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校对)第1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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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福王却道:“娘娘言之有理,大殿下死因未明,这会子匆匆拥本王,实在不是个好时机。我瞧还是缓一缓,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这样大的责任突然压在我肩头,我也没有做好准备。就依娘娘所言,先把大殿下这头料理好,往后再择贤明之君,也就是了。”
  这话一出众人骇然,纷纷表示事有轻重缓急,目下没有比拥立新君更要紧的了。荣王的事不是不办,而是缓办,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这事查不出端倪来,就算有点苗头也早就给掐灭了。办案子是谁的拿手好戏?还不是东厂么!既然东厂的厂公都把想法说明了,皇后一个妇道人家,哪里能够扭转乾坤!
  “娘娘听臣一句劝,还是回宫去吧!诸臣工眼下有要事要办,娘娘且放宽心,回头微臣自然查个水落石出,还大殿下公道。”肖铎转身吩咐闫荪琅,“贵妃娘娘搁在外头太危险了,难保不会再出岔子。赶紧叫人大殓,把棺盖钉实了,大家图个心安。”
  皇后伶仃站在那里,知道自己不能再说什么了。他可以轻而易举杀了贵妃,要她的命定然也不费吹灰之力。她闹,闹到最后又怎么样?荣王死了,她横竖是做不成太后了。还是认了吧,别一个不慎惹毛了那些人,过两天入殓的就该是她了。
  她垮下肩,用力闭了闭酸涩的眼。该说什么?说恭喜福王么?只怕会被当作嘲讽,反倒不讨巧。她扶住自己的额,转身时踉跄了一下,幸得那死而复生的小才人相扶,她在边上温婉道:“臣妾送娘娘回宫吧!”
  皇后不置可否,让她搀着,缓步下了谨身殿的丹陛。
  往东方看,天边有一丝微芒,快要日出了,穹隆隐约泛出蟹壳青来。皇后步履沉重,缀了麻布的鞋头每挪动一步,就从襕裙底下透出尖尖的一点。音楼觑她,她脸上表情木木的,简直是看破红尘的死寂。她赔着小心,轻声道:“娘娘不舒服么?臣妾叫人传太医来,给娘娘开副安神的药,娘娘用了踏实睡一觉,醒过来什么都好了。”
  皇后极慢地摇头,“好不了了……”又转过脸来看她,“端妃,你是蹈过义的人,哀家问你,死的时候痛苦么?”
  痛不痛苦,其实她已经记不起来了。脑袋伸进绳圈里,底下的木床一抽,就像进入了一个新世界,上不来气,白茫茫,空无一物。要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真要是那时候死了,过去就过去了,也觉得没什么了不得。
  不过皇后打听这个干什么?别不是想不开也打算悬梁吧!音楼唯恐她做傻事,绞尽脑汁把感受描述得可怕详尽,“娘娘,死过一回的人绝不想死第二回,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个过程太痛苦。脚底下悬空了,人就像块腊肉似的挂在那里,感觉魂魄脱离了躯壳,头发一根根地竖起来,眼珠子突出,几乎要从眼眶子里蹦出去。想透气,可是续不上,肺里生疼生疼。舌头从嘴里伸出来,不是因为别的,就是绳圈给勒的。您吃过鸭舌么?鸭舌底下有根软骨,人舌头下没有。本来就是肥糯糯的一团,嘴闭不上,只好吐出来。我以前听人说,上吊死的人来世口齿不清。上辈子舌头缩不回去,下辈子就是个大舌头。”
  皇后古怪地瞥她,“那你怎么没死?”
  音楼噎了下,总不能告诉她自己是有人相救,想了想道:“臣妾也不知道,可能是阳寿未尽,阎王爷不肯收我吧!”
  她哦了声,“那你命真够大的!可是福焉祸焉,谁又说得清呢!或者死了倒好了,没死得在陵地里点灯熬油,耗得油尽灯枯,一辈子也就到头了。”
  音楼道:“娘娘最是福泽绵长的人,不像我们似的。不管将来谁登基,娘娘偏安一隅仔细做养身子,其实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打发时间。斗斗促织啦,养养鸟儿啦,做个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
  皇后有些自暴自弃,她从嫁给大行皇帝起就一直掌权,不管后来的邵贵妃有多受宠,后宫的宫务也一直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现在冷不丁把大权都收走了,她心里发空,虚浮着,不能脚踏实地。这种孤魂野鬼似的迷惘,怎么是个胸无大志的小小妃嫔能够体会的!她长长叹息,“我只是难过,一把日日雕琢的利剑临阵倒戈,你知道这种滋味么?”说罢苦笑着摇头,“你不懂,最好永远都不懂……我问你,贵妃尸变,这个说法你信么?”
