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校对)第1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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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也不笑,面无表情的问,“怎么样?”
锦书一躬身,“万岁爷天下第一。”心里嘀咕,这人真是自大得没救了,就是不写这首诗来标榜自己,他也是天底下的独一份,谁敢有什么异议,除非是活得不耐烦了拿脑袋耍着玩。
皇帝嘴角扭了扭,看着不太满意的样子,“就这样?”
锦书了悟,做皇帝的就爱听人夸,光说他天下第一还不够,于是想了想道,“万岁爷才思敏捷,锦绣文章,万岁之书,雅俗共赏,帝中第一。”
皇帝坐下来,盯着那首“帝中第一”的歪诗闷声笑起来。
锦书提心吊胆,皇帝向来喜怒无常,要是哪句话说岔了不入他的耳,回头又该整治她了。心里直打鼓,就偷眼觑他,这一看不由有些怔,皇帝笑得很好看,眉眼舒展,里头含着千山万水似的,可惜就连开怀时都是极矜持的,只抿着嘴笑,瞧不出他有多高兴,这样的一张脸天生叫人觉得远,不论做什么表情都不够生动,美则美矣,却透出刻骨的寒冷。
常听宫女太监们私下里谈起,皇帝跟前的人再尽心,怎么舍生忘死的伺候他,和他再近,他的心事从不透露半点,宫里的人背后常说,万岁爷的心比海还深,真是一点也不假,连笑都不会咧嘴的人,谁也走不近他,莫说是手底下的奴才,就是太皇太后、皇太后,恐怕也不能和他敞开了说话。
皇帝笑够了,搁下笔道,“朕说的不是自己,朕是说热河的行辕。你去过避暑山庄吗?”
锦书无力道,“奴才没去过,奴才长在宫里,出了神武门连东南西北都不分。”
“这趟正好走走。”皇帝卷起了那幅字,踱到南窗户下的蓝釉字画缸前,随手往里一插,扭头看她,目光灼灼,“你也瞧瞧外头的大英,是怎么一片歌舞升平的盛况。”
锦书垂下头,应了声嗻。皇帝转过身去,褪下腕子上的迦楠佛珠捏在手里把玩,推了窗槅看,外面廊庑下齐整的挂了一遛帘子,风一吹前后微微的摆动开,伴着飒飒的风声,一派赏心悦目的春日景象。
貔貅香炉顶上的烟散了,有风进来,锦书身上老绿春袍子的下摆也随风翻飞,脸上先前出了层薄汗,被风一吹,凉飕飕的夹着寒意,时候稍一长就有点冷,不由生生打了个冷战。
皇帝见了合上窗屉,眉头皱了皱,“你冷吗?”
锦书自打进了乾清宫心里就一直没底,实在不明白皇帝是什么用意,也不提起永昼,拿“二人抬”抬了她来就是为了让她伺候笔墨吗?正胡思乱想着,被他一问登时激凛了下,答道,“奴才不冷。”
皇帝背着手在室内慢慢的踱,地上的金砖倒影出一个挺拔的身姿,锦书不敢抬头,一味的垂眼看地上,皇帝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沉声道,“你来请安是谁出的主意?是李玉贵的意思?”
皇帝的右手垂在身侧,翻转的襕袖袖口上祥纹绣花繁复,密密的落满金银丝线,袖圈是首尾相接的整条游龙,游龙张牙舞爪,龙首很是狰狞,锦书对这种图案那样的熟悉,心绪也平复下来,回道,“不是李谙达的意思,是奴才自己要来的,李谙达心眼儿好,怕奴才路上招了风,特地打发人备了小轿抬奴才来的。”
皇帝哼了声,“牵强附会。”
锦书愈发躬下身去,“奴才不敢。”
皇帝也不当真计较,话锋一转,冷冷道,“你不敢?朕瞧你胆子大得很!你和太子走得过近了,打量这宫里谁是傻子不成?你要是知情识趣就该远着,别等大难临头了才后悔,到时候谁都救不了你。”
锦书只觉脑子被狠狠撞了一下,脑仁儿突突的疼起来。主子好坏不论,总有人心疼肝断的护着,出了岔子背黑锅的横竖是奴才,太子这事儿真是把她冤枉坏了,这口气憋在肚子里,又能和谁去说?遇着这么糟心的事,只有咬着后槽牙忍着,还能怎么!
