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六书(校对)第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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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原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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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第一章 觉解
第二章 心性
第三章 境界
第四章 自然
第五章 功利
第六章 道德
第七章 天地
第八章 学养
第九章 才命
第十章 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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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此哲学家所应自期许者也。况我国家民族,值贞元之会,当绝续之交,通天人之际、达古今之变、明内圣外王之道者,岂可不尽所欲言,以为我国家致太平,我亿兆安心立命之用乎?虽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曰能之,愿学焉。此《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及此书所由作也。此书虽写在《新事论》、《新世训》之后,但实为继《新理学》之作。读者宜先观之。书中所征引,多有不及注出处者。盖以乱离颠沛,检查不便。亦以此书非考据之作。其引古人之言,不过以与我今日之见相印证,所谓六经注我,非我注六经也。此书属稿时,与金龙荪先生岳霖同疏散于昆明郊外龙泉镇。汤锡予先生用彤亦时来。承阅全稿,并予批评指正,谨此致谢。书中各章,皆先在《思想与时代》月刊中发表。承允重印,以广流传,亦谨此致谢。书中字句,有与前所刊布不同者,以此为正。昔尝以《新理学》、《新事论》、《新世训》为“贞元三书”,近觉所欲言者甚多,不能以三书自限,亦不能以四书自限。世变方亟,所见日新,当随时尽所欲言,俟国家大业告成,然后汇此一时所作,总名之曰“贞元之际所著书”,以志艰危,且鸣盛世。民国三十一年三月,冯友兰。
第一章 觉解
我们常听见有些人问:人生究竟有没有意义?如其有之,其意义是什么?有些人觉得这是一个很严重底问题。如果这个问题不能得到确切底答案,他们即觉得人生是不值得生底。
在未回答这个问题之先,我们须问:所谓人生的意义者,其所谓意义的意义是什么?此即是问:其所谓意义一词,究何所谓?
我们常问:某一个字或某一句话的意义是什么?此所谓意义,是说某一个字的所谓或某一句话的所说。我们不知某一个字的意义,我们可以查字典,于字典中,我们可以知某一个字的所谓。我们不知某一句话的意义,我们可以请说话底人解释,于解释中,我们可以知某一句话的所说。这是意义一词的一个意义。
所谓人生意义者,其所谓意义,显然不是意义一词的这一个意义。因为人生是一件事,不是一个字或一句话。一个字有所谓,而人生则无所谓。人生这两个字,当然亦有所谓。人生的意义是什么?这一句话当然亦有所说。不过现在我们所讨论者,并不是这两个字,亦不是这一句话。
我们亦常问:某一件事物的意义是什么?此所谓意义有时是说某一事物所有底性质,如一个人所了解者。例如我们问:此次苏德战争的意义是什么?有人说,此次苏德战争,是共产主义底国家与法西斯主义底国家间底战争,是有阶级性底。此即是说,在此派人的了解中,此次苏德战争有阶级斗争的意义。有人说,此次苏德战争,是德国人与俄国人两个民族间底战争,是只有民族性底(此所谓民族性是对阶级性而言,不是一部分人所谓民族性,如德国人的民族性,俄国人的民族性等)。此即是说,在此派人的了解中,苏德战争还是只有民族斗争的意义。
所谓某一事的意义,有时是说某一事所可能达到底目的,或其可能引起底后果,如一个人所了解者。例如有人说:此次苏德战争的意义,是决定欧洲将为法西斯主义所统治,或为共产主义所统治。有人说:此次苏德战争的意义,是决定欧洲将成为一俄罗斯帝国或德意志帝国。此所谓意义,是说一事可能达到底目的,或其所可能引起底后果,如一个人所了解者。
