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法效应:好人是如何变成恶魔的(校对)第3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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迫击炮攻击的靶心
阿布格莱布监狱中央耸立的400英尺高塔很快成了附近建筑物顶端架设的迫击炮所对准的靶心,每天夜里都遭受炮火攻击。2003年8月,一枚迫击炮炸死睡在院外“无屏护区”的11名士兵。而在另一次攻击行动中,一枚爆裂物狠狠冲进一座塞满士兵的兵营,当时美国陆军上校托马斯·帕帕斯(Thomas
Pappas)也正在这座兵营内,他是派驻在该监狱的某个军情旅的首长。虽然帕帕斯毫发无伤,但是担任他驾驶员的年轻士兵却被炮火炸成了碎片,与其他军人们一起阵亡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恐怖经历吓坏了帕帕斯,从此不敢脱下身上的防弹背心。有人告诉我,就连在淋浴的时候他也穿着防弹衣、戴着钢盔。帕帕斯后来因被判定为“不适于作战”而解除了职务。他的心理状态每况愈下,已经让他无法胜任迫切亟需的管理任务、继续监督属下在狱中的工作了。在这次骇人的追击炮攻击过后,帕帕斯将他所有的士兵安置在监狱墙内的“屏护区”,也就是说他们通常得睡在狭小的囚室里头,就跟那些犯人一样。
阵亡同袍的故事以及持续不断的狙击子弹、手榴弹和迫击炮攻击,在被指派到该座监狱值勤的军人间制造出一种恐怖气氛,他们在一个礼拜间要遭到多达二十次的敌对攻击,包括美国士兵、伊拉克囚犯及被拘留者都在这些猛烈炮火中阵亡了。随着时间过去,攻击行动摧毁了某部分监狱设施,视线所及之处均遍布着被烧毁的建筑物及破瓦残砾。
如此频繁的迫击炮攻击构成疯狂的阿布格莱布超现实环境的一部分。乔·达比回忆,当他和弟兄们在听到炮火发射的隆隆声后,他们会开始讨论,试着猜测迫击炮的降落地点及它的口径大小。然而面对死亡的麻木心理无法一直持续下去。达比承认,“就在我的单位即将离开阿布格莱布的几天前,大家忽然第一次开始忧心追击炮的攻击。这实在太诡异了。我发现他们缩成一团一起靠在墙上,而我自己则蹲在角落里祷告。忽然之间,麻木感消失了。当你看着这些照片时,你必须记得这件事,我们所有人都以不同的方式变得麻木不仁。”
根据一位曾在该地服役数年的高阶知情人士说法,无论在此工作或被收容于此,这个监狱都是个极其危险的地方。在2006年,军队指挥部终于决定放弃这座监狱,然而为时已晚,当初重建它的决定所造成的破坏再也无法挽回了。
饱受战火蹂躏的阿布格莱布监狱没有污水处理系统,这更加重了士兵们的不幸与痛苦,因为他们只能蹲在地上挖好的洞或是到流动厕所去解决生理需求。即便如此,外边也没有足够的流动厕所可供囚犯和军人使用。这些厕所并未定期清理,里面粪尿四溢,夏天高温催化,所有人无时无刻不受恶臭侵袭。监狱中的淋浴设施也不足,用水限量供应,没有肥皂,因为缺乏可信赖的营运发电厂,电力供应还会定期中断。囚犯们散发恶臭,监禁囚犯的监狱设施一样是臭烘烘。夏天骤雨之下的气温常上升至超过45℃,监狱就成丁烤炉或三温暖。每当暴风来袭时,细微的粉尘钻进每个人的肺部,造成肺充血和气管炎。
新官上任,前途未卜
2003年6月,美国任命了一位新官员负责管理形同灾难的伊拉克监狱。后备役准将贾尼斯·卡尔平斯基(Janis
Karpinski)成为第800宪兵旅旅长,负责管理阿布格莱布监狱及所右其他在伊拉克境内的军事监狱,这项任命十分奇怪,理由有两点,其—,卡尔平斯基事战场上唯一的女性指挥官,其二,她完全缺乏经营监狱系统的经验。而现在她必须指挥三座大型监狱和位于伊拉克各地的17座监狱、八个营的士兵、数以百计的伊拉克狱卒、3400名毫无经验的后备役军人,以及位与1A层级的特殊讯问中心。对于一个经验不足的后备役军官而言,这项忽然落在肩头上的任务实在是太过沉重。