皇帝看她脸色惨白,连带着嘴唇也没了颜色,那双眼睛雾霭沉沉,几乎滴下泪来,也不辩驳,只应了个是,然后抿紧了嘴,又委屈又倔强。
皇帝愣住了,他不过顺嘴一说,怎么像犯了什么大错似的?她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倒弄得他讪讪的,想多和她说几句的雅兴刹时败了大半,心烦意乱之际,便扬了声唤,“李玉贵!”
李玉贵一听这声音不太对劲,心都要从嗓子里扑出来了,佝偻着背进来打个千儿,“万岁爷有什么吩咐?”
皇帝拉着脸道,“把她给朕照原样送回去,叫常四来更衣。”嘴上说着,连看都烦看她,挥了挥手,也不知是对谁说的,一连两个“快去”,把李玉贵唬得不轻。
李总管慌忙示意锦书行跪安,拍掌传尚衣的太监进来伺候,自己领着锦书出了西暖阁,到抄手廊子上满脸懊丧的说,“我的姑奶奶,好好的怎么惹万岁爷动怒了呢!”
锦书福了福,道,“谙达,对不住了,差点儿给您惹事儿。”
李玉贵直摇头,满以为这丫头有福,这回擎等着叫敬事房记档了,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按着形势来看,八成是锦书梗脖子,白糟蹋了好时机。李总管垮着胖脸,哀声叹了叹,“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呢!你是个聪明人,天下易了主,这已经是变不了的事了,俗话说,人在人情在,人死两丢开,心里的仇多,也不能当饭吃啊!你别怪我嘴贱,我真是为你好,还有顺子,好歹求我关照你,我才管这闲事,我这真是给自己找晦气!”
李玉贵肚子里有本账,捧出个小主来,不说贵妃、贵嫔的,哪怕就是个贵人也成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往后有什么长短,万一她得宠,万岁爷跟前能说上话,本来多好的牌面儿,要什么来什么,天晓得怎么就诈了和了!说一千道一万,都是这丫头没造化,人家巴巴的等着,只愁没这根杆子可攀,她倒好,心气儿高,死脑筋,这会子告吹了,还有没有下次真说不准。宫里漂亮女人多,万岁爷龙床上也不缺美人,再说国事繁忙,幸许一转脚,就忘到脖子后头去了。
锦书还是不咸不淡的清水脸子,李玉贵彻底服了,对她再没什么指望了,远远招了招手把顺子叫来,努努嘴道,“万岁爷发话了,让把锦书原样的送回去,你去打发陈六他们备轿吧!”
顺子道,“刘全闹肚子,解大溲去了,我和陈六抬吧!”
李玉贵想想也行,顺子和她有交情,也许能开导开导她,就点了头道,“这会儿正到了万岁爷用小食的时候,估摸也没你什么差事,那你就去吧,早去早回。”
顺子嗻了一声,把锦书安顿在廊檐下,自己上听差房里找人去了。
第三十一章
一帘风絮
“二人抬”还照原路返回,因着有陈六在,顺子有话也不方便直说,把锦书送回榻榻里的路上嘱咐,“别叫人知道你今儿见了万岁爷了,既然什么事儿也没有,就当做了个梦,全忘了才好。”
锦书点头道,“我明白,可宫里人多,难保别人不知道,就怕传到太皇太后耳朵里,要是问起,我可怎么回话呢?”
顺子想了想说,“也没什么,太皇太后问起就说万岁爷叫你过去问话,没别的事儿。你啊,真是个倔脾气!有高枝不攀,非在慈宁宫当这种戳脚子的碎差,何苦来呢。”
锦书抿着嘴笑了笑,顺子是河间人,少有的一腔子热血,是个有话就说的。北方人管东西竖起来叫戳起来,宫女和太监不一样,太监下了差就上听差房侯着,宫女当差得没白天没黑夜的站着,就跟钉在地上似的,所以太监们背后都管她们叫“戳脚子”。
顺子又说,“明儿迎财神,宫里的太妃和小主们要聚在一块儿热闹,又该听戏了。你在慈宁宫时候不长,还没尝着味儿,苓子她们一提听戏就浑身打哆嗦,大庭广众下得笔管条直的站着,一站就是几个时辰,伺候是小事,站规矩难,你就看着吧,有你腰酸背痛的时候。”
主子最高兴的事,通常是奴才们最受累的差使,可又有什么办法,既然是奴才,就得守好本分,主子高兴你就跟着笑,有眼泪往肚子里咽,谁都是这样。
顺子想了想,出了个主意,“我瞧你明儿接着告假吧,就说没好利索,得再养上一天。”
锦书摇了摇头,“那也太缺德了,是我的差事告了假,叫谁替我?谁也不愿意在那儿站上几个时辰,人心都一样,我自己该当的,不麻烦别人。”
顺子在前头抬轿子回不了头,心里只顾叹,死心眼子,犟得没边儿!不过倒是个实在人,不占人便宜,干不出眼里没师傅的事儿。这回要细论起来,倒还挺佩服她的,吃了那么多的苦,腰杆子还是挺得直直的,人说英雄不为三斗米折腰,她还真是这么回事!人在屋檐下,低头是难免的,可她有原则,恨就是恨,不因为人家给点小恩小惠就忘了自己姓什么,人家丢根骨头就狗颠儿的贴上去,该怎么还是怎么。话说回来,谁家也没被灭过门,她心里的苦谁能知道,不过是闲人看大戏似的眼光,拿嘴说别人不累,到了自己身上才知道里头的滋味,爹妈自尽了,兄弟死绝了,就剩自己一个人,还稀图什么?
