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宫花红(校对)第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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荔枝看她脸色泛黄,也像是病着的样子,方问,“你这是怎么了?身上也不好?”
锦书道,“昨儿受了凉,发一晚上的热,这会子烧退了,只是没好利索。”
荔枝略迟疑,便问,“你才刚是打哪儿来?怎么还坐上二人抬了?”
锦书也不知怎么回她好,要说乾清宫总管太监打发轿子抬她上西暖阁给皇帝请安谢恩的,这话谁听了谁不信,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李玉贵这么做的用意,顺子那里没正经说上话,他先前那几句云山雾罩的,更叫她摸不着头脑。
荔枝追着问,“可是太子爷叫人来抬你的?据我说,要是太子爷真对你有意,你就是跟了他也没什么,眼下这境况也没别的出路了,有些东西该忘就忘吧,如今是拿捏在人家手上,生死存亡只消他一句话,你梗着后脖子也无用,人说大丈夫审时度势,国仇也罢,家恨也罢,胳膊拧不过大腿,既然活在宫中,出去又无望,难不成一个人到老?还是将来像那些绣工似的,随便找个假老公搭伙过日子?”
锦书不愿意和她说这些,说多了伤心又伤神,忙岔开话题,道,“绣工又不是秀女,怎么要和太监搭伙?”
荔枝摇头道,“要不怎么说这宫里都是苦命人呢!那些绣工好多是地方上送来的,就因为手巧绣的东西好,只能长期的留在宫里,没有回乡的日子,眼看着红颜渐老,出嫁无成,为了头疼脑热时有个伴,只好和太监并度了。”
锦书靠着桌沿,把脸埋在臂弯里,半天没吱声,过了会儿才道,“天底下就没有比宫女子更苦的了,不人不鬼的活着,差事多规矩重,不知多早晚才是个头。”
荔枝怅然一叹,“且熬着吧,等熬出油来也就超生啦。有时候我想,春桃要有造化,挪到北五所去就不死不活的吊着口气儿,内务府划了名字叫家里来接了,那时候就解脱了。”
锦书一径苦笑,“哪里来这么好的事儿,不到断气眼巴前,怎么会让家里来领人!”
说起春桃的病来荔枝有些后怕,“她真是病得不成了,半夜里睁着眼睛不睡觉,满嘴胡言乱语,要车要马的,别提有多吓人了!我和木兮一听她喊就肝胆俱裂,要不是瞧着以前的情分,谁受这个罪啊,白天夜里的当差,回来还不得安置。要说木兮真是个好样的,她看春桃那儿离不得人,就求姑姑排她上夜,晚上伺候主子,白天回榻榻里伺候春桃,一句苦都没叫,以前我还说她性子面,现在看来是冤枉她了。”
锦书应道,“也只有要好的小姐妹才能这么义气了,人都说宫里勾心斗角的多,亏得咱们都是直脾气,抱成一团相互照顾,方能平平安安的。”
荔枝看着锦书,嘴唇动了动,本想和她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又怕惹她伤心,只得忍住了。其实她知道她在太皇太后跟前当差有多不易,平常的小主已经够难伺候了,更别提这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人了,因着锦书尴尬的身份,必然诸多刁难,锦书要强,受了委屈也不吭声,听说昨儿又罚跪了,这一来二去的,就是荒地里的草,也经不起没完没了的折腾啊!
锦书早习惯了架在火上烤的日子,也不觉有什么苦可诉的,只淡淡的笑,“你先托贵喜,他要是能办了最好,要是不能,我再求求我师傅,她干爸爸是给太皇太后梳头的,天天出宫外宿。虽说托他十有八九能成,可人家办事定然不收钱,况且也有了点儿岁数,上了年纪更要远着鬼神,找他就是难为人家,叫人家答应好还是不答应好?倒不如花点钱心安理得。”
荔枝道好,朝外头看了看,日头像是没有了,天也有些阴沉,忙拎了包袱起身,“怕是要下雨了,我得回储秀宫去了,这就走了,你万事小心些,要是得了空就回来瞧瞧。”
锦书应了,直把她送上夹道,再三嘱咐,“成不成的,好歹让人带个信儿给我。”
“知道了。”荔枝边走边回手,“进去吧,才大安的,别又招了风。”
天上零星飘起了雨,锦书抬头看,朱红的宫墙,明黄的琉璃瓦,映着惨淡的天色,说不出的压抑沉闷,穿堂风尤其的大,才站了一会儿就寒浸浸的直往肉里钻,抱了抱胳膊转身回下处去,之前在西暖阁出了汗,贴身的中衣湿了,晤了这半天还没干,风一吹都沾在背上,冻得直打哆嗦。忙翻出衣裳替换上,脑袋晕乎乎的像是又不济了,复又上炕躺着,只是翻来覆去一味地睡不着,越躺着越糊涂,索性坐起来改春袍子。
引了线刚要落针,门上的铜搭扣响了一声,春荣推门进来,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见她做针线,便笑道,“这是怎么,不好好歇着又忙上了?天暗,仔细伤了眼睛。”
锦书道,“袖子长了,绞短一点儿。你下值了?”
