所谓生活方法,如其是生活方法,则必是每个人所本来即多少依照之者,这一点虽古人亦有见到者,但专念语录,写功过格底人,多板起面孔,以希圣希贤自居,好像他们是社会中特别底一种人,他们所做底事,是社会中特别底一种事。邵康节说:“圣人,人之至者也。”一个最完全底人,即是圣人,我们可以说,能完全照着生活方法生活下去底人,即是圣人。所以希圣希贤,亦是我们所主张者。不过学圣人并不是社会中一种特别底职业,天下亦没有职业底圣人。这一点本亦是宋明道学家所主张者,不过他们的语录中,有时不免有与此相反底空气,而念语录底人,更于社会中造成这种空气。所以有些生活方法,虽为宋明道学家所已讲者,但为扫除这种空气起见,我们仍须予以新底说法。这新底说法,即是所谓“新论”。
就第五点说,佛家所谓圣人,是达到一种境界底人。此种底圣人,可以说是静底。如佛像皆是闭目冥想、静坐不动者。宋明道学家本来反对此种静底圣人。他们的圣人,是要于生活中,即所谓人伦日用中成就者。不过他们于说圣人时,亦太注重于圣人所达到底一种境界,所以他们的圣人,亦可以说是静底。他们注重所谓气象。朱子《论语》注引程子曰:“凡看《论语》非但欲理会文字,须要识得圣贤气象。”朱子《近思录·观圣贤篇》引明道云:“仲尼,元气也;颜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杀尽见。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观其言皆可见之矣。”这都是注重圣人所到之境界。因为他们所注重者,是最后底一种境界,故他们认为,一人在到此境界以前底活动都是“学”,都似乎是一种手段。《论语》“如有所立卓尔”,朱子《集注》引程子曰:“到此地位功夫尤难,直是峻绝,又大段着力不得。”宋明道学家所谓“学”,皆此所谓功夫也。所谓功夫者,即所以达某种地位之手段也。我们于此书说圣人时,我们所注意者,不是一种境界,而是一种生活。换句话说,凡是能完全照生活方法生活者,都是圣人。所以我们所谓圣人的意义是动底,不是静底。我们所注重底是此种生活,此种生活是生活,不是“学”。此种生活的方法是生活方法,不是“为学之方”。
或可说:《论语》“如有所立卓尔”,朱子《集注》引吴氏曰:“所谓卓尔,亦在乎日用行事之间,非所谓窈冥昏默者。”对于程子所谓“大段着力不得”,朱子《语录》云:“所以着力不得,像圣人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了。贤者若着力要不勉不思,便是思勉了。此所以说大段着力不得。今日勉之,明日勉之,勉而至于不勉。今日思之,明日思之,思而至于不思。自生而至熟。正如写字一般,会写底固是会,初写底须学他写。今日写,明日写,自生而至熟,自然写得。”由此所说,则宋明道学家所谓圣人,正是能照生活方法生活者。所谓日用行事之间,正指日常生活说。照生活方法以生活,有生有熟。生者,须要相当底努力,始能照之生活。如此者谓之贤人。熟者不必用力而自然照之生活,如此者谓之圣人。我们如果常能照生活方法生活,自生至熟,熟则即到宋明道学家所谓圣人的地位矣。由此方面说,则宋明道学家所说为学之方,亦不见得与我们所谓生活方法有大不同处。
照我们的看法,照我们所谓生活方法生活下去,固亦可得到宋明道学家所说底某种熟生活,但我们生活下去是为生活而生活,并不是为某种底熟生活而生活。为某种熟生活而生活,则达到此目的以前底生活,皆成为“学”,皆成为手段。用我们的所谓生活方法而生活下去,虽亦可得到宋明道学家所谓某种底熟生活,但我们既为生活而生活,则在得到某种熟生活以前底生活,仍是生活,不是学,不是手段。以写字为例,我们写字,写得久了,自然由生而熟。但我们如为写熟字而写字,则能写熟字以前底写字,均是“学”,均是手段。我们如为写字而写字,则能写熟字以前底写字,亦是写字,不是“学”,不是手段。因此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又有与宋明道学家所讲不同之处,所以我们所讲,可谓为“新论”。