根据数个消息来源说法,卡尔平斯基很快就因危险性及生活条件恶劣而离开她在阿布格莱布的驻地,撤退到位于巴格达机场附近、安全性及防御性较佳的胜利背地(Camp
Victory)。由于大多数时候卡尔平斯基都不在阿布格莱布监狱里,并经常前往科威特,因此该监狱缺乏由上到下,来自官方的日常监督管理。此外,她也声称指挥层级更高的人士曾告诉她,lA层级院区是个“特别的地方”,不在她的直接管辖范围内,因此她从来也没造访过那里。
由于整座监狱只是由—位女性在名义上负责管辖,这也助长了士兵之间的性别歧视态度,并导致一般军队纪律和秩序的瓦解。“卡尔平斯基将军在阿布格莱布的属下有时会无视于她的指挥,不遵守着军服及向上级致敬的规定,这让整座监狱纪律废弛的情形更加恶化。”一位隶属该旅的成员这么说,这名匿名发言的军人也说战场上的指挥官习惯不把卡尔平斯基将军的命令当回事,理由是他们不必听从一个女人的话。
令人难以理解的足,阿布格莱布的情况如此恶劣,卡尔平斯基将军在2003年12月接受《圣彼得堡时报》(St.
Peterburg
Times)的访谈时,却对此大加赞扬。她说对许多囚禁在阿布格莱布监狱的伊拉克人而言,“监狱里的生活比住在家里还舒服。”她还说,“我们有时候还担心他们不想走呢。”卡尔平斯基将军在圣诞节前夕的一个访谈中发表了如此兴高采烈的看法,然而就在此时,少将安东尼奥·塔古巴(Antonio
Tagubo)却正在进行一份调查报告,内容是关于多件“残酷、露骨、肆无忌惮的犯罪虐行”,加害者正是卡尔平斯基在第372宪兵连的后备役军人,来自1A层级院区的值夜狱卒。
卡尔平斯基将军后来因此事受到申诫、停职以及官方谴责,并被免去该项职务。她也从准将被降级上校并提前退职。她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在虐囚调查中被认为必须受到谴责的官员,原因是她的疏忽及对此事毫无所知——不是因为做了什么事,而是因为她没做的事而受到谴责。
在她的自传《女人从军记》(One
Woman’s
Army)中,卡尔平斯基从她的立场提出另一种说法。她叙述由杰弗里·米勒(Geoffrey
Miller)少将率领、来自关塔那摩的军事团队来访时发生的对话,米勒少将告诉她,“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要改变阿布格莱布这里的讯问方法。”意思就是“不必客气”,对于这些暴动嫌疑分子无须手下留情,而且要运用一些手段取得“可起诉的情报”,好在这场对付恐怖分子和暴动分子的战争中派上用场。
米勒也坚持将监狱的官方名称从巴格达中央监狱改回原名,因为伊拉克人民对阿布格莱布监狱这名称的恐惧感仍未消除。
她也提到美国驻伊拉克军事指挥官里卡多·桑切斯中将也曾针对囚犯和被拘留者做出和米勒少将同样的发言,他说他们“跟狗一样”,对付他们需要拿出更严厉的手腕。在卡尔平斯基的看法中,她的上级长官,也就是米勒和桑切斯将军制定了一套新办法,目的是在阿布格莱布监狱中从事去人性化及拷问工作。
奇普·弗雷德里克出场
204年9月30日,我第一次和奇普·弗雷德里克见面,通过他的法律顾问加里·迈尔斯的安排,我和弗雷德里克及他的妻子马莎在旧金山共度了一天。当我和弗雷德里克进行四小时的深度访谈时,马莎则稍微逛了旧金山,然后我们一起在我位于俄罗斯丘(Russian
Hill)的家中共进了午餐。从那时起,我和弗雷德里克开始有了积极的互动联系,也和马莎以及奇普的姐姐咪咪·弗雷德里克(Mimi
Frederick)互通电话及电子邮件。
在读过他所有的记录以及所有可取得的相关报道之后,我安排在2004年9月让陆军的临床心理师阿尔文·琼斯(Alvin
