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塔(校对)第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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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清了清嗓子,“肖厂臣?”
  里面应个是,“娘娘有什么吩咐?”
  有什么吩咐,似乎没有什么吩咐。她抿了抿嘴,略顿一下又问:“您在忙什么?”
  他唔了声,“臣这里有些账目要清算。”
  音楼想了想,从茶盘里另取一只茶碗来,倒了一盏奶,端了一碟藤萝饼,拿手肘打帘子,偏着身进了里间。
  他抬起头看她,她给他送吃的来,还是很叫他意外的。一屋子的书柜,只有他的书案上能摆东西,忙起身把散开的册子都收拢起来,腾出一块地方让她放碗碟。
  她站在一旁淡淡地笑,“福王殿下发了恩典叫我来歇着,不知道厂臣用过点心没有?眼下事也多,自己身子要当心,饿着办差可不成。您用些吧!”她把奶盏往前推推,“我摸过,还热着呢!”
  肖铎脸上深色难辩,狐疑地打量她,“臣没有半夜用加餐的习惯。”
  音楼有点失望,嗫嚅道:“我刚才和人说起您,您不高兴了?”
  他还是一张沉静的脸,掖手道:“臣没什么不高兴,娘娘千万别误会。”
  他似乎是习惯疏远,有人试图靠近就觉得不安全。音楼也没有别的意思,认真论,救她小命的是福王,可不知怎么,她总觉得肖铎才是真正的大恩人。她没有别的办法报答他,在他跟前献献殷勤,就像猫儿狗儿示好似的,无非表达自己对他的感激。
  她讪讪的,垂着嘴角打算去搬碗碟,“那是我来的不是时候,厂臣忙吧,我不打搅您了。”
  奇怪他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居然觉得不领受她的好意过意不去似的。他先她一步端起碗,简直像闷酒,一仰脖子就灌了下去。
  音楼在一旁眯眼看着,他颈子的线条真好看,有些男人脖子很粗壮,看上去难免呆蠢。他的不是,适中、光洁,有种不可言说的美态。
  他搁下碗对她作揖,“谢娘娘的赏。”
  他身在高位,是极有气势的人,音楼在他面前自发矮了一截。她拿脚挫挫地,腼腆道:“我是借花献佛,厂臣别笑话我才好。”
  “娘娘这话见外了,宫里的东西,哪样算得自己的呢!”他冲高椅比了比,“娘娘请坐。”
  音楼敛着袍子倚窗坐下,往他桌上看一眼,奇道:“厂臣也管着内务么?这些零碎事情都要您过目,那忙起来可没边儿了。”
  他量了水倒进砚台,取墨块慢慢研磨,边磨边说:“宫里眼下乱,好歹要有个总揽的人。原先万岁爷圣躬康健,司礼监无非同内阁一道处理票拟。可现在变天了,内务衙门到底还是以帝王家的家务为重。都去办大事了,这些小事谁来经手?”言罢想起什么来,又淡声道,“昨儿王爷和我说起您往后的安排,原本是想把您送进泰陵过上三五个月的,后来还是舍不下,琢磨来琢磨去,只有请娘娘纡尊降贵,到寒舍将就些日子了。”
  
☆、惊骤变
  “不叫我守陵了么?”她愕然道,“叫我住到您府上?好是好,就怕给您添麻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人总闲不住,怕招您家里人厌烦。”
  肖铎低头拿笔勾兑,曼声应道:“臣府里没别人,除了做粗活的下人,就只有我一个。”
  音楼哦了声,“厂臣的家人都不在京城么?”
  他笔头子上顿了一下,半晌才道:“臣父母早亡,原本还有个兄弟,几年前也去了,臣如今是孑然一身。”言罢抬眼瞥她,斜斜的一缕视线飘摇过来,刚才那点哀绪似乎不见了,显出一种风流灵巧的况味来,“娘娘对臣的事很好奇?这会子宫里正忙,人多眼杂,请娘娘暂且按捺,等咱们一个屋檐下了,有的是时候亲近。”
  他影影绰绰的一点浅笑映在唇角,音楼瞥他一眼,心头大跳。暗忖真是是个极难琢磨的人,刚才看他还方正齐楚,转眼又变得轻薄放恣了。越是这样才越好奇,像他这么不可一世,说得直白些,在紫禁城里只屈居皇帝之下。顶着宫监的名头,办的却是国家大事。再加上这副卖相,还有关于他和皇后的传闻……
  音楼干干一笑:“随口问问罢了,也不算特别好奇。”想起福王的安排,难免有些忐忑,便正了正颜色,颇有些掏心挖肺的意思,趋前身道,“厂臣,我的命是您救的,我心里想些什么,对您也不讳言。我侥幸活下来,没想到后面会遇到这些事。依您的看法,福王殿下是势在必得的么?假托守陵,让您收留我,这是要学唐明皇啊?如果哪天对我厌烦了,还能放我走吗?”
