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校对)第1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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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怎么没歇着?”她仰着脸问,“热得睡不着?”
皇帝勾着垂在胸前的头发道,“我就是想听听你怎么处理宫务,本来以为你面嫩,不好意思苛责她们,没想到办起差来有模有样的。”
她平淡的笑,“这里是个大染缸,在里头泡久了,没有不变色的。”
皇帝有些小小的骄傲,她在他眼里是朵娇花,柔弱得时时需要呵护。现如今抽冷子一瞧像是长大了,成了个有本事统驭六宫的女人。好啊,他得意洋洋,仿佛都是自己的功劳,比打了胜仗还长脸。
“你不是说困么?时候还早,睡会子去吧。”
锦书揉着眼睛说,“还有宝楹那里没料理清楚呢!”
皇帝回身对蝈蝈儿道,“你过去说一声,让她回自己屋子等旨意。”
蝈蝈儿“哎”了声出殿门,远远看见宝楹在花树底下站着。爬藤月季一簇簇开得鲜亮,嫣红的花瓣彤如朝霞,映着那张楚楚的脸庞,直叫人心底生怜。
她紧走几步上前蹲福,“小主儿,贵主子自己交代妥当了,请小主儿回去等钧旨吧!”
宝楹还了个礼,淡淡一笑,“劳烦姑姑了。”
蝈蝈儿咂出苦涩的味道,张了张嘴,却不知怎么劝解她才好。再想说话,她已经沿着出廊朝木影壁去,渐至屏门错角,纤细的身姿顿住了,疏淡的回首,眼里的光幻灭成零星的微芒,怆然轻叹,举伞跨出门槛,一主一仆互相搀扶着,孤孤寂寂往甬道那头缓行,走到尽头,拐个弯便不见了。
临行的日程那样忙,纵然再不愿意,丑媳妇终归还是要见婆婆的。好在皇帝体贴,知道皇太后不待见锦书,辞行由他陪着去。太后顾忌有儿子在,也没和锦书多兜搭,还颇让人意外的吩咐她好生侍候皇帝,言辞不狠戾,却也不是和颜悦色,面带三分鄙夷,像是很不屑。
锦书胸怀宽广,再憋屈也能忍得。笑着进寿安宫,又笑着辞出来。皇帝怕她生气,好言好语的哄她,她只摇摇头,也不说话,牵着他的手,五指握得死紧。
相较之下进清漪园就受用多了,景致怡人不说,銮仪跟前伺候的都熟稔。
平安还在守门,肉皮儿晒得黝黑。看见锦书撑着油纸伞过来,高兴的“嗬”了一声,“咱们贵主儿来了!”觑眼看见她手里的冰馕子,覥脸笑道,“奴才这两天脸膛晒得走油,好主子,这个赏我吧!”
锦书笑着递给他,他正忙着打千儿,一抬头看见皇帝塔一样的伫立着,吓得扑通就跪下了,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干嚎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主子爷不言声来,奴才瞎了眼没瞧见,请主子爷恕罪。”
皇帝撇一眼他揽在腿边上的冰馕子,“你这狗才,也敢撅着驴腰和主子要东西?”说罢一笑,“长行市了,你是土地爷吃蚱蜢,也算尝了荤腥儿了。”
平安见皇帝有笑面孔也不怵了,打着哈哈盯着皇帝青缎凉里皂靴说,“这是主子娘娘心眼儿好,奴才是个宫痞子,一辈子没见过好东西,就跟天桥上玩把戏的猴儿,伸手和看客要花生枣儿。娘娘疼奴才就打赏,不待见奴才就踹奴才一脚,奴才还乐呵着给娘娘揉脚呢!”
几句不伦不类的奉承话逗得两人笑起来,皇帝绕过去道,“一肚子牛黄狗宝!起来吧,好好把你的门儿。”
平安笑嘻嘻起来谢恩,锦书回头道,“顺子也来了,在堤那头候驾呢。找个苏拉来替你,你寻他玩儿去吧!”