春荣嗯了声,搬张炕桌在她炕头上,打开食盒端出一碗贡米粥并一个小菜碟,揭了碟盖儿,里头是码得齐齐整整的四样酱菜。递过勺子给她,在菜碟边上搁了双短筷子,一面道,“饿不饿?昨儿开始就没米粒下过肚,好歹吃点,别饿伤了胃。”
锦书抿嘴笑了笑,“真是有些饿了,还叫姑姑给我送吃食,我好大的面子呢!”
春荣嗔道,“吃的堵不住你的嘴!有力气和我打趣了,看来是好得差不多了。今儿晚上能当值吗?”
锦书点了点头,心里又纳闷,照理说敬烟上的人是用不着上夜的,这会子怎么这么问起来?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点打在油纸糊的窗户上,沙沙响成一片。春荣起身掩上门,故作轻松道,“你是伶俐人,有你在外头我放心。”想了想,似乎是觉得不该瞒她,斟酌了下才道,“这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敬烟上还是你,不过当差的时候换了,咱们俩的活儿匀了匀,往后你早晚不当值,后半夜你替我侍寝,卯初我替换你,到午正再轮换。”
锦书应个是,心想太皇太后真真煞费苦心,只为错开晨昏定省的时辰,这样也好,省得和一干主子们照面,她活得还自在些,只是这样苦了春荣,叫她没日没夜的,还添了差使。
春荣听她别别扭扭的表达了歉意,脸上也没什么喜怒,只低声道,“你也甭谢我,当差的时候多长个心眼就是了。老祖宗是什么人,你也知道,就是咱们这么多人全摞起来,都不及她一个手指头!听说她年轻的时候陪着高祖皇帝打过仗,还救过高祖皇帝的命,这样厉害的人物,什么事能逃得过她的眼睛?”
春荣是掌事姑姑,平素总板着脸,行事说话稳如泰山,她不乐意的时候,你就是花钱买,她都不搭理你!今天和她说了这些必是有深意的,锦书不免心慌,央了春荣道,“好姑姑,我有不周到的地方你好歹提点我,就是死,也让我做个明白鬼。”
春荣看了她半晌,方问,“你今儿出去过了吧?”
锦书怔了怔,“太皇太后那儿已经知道了?”
“你前脚走,后脚太皇太后就收到信儿了。”春荣拨拨火盆里的炭道,“好些事儿是她压着的,像是万岁爷给你抓药,今儿又打发总管太监来接你,这些要是没有老祖宗的口喻,早就传得沸沸扬扬,钻进皇后耳朵里去了,皇后统领六宫,要办你,只消一个眼色就够了,只因为你是慈宁宫的人,她才有忌惮。上回她来讨老佛爷恩典,要拨你到坤宁宫去,亏得老佛爷回绝了,否则你这会子就剩一堆骨头了。”
锦书放下手里的粥碗,人蔫蔫的靠在软垫上,一时间心乱如麻。这些事一桩桩都扣在一块儿,永远都是她的错,如今是有嘴也说不清,原来是想明哲保身的,可怕什么来什么,哪里有法子避得开呢。
春荣叹气道,“我也知道你难,太子爷的事儿也好,万岁爷的事儿也好,都是比天还大的,宫里多少双眼睛盯着,防不胜防。我是外人,也不知道你和万岁爷是怎么回事,只劝你小心些,树大招风,怕是要惹祸。”
锦书泪盈盈的,对春荣道,“我现在也不盼别的了,老祖宗的决定再英明不过,我情愿上夜,或是送我回永巷也成。原先做杂役,反倒没这样多的是非,睁了眼睛就有忙不完的活,到了晚上倒头就睡,哪里像现在,天天的担惊受怕。”
屋里就她们两个,这些话说出口也不拘,要是换作有别人在,舌头在嘴里打个滚,再捅到塔嬷嬷那儿,那就不是顽的了。
春荣虽沉得住气儿,到底女孩还是爱打听的,依着她看,万岁爷和锦书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就像隔着宇宙洪荒似的,这两个人怎么会有交集,不只太皇太后,连她也觉得匪夷所思。皇帝今儿才到慈宁宫请了安,见锦书没在,回去就打发人把她接到西暖阁去了。
春荣不由打量她,这丫头,将来说不定前途无量呢!