Jones)医师对弗雷德里克进行完整的心理评估。我回顾了那些资料,以及由一位评估专家进行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MMPI)。此外,我也在那次访谈中做了一次心理倦怠测量,并邀请一位工作压力方面的专家对测量结果做独盲测验方法诠释。以下我先从一般背景介绍开始,并加入一些来自家庭成员的个人看法以及弗雷德里克近期的自我评价,接着再回顾正式的心理评估结果。
事件发生那年,奇普三十七岁,父亲是七十七岁的西弗吉尼亚煤矿工人,母亲是七十三岁的家庭主妇。他成长于马里兰州大湖公园山(Mt.Lake
Park)的小镇中,他形容自己的母亲十分疼爱子女,而父亲也对他非常好。他最珍爱的记忆就是在车库中和父亲一起整理他们的车子。他的姐姐咪咪,是个四十八岁的执照护士。1999年他在弗吉尼亚州与马莎结婚;他是在工作的狱中认识了当时身为训练员的妻子,当时的她已有两个女儿,于是他成了她们的继父。
奇普形容自己“十分安静,有时候很害羞,脚踏实地,心肠软,好说话,大体上是个好人。”然而,我们必须注意到一些额外的描述:奇普一般而言害怕被别人拒绝,因此每当出现争执时,他经常会为了被人接纳而让步:改变自己的想法来适应别人,这样他们就不会“生我的气或讨厌我”。其他人甚至可以影响他已经下定决心的事。他不喜欢独处;他喜欢身边围绕着人们,每当他独处时,不管时间多长,他的心情都会很郁闷。
我对于羞怯的研究已经对羞怯与顺从间的关系提供了经验证据。我们发现,当害羞的大学生认为自己得公开为自己的观点辩护时,可能会对持不同意见者做出让步,同意后者的看法,但是当他们不需要担心公开对抗时,他们并不会顺从。
监狱工作经验及军旅记录
在被骗入伊拉克的任务分组之前,弗雷德里克在柏金汉惩戒中心(Buckingham
Correctional
Center)这所小型的中度设防监狱中担任行为矫正官,该监狱位于美国弗吉尼亚州迪尔温(Dillwyn),他从1996年12月起就开始担任这个工作,长达五年之久。
弗雷德里克在监狱中担任楼层主任,负责管理60—120名收容人犯。他在接受机构训练时认识了他的训练员马莎。在他的工作记录中唯一的瑕疵是因穿错了制服而受到申诫,不过因为他救了一位人犯的自杀举动而得到一次嘉奖,所以平衡过来。在担任狱警之前,弗雷德里克任职于博土伦公司(Bausch
&
Lomb)。
因为弗吉尼亚州的狱政局每年都会执行例行评估,所以我可以读到许多他的行为表现评量记录。综合许多评估官员的观察心得,奇普在通过试用期训练而晋升为行为矫正官的过程中表现十分杰出,几乎在所有的特殊表现领域中都得到超乎预期的评价。
“弗雷德里克矫正官在试用期间所指派的各项任务中,表现均十分优异,已符合所有制度上的行为考核标准。”“弗雷德里克矫正官积极进取,工作表现极佳。”(1997年4月)
“弗雷德里克矫正官对个人工作空间维护得十分安全、严密、清洁。”“他和同僚及人犯们的互动关系良好,他完全了解工作内容、规定的程序及政策,且乐于协助他人完成他们的工作任务。”(2000年10月)
总体而言,有很多的正面评价,他的工作表现最后也得到“超乎预期”的最高评价。然而在这些结案报告中,其中一份提出一个重要结论,可以给我们一点启发,“任何因素都无法超出这名雇员的控制范围,而影响到他的表现。”我们必须谨记这一点,因为我们正是要主张“超出他控制范围的情境因素”的确损害了他在阿布格莱布监狱的表现。
当有明确的工作程序及明文规定的政策可遵循时,奇普·弗雷德里克的确表现极佳,这让他成一名不可多得的行为矫正官。他显然可从工作中学习,并从他的督导员的监督和意见回馈中获得成长,他十分重视仪容,举手投足尽力维持专业形象,这些都是奇普个性中十分重要的特质。但是在我们之前所提到过的恐怖生活条件下,奇普的这些特质都将受到严重打击,在奇普值夜班的1A层级院区情况甚至更糟。