平安兴奋的“噢”地一声蹦起来,撒丫子纵出去,眨眼间连影儿也没了。
第176章
琼枝玉树
乐寿堂是太皇太后在园子里的寝宫,面临昆明湖,背倚万寿山。庭院中栽植奇花异草,滴水檐前是六合太平的铜鹿、铜鹤、铜花瓶。进垂花门便见一株五六丈高的白玉兰,花期虽过了,却是枝繁叶茂。响晴的天气里,迎着日头看得见新芽上短簇的绒毛。
皇帝指着道,“这是古时皇帝从江南移栽过来的,这么多年了,长得那样好!”
锦书驻足看,因笑道,“我想起两句诗——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说的就是玉兰,对不对?”
“可不!”皇帝温文颔首,低头一笑,“明年万寿节别送我扇子了,谐音不好,不吉利。刻面玉佩给我,就要玉兰,还有那诗句……多情不改年年色,千古芳心持赠君。多好的寓意!朕这辈子时时带着,到死也不撒手。”
“又混说!不许死啊活的,我不爱听。你是皇帝,万寿无疆的,会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她一嗔,温顺的倚着他的手臂,“咱们一起活着,等你须发齐白我伺候你,给你梳头唱小曲儿。”
“我比你大十三岁呢!”他自嘲道,“男人寿命不及女人长,何况我还是‘宇文老贼’!”
锦书红了脸,“你心里装的是乾坤,也忒揪细了些,这么句气话还一直记着。”
皇帝鹄立在玉兰树下,仍旧是轻轻浅浅的吊着嘴角。她的每句话,每个动作,每个眼神,他都清楚记得,深深刻在脑子里。这辈子记得,下辈子也记得。
他抬手爱怜的抚抚她的脸,那么年轻,他们之间横梗着十三年的鸿沟,等她三十岁的时候,他已经四十三了,半老头子,多么无奈!
“澜舟……”她把他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你活一百岁,我活八十七就够了。活得太久,孤孤单单的比死可怜。”
他摇摇头,“不成,你活着,叫儿孙们孝敬你。我先走了,可以在地宫里等你,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等得。”
锦书听得哭出来,“好好的说这个,算怎么回事呢!”
皇帝才想接口,背后人咳嗽一声,然后便有窃笑声传来。两人回头一看,太皇太后为首,后头乌泱泱跟了一溜伺候的宫女太监们,一个个掩口偷笑,扎身下来行礼,“恭请万岁圣安,请贵主子万福金安。”
前头这一通儿女情长,万万没想到太皇太后能出殿,闹得皇帝也脸红起来,左右避无可避,只好带着锦书扭捏给老祖宗见礼。
“这两个冤家,花前月下也就罢了,偏弄得这样唬人!门上说圣驾到了,我等了半天竟不见人来,原来小夫妻躲在这里谈情说爱。”园子里清凉,太皇太后也不畏暑,头上戴顶法兰西绢纱帽,手里摇着象牙扇。园子里随性,和在宫里时完全两副模样。明明张弥勒佛一样的脸,硬是板了起来,“你浓我浓什么不好?又死又活的没个忌讳!皇帝,我都听见了,这是你的不是!”
皇帝讪讪的作揖,“皇祖母教诲得是,孙儿疏忽了。”转脸看锦书脸上尤有泪痕,悄悄伸手拭了拭,“朕错了,往后再不说了,惹你伤心,对不住了。”
太皇太后宫里的人鲜少和皇帝有接触,每次圣驾晨昏定省都是矜持庄重的。因着天成的威仪,说话也不多,问了太皇太后温寒就告退,高居九重,日月比齐的光辉,谁敢觑眼直视!以往见了后妃们不过温言寒暄,问吃问喝问身体,哪里像目下这样,几乎把心肺都掏出来的!