就上所述第一第二点说,我们的新论,如不够新,则必失之拘。就上所述第三第四点说,我们的新论,如不够新,则必失之迂,失之腐,或失之怪。拘、迂、腐、怪,是旧日讲道学者,或行道学家的工夫者,所最易犯底毛病。为去除这些毛病,所以我们于许多旧论之外,要有“新论”。
现在常流行底,还有所谓修养方法一名。关于所谓修养方法,还有许多时论,我们于以下附带论之。
我们常常听人说,现在底青年需要一种青年修养方法。说这话底人,或许心中有一种见解,以为青年需要一种特别底修养方法,与老年中年不同者;或以为只青年特别地需要修养,至于老年中年,则均可不必;或以为现在底青年需要一种现在底修养方法,与旧时底修养方法不同者。从逻辑方面说,“现在底青年需要一种青年修养方法”,这一句话,不必涵蕴这些“以为”,但说这一句话底人,或许有这些见解,听这一句话底人,也往往不免有这些误会。
这些“以为”,我们以为都是错误底。如果所谓修养方法即是我们于以上所说底生活方法,则从以上所说,即可知这些“以为”是错误底。因为我们于以上所说底生活方法是“生活”方法,凡生活底人都必须多少依照之,想求完全底生活底人,都必须完全依照之,不管他是个老年人或少年人,中国人或外国人,古人或今人。犹之逻辑学上所讲底思想方法,凡思想底人都必须多少依照之,想有正确底思想底人,都必须完全依照之,不管他是一个老年人或少年人,中国人或外国人,古人或今人。
或有以为修养方法是一种手段,用之者于达到目的之后,即可以不再要它。譬如说,人须有做事底能力。欲有做事底能力,必须有如何如何底准备。这准备的方法即是所谓修养方法。如所谓修养方法是如此底意义,上所说诸“以为”是不是可通呢?我们以为还是不可通。
一个人如欲成为一个有做事能力底人,他必须有如何如何底准备,这如何如何底准备,不因要准备如何如何者是青年或老年而异。如说青年可用一种特别方法,以求有做事底能力,而中年老年人,则需用另一种方法,这是不通底。这不通正如说,青年人可吃一种特别底食物,以求身体健康,而中年人老年人,则需吃另一种食物。这比喻还不确切,因为在有些情形下,老年人是需要一种食物,与青年人不同。一个人求健康的方法,须看他的生理状况而决定,但求做事底能力的方法,则不因人的生理或心理状况的不同而有异。假使一个人体弱,少做事是他的求健康的方法,但他如欲练习做事底能力,则少做事决不是一个准备的方法。练习做事底能力的方法,是不管一个人体弱体强底。这方法在基本上只有一个。无论用这方法底人是老是少,是强是弱,它总是它。
青年固然不见得都有做事底能力,但中年老年亦何尝不是如此?有许多中年老年,虽比青年多吃了许多年饭,但是他们的做事能力,却不见得比一般青年高多少。这些中年老年如果想要有做事底能力,当然亦需要用所谓修养方法。这个方法在基本上只有一个,如上所说。
还有一点我们要说者,所谓修养方法,虽可说是一种手段,但用之者即于达到目的后,仍须常要用它。我们所用以求得做事底能力的方法,是时常要用而不是只于一时用者。在这一方面,所谓修养方法与求健康底方法相同。我们可用一种方法,以求健康,于健康既得之后,这种方法仍然继续要用,以增进,至少是维持我们既得底健康。如其不然,既得底健康,便要失去。在历史上有很多底人,在少壮有为的时候,在道德或事业方面,很有成就,但后来偶一疏忽懈怠,便立时成为道德上底罪人,或事业上底失败者。例如唐玄宗在开元天宝两个时代,几乎完全成为两个人。在开元时代,他的政治,比美贞观,但到天宝时代,他几乎成了个亡国之君。此正如一个人,先用一种方法,以求得健康,但既得健康之后,他抽大烟,吸白面,当然他的身体是马上就要糟糕底。
至于是否有一种现在修养方法,特别适合于现在底青年之用呢?我们以为这亦是没有的。以做事底能力为例说,有做事能力底人,其主要底性质,无论古今中外,都是一样底。求得这性质的方法,无论古今中外,亦都是一样底。现在底世界,虽然在物质方面与古代有很多底不同。但人的做事底能力,就其主要性质说,是不变底。例如现在打仗用枪炮,古代打仗用弓箭。就这方面说,古今有很大底不同。但就打仗底人说,古代底军人要眼明手快,现在底军人还是要眼明手快,或可说,更须要眼明手快。眼明手快是当军人的成功的一个主要性质,古今中外无不如此。又例如现代底商业,其组织复杂,范围广大,与从前底商业大不相同。但经营商业底人,如其成功,必是个有信用底人。有信用是商人成功的一个主要性质。这亦是古今中外,无不如此。