1984年奇普因为金钱、经验以及友谊等因素而从军,当时从军似乎是件很爱国的事。他在美国国民警卫队的战斗工兵单位服役11年多,而后加入后备宪兵同一军种继续服役十年。下部队之后,他的第一个海外工作任务是在2003年前往科威特,接着他到了巴格达南方的一个小镇希拉(AI-Hillah),和六位好伙伴一起服务于第372宪兵连,担任勤务士负责发派巡逻工作。他曾告诉我:
这个任务真是棒极了,当地人很欢迎我们。那里没什么大事也没什么受伤机会,一直到我们离开(并由波兰联军接管).一切都很平静。我把它当成一趟文化学习之旅,我学了点阿拉伯语,而且真的跟当地人互动。我给(那个村子里的)孩子们许多袋装满糖果的礼物,孩子们看到我都开心得不得了。
弗霄德里克还说,只要听孩子们说话、花些时间陪他们玩,就可以让他们笑起来,他对这样的自己一直觉得很骄傲。
奇普·弗雷德里克是美国的模范军人,从他军旅生涯中所赢得的许多奖章就可以看出。这些奖项包括:陆军功绩奖章(三次获奖),陆军后备役功绩奖章(四次获奖)、国防奖章(两次获奖)、表扬配合特殊异动或临时勤务的后备役武装部队服役奖章、士官专业发展勋表、陆军服役勋表、陆军后备役海外服役勋表、全球反恐怖主义战争奖章,以及全球反恐怖主义战争远征奖章。弗雷德里克也差一点因处理在阿布格莱布监狱中发生的叙利亚居留者枪击事件而得到铜星勋章,但最后因虐囚案浮上台面而未获奖。就我的看法,这些奖章让人肃然起敬,对一个后来被贴上“流氓军人”标签的人而言更是如此。
弗雷德里克的心理评估
根据结合评量语文智商及作业智商的标准智商测验结果,奇普的智商落在平均水平内。
我曾邀请专家对奇普进行人格及情绪功能的评量,这三份评量均包含效度量表,可评估受测者在测验项目中自我描述的一致性,并剔除撒谎、防卫性作答及造假的答案。在心理功能方面,奇普并未倾向于以过度正面或过度负面的方式自我表现。尽管如此,我们必须特别注意这个结论,根据来自陆军的心理学者所做的评估,他认为“效度量表显示患者将自己呈现为品行端正的人”。此外,这些标准化测验结果也表明奇普·弗雷德里克并没有“虐待狂或病态倾向”。这个结论均强烈指出一件事:军方及政府方面的辩护人士针对他做出的“害群之马”特质论谴责,毫无事实根据。
测验结果指出患者强烈渴望获得抚育和照顾,并维持一种支持性的关系。他希望能依靠他人并得到他人在情绪方面的支持,以及他人的情感、照顾和安全感,但当他寻求这样的关系时,别人则期望他要当个体贴、听话、顺从的人。他的脾气很容易受到安抚,而他也会避免发生冲突。从这一点上来说,由于担心与他人产生疏离,他通常会怯于表达负面感受。他会表现出过度需要安全感和情感依靠的倾向,希望被照顾,一个人独处时,他可能会觉得很不自在。基于上述特质,在某种程度上他会为了继续拥有安全感而屈从于他人的期望。
临床心理学专家拉里·博伊特勒博士(Larry
Beutler)独立为奇普·弗雷德里克做的人格评估结果,也与陆军临床心理学家的结论高度吻合。首先,博伊特勒博士指出,“评估结果可被合理认为具有可信度,并可作为其(弗雷德里克)人格现状的有效指标。”而他用粗体文字继续说明,“我们必须注意并无证据显示存在重大的病理症状……(他)未表现出严重的人格问题或第一轴精神违常病状。”
上面这些话的意思是,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奇普有心理病态人格,因此容易在工作环境中表现出虐待行为,而且可以对此毫无罪恶感。而就精神分裂症、忧郁症、歇斯底里,以及其他重大心理疾患来考虑时,奇普的评量结果仍然是落在“正常、健康范围”之内。
然而博伊特勒博士也说,就他个人深思熟虑后的看法,考虑到奇普基本心理特质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当奇普的领导力在阿布格莱市监狱那样复杂、困难的情境下受到挑战时,他会出现的什么样的反应实在令人关切:
(弗雷德里克的)这些心理并发症可能会削弱他适应新情境的能力,也或许会降低他的灵活性以及对变化的适应力。他可能变得优柔寡断、缺乏安全感,而且得依赖其他人帮他做决定……他会想要确定自己的价值、希望自己努力能够被肯定,并且会十分需要其他人协助他设定和完成他的工作,或是帮他做决定……他很容易被别人牵着走,而且尽管他尽力想要“做对的事”,还是很可能会被情势、权威人物或是同侪压力所左右。
认知心理学方面的研究显示,当处在时间压力或是身兼多职的情况下,人们在各项任务上的表现都会打折扣,这是因为个人的认知处理能力负荷不了的缘故。当平常的心智处理能力被过分扩张时,记忆力、问题解决能力以及判断力,决策力都会因此而受损。我将主张当奇普每天晚上都得从事他极端棘手的新工作时,他平常的认知能力确实是被情境加诸于他的过度负担给压垮了。
从奇普自己的观点,他怎么看待自己在1A层级院区的夜间值班工作呢?我想邀请读者,请你像之前一样想象你是个实验参与者,或者说受试者,你现在正在做各种社会心理学实验,而你必须扮演奇普·弗雷德里克的角色一阵子,时间是从2003年10月到12月。
害群之马还是模范生?
在我们从天性式分析转移到情境力量的分析之前,必须随时谨记这位年轻人在进入该情境之前并没有任何病理倾向。从他的记录中找不到蛛丝马迹可以让人料到他会做出虐待人的残酷行为。相反的,他的记录很可能让人认为如果不是被迫在不正常的行径下工作与生活,他可能早就是军队征兵广告上的全美模范军人了。如果不是那样的情境,弗雷德里克上士可能会被军方当成热爱祖国,愿意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爱国青年楷模来大肆宣传,他可能会被认为是从军队这个优良环境中培养出来的模范生。
但从某个意义上来说,奇普·弗雷德里克也可能就像斯坦福实验中的参与者,在进入位于地下室的监牢前,一直是个既正常又健康的好人。尽管他的智力水平或许没有比他们高,也不是中产阶级出身,但他就跟那些学生一样在一开始都是洁白纯净,宛如白布一匹,然而在病态的监狱环境中却很快受到了污染。是什么样的情境引出了这个好军人心中最坏的一面?它如何彻底改造一个好人,让他平常的心智和行为都因此而扭曲?这匹“白布”到底落入了什么样的“染缸”里?
1A层级监牢的梦魇与夜间游戏
由于弗雷德里克上士在监狱中的工作经验,因此他被指派管理一小群后备役宪兵,负责阿布格莱布监狱的夜间值班工作。他必须监看“屏护区”内的四个楼层中的活动,屏护区位于水泥墙内,有别于外头只用铁篱圈起保护的兵营。其中一个兵营叫做“警戒营”(后来被更名为“赎罪营”),这个兵营有四个独立院区,而1A层级是专门用来讯问人犯或“被拘留者”的地方。讯问过程通常是由民间约聘的人来执行,有些人会通过翻译者协助[由泰坦公司(Titan
Corporation)雇用],而美国军方的情治单位、中情局及其他勤务单位则负责督导,但并未严格执行。
一开始,弗雷德里克上士只负责管理约400名囚犯。但是在2003年的11月,当时他所属的第372陆军后备役宪兵连[驻扎地美国马里兰州克里萨普镇(Cresaptown)]接手了第72国民警卫队宪兵连的工作。起初他只有办法应付移交给他的任务,这对于在家乡只负责指挥约百余个中级设防囚犯的他而言,难度已经很高了。然而在布什总统宣布解放伊拉克的“任务完成”之后,伊拉克人们对于美军的支持度并未提升,乱象急速蔓延开来。反对美国和联军占领行动的暴动及国外恐怖主义活动加速猖獗。没有人料到会出现如此大规模、不约而同的极度动乱,而且情势越演越烈。
每个人内心充斥为许多战死同袍复仇的心态,混杂了恐惧以及不知道如何遏止动乱的不确定感。只要任何地方爆发动乱,上级就会命令士兵们将镇上所有可能的嫌疑犯统统抓起来。于是到处都有整个家庭,尤其是成年男性被逮捕起来的情形。拘留系统无法妥善处理新出现的大批工作,路旁散落着记载被拘留者身份及讯问信息档案,11月间,囚犯人口数倍增,12月间更增至三倍,总数超过千人,在这样的人口压力下,基础资源与设施根本完全应付不来。
