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重楼(校对)第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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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总使我寒颤,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着雨,他们给我和哥哥穿上麻衣,牵着哥哥到爸爸的坟前,哥哥只是笑,不停地嬉笑,傻傻地玩弄着麻衣上的带子。爸爸死了,他却在笑,我哭着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
“爸爸!爸爸!爸爸!”
石爷爷把我拉开,抚摸着我的头说:
“小凡,以后,你就住到我们家来吧!我把你当自己的孙女儿一样看待!”
冬冬站在一边掉眼泪,揉着眼睛说:
“是的,小凡,你跟我们一起住,别哭了,你没有爸爸妈妈,我也没有爸爸妈妈呀!”
于是,石爷爷也哭了,我们的眼泪和雨一样多,只有哥哥在笑。
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里,以后也就都住在冬冬家里了,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里来,用他的胳膊搂着我,我哭,他陪我哭。三年后在台湾,石爷爷下葬之后——可怜的石爷爷,他毕竟没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几次的棺材!——我也同样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间里,紧紧地抱着他,他哭,我陪他哭。
噢!为什么我会想到这些伤心的事?都是这讨厌的雨!
×月×日
石家和倪家,解不开的孽缘,世世代代!这是以前家乡的人的说,下面还有一句,是:“永不得善果!”真的吗?冬冬说这些都是鬼话,但是为什么石家和倪家每代都有相恋的故事?也都不得善终?难道我和冬冬也会——呵!我害怕这些!我害怕这些!
冬冬,冬冬,我是多么爱你呵,假若有那么一天,有那么可怕的一天——请你,求你,永不要遗弃我,永不要遗弃我!冬冬!
×月×日……
×月×日……
这就是那一个晚上,我所看到的日记的一部分,小凡,冬冬,我走入了他们的恋爱,那第一本日记让我一直看到深夜,看得头脑昏沉,眼睛胀痛。整夜,我脑子里就浮着小凡和冬冬的影子。摆脱不开,挥之不去。从这第一本日记中,我归纳出一个简单而动人的故事。小凡和冬冬是一对青梅竹马的小恋人,石家和倪家是世交,因此,当小凡父母双亡后,她就被收留在石家。她在石家长大、长成,和冬冬耳鬓厮磨,感情也与日俱增。但是,他们之间一直有一种神秘的阴影,这阴影不是他们两人的力量可以除去的,这困扰着他们,使他们不安、痛苦。而且,这恋爱显然还有一份阻挠的力量,那位不时在日记中出现的“大哥”!这就是我综合出来的故事,至于那阴影是什么?我不知道。冬冬和小凡是何许人?我也不知道。可是,随着第二三个无所事事的日子,我和他们是越来越熟悉了。
我终于看完了小凡全部的日记。事实上,最后一本日记已经不是记载事实,而是全部胡说八道,一些不连贯的句子,没有意义的单字,布满一张又一张的纸,还有些恐怖兮兮的图画,一个骷髅头,一张狞恶的脸上洒满了红墨水,像是斑斑的血迹,许多乱七八糟的线条,和被钢笔所划破的纸张。这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翻出小凡最后一张比较清晰和通顺的文字,是这样写的:
好奇怪的一些思想,那些大大的、大大的一些眼睛,在我的房子里跳舞,我讨厌它们!整夜我都被几十个黑色的小鬼抓着,它们在抽我的筋,剥我的皮,用几千万根针来扎我,呵,我好疼!
冬冬,冬冬是谁?我拼命想也想不起来,他们要抓我,我知道,那么多的人,他们问我问题,问我问题,不停地问,不停地问,呵,呵,呵!我要,我要干什么呢?
下面没有了,从这以后都是看不懂的东西。我抛下了日记本,脑中迷糊得厉害。这是怎样奇怪的事?我,应征来做一个人的中文秘书,可是,这人并没有工作给我做,却把我安置在一个房间里,这房间充塞着一个神秘的影子——小凡,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想了很久,想不透我眼前的谜,也解不开这个谜。我的主人依旧早出晚归,每天搪塞我关于工作的问题,我越来越感到情况的不妙,终于,我决心要向我的主人提出辞呈了。可是,就在这时候,我的主人“召见”了我。
6
这是我到达翡翠巢的第六天,一个明亮的早晨,秋菊来通知我,说是石峰请我到他的书房里去。
我去了,石峰正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着一份什么工程设计图一类的东西,他手上拿着圆规和量角器,在做精密的计算。看到了我,他指指书桌对面的椅子:
“请坐,余小姐。”
我坐了下去,疑问地望着他,但他又埋头到他的工作里去了。我坐了好一会,实在按捺不住,咳了一声,我说:
“石先生,秋菊说是你请我来。”
“是的。”他头也不抬地说。
“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有工作给我做?”