所谓某一事物的意义,有时是说,某一事物与别事物底关系,如一个人所了解者。例如我们问:此次苏德战争,对于此次欧战有什么意义?有人说:此次欧战,本是帝国主义底国家间底战争,现在苏联加入,欧战即变质了。有人说:苏联本身,也是一帝国主义底国家。其卷入欧战,不过使欧战的范围更扩大而已。此所谓一事的意义,是说一事与别事底关系,如一个人所了解者。就意义的此意义说,一事物对于某别事物底关系愈重要者,此事物对于某别事物,即愈有意义。
我们可以说,一事物所以可能达到某种目的或可能引起某种后果,或所以与别事物有某种关系者,正因其有某性。例如上所说,苏德战争所可能达到底目的,或所可能引起底后果,及其与欧洲战争底关系,若分析之,还是要说到苏德战争,是有阶级性底,或是只有民族性底。不过虽是如此,人于说某一事物的意义时,其意所注重,可有不同,如上所说。
一事物的意义,各人所说,可以不同。其所说不同,乃因持此各种说法者,对于此事底了解不同。其对于此事底了解不同,所以此事对于他底意义亦不同。一件事的性质,是它原有底。其所可能达到底目的,或其所可能引起底后果,这些可能亦是原有底。其与别事物底关系,亦是原有底。但一件事的意义,则是对于对它有了解底人而后有底。如离开了对它有了解底人,一事即只有性质,可能等,而没有意义。我们可以说一事的意义,生于人对于一事底了解。人对于一事底了解不同,此事对于他们即有不同底意义。
虽同一事物,但人对于它底了解,可有不同。如上所举,苏德战争即其一例。又譬如我们在此上课。假如一狗进来,它大概只见有如此如此底一些东西,这般这般底一串活动。严格地说,它实亦不了解什么是东西,什么是活动,不过我们姑如此说而已。又设如一未受过教育底人进来,也可看见许多桌椅,许多人,听见许多话,但不了解其是怎样一回事。又设如一受过教育底人进来,他不但看见许多桌椅人等,不但听见许多话,而且了解我们是在此上课。此一狗二人对于同一事底了解不同,所以此同一事对于他们底意义,亦即不同。其了解愈深愈多者,此事对于他底意义,亦即愈丰富。设更有一人进来,他不但了解我们是在此上课,而且了解我们在此所上底课,是何科目,并且了解此科目在学问中底地位,并且了解学问在人生中底地位,等等,如此则其对于我们在此上课一事底了解,更深更多,而此事对于他底意义亦即更丰富。
上文所谓了解,我们亦称为解。对于一事物有了解,我们亦称为对之有解。人对于一物,如了解其是怎样一个东西,对于一事,如了解其怎样一回事,则他们对于此事或物,即已有解,有解则此事物对于他们即有意义。不过说了解一物是怎样一个东西,说了解一事是怎样一回事,这了解又可有程度的不同。例如一地质学家了解一座山是哪一种岩石所构成底山,固是了解其为怎样一个东西,但一个人若只了解其是山,亦不能不算是了解其为怎样一个东西。一个人了解一个讲演是哪一种讲演,固是了解其为怎样一回事,但一个人若只了解其是一讲演,亦不能不算是了解其为怎样一回事。其了解的深浅多少不同,其所得底意义亦异。深底了解,可以谓之胜解。最深底了解,可以谓之殊胜解。不过本章说了解,乃就最低程度底了解说起。
究竟怎样底了解,算是最低程度底了解?了解某物是怎样一个东西,或了解某事是怎样一回事,即是了解某事物是属于某一类者,是表现某理者。例如我们了解这座山是山,此即是了解“这座山”是属于山之类者,是表现山之理者。有最大底类,有最大底类所表现底理。对于一事物,若一人完全不了解其所属于底类,完全不了解其所表现底理,则此人对于此事物,即为完全无解。此事物对于此人,即为完全地混沌,完全地无意义。对于一事物,若一人仅了解其是属于最大底类,表现此类的理,例如一人仅了解一事物是一事物,则此人对于此事物所有底了解,即只是最低程度底了解。
人对于理底知识,谓之概念。上所说,如用另一套话说之,我们可以说,对于事物底了解必依概念。凡依内涵最浅底概念底了解,即是最低程度底了解。如一人看见一座山而了解其是山,此是了解其是怎样一个东西,此是对于它有解。但如另一人看见一座山,而只了解其是一个物,此亦是了解其是怎样一个东西,亦是对之有解。此二人的了解,均依概念,一依山的概念,一依物的概念。但物的概念,比山的概念内涵较浅,故仅了解一山是物,比于了解一山是山者,其了解的程度较低。因此我们说:凡依内涵最浅底概念所有底了解,是最低程度底了解。