我们又常听见说:我们需要一种新人生观。所谓修养方法,是否因人的人生观的不同而有异?对于这个问题,我们说,如把修养方法当成一种手段看,则在不同底人生观中,人所要求得底目的不同,因此其修养方法自然亦异。例如一个信佛法底和尚,其人生观与我们不同,所以他们的修养方法,如出家吃斋、打坐参禅等,亦与我们的不同。不过这些方法,亦是不因青年、中年、老年而异。无论什么人当了和尚,他都须吃斋念佛,打坐参禅,不管他的岁数是二十或是八十。
所谓修养方法,可随人的人生观不同而异。但我们于此所讲底生活方法,则不随人的人生观的不同而异,因为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是“生活”方法,凡是生活底人都须用之。各种人生观虽不同,而都是人“生”观,不是人“死”观。此即是说,无论人持何种人生观,在他未死的时候,他总是要生底。佛家虽以人生为苦而欲解脱,但在他未解脱之前,他还是要生底。既生即在生活中。既在生活中,还多少要用生活方法。所以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是不随人的人生观的不同而异底。
关于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现在人还有些别的误会。我们于以下诸篇中,随时论之。
第一篇 尊理性
我们于绪论中说,宋明道学家讲得最多者,是所谓“为学之方”。他们以学圣人为为学之目的。朱子《近思录》有“为学”一章,开始即引用濂溪说:“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志伊尹之所志,学颜子之所学。”颜子之所学是什么?程伊川有《颜子所好何学论》,说:颜子所好,即“学以至圣人之道”。
为什么要为圣为贤呢?一个说法是:为圣为贤,可得到一种乐。宋明道学家以为孔子称颜渊为好学,又说:“回也不改其乐。”程明道说:“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有人说:颜子之乐,是乐其所学。“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我们承认在宋明道学家所说底“学”中,是可得到一种乐。但我们不能以此为人所以必须为圣为贤底理由。因为我们如以此为人所以必须为圣为贤底理由,则我们须有理论证明为圣为贤底乐,比普通人在别方面所得底乐更是可乐。虽有许多人作此等底证明,但其理论总不十分地圆满。因为作此等证明须把两种,或几种不同底乐,作一比较,看其中哪一种是更可乐。这种比较若完全是量的比较,则须有一个公同底量的标准。例如此物是一斤重,彼物是二斤重,斤是在此方面底量的公同标准。但于比较乐之量时,则没有公同底标准可用。喝两杯酒所得底乐不见得一定比喝一杯酒所得底乐加倍,亦不见得一定不加倍,亦不见得一定不止加倍。若所谓乐的比较不是量底比较,而是质底比较,则即质底比较亦须有一公同底标准。若没有一个公同底标准,我们很难说,这一种乐比那一种更可乐。所谓更可乐或更不可乐,都是就一公同底标准说,而此标准是没有底,即使有亦是很不容易找到底。譬如读书是一种乐,喝酒亦是一种乐。究竟此二者中,哪一种更可乐,是不容易比较底。有些人可说,如果好喝酒底人深知“读书之乐乐无穷”,他一定以为读书的乐比饮酒的乐更可乐。但有些人亦可说,如果好读书底人深知“饮酒之乐乐无穷”,他一定以为饮酒的乐比读书的乐是更可乐。这二种说法,我们很难确切地说,或充分地证明,哪一种一定是,哪一种一定非。因为在这个比较中,我们没有一个公同底标准。
宋明道学家虽说为圣贤及学圣贤是一种乐,但并不以此为人所以必为圣贤或必学圣贤的理由。这是很有理由底。究竟人为什么要学圣贤呢?孟子于此点,有一较为形式底辩论。宋明道学家亦常用之。照这个辩论的说法,人所以必要学圣贤,因为人必要“做人”。
