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太匆匆(校对)第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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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你的前途,
我有我的归路……
这支歌不太好,他们又唱别的了,唱《橄揽树》,唱《让我们看云去》。最后,他们都有了酒意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大唱特唱起一支歌来:
匆匆,太匆匆,
今朝有酒今朝醉,
昨夜星辰昨夜风!
匆匆,太匆匆,
春归何处无人问,
夏去秋来又到冬!
匆匆,太匆匆,
年华不为少年留,
我歌我笑如梦中!
匆匆,太勿匆,
潮来潮去无休止,
转眼几度夕阳红!
匆匆,太匆匆,
我欲乘风飞去,
伸手抓住匆匆!
匆匆,太匆匆,
我欲向前飞奔,
双手挽住匆匆!
匆匆,太匆匆,
我欲望空呐喊,
高声留住匆匆!
匆匆,别太匆匆!
匆匆,别太匆匆!
是“少年不识愁滋味”吗?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吗?是知道今天不会为明天留住吗?是预感将来的茫然?是对未来的难以信任吗?他们唱得有些伤感起来了。韩青紧握着鸵鸵的手,眼眶莫名其妙地湿了。他心里只在重复着那歌词的最后两句:
匆匆,别太勿匆!
勿匆,别太匆匆!
第五章
方克梅特意来找韩青谈话,是那年冬天的一个早上,华冈的风特别大,天气特别冷,连那条通往“世外桃源”的小径都冻硬了,路两边的杂草都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方克梅和徐业平两个,一直不停地在说话。韩青踩在那小径上,听着远远的瀑布声,听着穿梭而过的风声,听着小溪的淙淙,只觉得冷,冷,冷。什么都冷,什么都冻僵了,什么都凝固了。包括感情和思想。
“韩青,你别怪我,”方克梅好心好意地说,“介绍你和袁嘉珮认识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你会一头栽进去,就这样正经八百地认起真来了,你以前和宝贝,和邱家玉,和小翠都没认真过,这一次是怎么了?”
“我告诉你,”徐业平接口,“男子汉大丈夫,交女朋友要潇洒一点,拿得起,放得下,聚则聚,散则散……这样才够男子气!”
“嗬,徐业平!”方克梅一个字一个字地怪叫着,“你是拿得起,放得下,聚则聚,散则散,够男子气的大丈夫啊!你是吗?是吗?……”
“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徐业平慌忙对方克梅竖了白旗,举双手作投降状。“我自从遇到你方姑娘,就拿得起,放不下啦,男子汉不敢当,大丈夫吗——总还算吧!”他问到方克梅脸上去,“等你嫁给我,当我的小妻子的时候,我算不算你的大丈夫呢?”
“要命!”方克梅又笑又骂又羞又喜,在徐业平肩上狠狠捶了一拳。差点把徐业平打到路边的小溪里去。徐业平大叫:“救命,有人要谋杀亲夫!”
韩青看着他们,他们是郑而重之地来找他“谈话”的,现在却自顾自地在那儿打情骂俏起来了。韩青一个人往前走,孤独,孤独,孤独。冬天,你怎么不能冻死孤独?他埋着头走着,还不太敢相信方克梅告诉他的:
“袁嘉珮另外还有男朋友,是海洋学院的,认识快一年了,他们始终有来往。所以,你千万不要对袁嘉珮太死心眼儿!”
不是真的,他想。是真的,他知道。
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若即若离了,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忽热忽冷了,现在知道她为什么在接吻时会想到一连串的“糟糕”了。不知那海洋学院的有没有吻过她?当时她想些什么?
“喂!韩青,走慢一点!”方克梅和徐业平追了过来。他们来到了那块豁然开朗的山谷,有小树,有野花,有岩石,有草原……只是,都冻得僵僵的。
“你真的‘爱上’袁嘉珮了吗?”方克梅恳切地问,“会不会和宝贝一样,三分钟热度,过去了就过去了?你的历史不太会让人相信你是痴情人物。你知道,袁嘉珮对你根本有些害怕……”
“她对你说的吗?”他终于开了口,盯着方克梅,“是她要你和我谈的,是吧?”
“哦,这个……”方克梅嗫嚅着。
“是她要你来转告我,要我离开她远一点,是不是?是她要你来通知我,我该退出了,是不是?”
“噢,她不是这意思,”方克梅急急地说,“她只觉得你太热情了,她有些吃不消。而且,她一直很不稳定,她是个非常情绪化的女孩。你相不相信,大一的时候,有个政大的学生,只因为打电动玩具打得一级棒,她就对人家崇拜得要死!她就是这样的,她说她觉得自己太善变了,她好怕好怕……会伤害你!”