最低程度底了解,虽是最低程度底,但比之无解又是高底了。例如一个狗,看见一座山,它只感觉一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不但不了解其是怎样一个东西,并且未必了解其是东西。又例如在空袭警报中,狗亦随人乱跑,但它不但不了解这是怎样一回事,而且未必有事的概念。狗是无了解底。其所有底经验,如亦可谓之经验,对于他只是一个混沌。
无概念底经验,西洋哲学家谓之纯粹经验。詹姆士说:有纯粹经验者,只取其经验的“票面价值”,只觉其是如此,不知其是什么。此种经验,如亦可谓之经验,对于有此经验者,只是一个浑沌。浑沌不是了解的对象。因为被了解者,即不是浑沌。因此浑沌是不能有意义底。康德说:“概念无知觉是空底,知觉无概念是盲底。”此话的后段,我们亦可以说。我们于上文即说明无概念底经验是盲底。所谓盲者,即浑沌之义。
下文第七章说到同天境界。在同天境界中底人,自同于大全。大全是不可思议底,亦不可为了解的对象。在同天境界中底人所有底经验,普通谓之神秘经验,神秘经验有似于纯粹经验。道家常以此二者相混,但实大不相同。神秘经验是不可了解底,其不可了解是超过了解;纯粹经验是无了解底,其无了解是不及了解。
我们说:康德的话的后段,我们亦可以说。为什么只是后段?因为照我们所谓概念的意义,我们不能说,概念是空底。我们所谓概念,是指人对于理底知识说。一个人可对于理有知识或无知识。如其有知识,则即有概念,其概念不是空底。如其无知识,则即无概念,亦不能说概念是空底。
但从另一方面说,一个人可有名言底知识,名言底知识可以说是空底。例如一个人向未吃过甜东西,未有甜味的知觉,但他可以听见别人说,甜味是如何如何,而对于名言中底甜字的意义有了解。此甜字的意义,本是代表甜味的概念。但人若只了解甜字的意义,而无知觉与之印证,则其所了解者,是名言的意义,而不是经验的意义。就其了解名言的意义说,名言底知识,不是空底;就其所了解底意义,不是经验的意义说,名言的知识亦可以说是空底。所谓空者,是就其无经验底内容说。例如有些人讲道德,说仁义,而实对于道德价值,并无直接底经验。他们不过人云亦云,姑如此说。他们的这些知识,都是名言底知识。这些名言底知识,照上所说底看法,对于这些人,都可以说是空底。
一名言底知识,在经验中得了印证,因此而确见此名言所代表底概念,及此概念所代表底理。因此此经验与概念联合而有了意义,此名言与经验联合而不是空底。得此种印证底人,对于此经验及名言即有一种豁然贯通底了解。此名言对于此人,本是空底,但现在是有经验底内容了;此经验对于此人,本是浑沌底,但现在知其是怎么一回事了。例如一学几何的人,不了解其中底某定理,乃于纸上画图以为例证,图既画成,忽见定理确是如此。又如一广东人,虽常见书中说风花雪月,而实未尝见雪,及到北平见雪,忽了解何以雪可与花月并列,此种忽然豁然贯通底了解,即是所谓悟。此种了解是最亲切底了解,亦可以说是真了解。用道学家的话说,此即是“体念有得”。陆桴亭说:“凡体验有得处皆是悟。只是古人不唤作悟,唤作物格知至。”(《思辨录》)伊川说:“某年廿时,解释经义与今无别。然思今日觉得意味,与少时自别。”(《遗书》卷十八)何以能有别?正因他体验有得之故。
以下我们再举两例,以见普通所谓悟,其性质是如上所说者。杨慈湖初见象山,问:“如何是本心?”象山说:“恻隐,仁之端也;羞恶,义之端也;辞让,礼之端也;是非,智之端也。此即是本心。”慈湖又问:“简儿时已晓得,毕竟如何是本心?”凡数问,象山终不易其说,慈湖亦未省。慈湖时正任富阳主簿,偶有鬻扇者,讼至于庭。慈湖断其曲直讫,又问如初。象山说:“适闻断扇讼,是者知其为是,非者知其为非。此即敬仲本心。”“慈湖大觉,忽省此心之无始末,忽省此心之无所不通。”“恻隐,仁之端也”等,慈湖儿时已晓得,但无经验为之印证,则这些话对于慈湖都是名言底知识。象山以当前底经验,为之印证,慈湖乃“大觉”,此大觉即是悟。又如阳明“居夷处困,动心忍性,因念圣人处此,更有何道。忽悟致知格物之旨,圣人之道,吾性自足,不暇外求。”大学格物致知之语,亦是阳明儿时已晓得者,但此晓得只是名言底知识,必有经验以与此名言底知识相印证,阳明始能忽悟其旨。
禅宗所用教人底方法,大概都是以一当前底经验,使学者对于某名言底知识,得到印证;或者以一名言底知识,使学者对于当前底经验,得到意义。此二者本是一件事的两方面,都可称为指点。指点或用简单底言语表示,或用简单底姿态表示,此表示谓之机锋。既有一表示,然后以一棒或一喝,使学者的注意力,忽然集中。往往以此使学者得悟。禅宗所用教人方法的原理,大概如此。
或可问:有没有对于事物底最高程度底了解,即所谓殊胜解?