说了会子话,粥也冷了,锦书下地把东西都收拾进食盒,春荣坐着只顾发愣,她也不方便问她在想什么,两下里都沉默着。外面雨势渐大,雨点落在瓦楞上,砸得噼啪乱响,檐上的水泄下来,流进地基前后开凿的沟里,不远处是个汇总的泄水道,出口高悬着一个石龙头,水从龙头喷出来,隆隆之声大作,后宫里的雨水像瀑布一样,长时不断的流入御河里。
锦书正听那震耳轰鸣,春荣突然拉了拉她的衣摆,“问你一件事儿,你老实回我,我替你出主意,不许藏着掖着,成不成?”
锦书见她万分认真,自然点头应承,“你说,我定不瞒你。”
春荣深吸一口气,尴尬的问,“今儿万岁爷临幸你了吗?”
第三十三章
无情有思
锦书霎时面红耳赤,她这么直剌剌一问,心里大觉不快,只道,“姑姑快别说笑了,什么临幸不临幸的,我是个奴才,只按着主子吩咐的做,万岁爷要问话,左不过洗干净耳朵听训斥,圣驾面前断不敢有别的念头。”
春荣见她一径推诿,到底有些不受用,便寒着脸道,“是我多管闲事了,别人的事儿我跟着瞎操心,可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你也别多心,我没想害人,也不是老佛爷派来的细作,你这么防着我也是该的,人心隔肚皮,是要谨慎些才好。”
锦书一计较又觉自己说话过了些,春荣原不是爱在人背后嚼舌头的人,自己一时意气用事,倒把她给得罪了,登时悔得肠子都绿了,往后在一处当差,这要是有了芥蒂,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连话都说不到一块儿去,那可怎么好!忙拉了她的手愧道,“好姑姑,你可千万别恼我,我是心里着急才这么说的。你也知道我的身世,我和宫里旁的宫女不同,是下三等的奴才,平时夹着尾巴做人,唯恐到人前来,最好主子们都看不见我便是烧了高香了,别人紧着攀高枝,我是恨不得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太子爷也好,万岁爷也好,我绝不愿意和这二位主子爷扯上关系,今天拿二人抬来抬我是李谙达的意思,并不是万岁爷的指派。”
春荣听她这么说也消了气,只心道真是个榆木做的脑袋!李玉贵是乾清宫的总管太监,算盘拨得生花,简直就是个修炼成精的!要不是咂出了点味道来,或是得了万岁爷的示下,绝不能在个宫女身上下功夫!后/宫里能够有代步的,少说也得贵嫔以上,李玉贵成天和敬事房的掌事混在一起,怎么连这种宫规都不知道?万岁爷传宫女问话什么时候让拿轿子抬了?怪道太皇太后听到消息之后脸色都变了,也的确是不合常理。
“你啊,当真是个傻子。”春荣叹道,“我还想着,你要是伺候过万岁爷了,我就找个时机和老祖宗说去,老祖宗讲人情,自然高看你一眼,就算晋不了你的位份,往后也不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故意为难你了。”
锦书憋红着脸,呐呐道,“可我真没伺候万岁爷啊,我光在西暖阁里磨墨来着,万岁爷也不待见我,最后把我给哄出来了。”
春荣看着她,点头道,“既然没有,那是最好。你是聪明人,好些话咱们也不便说明了,我和你想的一样,能远就远着吧!说句大不敬的话,老祖宗算计深,派你上夜倒是个好法子,她要顾着孙子、重孙子,捎带也成全了你,一举两得的好事儿。”
锦书嗯了声,心道这掌事不是白做的,别人不知道厉害,一味的劝她往高处爬,殊不知爬得越高摔得越狠,宫里勾心斗角虽不在明面上,暗地里阴招损招网子似的,她是个亡了国没靠山的,有个好歹,怕是连骨头都不剩了。
春荣坐在桌旁的条凳上,直拿手耙头皮,“不知怎么了,这两天头上长了个疹子,又痒又疼,一抓还出水。”她凑过来,拨开头发,“你帮我瞧瞧,像是肿了。”
锦书看了道,“是个疖子,没什么,已经破了,毒水流出来就好了。真怪,才入春怎么发疖子?”一面拿帕子给她掖那疮面,反复的吸了几趟,眼看着瘪下去了,拿搔头沾了上回太子给的生肌膏给她点上,才道,“好了。”
春荣坐直了把头拢好,笑道,“我才刚看着镜子里,咱们俩真像北园子养的猴子。”
锦书听了也笑,啐道,“没正形的,你见过这么好看的猴子吗?”
