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之灯(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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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之灯。她想。万千灯海中的一盏昨日之灯。
她抚平枕头,想睡了,反正,今天不能再想了,反正,今天即将过去……突然间,床头的电话铃响了起来。
她瞪着电话机,几点钟了?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不知道。她抬眼看母亲,于是,裴书盈拿起了电话。
“哪一位?”裴书盈问,看手表,凌晨一时二十五分。
“我是叶刚。我想跟雪珂说话!”
果然是他!爱情的游戏里,电话总扮演一个角色。她抬眼去看雪珂。雪珂满脸的苦恼,满眼睛的迷失,满身心的娇弱与无助。她哀求似的看着母亲,知道是他打来的,不知道该不该接,不知道要不要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打来?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裴书盈深切地看着雪珂,重新对着听筒。
“对不起,”她冷淡而柔和地说,“我是她母亲,她已经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打来吧!”
她想挂电话,对方立刻急切的接口:
“不,她没有睡。她的窗子还亮着灯光,她没睡。伯母,转告她,我在三分钟之内来看她!”
“喀喇”一声,电话挂断了。裴书盈惊愕地握着听筒,惊愕地转头看雪珂,惊愕地说:
“他说三分钟之内要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知道你没睡,他看到灯光……”
老天,他就在楼下,他又是从楼下打来的!何必?何必?何苦?何苦?已经把她赶出门了,已经对她吼过叫过了,已经说出最残忍的话了,何必再见?何苦再见?她用双手抱住头,她的头又晕了,又痛了,碎成粉的心居然也会痛,每一粒灰都痛,千千万万种痛楚,千千万万种恨意……门铃急响,她冲口急嚷:
“不见他,发誓不见他!”
裴书盈慌忙走出卧房,关上房门。再穿过客厅,去打开了大门。
叶刚挺立在门外。这是裴书盈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高大的个子,浓黑的头发,一对如此深邃、如此锐利的眼光,这对眼睛成了他全身的重点,这对眼睛不是海,不是森林,不是夜,不是日出……雪珂错了。这对眼睛是火,这个人也是火,一团燃烧着的火,带着所有火的特质!光亮、灼热、强烈,而具有摧毁力。
“伯母,”叶刚开了口,声音坚决而沙哑。“我来看雪珂!”
“她已经睡了……”
他推开房门,挤进了屋里,返身关上房门,他注视着裴书盈,低声说:
“原谅我这么没礼貌,原谅我深夜来访,原谅我没给你一个好印象。我现在要见雪珂,不见她,我不会走!”
裴书盈又惊讶又愕然。但,在这一瞬间,她了解雪珂为什么会为这个男人着迷了。他那么坚定,那么倔强,那么稳稳地站着像一座铁山。而他的眼睛,老天!这对眼睛里充满了燃烧的火焰,他是火,可以燃烧任何东西,可以摧毁任何东西。她简直有些怕他了,退后一步,她勉强地,挣扎着说:
“她——不想见你!”
他抬起眼睛,望着雪珂的房门口。裴书盈本能地拦到那门口去,急促地说:
“不行,你不能进去!她刚刚才好了一点,她回家的时候,简直像个死人……”
“我知道。”他短促地说,“我跟着她,走了大半个台北市。”
“哦?”裴书盈愣住了,她自己都不知道,雪珂曾经走过大半个台北市。
就在她发愣的时候,“豁啦”一声,房门开了。那个“发誓不见他”的雪珂,正扶着门框站在那儿,她穿着件白衣服,颤巍巍虚飘飘地站在那儿,似乎用根手指头一戳,就会倒下去。她的眼睛张得大大的,头发散乱地披垂在胸前。她望着叶刚,两眼直勾勾的,一瞬也不瞬。
“你来干什么?”她问。
他一看到她,像受了传染一样,脸上的血色立刻也没有了。他和她一样苍白,他盯着她,往前迈了两步。裴书盈退开了,她惊悸而困惑地退得远远的,她不知道这两个孩子在干什么,不知道他们到底在玩一种什么游戏,只慌乱地体会到:这个叶刚并不单纯,这个叶刚不是可以用道德的尺来衡量是好与坏的人。这个叶刚是奇异;是难解的。但是,她那母性的胸怀里,有某种软弱的东西在悸动。这个叶刚,简直是迷人的!
“雪珂,”叶刚开了口,他伸出手去,似乎想去扶她,因为雪珂那样摇摇欲坠。雪珂的肩膀本能地、抗拒地晃动了一下,他立刻把手收回来,垂在身边。“我来道歉。我疯了,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他很困难地说,好像他一生没说过“道歉”两个字。
“你不必!”她简短地说。
“那么,我来告诉你一句话!”他更加困难地说,脸色更白了,声音里迸裂着痛楚。
“什么话?”