于此我们说:就理论上说,这种了解是可能有底。一事物所表现底理,我们若皆知之,则我们对于此事物,即可谓有完全底了解。完全底了解,即最高程度底了解也。不过最高程度底了解,理论上虽是可能有底,而事实上是不能有底。因为一事物之为一事物,其构成底性质,是极多底。此即是说,其所属于底类,及其所表现底理,是极多底。我们知一事物所表现底一理,我们即可就此事物,作一我们于《新理学》中所谓是底命题,即普通所谓真命题。我们若完全知一事物所表现底理,我们即可就此事物,作许多是底命题。这许多是底命题,即构成我们对于一事物底完全底了解,亦构成此事物对于我们底完全底意义。于是我们始可以说,我们完全了解此事物是怎样一个东西,怎样一回事。但事实上这是不可能底,因此我们对于一事物底了解总是不完全底,而一事物对于我们底意义亦总是不完全底。
以上所说,有些是对于一事一物说底。此所说对于某类物,某类事,亦同样可以应用。例如我们可以离开某一山,而对于山有了解;离开上某课,而对于上课有了解。照上文所说,我们于了解山时,需藉助对于某一山底经验;于了解上课时,需藉助对于上某课底经验。但于了解以后,我们可以离开某一山,而对于山有了解;离开上某课,而对于上课有了解。对于某类事物有了解,即是知某类事物的理所涵蕴底理。例如我们说:“人是动物。”此命题即表示人类的理涵蕴动物的理,此命题即代表我们对于人类底了解。我们对于某类事物有了解,某类事物对于我们即有意义。我们对之了解愈深愈多者,其意义亦愈丰富。我们对于一类事物亦可能有最低程度底了解,可能有最高程度底了解。我们说“人是物”,此命题表示我们对人类底最低程度底了解。我们若知人类的理所涵蕴底一切底理,我们即对于人类有最高程度底了解。最高程度底了解,即是完全底了解。一类事物所涵蕴底理,可以是极多底。所以对于一类事物底完全底了解,亦是极不容易得到底。虽不容易得到,但比对于某一事物底完全底了解,又比较容易得到一点。
人生亦是一类底事,我们对于这一类底事,亦可以有了解,可以了解它是怎样一回事。我们对于它有了解,它即对于我们有意义,我们对于它底了解愈深愈多,它对于我们底意义,亦即愈丰富。
哲学或其中底任何部分,都不是讲“因为什么”底学问。或若问:因为什么有宇宙?因为什么有人生?这一类的问题,是哲学所不能答,亦不必答底。哲学所讲者,是对于宇宙人生底了解,了解它们是怎样一个东西,怎样一回事。我们对于它们有了解,它们对于我们即有意义。
宇宙人生等,即使我们对于它们不了解,或无了解,它们还是它们。宇宙之有,不靠人的了解,即使宇宙间没有人,它还是有底。若使没有人,固然没有人生,但如有了人生,虽人对于它不了解,或无了解,它还是有底。
上文说,对于一事物底完全了解,事实上是不可能底。对于一类事物底完全了解,亦是极不容易得到底。因此人对于宇宙人生,亦不易有完全底了解。所以人虽都在宇宙之中,虽都有人生,但对于它们,有了解其是如此如此者,亦有了解其是这般这般者,亦有对之全不了解,或全无了解者。《易·系辞》说:“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百姓日用而不知。”《中庸》说:“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对于宇宙人生全不了解或全无了解者,即所谓“日用而不知”,及饮食而不知味者也。
对于一事物或一类事物底完全了解,是极不容易有底。但其最特出显著底性质,是比较易于引起我们的注意,因而易使我们在此方面,对于某事物,或某类事物,得到了解。人生亦有其最特出显著底性质,此即是其是有觉解底。