奇普被要求管理所有人犯,除了必须管理约12人的宪兵之外,还得监看约50—70名的伊拉克狱警,后者负责看守超过1000名因各种犯行而被监禁起来的伊拉克人。在2、3、4层级工作的伊拉克狱警经常为钱而帮犯人走私武器或其他违禁品,声名狼藉。尽管囚犯的平均年龄在二十岁左右,监狱里还是有约50名青少年、年龄小到只有十岁的孩子以及六十几岁的老人,这些人全被关在一个大牢里。女囚、妓女、将军夫人和萨达姆的政党要员的妻子,这些人则被监禁在1B层级。A、B层级的监牢中随时都关着约50名人犯。简言之,对于一个工作经验只限于在弗吉尼亚州小镇,管理一小群中级设防人犯的人来说,要在资源不足、异国人犯暴增的情况下管理复杂的监狱设施,负担实在太过沉重。
训练与责任
津巴多(以下简称津):“请告诉我们关于你在阿布格莱布监狱受训成为狱警及狱警领导人的过程?”
弗雷德里克(以下简称弗):“没有。这个工作没有训练。当我们调动到李堡时,我们有上过一堂关于文化意识的课,约45分钟,基本上就是告诉我们不要讨论政治、不要讨论宗教,不要用蔑称,像是‘头巾人’,‘骑骆驼的’、‘破布头阿仔’之类的方式称呼他们。”
津:“请描述你所受到的督导,以及你觉得你对上级负有什么样的责任?”
弗:“没有。”
弗雷德里克的值班时间从下午4点直到隔天早上4点,共持续12小时。他说有少数长官曾经在晚间出现在1A层级监狱,甚至在夜班一开始就短暂出现在牢里。由于他的长官没有受过惩治教育的相关训练,因此他从斯奈德(Snyder)中士那里根本得不到任何督导。然而,奇普的确有好几次向他的长官斯奈德、布林森(Brinson)和里斯(Reese)提供建议或是提议做一些改变。
津:“你会提供建议?”
弗:“对,关于监狱的运作。像是不要把犯人铐在牢房门上,除非犯人有自残倾向、无法掌握他的精神状况,否则不要让犯人一丝不挂……我到达那里后要求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立规则和操作程序……把青少年、男人、女人、精神状况有问题的人全都关在一块,这完全违反军队规定。”
津:“所以你有试着把情形上报?”
弗:“我会把情况告诉任何进来这地方而我认为他军阶够高的人……通常他们会告诉我,‘能做就尽量做,继续把事情做好。’这就是军方情治单位希望的做事方式。”
而其他时候,奇普说他会因为抱怨监狱里的情形被层级较高的人嘲弄或辱骂。他们告诉他,现在正值战争非常时期,他得靠自己把事情搞定。那里没有什么明文规定的程序,也没有正式的政策方针或结构化的守则。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任务中,他希望能扮演好一个领导者的角色,他需要可以遵守的规则,然而他却没有得到任何程序性的支持。他孤单一人,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支持系统。这工作情况对他而言确实糟到不能再糟,因为,从我们刚回顾过的评估结论中得知,这正好违反了奇普·弗雷德里克的基本需求和价值。这些情况注定会让奇普的角色失败,而这只是刚开始而已。
没完没了的夜班
奇普不只一天工作12小时,而是连续40天,不得休息,然后才会有一天的假。但紧接而来的,又是两个礼拜的艰苦工作。熬过这些之后,他才能在连续四天晚班后,有一天休假。我无法想象有哪个地方会把这样的工作时间表视为符合人性。由于受过训练的监狱工作人员极度短缺,再加上或许他的上级也没有察觉这样的日常工作量多么不堪负荷,没有人发觉或者是曾经关心过奇普的工作压力和潜在的倦怠倾向。