“我要你。”他挣扎着,苦恼地吐出这三个字,像表演特技的人从嘴里吐出三根铁钉,每根铁钉可能都沾着体内的血渍。
她的头微侧过去,靠在门上,她的眼光没有离开他的脸,她不说话,眼底闪烁着怀疑、困惑,和不信任。
“我要你。”他再重复了一遍。“我一生从没有这么强烈地要过一个人。这对我是太痛苦的一件事。一件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它违反我所有的原则。哦,雪珂,我不要伤害你!如果我没有办法用我的方式要你,那么,只能用你的方式要你!”他顿了顿,大口吸气,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压制心中某种痛楚。“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不再发生今晚的事!雪珂!你不该闯进我生命里来的!可是,你闯进来了,而我……”他蹙眉,“我投降了!雪珂,我投降了。”
她一下子向他飞奔过去,他张开手臂,把她整个身子都圈进臂弯中,他的头埋进她的头发中,辗转地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耳垂,嘴里喃喃地,昏乱地低语着:
“以后不许去天桥吹冷风,不许到平交道上去踩枕木,不许在车子飞驰的街道上慢吞吞晃来晃去……你吓死我,你吓死我!”
雪珂紧紧偎着他,胳膊环绕着他的腰际,脸贴在他肩膀上,泪水疯狂地涌出,沾湿了他的衣服。
裴书盈吸吸鼻子,用手擦拭掉自己脸上的泪痕。傻瓜!她骂着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呢?那个“抱独身主义”的男孩完蛋了,投降了。爱情,再一次证明理论仅仅是理论,当你爱的时候,你只想天长地久!
是吗?她再抬起眼睛来,深深地看了叶刚一眼,心里猛地涌来一阵疑惑。叶刚紧锁着眉,那眉心竖着好几道刻痕,他的眼睛苦恼地紧闭着;痛苦与无奈几乎明写在他眉梢眼角及额前。怎么!承认自己的爱情居然如此痛苦吗?如此无奈吗?如此勉强吗?她惊愕地看他,困惑已极。他真的在抗拒着什么呢?未来?婚姻?责任?他在强烈地抗拒着什么呢!
裴书盈悄然退开,感到一片厚而重的乌云,正从窗外向窗内游来,那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在整个房间里。
第十三章
雪珂在半个月以内,足足瘦了五公斤。
这种迅速的消瘦,起因仍然在叶刚身上。
他们讲和了,他们继续来往,继续见面了。但是,有什么东西不对了。他们之间,失去了往日的甜美与和谐,每次见面,都像绷紧的弦,弥漫着一层无形的紧张。这种气氛是怪异的,不正常的,充满了压迫感的。
叶刚似乎更爱她了,他对她小心翼翼,体贴入微。也会突发性地来阵狂热的拥抱、接吻,或痴痴迷迷、长长久久地注视她。他从不越过道德与礼教的最后一关,他总在紧要关头提出去“游车河”“看灯海”“观日出”种种提案,而把一些遐思绮念给抛开。由于这一点,雪珂知道他那新潮又新潮的“独身”主义里,仍然深深埋藏着“礼教”的观念。或者,这观念并不为他以前的女友存在,而仅仅为雪珂存在着。不,还有——林雨雁,她记得叶刚提过,雨雁也不是能摆脱传统和礼教的女孩。
在经过这次争吵,经过这段漫长的内心挣扎,经过父母的种种喻解,雪珂首次对自我有某种认识。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嘴上谈兵的人,外表上,她新潮,她前进,她不在乎礼教,事实上,她在乎。因为,在最后的追索探讨之下,她发现“爱情”本身包括的东西,甚至有“礼教”在内。
她不知道叶刚是否承认了这一点。可是,自从吵架以后,叶刚变得绝口不提这件事。他不提,雪珂当然也避免提起,她再也不要上次的事件重演。他们两个都变得很小心,两个都常常窥探着对方的意愿,两个说话都经过思考……也常常两人都陷入某种无助的沉默里。每当这时候,雪珂就会觉得自己像飘荡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且是黑夜的大海,伸手不见五指,四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就飘着飘着飘着……而不知要飘向何方。
总记得那夜讲和时,叶刚说过“我投降了”。事后,雪珂曾深深思索“投降”这两个字中的“挫败”意味。叶刚把这件事当一个战争,他只是不得已地认输而已。这种体会使雪珂感到很难过。她不要和他战争,她不要他“投降”,她要他了解她所了解的,她要两人之间的“共鸣”与默契。可是,什么都不能谈了。他们在一起时,不谈未来,不谈计划,不谈爱情观和婚姻观。他们为恋爱而恋爱,为相聚而见面……忽然,雪珂感到一切都很空虚,一切都很幻灭。叶刚并没有改变,他仍然排斥婚姻,仍然排斥“天长地久”的誓言。他还是那个莫测高深的他,他还是那个她不了解的他!
她迅速地消瘦憔悴下去,裴书盈看在眼里,无能为力。自从见过叶刚后,裴书盈不再拒绝叶刚,她反而安慰地、劝解地对雪珂说过:
“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叶刚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很多观念已经定型。你要给他时间,让他更深地体会到爱是什么。”
雪珂默然不语。
雪珂变得沉默了,她常常一整天都不说话。消瘦之后,她的眼睛特别大,闪亮亮的总像含着泪,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而那细细的手腕是令人“我见犹怜”的。这种变化虽然很缓慢,叶刚却不会不注意到。于是,他会猝然地把她拥进怀中,颤栗着说:
“要我怎么做?雪珂,要我怎么做?”