解是了解,我们于上文已有详说。觉是自觉。人做某事,了解某事是怎样一回事,此是了解,此是解;他于做某事时,自觉其是做某事,此是自觉,此是觉。若问:人是怎样一种东西?我们可以说:人是有觉解底东西,或有较高程度底觉解底东西。若问:人生是怎样一回事?我们可以说,人生是有觉解底生活,或有较高程度底觉解底生活。这是人之所以异于禽兽,人生之所以异于别底动物的生活者。
上文说:了解必依概念,自觉是否必依概念?于此我们说:了解是一种活动,自觉是一种心理状态,它只是一种心理状态,所以并不依概念。我们有活动,我们反观而知其是某种活动,知其是怎样一回事。此知虽是反观底,但亦是了解,不过其对象不是外物而是我们自己的活动而已。我们于有活动时,心是明觉底。有了解的活动时,我们的心,亦是明觉底。此明觉底心理状态,谓之自觉。
人与禽兽是同有某些活动底,不过禽兽虽有某活动而不了解某活动是怎样一回事,于有某活动时,亦不自觉其是在从事于某活动。人则有某活动,而并且了解某活动是怎样一回事,并且于有某活动时,自觉其是在从事于某活动。例如人吃,禽兽亦吃。同一吃也,但禽兽虽吃而不了解吃是怎样一回事,人则吃而并且了解吃是怎样一回事。人于吃时,自觉他是在吃。禽兽则不过见可吃者,即吃之而已。它于吃时未必自觉它是在吃。由此方面说,吃对于人是有意义底,而对于禽兽则是无意义底。
又例如一鸟筑巢,与一人筑室,在表面上看,是一类的活动。但人于筑室时,确知筑室乃所以御寒暑避风雨。此即是说,他了解筑室是怎样一回事。他于筑室时,他并且自觉他是在筑室。但一鸟筑巢,则虽筑巢而不了解筑巢是怎样一回事;于筑巢时,亦未必自觉它是在筑巢。由此方面说,筑室对于人是有意义底,筑巢对于鸟则是无意义底。
又例如一群蚂蚁,排队与另一群打架,与一国人出兵与另一国人打仗,在表面上看,是同一类底活动。但人于打仗时,了解打仗是为其国争权利,争自由,并了解打仗是拼命底事,此去或永不回来。此即是说,他了解打仗是怎样一回事;于打仗时,他并且自觉他是在打仗。蚂蚁则虽打仗而不了解打仗是怎样一回事。于打仗时,它亦未必自觉它是在打仗。由此方面说,打仗对于人是有意义底,对于蚂蚁是无意义底。
朱子《延平答问》中有一条云:“问:熹昨妄谓,仁之一字,乃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乎禽兽者,先生不以为然。熹因以先生之言思之,而得其说,复求正于左右。熹窃谓:天地生万物,本乎一源。人与禽兽草木之生,莫不具有此理。其一体之中,即无丝毫欠剩;其一气之运,亦无顷刻停息:所谓人(疑当作仁)也。气有清浊,故禀有偏正。惟人得其正,故能知其本具此理而存之,而见其为仁;物得其偏,故虽具此理,而不自知,而无以见其为仁。然则仁之为仁,人与物不得不同;知人(疑当作仁)之为人(疑当作仁)而存之,人与物不得不异。故伊川夫子既言‘理一分殊’,而龟山先生又有‘知其理一,知其分殊’之说。而先生以为全在知字上着力,恐是此意也。”(《李延平集》卷二)朱子此所说,不尽与我们相合,但其注意于知,则与我们完全相同。
或又可问:有觉解诚是人生的最特出显著底性质,但人在宇宙间,对于宇宙,究竟有何重要?有许多人颇欲知,人在宇宙间有何重要。他们问: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实即是问:人在宇宙间,有何重要?