我们现在常听见有许多人说:“人要做人。”有许多人说,现在底教育,只教学生知识,不教学生“做人”。什么叫“做人”,这些人并没有说,至少是没有说清楚。“做人”亦是宋明道学中底名词。孟子有一句话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即是人之所以为人者。一个人若照着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去做,即是“做人”。若不照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去做,而只照着人之所同于禽兽者去做,即不是“做人”,而是做禽兽了。此做字的意义,如“做父亲”、“做儿子”、“做官”之做。是父或子底人,做父或子所应该做底事,即是做父亲或做儿子。是人底人,做人所应该做底事,即是“做人”。是父或子底人,不做父或子所应该做底事,即是“父不父,子不子”。如是人底人,不做人所应该做底事,即是“人不人”。所谓“人不人”者,即是说一个人不是人。在中国话里,我们骂人,常用“不是人”一语。这一语是有思想上底背景底。在别底言语里,似乎没有与此相当底一句话。美国人常用骂人底一句话,有“天杀底”一语,此一语亦是以一种信仰为背景底。
自另一方面说,是父或子底人,照着父或子所应该底去做,即是父父子子。如人照着人所应该底去做,即是人人。人人之至者是圣人。圣有“完全”的意思。一个人对于某种技能,如可认为已至完全的程度,我们称之为某圣。例如有人称杜甫为诗圣。称之为“诗圣”者,言其对于“做诗”,已可认为达于完全的程度也。一个人如对于“做人”,已可认为至完全的程度,则可称为人圣,人圣即是圣人。邵康节说:“圣人,人之至者也。”人人之至,即是人之至。照着人之至去做,即是“学”。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是什么?我们常听见西洋哲学家关于此问题底各种说法。有些哲学家说:人是政治底动物。有些说:人是理性底动物。有些说:人是有手底动物。有些说:人是能用工具底动物。有些说:人是会笑底动物。孟子等所谓禽兽,即指人以外底别底动物。理性底,有手底等,都是人之所以异于人以外底别底动物者。动物的性质,加上人之所以异于人以外底别底动物的性质,即是人的定义。照着人的定义去做,即是“做人”。
不过照以上所说底,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有些是人不必努力地照着做,而自然照着做底。人不必努力地有手而自然有手,人不必努力地会笑而自然会笑。但有些则需人努力地照着做而始照着做。例如对于是理性底及是政治底两方面,人必需努力,然后可以成为完全地或近乎完全地理性底或政治底动物。对于人不必有意地照着做而自然照着做者,不发生照着做或不照着做的问题。对于需人努力地照着做而始照着做者,则有照着做或不照着做的问题。因有这个问题,所以这些方面成为要“做人”底人的努力的对象。
亚力士多德说:人是政治底动物。此话现在人常引用,不过亚力士多德此话的原意,比现在有些人所了解者多得多。亚力士多德说:人是政治底动物,意谓人必在国家的组织中,才能实现人的“形式”。我们现在所谓国家,只有政治底意义,但亚力士多德所谓国家,其伦理底意义,比其政治底意义多得多。他说人是政治底动物,意实说:人是伦理底动物。孟子说:“圣人,人伦之至也。”他以为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于其有人伦。他说:“人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教是什么呢?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长幼有序,夫妇有别,朋友有信”。在这些方面均至者,即均能达到完全的程度者,是圣人。孟子这种说法,与亚力士多德的说法,其主要点是相同底。