这次,他抬起头来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神色,他深深地注视着我。然后,他把圆规的针尖半咬在嘴唇中,微蹙着眉,显出一副思索的神情,好半天,才说:
“我想,我们该谈一谈了。”
“我有同感,石先生。”我说。
他瞥了我一眼,唇边微露笑意。抛下了圆规,他坐正了身子,说:
“好吧!余小姐,你看完了小凡的日记吗?”
“这——”我错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他不慌不忙地燃起了一支烟,喷出了一口烟雾,他笑了笑——我发现我很少看到他笑,他的脸孔一向冷淡而严肃。——他的笑带点鼓励和安慰的味道,不勉强我回答,他凝视着烟蒂上的火光,说:
“我知道你看过了,几天来,你很寂寞,你无事可做,你又很好奇,于是,你接受了小凡。我猜想,你对她应该是很熟悉了?你也阅读过她在书上乱批的那些字吧?”
“我——我想。”我仓促地说,“你在暗中窥探我。”
他又笑了。
“确实不错,你完全猜中。”
“这——这并不很公平,石先生。”我有些气愤,“我不懂你把我弄到这儿来,是要我做什么?”
“第一步,我要你看小凡的日记,”他慢吞吞地说,“这一点,你已经做到了。”
“可是——你不必这样神秘,如果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你尽可以交下来让我看。”
“这不同,当你把它当工作来做的时候,你不能自然而然地接受它。小凡也不能像现在这样深深嵌进你脑子里去。告诉我,你对小凡的印象如何?”
“那是个很可爱,很活泼,很痴情,而略带点任性和神经质的女孩子。”我说。
“很正确。”他满意地喷出一大口烟,“你做得很好。”
“可是,我仍然不懂,”我说,“小凡的日记和我的工作有什么关联?”
他打开了书桌旁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件东西,丢在我的面前,说:
“看看这个,是不是能使你懂一些?”
我拿起来,那是一张照片,一个少女的四时照片,挺秀的眉毛,一对莹澈的眸子,嘴唇很薄,唇边有个小酒涡,微笑的样子十分俏皮。翻过照片的背面,有一行字:
小凡摄于一九六一年春。
“怎样?”石峰问,注视着我的眼睛迷离难测,“仔细看看这张照片,你会不会对照片上的人有些面熟?”
经他这样一提示,我才发现确实如此,这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越看就越面熟,但又实在没见过,我困惑地抬起头来,石峰正审视着我。
“看不出来吗?”他问,又丢了一张照片到我面前,“那么,看看这个。”我拿起那第二张照片,却赫然是我的照片,我应征时寄给石峰的那张照片,两张照片一对比,我立即发现似曾相识的原因了。我和小凡,我们竟然长得非常相像,仔细看当然分别很大,猛一看却确实有四五分相同,尤其是眼睛和脸庞。我疑惑地望着石峰:
“我像她,”我说,“是么?”
“是的,你像她,但并不是最像的一个。”
“怎么讲?”
“在应征的一千多个人里,有比你更像她的,我之所以选中你,是因为你那篇自传,你文笔活泼而心思灵巧,再加上,你还有一个地方和小凡相同——你是个孤儿。”
“我懂了,”我说,呼吸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我十分激动。“你并不是在找什么中文秘书,那些都是障眼法,你是要找一个小凡的替身,你就是那个冬冬,你无法使小凡复活,你就挖空心思想再找一个小凡,对吧?不幸我被你选中,你把我弄到小凡的屋子里,让我看小凡的日记,想把我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变成你的小凡。但是,你错了,天下没有相同的两个人,我也不可能变成小凡,这工作我不干!”
“冷静一点,余小姐,”他说,态度沉着而稳重。“你并没有把事情弄得很清楚,你有丰富的联想力,却没有细密的推断力。第一,小凡并没有死。第二,我也不是冬冬。”
“哦,是吗?”我愕然地问。
“你想,冬冬只比小凡大四岁,小凡今年不过二十三四岁,冬冬也不过二十七八,我呢?我已经三十七八了,这不是很明显吗?”
“这——”我顿住,半天,才说,“那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如果小凡也没有死。你为什么要找一个像小凡的人?”