于此我们说:有觉解是人生的最特出显著底性质。因人生的有觉解,使人在宇宙间,得有特殊底地位。宇宙间有人无人,对于宇宙有很重大底干系。有人底宇宙,与无人底宇宙,是有重要底不同底。从此方面看,有觉解不仅是人生的最特出显著底性质,亦且是人生的最重要底性质。
从人的观点看,人若对于宇宙间底事物,了解愈多,则宇宙间底事物,对人即愈有意义。从宇宙的观点看,人之有觉解对于宇宙有很重大底干系,因为有人底宇宙,与无人底宇宙是有重要底不同底。
有人说:宇宙间有许多人为底事物,例如国家、机器、革命、历史等。这些事物,总而言之,即普通所谓文化。文化是人的文化,是待人而后实有者。宇宙间若没有人,宇宙间即没有文化。在这一方面,我们可以说,有人底宇宙,与没有人底宇宙,其不同是很大底。中国旧日底思想,向以天地人为三才。以为对于宇宙,天地人同是不可少底。董仲舒说:“天、地、人,万物之本也。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所谓成之者,即以文化完成天地所未竟之功也。《礼运》云:“人者,天地之心。”朱子《语录》有云:“问:人者天地之心。曰:教化皆是人做。此所谓人者,天地之心也。”(《语类》卷八十七)朱子此所说,亦正上所说之意。
从此方面,我们固可以说,有人底宇宙,与没有人底宇宙的不同。但我们亦可以说,这种说法,是完全从人的观点出发。从人的观点看,有人以后,固然有人为底事物,有人的文化。但鸟巢亦是待鸟的实有,而后实有底。从它们的观点看,它们亦有它们的文化。它们岂不亦可说是“与天地参”?我们固然可以说,人的文化的范围,比它们的大得多。但以宇宙之大,这个范围大小的差别,从宇宙的观点看,是无足轻重底。由此方面说,我们不能仅因人有人的文化,而说有人底宇宙,与没有人底宇宙,有重大底不同。
人与鸟或蜂蚁的差别,不在于他们是否有文化,而在于他们的文化是否是有觉解底。人的文化,与鸟或蜂蚁的文化的不同,不专是范围大小的差别。人的文化,是心灵的创造,而鸟或蜂蚁的文化,是本能的产物,至少可以说,大部分是本能的产物。我们固然可以说,人的文化,若究其本原,亦是所以满足人的本能的需要者。不过虽是如此,人的文化,并不是人的本能所能创造底。心是有觉解底,本能是无觉解底。所以鸟或蜂蚁虽可以说是有文化,但其文化是无觉解底,至少可以说,大部分是无觉解底。人的文化,则是有觉解底。宇宙间若没有鸟或蜂蚁,不过是没有鸟或蜂蚁而已。但宇宙间若没有人,则宇宙间即没有解,没有觉,至少是没有较高程度底觉解。宗教家及有些哲学家以为于人之上还有神,其觉解较人更高。但这是不可证明底。宇宙间若没有人,则宇宙只是一个混沌。朱子引某人诗云:“天不生仲尼,万古常如夜。”此以孔子为人的代表,所谓“人之至者”。我们可以说,天若不生人,万古常如夜。所以我们说,有人底宇宙与无人底宇宙是有重大底不同底。
宇宙间有觉解,与宇宙间有水有云,是同样不可否认底事实。不过宇宙间有水有云,不过是有水有云而已。而宇宙间有觉解,则可使其他别底事物被了解。如一室内有桌椅,有灯光。就存在方面说,灯光与桌椅的地位,是相等底。但有桌椅不过是有桌椅而已。有灯光则室内一切,皆被灯光所照。宇宙间之有觉解,亦正如是。宇宙间底事物,本是无意义底,但有了觉解,则即有意义了。所以在许多语言中,明亮等字,多引申有了解之义。如“明”字本义为明亮,引申为明白,了解。
我们于以上所说,都是就实际方面说。就实际方面说,任何事物之理,皆是“平铺在那里”,“冲漠无朕”而“万象森然”,其有固不待人之实有而有。但实际上若没有人,这些理亦是不被知底。被知与不被知,与其有固不相干。但若不被知,则亦不被了解。不被了解,则亦是在“无明”中。