  谁见过失了宠的妃嫔能放出宫的?划个院子寂寞终老,不是所有宫眷的结局么!肖铎一哂:“娘娘,臣的话可能有些不中听,但全是为您好。殿下是娘娘命中的贵人,好好巴结着,这辈子就能安享富贵。人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何必计较那么多。说到底,连后世碑文上的尊号都是假的。只要活着时候痛快,呼奴使婢衣食无忧,还管那些做什么?”他站起身到书架上翻找存档,回首一顾道,“恕臣斗胆,臣请问娘娘,在家乡有心仪的人没有?”
  音楼尴尬地摇头,“我父亲家教很严,十二岁以后外男一概不见,哪里来心仪的人呢!”
  “既然没有,那娘娘又在纠结什么?”他缓缓踱过来,低头看她,“娘娘,识时务者为俊杰,单凭福王的身份地位,娘娘委身,绝不会吃亏的。若是娘娘害怕将来有什么不顺遂……”他莞尔一笑,迷迷滂滂,像隔着淡云的月,低声道,“有臣在,娘娘怕什么?”
  音楼其实是个不善言辞的人,立场也不够坚定,被他一说,霎时又觉得很有道理。连喜欢的人都没有,还有什么可争取的?她抬头看他,他这样似笑非笑的脸总让人晕眩,忙调开视线擦桌角的水渍,纤细的痕迹,轻轻一拭就不见了。
  “我现在孤身一人,家里爹娘送我进宫,父母于我的缘分就像断了一样。我没有人可以依仗,那么多的兄弟姊妹,各人过好各人的日子,谁愿意趟这浑水呢!厂臣,您既然救我,就不会中途撂手,是不是?”
  他凝着眉,似乎在权衡利弊,但是很快点头,“臣答应的事,绝不会反悔。娘娘听我的安排,就能保娘娘一生荣华富贵。”
  她垂下眼,灯影下的睫毛长而密。她的五官很柔和,染上一层金色,愈发显得没有锋棱。良久叹了口气,“我听您的。”又笑道,“以前也曾经想过,找个情投意合的人,能过上太平宁静的日子,现在看来是不能够了。”
  他歪着头问她:“娘娘不喜欢殿下么?”
  年轻的女孩子有异性示好,一点不为所动也不可能。要不是他上来就动手,她也没有那么排斥。可是都不重要了,她离了座儿,微勾着嘴角道:“我这样境况,谈不上喜不喜欢。歇的时候差不多了,我该回箦床边上去了。知道厂臣在这里,进来打个招呼找话说,您可别介怀。”说完了整了整孝帽子,复打帘退了出去。
  夜色浓重,黎明前尤其黑。音楼迈出门槛望望天,月亮早没了踪影,剩下疏疏朗朗几颗星,一明一暗间,有的晃眼就不见了。
  将近丹陛的时候才看见彤云,她上来搀扶她,窃窃道:“主子,我上奉天殿帮着料理去了。大行皇帝的梓宫有个朱红描金的基座,设在大殿正中间,两边偏殿里排满了大春凳,都是用来安置朝天女的。您没看见,真瘆人呵!大邺的中枢,一下子变成了义庄,到处是黑漆漆的帷幔,一层接一层,从里面出来简直打不完。”
  音楼慢慢上台阶,怅然问彤云,“我没死成,家里还能有功勋吗?”
  “您管那些!”彤云道,“自己活着要紧,要功勋,舅爷们不会自己去挣么?也没哪家愿意看着闺女去死的,朝天女户是有封赏,可是能维持多久谁知道。出了点差池,还不是说收回就收回!”
