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校对)第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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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他慢吞吞地说,“中国文人的思想都很深很透。人生,本来就只有短短数十年,这数十年间,又可能遇到一些不如意的事。就算事事都如意,就算成了英雄豪杰,叱咤风云,最后也不过落到‘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地步。所以,不是中国的诗词灰色,而是生命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的问题。”
她第一次正视他,眼睛里闪着光彩。
“告诉我,”她说,“你认为生命本身,到底有什么意义?”
“有位哲学家,名叫傅朗克,他说,生命的意义,在于超越自己,如果你超越自己,你就会快乐。”
“傅朗克,没听说过。”她盯着他,“你认为他对吗?”
“不一定。因为没人知道如何超越自己,每个‘自我’,对每个人来说,都是种极限,很少有人能超越自我。”
“那么,”她追根究底,“你认为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呢?”
他迎视着她的目光,他们已走出历史博物馆,重新沐浴在夏季的阳光下。她的眼睛闪亮而带着热切的“求知欲”。
“谜。”他答了一个字。
她看着他,深思着。一时间,两人都很沉默。然后,她扬起头来,长发往后甩了甩,她爽朗地笑了。
“我喜欢你这种说法!”她喜悦地说,“谜。真的,这是很好的字!”
“如果我通过了你的考试,”他慌忙说,“我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了?”
她笑了。
“何洁舲。”她清脆地说,“人生几何的何,纯洁的洁,舟字边一个令字的舲,一条洁白的小船。”
“洁舲,”他念着这名字,“很美的名字,恰如其人。很美的意境,洁舲!何洁舲!”
他看着她笑,又发现一件从来没有过的事:洁舲。从没听过这么好听的名字。
2
每天早上,都是洁舲最忙碌的时间。
她习惯于在凌晨六时就起床,梳洗过后,她就开始在自己房间里练毛笔字,她的字写得非常有力,完全是柳派,许多看过她的字的人,都不相信是女人写的。今晨,她没有用帖,只是随心所欲地在那大张宣纸上,写下一些零碎的思想:
生命的意义在于超越自己,谁说的?
“自己”两字包括些什么?自我的思想、自我的感情、自我的生活、自我的出身、自我的历史、自我的一切。
谁能超越自己,唯神而已。世界上有神吗?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
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天知道,或者,天也不知道。
谜。一个很好的字。与其用大话来装饰自我的无知,不如坦承无知。谜。一个很好的字。任何不可解的事,都是一个谜。
未来也是一个谜。
人就为这个谜而活着。
她的字还没练完,房门上就传来“砰砰砰”的声响,接着,房门大开,八岁大的小珊珊揉着惺忪的睡眼,身上还穿着小睡衣,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小脸蛋红扑扑的,直往她身边奔来,嘴里嚷着说:
“我不要张嫂,我要洁舲阿姨。洁舲阿姨,你帮我梳辫子,张嫂会扯痛我的头发!”
洁舲放下了笔,抬起头来,张开手臂,小珊珊一头就钻进了她怀里。张嫂正随后追来,手里紧握着珊珊的小衣服小裙子。洁舲笑着从张嫂手中接过衣服,说:
“我来弄她,你去照顾小中中吧!”
“小中中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呢!”张嫂无奈地笑着,胖胖的脸上堆满了慈祥,“我叫了三次了。他拱在棉被中直嚷: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穿鞋呀!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讲故事呀!我等洁舲阿姨来给我洗手手呀……这两个孩子,就给你惯坏了,晚上没有你就不肯睡,早上没有你又不肯起来。我说,洁舲小姐……”张嫂一开口就没完没了,“你实在太惯他们了!连他们妈都说:给洁舲宠坏了!将来离开了洁舲怎么办?”
小珊珊惊觉地抬起头来,用胳膊搂着洁舲的脖子:
“洁舲阿姨,你不会离开我们的,是不是?”
“是啊!”洁舲笑着答,闻着小女孩身上那种混合了爽身粉和香皂的味道。
“是啊!”张嫂笑着接口,“人家洁舲阿姨守着你,一辈子不嫁人呢!”说完,她奔去照顾小中中了。
洁舲笑了笑,摇摇头,把毛笔套了起来,盖好砚台。然后,她拉着小珊珊,去自己的浴室,帮她洗了手脸。浴室中,早有为珊珊准备的梳洗用具,她又监督她刷好牙。然后,带回卧室里,她开始细心地给珊珊梳头发,孩子有一头软软细细、略带棕色的长发,这发质完全遗传自她母亲,遗传学实在是很好玩的事,珊珊像宝鹃,中中就完全是秦非的再版。
她刚刚给珊珊换好衣服,弄清爽了。小中中满脸稚气冲了进来,手里紧抓着一撮生的菠菜,正往嘴里塞去,边塞边喊:
“我是大力水手!我是大力水手!嗬嗬嗬嗬嗬……”他学着大力水手怪叫,张嫂气急败坏地跟在后面喊:
“中中!不能吃呀!是生的呀!有毒的呀……”
洁舲捉住了中中,从他嘴里挖出那生菠菜来,五岁的小中中不服气地瞪大了眼睛,问:
“为什么大力水手可以吃生菠菜,我不能吃生菠菜?”
“因为大力水手是画出来的人,你是真的人!”洁舲一本正经地说,用手捏捏他胖乎乎的小胳膊,“你瞧,你是肉做的,不是电视机里的,是不是?”