他沉思片刻,烟蒂上的烟灰积了很长的一段。他的眼睛投向窗外,有点迷离,有点落寞,又有点萧索。那眉端额际,积压着某种看不见的忧郁,使他整个的脸显得庄严而又动人,像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手下的雕塑品,那样冷漠地,却又充满灵性和生命力。
“故事必须从很久以前说起,”他慢慢地说,“希望你有耐心听我说完它。”
我有耐心,事实上,他撼动了我,他的神情令我感动,他的语气使我沉迷。我静静地听着他的叙述。
“说起这个故事,我必须先说石家和倪家的关系。”他开始了,烟蒂上的烟在缭绕着。
在我的家乡,石家和倪家是当地的两大家族,追溯到我们五代之前,石家和倪家几乎同样富有,同样有庞大的土地、家园、和为数众多的子孙。两家都是务农为本的书香世家,都出过才子,有过中科举的子弟。而且,两家一向友好,也互通过婚姻。这样,不知道到了我们祖先的哪一代,出了一件很不愉快的婚变。石家的一个子弟,可能是我的玄曾祖,也可能是我玄曾祖的父亲,看上了倪家的一位小姐,但我这位祖先已早有妻室,倪家的声望也不可能嫁女为妾。于是,我这位玄曾祖或是玄玄曾祖就千方百计地要把元配夫人送回娘家,也就是找她的毛病,以便出妻,来达到娶倪家小姐的目的。这位元配夫人不堪丈夫的折磨冷落,就吞鸦片烟自杀了,据说死得很惨,临死的时候,她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说:
“‘诅咒倪家!诅咒石家和倪家的恋爱!让倪家世世代代不得善终!如果石家和倪家的子弟相恋,天罚他们!天咒他们!’”
“据说,从此之后,石家和倪家就受了诅咒,永远摆脱不开恶运的追随。当然,这只是传说,仿佛每一个地域,都有许许多多古老的传说,用来解释一些无法解释的、离奇的故事。但是,倪家确实从此凋零,而石家和倪家,也从此结下许许多多解不开的孽缘。最不可解的,是石家和倪家,从那一代开始,就几乎代代都有相恋的子女,而每一对都有最悲惨的结局。据说,首先就是那位逼死妻子的石家子弟,他终于娶了倪家的小姐,婚后三年,这小姐疯狂而死,那位丈夫也因痛苦及内疚,壮年夭折。”接着,倪家就被——按乡下人的说法——恶鬼缠住了,差不多每一代,他们都要出一个疯子、白痴,或是畸形的人,由此,人丁越来越减少,到了我祖父的一代,已经是独子单传。
“我祖父和小凡的祖父,从幼就是好朋友,大了,他们曾经一起念书,结拜为兄弟。正像每一代一样,小凡的祖父看上了我的祖姑母,也就是我祖父的妹妹,我的曾祖父因为懔于家乡的传说,不愿把我的祖姑母嫁到倪家去,结果,我的祖姑母竟和小凡的祖父私奔了。这在当时,是一件引起轩然大波的事件。小凡的祖父和我的祖姑母在外十年,小凡的祖父死了,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我的祖姑母带了一儿一女回到家乡,那个儿子就是小凡的父亲,那个女儿是一个很美的女孩,但是——十七岁那年死于疯癫。”
小凡的父亲长大了,又是老故事重演,他爱上了我的姑妈,这次,坚决反对婚事的却是我的祖姑母,她用恐惧的声音反复说:
“‘石家和倪家绝不能通婚!绝不能通婚!不但先祖的诅咒尚存,中表联姻,血缘也太近!’”
“这样,他们的婚事终于受阻,我的姑妈竟一时想不开,悬梁而死。小凡的父亲因而心碎,就此远离了家乡。连我祖姑母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回来奔丧。在祖姑母临死的时候,她才对我祖父说:‘让石家的孩子远离开倪家,倪家的血统是有病的,是遭过诅咒的,他们永远不可能有健康的子孙!’”
“她始终没说出来她的丈夫是怎样死的,不过,后来我们辗转听说——也可能是传说——说他并没有死,而终老于一栋疯人院里。”
“然后,许多年过去了,小凡的父亲带着小凡他们回来了,他没有带回小凡的母亲,据说她母亲很早就死了,带回三个孩子:小凡、小凡的哥哥,和小凡的姐姐。”
石峰停顿了片刻,烟蒂已经快烧到了他的手指,他熄灭了烟,重新再燃上一支,神情凝重,而眼光困惑。深锁着眉,他在沉思,也在回忆。我没有去惊动他,好一会儿,他又继续了下去:
“那三个孩子,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获得一些线索,她哥哥是个白痴,她姐姐——那是个美丽得出奇的女孩,小凡不及她十分之一,但是——我能说什么?倪家是遭过诅咒的?他们把她关在阁楼上,我总听得到她的狂歌狂哭,十六岁左右,她用一把剪刀刺破了自己的喉咙,死了。”
我打了个寒战,石峰看了我一眼,敏锐地问:
“还想听吗?”
“是的,”我说,“你刚谈到主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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