众人一面感叹,一面又觉皇帝原来也是血肉俱全的,敬畏之外多了几分亲切似的。
太皇太后无奈叹息,听听,对不住?这话是人间帝王说得的?原当他得到了,对情至少比先帝清醒些,谁知父子俩分毫的不差。
锦书臊得无地自容,忙撂下他上去搀扶太皇太后,“老祖宗进屋子去吧,太阳燥呢,没的晒着您。”
皇帝默默上另一边搀了,上台阶引太皇太后在虚弥座上坐定了方道,“孙儿初三便挥师北进了,先来同皇祖母辞行,怕到了眼巴前事多,腾不出空儿来。”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像有千言万语,嘴唇嗫嚅几下,最后只点头道,“我听崔说了,我心里虽舍不得,却也不好阻止你。你是江山主宰,十年垂拱而治,文韬武略自不在话下,这趟御驾亲征,必定是能大获全胜的。只是漠北苦寒之地,圣躬千万要仔细才好!”
锦书应道,“奴才随扈,自然尽心竭力伺候万岁爷,请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后笑道,“我知道你要随扈,倒真是宽慰好些。军中都是些爷们儿,皇帝近身的都是些大将胎子,带兵的大老粗们,就是有孝心也侍候不得法。太监们都是狗脑子,胆儿又小,皇帝一上脸子就吓得屎尿齐流。”太皇太后侧过头压低声道,“皇帝有事候爱使性子,荒唐事办起来毫不含糊。就说上次翻你墙头,这就是一宗了。太监们劝不动他,你是他的克星,比帝师还管用。”
锦书脸上尴尬,呐呐到,“那事儿老祖宗也知道了?奴才就是个祸头子,都没脸见您。”
太皇太后慈爱一笑,“不是这么说的,我也年轻过,偶尔的出回格不算什么。他和你好,你就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人,你好歹替我看顾他。”说着瞥了皇帝一眼,“你瞧瞧,咱们坐着,他就恁么不错眼珠儿盯着你。要是在民间,他这点子出息横竖是个妻奴。”
锦书抬头看他,他坐在槛窗下喝碧螺春,面皮白净清秀,端着盖碗的样子莘莘儒雅得像个青年秀才。竹叶青的便袍上宝相花繁复缠绵,腰上系着葫芦活计行服带,夔龙箭袖不宽不窄露了一道明黄的边。才垂下去的眼察觉到她在瞧他,便转过视线和她对视,抿嘴浅淡的笑,眸中那圈金色的光环宁静而温暖,只消一瞬,就能让人溺死在里头。
锦书有些羞涩,靠着太皇太后道,“老祖宗别笑话奴才,万岁爷待奴才好,奴才唯有结草衔环报答主子深情。”
太皇太后一迭声道好,“你们夫妻敦睦,我也足意儿了。”又对皇帝道,“我的哥儿,你是个细心人,战场上刀剑无眼,旁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唯有操心你……”
皇帝笑道,“皇祖母忘了,孙儿是刀山火海里摔打出来的,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识过?小小的鞑靼不足为奇,朕势必荡平四夷,保大英社稷永固。”
太皇太后颔首,对崔贵祥道,“总管,吩咐厨子们用心巴结,叫万岁爷和皇贵妃用得高兴了,我这儿重重的有赏。”
崔贵祥见着了锦书自然是分外亲的,笑得眼睛都迷成了缝,呵着腰响亮的应个嗻,“内务府才送来个江南厨子,做了一手漂亮的水乡菜。奴才这就传话去,让他拿出看家本事来伺候主子们。”
锦书站起来肃了肃,“您受累了!”
崔贵祥扎地打千儿,“奴才心里高兴的,主子别这么说。”言罢却行退出去,锦书隔着玻璃窗看,崔总管到底是有了年纪,步履有些蹒跚。大约是那时候净茬儿留下的病根儿,背佝偻得越发低,看着叫人可怜。
太皇太后知道她心里所想,笑道,“你安心伺候你主子爷,崔总管这头只管撂开手,已经在下头掌事太监里物色人了,等带了出来就替下崔。崔劳碌一辈子,如今年纪大了,就是旗下奴才的奴才都个个升发得势呢!咱们赏他宅子下人,叫他好好过两天受用日子,也不枉咱们皇贵妃叫他一声干爸爸。”
锦书欢喜不已,忙离了座给太皇太后磕头,“老祖宗是善心菩萨,奴才叩谢老祖宗了!”