人不但有觉解,而且能了解其觉解是怎样一回事,并且于觉解时,能自觉其觉解。例如我们现在讲觉解,即是了解觉解是怎样一回事;于讲觉解时,我们亦自觉我们的觉解。龟山讲知,朱子讲知,亦是觉解其觉解。这是高一层底觉解。高一层底觉解,并不是一般人皆所有底,所谓“百姓日用而不知”也。一般人觉解吃饭,觉解筑室,觉解打仗,但未必觉解其觉解。
若借用佛家的名辞,我们可以说,觉解是“明”,不觉解是“无明”。宇宙间若没有人,没有觉解,则整个底宇宙,是在不觉中,是在无明中。及其间有人,有觉解,宇宙间方有“始觉”。
或可问:上文说,人对于人生愈有觉解,则人生对于他,即愈有意义。佛家对于人生底觉解并不为少,何以佛家以为人生是无意义底?
于此,我们说,上文说,一事对于一人底意义,随此人对于此事底了解不同而不同。人生对于佛家的人底意义,与对于我们底意义,固有不同,但不能说,人生对于他们是无意义底。普通以为,佛家以为人生是无意义底。此所说人生是无意义底,意思是说,佛家的人,以为人生中底事,是空虚幻灭底。照我们于上文所说,意义的意义,此即是人生对于他们底意义。不过佛家亦并非谓人生中所可能有底一切事,皆是空虚幻灭底。他们只说,普通人所做底事,所求达到底目的,是空虚幻灭底。至于佛家的人所做底事,如参禅打坐等,所求达到底目的,如得佛果等,则并不是空虚幻灭底。照佛家的说法,此等事,此等目的,人必须于其是人时做之,求之。若其是畜生,则无知,不知有此等目的,不知做此等事。若其是“天”,则无苦,不愿求此等目的,不愿做此等事。所以他们常说,“人身难得”。这亦是人生对于他们底意义。果有“天”与否,我们不敢说。但就人与禽兽说,有知无知,确是其间很大底分别。佛家注重人的有知,他们亦觉解人的觉解。在这些方面,佛家与我们相同。
照佛家中底一派的说法,佛家的人,于得到他所求底目的时,或即于了解他所求底目的时,他又可见,即普通人所做底事,所求底目的,虽是虚妄幻灭,而却皆是“常住真心”的表现。由此方面看,则“举足修途,皆趋宝渚;弹指合掌,咸成佛因”,“担水砍柴,无非妙道”。以普通人所做底事,所求底目的,为虚妄幻灭者,乃是人于其了解在某阶段中所有底偏见。我们上文说,人对于一事底了解不同,则此事对于他底意义亦不同。佛家此意,正与我们相同。
从另一方面说,此见并不是偏见。佛做普通人所做底事,此事即不是虚妄幻灭底。但普通人做普通人所做底事,则此事正是虚妄幻灭底。尝与一文字学家谈。此文字学家,批评某人写一某字为白字。我说,此乃假借字,非白字。此文字学家说:“我若如此写,即是假借字。他若如此写,即是白字。”此说正可为上所说作一例。此某人与此文字学家,对于此字底了解不同。所以他们虽同写一字,而此字的写法对于他们底意义不同。某人如此写此字,是由于他的无解,而此文字学家如此写此字,则是由于他的解。一个如此写是出于无明,一个如此写是出于明。
上所说佛家的此一派的意思,颇可与本章的主要底意思相发明。佛家的此一派的意思,是中国佛家的人所特别发挥,特别提倡底。不过他们虽如此提倡,而其行为,仍以出家出世为主。宋明道学家,则以为,儒家的圣贤,并不必做与普通人所做不同底事。圣贤所做,就是眼前这些事。虽是眼前的这些事,但对于圣贤,其意义即不同。学圣贤亦不必做与普通人所做不同底事。就是眼前这些事,学圣贤底人做之,即可希圣希贤,所以宋儒说:“洒扫应对,可以尽性至命。”这是与上所说底意思,较为一致的说法。