在此点孟子及亚力士多德所说,我们可以同意。不过我们虽仍可以说,“圣人,人伦之至也”,但我们以为,人伦不限于是旧说中底五伦: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此五伦虽亦是人伦,但是某种社会的人伦,而不是社会的人伦。有社会必有人伦,但不必有某种人伦。苏联的人相称为“同志”,同志亦是一伦,此一伦虽非旧说底五伦中所有,然亦是人伦也。在某种社会内底人,尽某种底人伦,即是圣人。用亚力士多德的意思说,人的要素,即在其是伦理底,能尽乎此要素者,即能尽乎人的形式。能尽乎人的形式者,即是圣人。
所谓理性有二义:就其一义说,是理性底者是道德底,就其另一义说,是理性底者是理智底。西洋伦理学家所说与欲望相对的理性,及宋明道学家所谓理欲冲突的理,均是道德底理性。西洋普通所说与情感相对底理性,及道家所谓以理化情的理,均是理智底理性。
说人是理性底动物,此“是理性底”,可以兼此二义。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在其有道德底理性,有理智底理性。有道德底理性,所以他能有道德底活动。有理智底理性,所以他能有理智底活动,及理智的活动。所以说人是理性底动物,可以包括人是政治底动物。所以我们于以下专就人是理性底动物说。
理智“底”活动,与理智“的”活动不同。理智底活动,是人的活动受理智的指导者。理智的活动,是理智本身自己的活动。例如人见天阴而出门带伞,是理智底活动。算算学题是理智的活动。理智底活动可以是与一个人的生活全体有关者,而理智的活动则只是人的各官能中底一官能的活动。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即在其是理性底。因其是理性底所以他能有文化,有了文化,人的生活才不只是天然界中底事实。《易传》说:“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措。”禽兽,即人以外底别底动物。禽兽的生活,是天然界中底事实。它的生活,是本能的自然底活动,而不是理性的自觉底,有意底努力。它有天然界中底男女之交,而无文化界中底夫妇关系。它有天然界中底传代生育,而无文化界中底父子关系。有些动物,如蜂蚁等,亦有社会底生活,所以朱子说蜂蚁亦有君臣。但它的社会底生活,亦是本能的自然底活动。它虽有社会底生活,而不自知它有社会底生活。它虽如此如此地生活,而不自知如此如此底生活的意义是什么。所以它的君臣,亦不是文化界中底君臣关系。必有文化界中底夫妇等关系,“然后礼义有所措”。言必有此等关系,然后始有文化可说也。文化出于人的理性的活动。如社会底组织,道德底规律等,出于人的道德底理性。科学技术等出于人的理智底理性。人之有文化,证明人是理性底动物。
或说,无论就理性的哪一义说,人不见得完全是理性底。若人都完全是理性底,则世界上应没有不道德底人,亦没有不聪明底人,但事实上这两种人是很多底。于此,我们说:说人是理性底动物,并不是说人是完全地理性底动物。在实际底世界中,没有完全底东西。说这个东西是方底,并不是说它是完全地方底;说这个东西是圆底,并不是说它是完全地圆底。在实际底世界中,没有方底东西是完全地方,亦没有圆底东西是完全地圆。这都是以绝对地方或圆为标准说。说人的“是理性底”是不完全底,亦是以绝对地“理性底”为标准说。就此标准说,人的“是理性底”当然是不完全底。
并且,人不但是人,而且是动物,是生物。他固然是“理性底”动物,但亦是理性底“动物”。他有一切动物所同有底,生理底心理底要求。而这些要求,在有些时候,不见得不与理性相冲突。人有时为其理性所统治,有时为一切动物所同有底某要求所统治。人虽有理性,而就其本来说,其行为不见得常完全为理性所统治。由此方面看,我们亦可以见人何以不是完全地理性底动物。
但就另一方面说,人虽都不是完全地理性底动物,但亦没有人完全无理性,或完全是非理性底。没有人能离开社会生活。人的生活都多少必须是社会底生活。社会底生活都多少必须是道德底生活。没有完全不道德底人能有社会底生活者。这一点我们于上文绪论中已经证明,下文还要提及。无论我们赞成孟子的或荀子的对于人性底学说,我们都必须承认,个个人都能讲道德,行道德。这个“能”即证明个个人都多少有道德底理性。