她摇头,拼命摇头。问题就在这儿,她不能说要他怎么做,爱情是要自动的,爱情不是被动的,爱情是积极的,爱情不是消极的,爱情是建设性的,爱情不是破坏性的!她摇着头走开,她不要他“做”任何事。她在等他主动地站起来,去面对这份爱情,去面对雪珂,去面对未来。是的,面对。她想起徐远航说过的话:
“在他骄傲的外表下,他有一颗根本不能面对现实的,充满自卑感的心!”
是的,尽管和爸爸吵得天翻地覆、剑拔弩张,她却越来越体会到,父母都有正确的地方。这使她感到泄气,和泄气同时而来的,是对叶刚一种隐隐的失望。这失望咬噬着她的心灵,使她食不下咽而彻夜失眠。
这种爱情是一种煎熬,在学校里,她还要面对另一份煎熬。
这天晚上,学校在为毕业晚会做准备。毕业,“七四七”今年就毕业了,阿光阿礼阿文都同一届,全要毕业了,他们男生,都已经抽过签,“七四七”抽到陆军,阿光、阿礼在海军,阿文在空军。马上他们就要服兵役,相聚一场,都要风流云散。学校中,送旧迎新总是感触很深的。尤其许多四年级生,正和低年级生在恋爱中,那离愁别绪,常会弥漫在整个校园里,到处都看到双双对对的人影,在树荫下,屋檐下,廊柱下卿卿我我着。
这晚,雪珂在礼堂里帮忙贴座位表。贴好了,她就一个人坐在那空空的大礼堂中,望着舞台发怔。念大一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转眼间就要进入大四了。她痴痴地坐着,没注意有个人走进礼堂,本来,礼堂就一直川流不息地都是同学,在张灯结彩,贴欢送词。雪珂根本没去看那些进进出出的同学,她望着舞台,不知怎么,就想起迎新晚会那晚,巨龙乐队还没定名呢,却活跃地在台上弹着吉他,唱着歌,他们唱《兰花草》,唱《捉泥鳅》,唱他们自编的《迎新歌》。
那个人看到了她,笔直地向她走了过来,一声不响地坐在她身边。
她抬起头来,立刻接触到那闪亮的眼镜片,和镜片后那对闪亮的眼睛。她的心脏怦然一跳,唐万里,“七四七”!好久没碰到了,这些日子来,他在躲她,她也在躲他。一见到唐万里,她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眶就湿了。透过泪雾,她发现他晒黑了些,成熟了些。他直直地盯着她,好久都不说话,然后,他的手忽然盖在她的手背上。
“他待你不好吗?”他问,很认真地。
“谁?”她脑筋转不过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当然是那个人!”唐万里不说那名字,那名字会刺痛他。“那个有辆野马的家伙。”
“哦!”她应着。“不,他很好,很好。”她连说了两个“很好”,好像必须强调什么。他凝视她,一下子紧握住她的手,把她握得好痛好痛。有股怒气飞上他眉梢,他恼怒地说:
“别撒谎!你不快乐!”
“我……”她挣扎地说,“快乐,很快乐!”
“胡扯八道!”他嚷,“当你是我的女朋友的时候,你整天笑嘻嘻的,又爱吃又爱闹!我几时允许过你瘦成这样子?我几时允许过你一天到晚悲悲切切的?他把你怎么样了?他怎么可以让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
她惊愕地瞪他,原来他一直在注意着她的,原来他还没有停止对她的关怀。她的眼眶更湿了,喉咙里哽着个硬块,舌根酸酸的。她真想哭一场,真想扑在他怀中好好哭一场。但是,不行!她不能这样软弱,不能这样莫名其妙。她强忍着泪,喉中哑哑地说:
“我很好,真的。”她勉强想挤出微笑,就是笑不出来。“我瘦了些,没什么关系,现在流行瘦,是不是?不要乱怪别人。我坐在这儿,有点伤感,只因为你们马上要走了,要离开学校,服兵役去了。”
“你们是指谁?”他问,“包括我?”
“嗯,”她哼着。“当然。”
“那么,”他率直地问,“你对我并不能完全忘情了?你还怀念我?你还有一些想我?你还——有一些爱我?是吗?是吗?离别,还是会让你痛苦的,是吗?是吗?”
她看着他,他年轻的脸庞上居然又绽出光彩和希望来了。她心中又酸又痛,喉咙里的硬块在扩大。
“我一直把你当最好的朋友看,”她挣扎着说,“是你不要理我了!”
“我不敢理你,”他说,“我怕一理之下,就什么都会理,我划分不出什么是该理的,什么是不该理的。”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她垂下的发丝,他咽了一口口水,他那粗大的喉结在那瘦长的脖子上蠕动。他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却有更多柔情。“真傻!”他喃喃地说,“真傻!”
“什么?”她困惑地问,“谁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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