顺子嘴角往下直耷拉,锦书这后半辈子堪忧,困在宫里出不去,又不肯和皇帝扯在一起,再过个三五年就成老姑娘了,慈宁宫里呆不了一生一世,撑死了等太皇太后殡天,然后再送回掖庭去,像那些老嬷嬷一样在永巷里默默活着,等“老了”,光着来精着去,最多带上个把徒弟,临了到内务府领上八块板,求个黄土不盖脸,也就完了。
可悲可叹!顺子从锦书身上想到了自己,脑子立马转起来,往后可不能闷吃糊涂睡了,穷太监百年后进恩济庄,恐怕连坟头都排不上号,也别指望吃供奉了。还有就是父精/母血不可弃,身上割下来的肉还在净身师家房梁上的升里放着呢,不使劲的攒钱,拿什么去赎?缺了的东西不要回来,将来下葬不能进祖坟,都不配埋在父母的脚底下。
春寒料峭,迎面一阵风吹过来,鼻子呛得直发酸,顺子想起了家里的爹妈。他们老家那片是个低洼地带,十年九涝,朝廷拨款拨粮,又是治水又是赈灾,却是怎么治都治不好,一到夏天就发涝,子牙河里的水都往岸上跑,淹地淹庄稼不算还淹人。头几年家里还常托人捎话,这两年没信儿了,这会子也不知道还在不在。
脑子里胡乱想了一遍,二人抬也到了西三所,轿子枴个弯上了甬道,没走两步看见梢间门前站了个宫女,手里挎着个包袱,探着头往院子里看,像是在等人,不是慈宁宫的,看着眼生,顺子一面落了轿,一面哎了声,问,“哪个宫的?找谁?”
那宫女回道,“我是储秀宫惠嫔娘娘跟前当差的,来找慈宁宫敬烟的锦书。”
锦书恰巧下轿,听了忙抬起头来,细看竟是荔枝来了,便匆匆迎上去,亲亲热热抓着荔枝的手问,“你怎么来了?”
荔枝见她是从“二人抬”上下来的颇觉意外,奇道,“这些日子没见你,你倒升发了,还坐上轿子了?下回我再来,岂不是要看见你坐辇了!”
顺子想起来上回陪锦书回掖庭拿铺盖卷见过这宫女,原来是熟人,便岔了嘴笑道,“姑姑不记得我了?年下我还去过你们园子呢!”
荔枝稍一顿方忆起来,点头道,“可不是,一时竟没认出来!是顺子吧?你眼下在哪儿高就?”
顺子贫道,“姑姑真把我放在心上!我拨到万岁爷跟前当差了,眼下在乾清宫呢!”
荔枝哟了一声,“可有出息了,将来得了势别忘了拉咱们一把。”
“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顺子嬉笑道,“咱们有交情,自己人不拉拉谁?”
旁边听他们胡侃了半天的陈六不耐烦了,哼哼道,“你小子浑身上下就剩一张嘴了!我说,你有这闲心也先顾念顾念我,我这两天前前后后跑断了肠子,这趟差使完了就该歇了,您老先陪我把家伙送到库里去,回头你们爱怎么拉家常那是你们的事儿,我这里睏得恨不得就地躺下了!”
顺子咕哝道,“就你事多!你是属猫的,整天睡不够!才从炕上起来几个时辰又睏上了?我可真是眼热你,什么心事有没,吃完了当差,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天生有福泽的!”