中中很严肃地想了想,也捏捏自己的胳膊,同意了。
“是!”他说,“我是真人,我不是假人!”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了那撮生菠菜。
“唉!”张嫂摇着头,“也只有你拿他们两个有办法!一早上就吵了个没完。秦医生昨天半夜还出诊,我看,准把他们吵醒了。”
“他们起来了吗?”洁舲低声问。
“还没有呢!”
“那么,”洁舲悄声说,“我带两个孩子去国父纪念馆散散步,回来吃早饭!”
“你弄得了中中吗?”张嫂有些担心。
“放心吧!”
于是,她牵着两个孩子的手,走出了忠孝东路的新仁大厦。秦非白天在医院里上班,晚上自己还开业,半夜也常常要出诊,总是那么忙,宝鹃就跟着忙。两个孩子,自然而然就和洁舲亲热起来了。可是,中中实在是个淘气极了的孩子,他永远有些问不完的问题:
“洁舲阿姨,为什么姐姐是长头发,我是短头发?”
“因为姐姐是女生,你是男生!”
“为什么女生是长头发,男生是短头发?”
“因为这样才分得出来呀!”
“为什么要分得出来?”
“这……”洁舲技穷了,可是,她知道,绝不能在中中面前表现出技穷来,否则他更没完没了,“因为,如果分不出来,你就和女生一样,要穿裙子,只许玩洋娃娃,不许玩手枪,你要玩洋娃娃吗?”
“不要!”中中非常男儿气概,“我不要玩洋娃娃!我要玩手枪,我长大了要当警察!”
中中最佩服警察,认为那一身制服,佩着枪,简直威武极了。
好,问题总算告一段落。他们走到国父纪念馆前,很多人在那广场上晨跑、做体操,和打太极拳。也有些早起的父母带着孩子全家在散步。洁舲在喷水池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珊珊亲切地依偎着她。在他们身边,有位年轻的母亲推着婴儿车,车内躺着个胖小子,那母亲正低哼着一支催眠曲:
小宝贝快快睡觉,
小鸟儿都已归巢,
花园里和牧场上,
蜜蜂儿不再吵闹……
小宝贝快快睡觉……
洁舲有些神思恍惚起来。中中跑开了,和几个他同龄的孩子玩了起来。一会儿,珊珊也跑开了,和另一个女孩比赛踢毽子,她踢呀踢的,小辫子在脑后一甩一甩的,裙角在晨风中飞扬。洁舲看着看着,眼底没有了珊珊,没有了中中她的思绪飘得好远,飘进了一个迷离而模糊的世界里。那世界中也有男孩,也有女孩,也有催眠曲……只是没有画面,画面是空白的。那世界是无色无光无声的,那世界是带着某种痛楚对她紧紧压迫过来,包围过来的,那世界是个茧,是个挣脱不开的茧,牢牢地拴住了她的灵魂,禁锢了她某种属于“幸福”的意识……她沉在那世界中,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然后,她听到珊珊的一声惊呼:“洁舲阿姨,中中掉到水池里去了!”
她惊跳起来,慌忙回头去看,一眼看到中中浑身湿淋淋的,正若无其事地爬在水池的水泥边缘上,双手平举,一脚跷得老高,金鸡独立地站着,像在表演特技似的。她大惊,问:
“中中,你在做什么?”
“吹干!”中中简捷地回答,“我在吹风!把衣服吹干!”
他的话才说完,特技表演就失灵了,那水池边缘又滑又高,他的身子一个不平衡,整个人就从上面倒栽葱般摔了下去。洁舲惊叫着扑过去,已来不及了,只听到“咚”的好大一声响,孩子的额头直撞到池边的水泥地上。洁舲慌忙把中中一把抱起来,吓得声音都发抖了:
“中中,你怎样了?中中,你怎样了?”
中中一声也不响,八成摔昏了。洁舲手忙脚乱地去检查孩子的头,中中左额上,有个小拳头般大小的肿块,已经隆了起来。洁舲用手揉着那肿块,急得几乎要哭了:
“中中!中中!中中!”她呼唤着,脑子里疯狂地转着“脑震荡”“脑血管破裂”等名词,“中中,你说话!中中!你怎样?”
“我不哭!”中中终于说话了,眼睛瞪得大大的,“我很勇敢,摔跤也不哭!”
“哦!老天!”洁舲透了口气,一手抓着珊珊,一手拉着中中,她的心脏还在擂鼓般跳动着,她觉得那无色无光无声的世界又在对她紧压过来,“我们快回去,给爸爸检査一下!我们快回去!”
她带着两个孩子,脸色苍白地冲进了新仁大厦,秦非在新仁大厦中占了两个单位,一个单位是诊所,一个单位是住家。洁舲一路紧张地喊了进去:
“中中摔伤了!快来,中中摔伤了!”
这一喊,秦非、宝鹃、张嫂,全惊动了。大家拥过来,簇拥着小中中,都挤到诊疗室里去了。
洁舲躲进了自己的卧室,在书桌前软软地坐了下来,她用双手蒙住了脸,匍匐在桌上,一种类似犯罪的情绪把她紧紧地抓住了: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居然让那孩子掉进水池,再摔伤了额角!你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你心不在焉,你根本忘记了他们!你在想别的事,想你不该想的事!你疏忽了你的责任!你居然摔伤了中中!你还能做好什么事?你是个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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