  正议论着,后面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几个内官捧着拂尘神色慌张地往月台上奔,眼看要撞到了,彤云忙搀她避让到一边,咬着牙骂:“狗才,火烧了屁股,着急奔丧么!”
  她说得也没错,的确带来的不是好消息。大概是几个来谨身殿通禀,另有人去肖铎跟前传了话,音楼到殿门上的时候,肖铎从庑房里赶过来了,虽极力维持,却难掩惶骇之意,对天街上的众人拱手道:“诸位大人可得着消息了?坤宁宫的掌事刚才打发人来回我,说荣王殿下不知什么缘故,在承乾宫暴毙了。”
  几十个手握朝政的大臣,得此噩耗像一群没了看护的孩子,一个个愣在那里回不过神来,自是面面相觑,却没人说一句话。还是福王上前高声呵斥:“这是什么道理?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殿下不是在皇后宫里的么,怎么深更半夜跑回承乾宫去了?”
  肖铎呵腰道:“王爷息怒,臣已经派太医过去了,什么原因尚未查明。只是荣王殿下倒在贵妃箦床边,守灵的人说了些混账话,臣也不敢回禀殿下。”
  福王脸色阴沉,“把人叫来,如实说。”
  偏路上两个太监一遛小跑,跪在月台膝行上前,其中一个长脸太监边磕头边打摆子,抠着砖缝涕泪横流:“回王爷的话……今儿入夜就怪诞得很,殿里没风,贵妃娘娘灵前的长明灯不知怎么熄了好几回。奴婢们没办法,就让人把窗户都蒙上布,实在不成还打算找个罩子把油灯扣上……宫里人不多,都出去找家伙什了,单留奴婢一个人守灵。奴婢看案上香烧完了,就到幔子外头续香,可一回身,不知什么时候大殿下进来了,身上还穿着中衣,迷迷噔噔的样子,像是刚从寝宫出来。奴婢想上去请安……”他说着顿住了,抖得几乎发不出声来。
  边上同来的太监忙推他,“侉子,你赶紧说呀!这里人多,你怕个什么!”见他大头触地,连帽子都滚了,手忙脚乱够着了展角压在他脑袋上,自己接话道,“请王爷准奴婢代奏,据侉子说,他那时候像给魇着了,要迈腿动不了窝,眼睁睁看着箦床上的贵妃娘娘起了身……娘娘是背对着他的,正好把大殿下挡住了。他还听见大殿下叫了声‘母妃’,贵妃娘娘喉头就咯咯地响……等魇散了,再看里边,大殿下就倒在那里了,脸色乌青,死状极其骇人。”
  众人听完不由打了个寒战,这昏昏的天色,宫殿的檐角看上去像巨兽尖利的獠牙。大伙儿都被这个段子唬着了,音楼感觉彤云瑟缩着挨紧了她,她也觉得可怖,不是为这怪力乱神的故事,是为这被权利浸泡的人心。
  音楼心里都明白了,福王昨晚为什么这样肆无忌惮,还不是早就知道江山尽在他手么!贵妃娘家是外戚,外戚不得入宫,在场的内阁官员,没有谁能为此事平反。不管信与不信,荣王已死,福王继位,已经顺理成章的事。谁敢质疑,别忘了边上还有个虎视眈眈的肖铎,只要他不吭声,乾坤也就大定了。
  福王样子还是要做做的,他捶胸顿足,“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你们都是死人么?殿下的大伴也是死人么?半夜里怎么让大殿下一个人上承乾宫呢?”又问侉子,“别抖你娘的了!你究竟有没有看真?小殓不是要裹尸的么?贵妃怎么起身?怎么能要人命?”
  侉子哭嚎道:“王爷,奴婢句句是实话,小殓的确是裹了的,可娘娘从箦床上下来,身上并没有绸子。她就穿戴着大衫霞帔,离奴婢也近,奴婢能明明白白看清她背后的云霞凤文。事关皇嗣,奴婢不敢有半句假话,要是扯谎,叫奴婢即刻死了,来世跌倒水里,做个乌龟大王八。”
  谁管他来世怎么样,肖铎问:“那眼下贵妃娘娘人呢?还在不在承乾宫?”