  音楼不是傻子,有些话不能说,即便肚子里都明白,嘴上也一定要守紧。傻乎乎的人活得长,太通透了像玉,一个不留神就磕碎了。她装模作样打个寒噤:“我没进宫前也听乡里人说起过这种事,比方说儿女哭祭,眼泪千万不能落在亡人身上,闹得不好就要成僵尸的。等几年后出棺先喝亲人的血,喝了就能成精了,道士管那个叫旱魃。所以贵妃娘娘惊尸,也不是不可能。灵堂里有属相冲克的是大忌,好些人不忌讳,其实还是有些说头的。”
  皇后白她一眼,没甚兴致听她说这么神神叨叨的事。原本是想排解心中忧闷,至少找个能附和她的人,结果这是块迂腐的烂木头,说什么都信,整天疑神疑鬼,一看就是难成大器的榆木疙瘩。
  皇后不耐烦她,却也不打发她,一步一步朝坤宁宫走。她是小脚,在音楼看来像羊蹄,不能稳稳当当落地,真正弱柳扶风模样。她怕她跌着,愈发尽心地搀扶她。
  皇后发现她两只手一道上来了,知道她没伺候过人,闲闲问她,“你没有缠足?”
  她应个是,“臣妾是鲜卑人,鲜卑人没有裹脚的习惯。先祖是马背上颠腾出来的,女子也不像汉人小姐尊养在高阁,万一要骑马,缠了足行动不方便。”
  皇后似乎有些惆怅,“说起来,这会儿我也该放足了。一辈子站在枯死的断肢上,想来也甚锥心。”
  音楼明白,要取悦的人不在了,就没有必要再这么拘束自己了。她想皇后一定很难过,肖铎和她不是颇有渊源吗,到了紧要关头没有站在她这边,女人总归是女人,谁都靠不住,晚景恐怕凄凉。
  她们没再说话,她把皇后送回宫,途径乾清宫的时候皇后还流连了好一阵。毕竟男人去了,哪怕他活着不爱她,人在那里也是个念想。音楼这方面确实少根筋,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们共有一个丈夫,她连一点悲伤的情怀都没有。唯一让她伤感的是福王要登基做皇帝了,自己是盘中餐,用来满足他挑战禁忌的独特嗜好。
  安顿好皇后,跨出景和门的时候天色微明,夹道里人少,红墙那边就是承乾宫。不管守灵的太监是不是胡编乱造,现在回想起来背上也泼水似的汗毛林立。
  拉着彤云快步往前,上了天街有点迷糊,定了会儿神再过内右门,到谨身殿基座下正遇上皇帝梓宫往奉天殿运送。皇帝的丧仪用四棺两椁,最外面那层为金丝楠木,描金雕仙人走兽,大得惊人。太监们挪动起来要一百零八抬,前后像出游时的法驾,捧宝瓶架神幡,没有一丝马虎。
  谨身殿和奉天殿在一条中轴线上,相距不算远,但是因为棺椁太沉重,仪式又多,奉安入梓就花了三刻钟时间。等所有事都办妥,就到了新帝颁诏即位那一环。
  福王加了旒冠,穿明黄衮服,佩大带大绶,蔽膝上绣行龙下绣三火,傲然立在丹樨之上受文武百官朝拜。
  旭日缓缓东升,照亮两边的日晷和嘉量。奉天殿送走元贞皇帝,又迎来了新的君主。慕容高巩兄终弟及,是为明治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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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留意
    本来停灵二十七日,到最后减半,借着贵妃作怪的名头,连着大行皇帝也没死安稳,停了十三天就匆匆发送了。福王这招是一箭双雕的赚钱买卖,人舍得下脸,什么事都干得干净利落。音楼甚至觉得大行皇帝死得蹊跷,没准就是他们下的毒手。
  人心险恶,她靠着车围子想,这么个动荡的年代,一切都靠熬。好在她耐摔打,生命力也顽强。小时候腊月里掉进沟渠都没死,她娘当时就说她有九条命,往后就算遇着点什么事儿,也一定能挺过去。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绵延三四里远,她就在其中一辆青幄车上。她如今是未亡人,跟随一干侥幸没殉葬的嫔妃们,一块儿上泰陵守陵清修。别人哀哀戚戚,她倒没什么,挑帘往外看,风和日丽。陵寝关乎国运,选的都是风水宝地,那里山明水秀,景致比起宫里好太多了。
  行行复行行,镶钉木轱辘在黄土陇上留下蜿蜒的车辙,耗费整一天,终于抵达了泰陵。很多人觉得墓地是阴森诡秘的,其实帝王陵寝真不是这样。宫妃们进泰陵已经是日暮时分,晚霞里看见殿宇林立,都是高规格的庑殿顶。大宫门檐下描着和玺彩画,顶上有龙凤藻井,比她住的乾西二所还气派些。
  音楼跟在守陵太监身后上了神道,两侧石像生伫立,足有两人多高。她手搭凉棚往远处看,山势绵延,空气里隐约带着烧化纸钱的味道,被山风一吹也就散了。她问那太监,“这里也按时下钥吗?”