太皇太后示意春荣叫搀起来,锦书挨过去在老太太身边坐了,软糯道,“老祖宗,奴才还有一桩事求您呢!今儿我带了个人进园子,送到老祖宗跟前替我尽孝道的。这人您也认识,就是先头万岁爷春巡路上开脸的答应,叫宝楹的。她昨儿玉牒上除了名,也招人可怜的,送到掖庭是遭罪,奴才想老祖宗心肠最软,倘或能留在您身边,就是她最大的造化了。”
太皇太后问了缘由,怅然一叹道,“也是个苦命的!既这么就留下吧,回头交给塔都料理,瞧哪儿有缺就补上罢了。”
皇帝枯坐半晌,对宝楹的事半句也不参与,只抚着手上翠玉扳指道,“园子里有精气儿,皇祖母细心颐养,孙儿已命达春带禁军警跸,待孙儿搬师回朝就来迎皇祖母回銮。”
“我这里你不必费心,宫务也撒开手。我人在园子里,也能留神宫里的琐事。”又问,“亭哥儿呢?这趟他伴驾么?”
“朕派他坐镇京畿做粮草官,保前方大军吃穿,牲口嚼谷。他小事儿上荒唐,大事上不含糊。听说前儿得着个鸟宝贝,翅膀一展有六尺多,熬了一夜的鹰,打算下回秋祢叼黄羊的。”皇帝笑了笑,“折腾得够呛,朕还怕他误事儿,没想到今儿一早就进了西华门,和几个军机章京还有军机行走琢磨辎重托运,库银粮饷说得头头是道。”
太皇太后也展颜一笑,“齐哥儿跟着他学办差,怕他这个叔叔带坏了侄儿。”
皇帝应道,“那不能够,东齐天性深沉,和长亭不是一条路子上的。”
太皇太后说笑几句,又想起入了空门的长孙,长叹之下泪水涟涟,掖着眼问,“东篱那里有信儿没有?”
皇帝脸上黯然,垂眼道,“长亭入伏头天去瞧过,说气色还好,日日听师傅授课业,心胸也开阔了好些。七月里要跟着方丈云游,到底是孩子,边说还边笑,要饱览大英锦绣河山呢!”
他的眼眶渐渐濡/湿,心底最深处泛起刺痛,忙起身眺望窗外,触目所及竟是昆明湖畔的卧石。尤记得上年入夏父子俩在那里垂钓的情形儿,再想如今骨肉分离,他在庙里凄楚孤寂……就像生命中缺失了一块,消弥无形,寻不回来了。
第177章
锦字征鸿
承德十年六月初三,紫禁城外炮声震天,鼓乐齐鸣。
整个四九城沸腾起来,城门之外关道两侧挤满送行的百姓,众人扬尘舞拜、山呼万岁。漫天都是招展的龙旗和宝幡,在三军将士士气如虹,“不灭逆贼,誓不还朝”的呐喊声响彻云霄。午正时牌,承德帝宇文澜舟率部众十万挥师北上,出德胜门直奔斡难河卫而去。
这一路山高水长,行进虽然顺遂,到底有三成是步兵,一个脚印连一个脚印的靠走出来,到新巴尔虎右旗时便用了将近四个月。
越往北,行军越难。漠北入冬早,才过十月就已经下过两场雪,这趟的雪尤为大,不是纷纷扬扬的雪沫子,而是成团成团鹅毛片一样。仅两个时辰,山川、河流、驿道、村舍都成了白皑皑的一片,迷迷茫茫,混混沌沌。风裹着雪,雪夹着风,天地间肃杀一片,转眼已分不清哪是道路,哪是沟渠了。
打头列的马队缓缓而来,为首的是个大胡子将军,目光沉稳,一手扶刀,勒马远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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