“那倒是。”春荣应道,“咱们要是猴子,那咱们伺候的主子成什么了?美猴王不成!”
两个人掩着嘴吃吃的笑,锦书没想到平时端着架子春荣也有这样促狭的时候,好感不由大生,笑过之后彼此只觉亲近了不少,就靠在炕头上说些私房话,嘀嘀咕咕直聊到近掌灯。
天渐次暗下来,春荣拉了她道,“起来收拾收拾上差去吧,今儿撤锅子换沙锅了,去晚了好东西吃不上了。”
宫里不缺吃的,四季有不同的吃食,各个节气上也有固定的小吃,正月初一吃春盘,火锅从十月开始上桌,一直到正月里,统共吃上三个月,初四晚上换沙锅,就表示正式入春了。清明有豌豆黄、芸豆糕、艾窝窝。立夏有绿豆粥,小豆粥。夏至吃水晶肉、水晶鸡、水晶肚。暑天给凉碗子吃,甜瓜果藕,还有杏仁豆腐。
说起吃,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锦书麻溜的下地换衣裳,心里打定了主意,要是太皇太后问起二人抬的事来,她就老老实实的招供,顺便表表决心,万事求老祖宗做主,也省得自己每日烦闷,别人摸不着头脑,也跟着上火。
一旦想明白了,人也松快了,就像重新活过来一样。篦了头,拿太皇太后赏的掐金绦子扎上辫梢儿,乌油油的大辫子垂到背心下头去,一走道,绦子两头的四颗翡翠珠子相互撞击,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来,青鞋轻快的踩在甬道上,路上积水的地方溅起水花,晕湿了袍子的下沿,春荣在后头笑,“这蹄子疯了,仔细叫典仪局的看见。”
锦书回头道,“典仪的太监这会子定有他们的乐子,哪里有空来管咱们。”
一路说说笑笑到了慈宁宫的廊庑下,哼哈二将里的小太监平安正在站宫门,身上穿得鼓鼓囊囊的,冻得脸色有点发青,哆哆嗦嗦对锦书道,“姑姑大安了?”
锦书微一怔,什么时候自己也成姑姑了?便道,“都好了。您可别这么叫我,我算哪门子的姑姑!”
平安笑嘻嘻的应,“都给老祖宗侍寝了还不是姑姑,那谁敢称姑姑?”
她才回过神来,侍寝是特特等,这是春荣以前告诉她的,如今她因祸得福,竟也成了特特等了。
笑了笑也不说什么,穿过回廊进配殿换了鞋,再往偏殿去,太皇太后正站在窗前看塔嬷嬷给百灵添食水,锦书因着病过一回,有一天多没请过安了,便跪拜下去给太皇太后问吉祥,太皇太后叫她起来,淡淡问可大好了,又道,“荣儿和你说了没有?”
锦书回道,“姑姑都同奴才说了,奴才一定尽心尽力伺候老祖宗,不辜负老祖宗对奴才的垂爱。”
侍寝的活不是人人能干得的,必须是最最信任的人才行,谁也不愿意睡着的时候死得不明不白,照理说,她远远没有达到太皇太后信任的标准,只为了错开皇帝和太子晨昏定省的时辰,才不得已把她放进寝宫里来,太皇太后这一片拳拳之心,真是天可怜见。
“你跟着春荣好好学吧,”太皇太后道,“趁着苓子还没出去,你的时间也充裕些。这会子上夜还早,你下去吧。”
锦书没料到太皇太后对皇帝召见的事只字不提,准备好的应对也无从谈起,只得躬身应个是,复退回配殿里去了。
听差房里聚了几个人,苓子和入画也在,坐在杌子上眯缝着眼看她,调侃道,“土地爷放屁——神气!”
锦书红了脸,“快别笑话我,我是怎么个情况,你们还不知道吗。”
“那不论,”入画道,“咱们这儿,谁也比不上侍寝的份,就是宗人府的头儿,太监总管,也不及侍寝和老祖宗亲近。”
“可不!苓子一个二板凳,带出个掌事姑姑来。”
锦书忙回手,“我只管值夜,旁的都不是我的差事。”
苓子到底是师傅,师傅疼徒弟,对春荣道,“今天晚上就要上夜了,你快和她说说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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