  老太监佝偻着腰道:“回娘娘话,陵地不像宫里,没有下钥的说法儿。您瞧外面就一堵高墙,人都圈在里头了,娘娘们又是奉旨进陵,都是受人敬重的,难不成还在门上加锁么?”他一笑,一口大黄牙,“不能够,上头没这示下,咱们底下伺候的也知道娘娘们的难处。横竖这么大的地方,心里烦闷了各处散散,也是个排解的方儿。”
  门上不下钥,心早就上了枷,锁不锁都一样了。守陵有二十多人,各带一个贴身丫头,进了园子面对满世界松柏直愣神。太监又道:“娘娘们先安置,回头奴婢再把陵里的规矩和娘娘们交代交代。就跟和尚每日里有课业一样,咱们这儿也定时候诵经礼佛。用膳呢,有专门的局子伺候。要是菜色不合胃口,娘娘们自个儿可以开小厨房,点上两个厨子,另叫他们置办饭食。”
  音楼和彤云对视,摸了摸不甚鼓胀的荷包,音楼愁眉苦脸,“彤云,你说守陵有月钱么?”
  彤云两眼望天,“奴婢觉得……应该有吧!”
  “过会子打听打听,问明白了好。”她喃喃道,“我们老家做姑子每月还发头油钱呢!”
  彤云愕然,“浙江果然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啊!秃瓢儿还发头油钱,好些和尚脑门儿锃亮,敢情也抹桂花油。”
  她们分到的屋子在二排的第二间,这辈子和二结下了不解之缘。还好坐北朝南,屋里摆设是新换的,有桌有椅有梳妆台。幔子不像宫里那么花团锦簇,一色褚黄的,就是庙墙的那种颜色。落地罩里间摆个大蒲团,案上神龛里供一尊观音,耷拉着眼皮,竖着三根手指头,摆出婉媚端庄的姿势。
  陵地里管事的叫高从,三十来岁年纪,净了身不长胡子,头光面滑的,看着显年轻。他分派人送铺盖进来,音楼趁机叫住了他,“我问你,这里的宫监归不归司礼监管?”
  高从应了个是,“不论行宫、山庄、还是新苑,里里外外都由司礼监掌管,老祖宗怎么想起来打听这个?”
  不打听不行啊!她四下看看,吸了口凉气,“山里入夜冷么?”
  “冷啊。”高从镶着袖子说,“这会儿还能将就,到了后半夜比城里凉得多。不过夏天爽快,树多阴凉,连扇子都用不着,老祖宗待上一阵子就知道了。”
  音楼转过脸看看彤云,又对高从道:“你想法儿给我弄个熏笼来,我身上有病症,受不得寒。”怕他开口提钱,忙板着脸道,“要是上头不许,请你替我带口信儿给你们督主,他知道我在这儿受冻,必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位端太妃原本在殉葬的名单里,弄了一出起死回生的戏码,陵里的人早就知道了。眼下提肖铎,似乎两下里颇有交情的意思,这么的倒要掂量掂量了。高从略顿了下,拱肩塌腰献媚一笑,“老祖宗和咱们督主……”
  她虚张声势,眼一横,“别问,过两天你就知道了。”
  这么副二五八万的拽样儿真把人蒙住了,高从的身子又低下去半截,脑子里蹦出“对食”两个字来。这一惊立马醒了神儿,赶紧道是,“老祖宗稍待片刻,奴婢这就吩咐猴崽子们筹备。”一面说,一面却行退了出去。
  彤云摇摇头,“主子,您预备打着肖掌印的名号坑蒙拐骗么?”
  音楼扶了扶孝髻①,“人在矮檐下不打紧,要紧一宗儿懂得变通。你瞧瞧,这么的可受用多了。没银子就周转人情,多好!”
  “欠一屁股债,您不怕人找上门来啊?”