奇普在早上4点值完12小时的夜班之后,就回监狱的其他地方睡觉——就睡在牢房里!他睡在一个6英尺乘以9英尺大小的囚室里,里头没有厕所,倒是有不少老鼠跑来跑去。他的寝室很脏,因为监狱里没有足够的清洁用具,也没有水可以让他把地方清理干净。在我们的访谈中,奇普·弗雷德里克告诉我,“我找不到东西可以让设施保持干净,抽水马桶是坏的,流动厕所里粪便都满出来了。到处都是垃圾跟发霉的东西。整个地方肮脏恶心得要命。你可以在监狱里看到尸块……那里有一群野狗在附近闲晃(从前萨达姆把被处死刑的囚犯埋在监狱某个地方,那些野狗会把地底的残骸挖出来,这情形一直持续到现在)。每天早上下班时都觉得精疲力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睡觉。”
他错过了早餐、午餐,常常一天只吃一顿饭,吃的就是定量配给的美军军用即食口粮。“要喂饱的士兵太多,所以伙食的分量很少。我常常吃起司和饼干来填饱肚子,”奇普说。这位爱好运动和社交生活的年轻人还面临了一些逐渐出现的健康困扰,因为常常感觉疲倦,所以他停止了做运动的习惯,因为工作时间的关系,也让他无法和弟兄们互动交际。他的生活逐渐完全环绕着监狱督导工作,及他所指挥的后备役宪兵打转,这些工作对象快速成为社会心理学家所谓的“参考群体”,这群新的圈内人开始对他产生极大的影响力。他开始陷入心理学家利夫顿稍早曾描述过的“整体情境”中,这种情境力量会使人的思维陷入狂热,正好比北朝鲜战俘营的情况。
其他出现在值班时间的人
最常担任1A层级监狱夜间值班任务的两个后备役宪兵是下士小查尔斯·格拉纳(Charles
Graner,Jr.),以及专业军士梅根·安布尔(Megan
Ambuhl)。格拉纳直接负责管理1A层级院区的夜班,奇普得在其他层级的军监中四处移动监督。他们下班后换专业军士萨布里纳·哈曼(Sabrina
Harman)接手,有时候则由雅瓦尔·戴维斯(JavalDavis)中士代替接手。上等兵琳迪·英格兰负责档案管理,因此不会被指派从事这项任务,但她常到那里找她的男友查尔斯·格拉纳,还在那里庆祝她的二十一岁生日。专业军士阿明·克鲁兹(Armin
Cruz)隶属第375军情营,也常到那地方打转。
“军犬巡逻兵”也会到1A层级来,他们到这里的目的是让狗吓唬犯人以阻止谈话,或是当怀疑犯人持有武器时用军犬强迫他们走出牢房,也可能只是单纯展示武力。2003年11月,五组犬兵团队被送到阿布格莱布监狱,在这之前他们是在关塔那摩监狱执行勤务。[中士迈克尔·史密斯(Michael
Smith)以及上士桑托斯·卡尔多纳(Santos
Cardona)是之后因虐囚被判有罪的两名军犬巡逻兵。]当出现特殊医疗问题时,医护人员有时也会来。还有一些泰坦公司雇用的民间包工,他们前来讯问被怀疑握有暴动或恐怖主义活动情报及消息的拘留者。通常他们需要翻译人员协助才有办法和被拘留的嫌犯互动。美国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及军方的情治人员有时也会来此做特殊讯问。
正如我们可预料的,高阶军方人员极少在半夜造访。在奇普在此当班的那几个月,卡尔平斯基指挥官除了为一段导览影片做介绍时来过一次之外,从来没有到过1A和1B。一位该单位的后备役军人曾报告在他服勤于阿布格莱布监狱的五个月内,只见过卡尔平斯基两次。少有其他军官短暂出现在稍晚的午后,奇普会把握这些难得的机会向他们报告监狱方面的问题,并提出他认为的改进之道,但没有一样获得落实。各式各样没穿军服也没带身份证明的人士来来往往于这两个层级的监狱单位。没有人负责检查他们的证件,他们可以完全匿名地做他们的事。民间包工向宪兵卫士们下指令,要求替他们完成讯问特殊囚犯的准备事项,这根本违反军队行为守则。服勤中的军人不应听从民间人土的指挥。大量运用民间包工来取代之前军方情治单位的角色,结果是军民界限越益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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