  侉子说:“在,后来跌回箦床上了,横躺在那里,可手里拽了把头发,不知道是谁的。大伙儿去瞧大殿下,里外都查了,没见有缺损。给娘娘翻身,才看见她后脑勺秃了一大块,连头皮都给揭下来了。”
  有人听得干呕起来,音楼转脸看肖铎,他倒是换了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不无哀伤道:“诸位大人还是去过过目,毕竟大殿下是储君,再有半个时辰就要登基加冕的。出了这样稀奇古怪的事,在下如今也不知该怎么料理了。”
  谁去看?没人是傻子。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死了就死了。乡里有这样的说法,未及弱冠就夭折的是讨债鬼,帝王家还讲究个收敛入葬,换做平民百姓家,田间地头刨个坑,连具棺材都没有,随意就埋了。更有甚者怕债没还清,轮回后再找来,拿锹在孩尸上凿两下,就像斩断了孽根,往后就不会养不住儿女了。总之没人为了个早夭的孩子和福王作对,不管荣王的死因是什么,只能怪他没有做皇帝的命。
  “肖大人执掌司礼监,大殿下殁了虽叫人沉痛,可眼下要紧的是登基大典。国不可一日无君,什么事都可以往后挪,继位大宝的事一刻也耽搁不得。”首辅对福王拱手,“大邺至今两百六十余年,到了这辈儿里龙种寡存。如今大殿下一去,慕容氏便只剩殿下一脉。殿下天表奇伟、大智夙成,务请殿下主持大局,以继大邺丕绪。”
  有一人打了头,后面的人自然从善如流。肖铎揖手道:“臣即刻通知三部九卿五门接旨,各宫监调动起来,两刻时间也就筹备停当了。”
  就这么,皇帝人选说换就换了。音楼和彤云怔怔对视,众人正要行三跪九叩大礼,皇后披着斗篷从御道上过来,逐个看殿前诸臣。视线转到肖铎面上,愈发悲愤交加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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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鞠躬感谢!
☆、怯晨钟
  荣王殒命虽叫人哀痛,但新君已定,再这么哭哭啼啼,未免不成体统。
  肖铎上前低声劝慰,“娘娘节哀,事情既然出了,再哭也于事无补。眼下还是以登基大典为重,娘娘请先回坤宁宫,余下的事等前朝忙过了再行商议。”
  回坤宁宫?坤宁宫也不过供她暂时落脚,福王一旦即位,这浩浩紫禁城哪里是她安身立命的地方?原本邵贵妃一死,把荣王笼络过来,她的后半辈子就有了保障。可是荣王死了,死得莫名其妙,她的太后梦泡汤了,往后要寄人篱下,这突来的变故叫她承受不住。
  她一把抓住肖铎,“你说,大殿下好好的怎么会暴毙?”贵妃尸变的说辞她连听都不要听,谁能在宫闱之中翻云覆雨,问他肖铎自己,他也交代不出第二个人来。看来他早就和福王结了同盟,人家必定许他更大的好处,利益当前他就把她给卖了。露水姻缘原就不在她的考量,她依仗的是他能到今天这步,全有赖于她的扶植。她如今落了难,把所有希望都托付在他身上,结果他好话说起来一箩筐,事到临头居然这么让人信不实!
  她狠狠盯住他,“厂臣,大殿下的死因是不是应该好好的查验?他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他是大行皇帝唯一的血脉!事情还未查明,你们怎么能心安理得的办什么登基大典?”
  肖铎脸色一沉,再由她说下去,后面不定会有什么妄言出来。既然取经经过了八十难,岂能在最后功亏一篑?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这个应该问娘娘自己。”他厉声道,“娘娘把大殿下留在自己宫中,却又未尽看护之责。殿下年幼,亥时一轮哭祭之后就回坤宁宫去了。臣请问娘娘,殿下寅时应该正是沉沉好眠的时候,怎么会自己一个人进了承乾宫?既然两宫这么多人都没发现殿下行踪,臣说句老生常谈的话,这是命里定的,贵妃娘娘舍不得留殿下一人,到底还是要带殿下同行。娘娘这里哀恸无益,没的伤了自己的身子。臣已经命人打造小棺椁,无论如何先殓葬要紧。眼下江山无主,多少人正巴望着新帝继位,带领朝臣们再开创出一个盛世来。还是不要为这等小事烦扰,先以大局为重吧!”
  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皇后惊愕地望着他,这还是在她面前俯首帖耳的肖铎吗?果然大势已去,他有了新主子,再也不用对她奴颜婢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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