“洒扫应对,可以尽性至命”,与禅家所说,“担水砍柴,无非妙道”,意思相同。对于普通人,洒扫应对,只是洒扫应对;担水砍柴,只是担水砍柴。但对于对于宇宙人生有很大了解底人,同一洒扫应对,同一担水砍柴,其意义即大不同了,此所谓“不离日用常行内,直到先天未画前”。
觉解是明,不觉解是无明。觉解是无明的破除。无明破除,不过是无明破除而已。并非于此外,另有所得获,另有所建立。佛家说,佛虽成佛,而“究竟无得”。孟子说:“予,天民之先觉者也。”程子释之云:“天民之先觉,譬之皆睡,他人未觉来,以我先觉,故摇摆其未觉者,亦使之觉。及其觉也,元无少欠。盖亦未尝有所增加也,通一般尔。”(《遗书》卷二上)
第二章 心性
人之所以能有觉解,因为人是有心底。人有心,人的心的要素,用中国哲学家向来用的话说,是“知觉灵明”。宇宙间有了人,有了人的心,即如于黑暗中有了灯。
宇宙间除了人之外,是不是还有别底有心底?就我们的经验所知,非生物是无心底。在生物中,植物虽有生而亦是无心底。佛家所谓“有情”,不包括植物。现在科学中,亦只有动物心理学,没有植物心理学。人以外底别底动物,虽亦有有心者,但其心未必能到所谓知觉灵明的程度,至少我们亦可说,其知觉灵明,不到上章所说较深底觉解的程度。有以为于人之上有神,有如佛教所谓天,有如耶教回教等所谓上帝。如果有这些神等,他们的心的知觉灵明的程度,当然比人更高。如有全知全能底上帝,其心的知觉灵明,尤非人所能比拟。不过这些神的存在,不是我们的经验或思辨所能证明。有些有所谓神秘经验底人,以为对于上帝的存在,他们是有经验底。不过有这种经验底人所谓上帝,有时实即大全。我们于第七章中亦说:在同天境界中底人,有自同于大全的经验。自同于大全底经验,并非经验者与有人格底神直接交通底经验。所以人有这种经验,并不足证明有有人格底神的存在。有些宗教家,自以为能听见一个有人格底神的直接呼唤。不过这一类底经验的主观成分,是很大底。当然凡经验都有主观底成分。但如其成分过大,则这经验即不足以保证其对象的客观性。西洋中世纪的宗教家、哲学家,曾设法用思辨证明上帝的存在。但从严格的逻辑看,其证明都是不充分底。凡非经验或思辨所能证明者,从信仰的立场看,我们虽可信其有,不信其无;但从义理的立场看,我们都只能说其无,不能说其有。由此方面看,我们可以说,在宇宙间,有心底虽不只人,而只有人的心的知觉灵明的程度是最高底。由此我们可以说:“人者,天地之心。”(《礼运》语)由此我们可以说:没有人底宇宙,即是没有觉解底宇宙。有觉解底宇宙与没有觉解底宇宙,是有重大底不同底。
没有觉解底宇宙,是个混沌。这并不是说,没有觉解底宇宙,是没有秩序,乱七八糟底。它还是有秩序底。它还与有觉解底宇宙,同样有秩序。不过它的秩序,不被觉而已,不被解而已。譬如于黑夜间,事物还是事物,秩序还是秩序,不过是不被见而已。由此我们说:天若不生人,万古常如夜。
有些哲学家亦以为,没有心底宇宙,不但是一个混沌,而且是个漆黑一团。所谓漆黑一团,即是没有秩序底意思。照他们的说法,宇宙间底秩序,本是心的秩序。心不是仅能知宇宙间底秩序者,而是能给予宇宙以秩序者。康德说:为心所知底世界,经过心的知而始有秩序,秩序是知识的范畴所给予底。在中国哲学史中,陆王一派,以为“理在心中”,“舍我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其所持亦是这一类的说法。这一类的说法是有困难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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