  她做出个地痞样,往圈椅里一坐,拔了个挖耳勺掏耳朵,瓮声道:“你没听过虱多不痒这句话啊?欠都欠了,要命一条,还能把我怎么样?”
  彤云唉声叹气,“您不知道,欠钱还有还清的时候,欠了人情就得牵制一辈子。不过不打紧,只要福王殿下……不对,这会儿该叫万岁爷了。只要万岁爷没忘了您,这点子烂账算什么!”她把包袱打开,闷头嘀咕,“其实叫您来守陵是多此一举,留在宫里也不碍的。兜个大圈子,费那些心神,结果还不是一样!”
  音楼深谙此道,“你不懂,做了皇帝更要仔细。尤其屁股还没坐热,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行动反倒有顾忌。守陵的人出宫有好几层检点,瞒报是不能的,只有等入了陵再想办法。”
  “那您说肖掌印什么时候来接您?不是说让您到他府上暂住吗?我估摸少作少也得住上好几个月。”彤云瑟缩了一下,“我老觉得太监那地方少了一块,办起事来都是歪门邪道,摸不着他们的谱。主子您可得小心着点儿,我瞧肖掌印看您的眼神不大对劲,别不是真想打您的主意吧!”
  眼神?音楼仔细回忆了下,那双眼睛是挺含情,不过对谁都差不多。她无奈打量彤云,“从他眼里还能看出东西来,你别不是想女婿了吧?琢磨谁也别琢磨他,别忘了他是个太监!”
  彤云讪讪闭上了嘴,其实她们主子不知道,去势不是全割,有的人去不尽,那地方还是有用的。要是真顶用多好!她突然发现这个假设成立的可能性非常大,既然皇后和他能暗通款曲,没准儿他就是个假太监!
  “主子!”她拉住音楼,“您说肖掌印会不会就损耗了那么一丁点?”
  “什么损耗一丁点?”音楼弯腰铺被子,把手摷进被窝里,这地方没人给熏被子,所到之处煞凉。
  彤云象征性地比了比,“就是切掉一点儿,用还能用。”
  音楼没把她的话当回事,“瞎琢磨什么呢!太监每年秋分都在黄化门验身子,你不知道啊?”
  彤云嘟囔着,“那是底下没出息的小太监才剥光了让人验,肖铎是什么人?这世上还有人敢验他?到黄化门喝茶应卯就不错了,他要是不愿意去,还让皇帝给他下圣旨啊?”
  音楼木蹬蹬站了会儿,奇道:“就算是假太监,又怎么的?”
  彤云给回了个倒噎气儿,她也就是好奇,那肖铎是太监里的传奇人物,生得又标致体面,总觉得他要是个真太监,实在暴殄天物。
  音楼没她那么多的闲心想那些,她光知道感慨自己的境遇,成为武则天不大可能,要想像杨贵妃一样宠冠六宫姿色又不够,真是个不上不下的尴尬位置。但愿明治皇帝御极后身边美女如云,想不起来她,这事儿就过去了。
  不过她还是眼巴巴盼着肖铎来接她,泰陵虽然不像宫里守备森严,外面那堵墙却也不好逾越。如果能跟着他离开这里,将来没人记得她了,也许还能回浙江去呢!
  可是等了好几天,肖铎还是没有派人来。
  音楼从一位老太妃那里得来几颗木棉花的种子,把屋里磕了一个角的花觚拿来盛土,唉声叹气对彤云道:“我昨儿夜里没睡着,想了很久,要逃出去其实也不难,咱们翻不了墙就掏狗洞,大丈夫能屈能伸嘛!”她看看手里的铲子,泄了气,随手撂在了一边,“可是逃出去了怎么办呢?咱们就那几两银子,吃两碗热干面兴许还够。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守陵的太妃不见了,家里少不得连坐。”
  “可不是!”彤云往瓶里添了点水,垂着眼道,“趁早别想那些没用的,除非您不拿家里人的性命当回事儿了。咱们再等等,没准儿过两天肖掌印就打发人来啦。”
  等是最痛苦的事儿,可除了等也没别的办法。不过静下心来,她仗着肖铎的排头,日子倒也过得。每天诵经礼佛,剩下的时间还能串串门子。
  天气转暖,自己是没觉得,草丛里的虫蝥却开声儿了,长短相接,鸣得抑扬顿挫。音楼喜欢在傍晚时分到处转转,帝后的陵寝有人打点,宝顶前后连一片枯叶都看不见。妃嫔的墓园较为偏僻,那些小小的坟茔簇拥在一起,有时长了草,也不见有谁来清理。她从神道下来,每常远兜远转过去看看,静静站一阵子,心里不觉得害怕,只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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