韩青走到一棵树下面,坐下来,用双手抱住膝,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呆呆地看着前面一支摇摇曳曳的芦苇。
“喂!喂!”徐业平跳着脚,呵着手,“这儿是他妈的冷!咱们回学校去喝杯热咖啡吧!”
“你们去,我在这儿坐一下。”韩青头也不抬地说。
“韩青!”方克梅嚷着,“把自己冻病了,也不见得能追到袁嘉珮呀!”
“我不冷。”他咬着牙,“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
“那么,你在这儿静吧!”徐业平敲敲他的肩,忽然在他耳边低声问:“你什么时候下山?”
“不知道。”他闷声地。
“那么,”徐业平耳语着,“你房门钥逃借我,我用完了会把钥匙放在老地方。”
他一语不发地掏出钥匙,塞进徐业平手里。这是老花样了。
徐业平再敲敲他的肩,大声说:
“别想不通了去跳悬崖啊!这可不是世界末日,再说嘛,袁嘉珮也没有拒绝你呀,如果没有一两个情敌来竞争一下,说不定还不够刺激呢!”
“唉唉唉,”方克梅又“唉”起来了,“你是不是在暗示我什么,想找点刺激吗?”
“不不不!”徐业平又打躬又作揖,“我跟他说的话与你无关,别尽搅局好不好?”
“不搅局,”方克梅说,“如果你们两个男生要说悄悄话,我退到一边去。”她真的退得好远好远。
“韩青——”徐业平脸色放正经了,关怀地、友情地、严肃地注视着他,不开玩笑了,他的语气诚恳而郑重。“我们才念大学三年级,毕业后还要服两年兵役,然后才能谈得上事业、前途,和成家立业。来日方长,可能太长了!我和小方这么好,我都不敢去想未来。总觉得未来好渺茫,好不可信赖,好虚无縹渺。那个袁嘉珮,在学校里追求的人有一大把,她的家庭也不简单,小方说,袁嘉珮父母心里的乘龙快婿不是美国归国的博士,就是台湾工商界名流的子弟。唉!”他叹口气。“或者,小方父母心里也这么想,我们都是不够资格的!”他安慰地拍拍他,“想想清楚吧,韩青,如果你去钻牛角尖,只会自讨苦吃。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你以前不是也只谈今朝,不谈明天的吗?”
“因为——”他开了口,“我以前根本没有爱过!”
徐业平望着他默默摇头。
“这样吧,我叫小方给你再介绍一个女朋友!”
“你的意思是要我放弃袁嘉珮?”
“不是。”徐业平正色说,“她能同时交两个男朋友,你当然也可以同时交两个女朋友,大家扯平!”
他不语,低头去拔脚下的野草。
“好了,我们先走一步了,我吃不消这儿的冷风!我劝你也别在这儿发傻了!”
“别管我,你们去吧!”
“好!拜拜!”
方克梅和徐业平走了。
韩青坐在那儿,一直坐到天色发黑。四周荒旷无人,寒风刺骨。冻不死的是孤独,冻得死的是自负。忽然间,他的自负就被冻死了,信心也被冻死了,狂妄也被冻死了……他第一次正视自己——一个寂寞的流浪的孩子,除了几根傲骨(已经冻僵,还没冻死),他实在是一无所有。那些雄心呢?那些壮志呢?那些自命不凡呢?他蓦然回首,四周是一片荒原。
很晚他才回到台北,想起今天竟没有打电话给鸵鸵,没有约她出来,没有送她去上课。但是,想必,她一定了解,是她叫方克梅来警告他的。鸵鸵,一个发音而已。你怎能想拥有一个抽象的发音?
他在花盆底下摸到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进去了,说不出有多疲倦,说不出有多落寞,说不出有多孤寂。一屋子冷冷的空旷迎接着他。他把自己投身在床上,和衣躺在那儿,想象徐业平和方克梅曾利用这儿温存过。属于他的温存呢?不,鸵鸵是乖孩子,是不能冒犯的,是那么矜持那么保守的,他甚至不敢吻她第二次……不,鸵鸵没有存在过,鸵鸵只是一个发音而已。
模模糊糊地,他睡着了。
模模糊糊地,他做梦了。
他梦到有个小仙女打开了他的房门,轻轻悄悄地飘然而入。他梦到小仙女停在他的床前,低头凝视他。他梦到小仙女伸手轻触他的面颊,拭去那面颊上不自禁流出的泪珠。他梦到小仙女拉开一床棉被,轻轻轻轻地去盖住他那不胜寒瑟的躯体……
他突然醒了。
睁开眼睛他一眼就看到了鸵鸵,不是梦,是真的。她正站在那儿,拉开棉被盖住他。他这才想起,他给过鸵鸵一副房门钥匙,以备她要来而他不在家时用的。是她,她来了!她真的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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