就道德底理性说是如此,就理智底理性说亦是如此。人的活动,大部分都是理智底活动。我看见天阴,知道或者要下雨,若于此时出门,我即带伞。这是理智底活动。我上银行取钱,与银行算账,更是理智底活动。一个完全不能有理智底活动底人,若没有别人保护他,是不能生活底。理智的活动,对于人的生活,固然不必有如此密切底关系,亦或许有些人不能有理智的活动,但人皆有理智底活动,这一点即可证明人皆有理智底理性。
无论就理性底的哪一义说,人都是理性底,而不完全是理性底。但完全地是理性底却是人的最高底标准,所以人必自觉地,努力地,向此方面做。自觉地,努力地向此方面做,即是“做人”。
宋明道学家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时,他们注重在人的道德方面。而我们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时,我们不只注重在人的道德方面,而亦注重在人的理智方面。西洋人说人是理性动物时,他们注重人的理智底理性。我们说人是理性动物时,我们不只注重人的理智底理性,而亦注重人的道德底理性。宋明道学家所谓“人之至者”,是在道德方面完全底人,而我们所谓“人之至者”是在道德方面及理智方面完全底人。
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注重人的道德底活动,亦注重其理智底活动。或可问:如此二者有冲突时,则将如何解决?于此,我们说,专就人的道德底活动及其理智底活动说,此二者有无冲突,虽是问题,但即令其可有冲突,但在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中,则不会有问题。因为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是不与道德底规律冲突底。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虽可以是非道德底,而不会是不道德底。所以照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而生活底生活,不能是不道德底。在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内,不能有与道德活动冲突底活动。
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为什么必是不与道德底规律冲突底?有没有一种生活方法,是与道德底规律冲突底?如果一种生活方法,是所有底人都用或都可用者,则此生活方法,必是不与道德底规律冲突底。因为道德底规律是社会组织所必需底。有了道德底规律,才能有社会。若果所有底人都打算不照着道德底规律生活,则即没有了道德底规律。没有了道德底规律,即没有社会。没有了社会,人即不能生活。不能所有底人,都不照着道德底规律生活,所以亦没有与道德底规律冲突底生活方法,为所有底人都用或都可用者。我们所讲底生活方法是所有底人都用或都可用者,所以必需是不与道德底规律冲突者。
或可问:盗贼的行为是不道德底,但事实上很少底地方没有盗贼。盗贼岂非是完全不照着道德底规律生活?盗贼岂非有其完全与道德规律冲突底生活方法?所谓盗亦有道者,其“道”正是其生活方法也。照我们的看法,盗贼亦是社会中底人,他亦须在社会内生活,因之他的盗贼底行为,虽与道德底规律冲突,而他的生活却并非完全与道德底规律冲突。盗贼,只其偷人或劫人的行为,是与道德底规律冲突底。除此之外,其余底生活,并不都是如此。例如,盗贼所偷来或劫来底东西,必要拿去当卖,得来底钱,必要拿去买米面酒肉,这些都是社会底行为,都是不与道德底规律冲突底行为。一个绑票底土匪,虏人勒赎,亦必“言而有信”。不然,以后即没有人去赎票了。所谓“盗亦有道”,都是此类。此类底“道”亦是道德底。再从另一方面说,盗贼们亦自有其团体,其团体亦自是一社会。在其社会内,他们的道德底规律,往往更严。他们的生活,更须是与道德底规律不冲突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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