锦书对陈六福了福,“今儿劳烦您了,真对不住,谢谢了。”
陈六不盐不酱应道,“您可别这么说,我是给万岁爷当差的,上头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给您抬轿子是应当应份的,哪里值当您一谢呢!”
顺子听出那么点馊味来,一扯二人抬的抬杠子,粗声粗气儿道,“走吧,没的累坏了陈谙达,我可吃罪不起。”
顺子和她们道了个别,和陈六两人赌气似的拉拉扯扯的走了。锦书引荔枝进屋子,倒了杯水给她,看着包袱问,“你这是往浣衣局去?”
荔枝喝了两口茶道,“不是,我才刚到排云殿西边找绣工去了,顺道来瞧瞧你。惠主子有件衣裳是万岁爷赏的,平时舍不得穿,大年初一穿了往建福宫辞岁去,也不知哪里碰着了,拉了个寸把长的口子,那衣裳是孔雀线织的,要补成原样不容易,只有往排云殿西边找绣工去,要界线似的界密了才好。”
锦书应了声,打开了螺柜的门,取了两包鹿肉干交给她,“我得了些肉铺,是寿膳房拿蜜调的酱腌渍过的,我知道你们爱吃,你带回去吧。”
荔枝接了道,“怎么还有这个?到底是太皇太后身边当差的,连干货都有,木兮还怕你在这儿受委屈呢,我瞧着这西六宫里论清闲又长脸的,也就慈宁宫独一份了。”
锦书低头不语,这宫里哪有什么清闲又长脸的活,就是当着上差,春荣那种掌事姑姑都要加着小心,怕一疏忽要吃簟把子,有几个主子是真正心疼奴才的?用着称手犹可,万一有个闪失,前面的功劳全打水漂,伺候人的活到处都一样,就像居家过日子,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人家什么样,都眼红别人过得好,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苦的,其实说透了不过半斤八两,各有各的难处。
荔枝又道,“我和你说个糟心的事儿,春桃病了七八天了,发烧发个没完,定妃娘娘打发太医给她瞧了病,天天的吃药也不见好,这会子病得像个蓬头鬼,坐都坐不起来。都说她上回到斋宫上供犯了阴人,头一回去生地方,回来又没打清水照,这下子是被缠上了!我们乡里常有这种事,要想摆脱也不难,糊的上些车马,再带几串高钱,到野地里祷告焚化一番,第二天保管好,可如今是在宫里,又不在中元节上,哪里准烧香烧纸呢?再这么下去,早晚要耽搁死,内务府已经派人来问过了,恐怕这两天就要挪到北五所去了。”
锦书听了心里直跳,进了北五所就和死没区别了,养牲口一般随便给些吃的,一天一顿或两顿,吃不吃得饱是后话,瘫在床上也没人料理,送药的苏拉要是懒得跑,随便找个墙根把药一泼,也没人计较过问,春桃好好的一个人,不是就这么交待了?
荔枝自顾自的说,“怎么才好啊,这深宫大院的,想找个跳大神的都没有,真叫人愁死了。”
锦书也乱得没方向,喃喃道,“好好的,真要是这么死了,那也太冤枉了!”想了想又问,“到宫外烧化行不行?咱们给几个钱,托住在宫外的太监把东西送了,这样成不成?”
荔枝愁道,“只怕人家忌讳,又不是好差使,送鬼的事儿谁肯担?那些六根不全的有多坏你是没遇见过,面上一套背后一套,光拿钱不办事的海了去了,到时候钱花了,人没救回来,白便宜了那些绝户!”
“那也没法子,总要试试,权且死马当活马医吧!”锦书开了自己的箱子取出一块碎银子塞到荔枝手里,愧道,“我也没什么钱,你把这一两银子拿去,全当咱们凑份子的。我当着差,不得闲,不好去瞧她,只有出点钱,算我的一点意思,剩下的全靠你了,你托贵喜办吧,他在寿膳房当差,好些厨子是住到宫外的,让他找个靠得住的兄弟,办好东西到城根下烧了,倘或有用,也救人一命。”
荔枝捏着钱叹道,“你真是个有义气的人,出了永巷还认得我们,就冲着你的一片情,再难也要办得了才好。”
第三十二章
丁宁深意
锦书道,“正是这个理呢!好歹在一块儿那么久,她病得那样没人管她,只有咱们上心些,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挪出去,真要到了北五所,小命也就交待了。”说着,自己眼前一阵金星乱蹿,忙撑住脑袋歇了歇,喘上两口气,耳朵里嗡嗡的,半天才缓过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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