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重楼(校对)第4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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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下的你该从小凡的日记里得到答案了,我是那日记中屡次提到的‘大哥’,冬冬是我的弟弟,比我整整小十岁,他的名字是石磊。我们兄弟自幼父母双亡,依靠祖父生活,小凡的父亲死后,我祖父收留了小凡——她是倪家最后的,骨肉了,算起来和石家还有一些亲属关系。至于那个白痴哥哥,我们把他送进了当地一家类似精神病院和收容所的地方,当我们来台湾后,就再也不知道她哥哥的消息了。”
“于是,石家和倪家又一代的恋爱悲剧再度开始,小凡和小磊——我一向称他为小磊,小凡却总用她自己发明的称呼,‘冬冬’来喊他——他们的爱情开始得更早,几乎在童年的时候就开始了。以前,家乡的人把倪家称为‘狂人之家’,都严禁孩子们和小凡来往,小凡从小就很孤独,而小凡的哥哥,更是孩子们捉弄的对象。小磊数度为小凡而打架,他保护她,爱她,怜惜她,对她一往情深,从不改变。至于小凡,她从小心里就只有小磊一个人,这个,你当然可以从她日记中领会到。”
来台湾那一年,小凡只有七岁,没多久,我祖父去世,临死,他把我叫到床前,千叮咛万嘱咐地说:
“‘长兄如父,从此,小磊交给你了,但是,千万千万,不要让他和小凡太接近,那女孩是不健康的。’”
“我当然懂得祖父的意思,但是,我失败了。我负起了教育小磊的责任,也曾经度过一段困苦的时期,兄弟两人,加上小凡,相依为命地生活。小磊是个懂事而肯上进的孩子,我可以使他向上,我可以看到他光明灿烂的远景,但是,他根深蒂固地爱上小凡,他不肯相信任何对小凡不利的话,斥之为迷信,为胡说,我越反对,他和小凡的感情反而越深。而小凡——我怎么说呢?”
他用手抵住额,略事沉思,他的脸深刻动人——是一张重感情的,富思想的脸。
“小凡确实是个可爱的女孩,她十四岁那年,我第一次带她去做过一番精密的检查,医生证实她的脑波和心理测验都不正常,换言之,尽管她一如常态,她的血管中却潜伏着病态的因子。除此之外,她还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医生说她绝不可能长寿。我没有把结果告诉她,但她自己也经常恐惧怀疑。我把检查的结果告诉了小磊,小磊置之不顾,斥之为荒诞不稽,这样,直到前年,小凡终于病发。最可怜的,是小磊那时刚刚大学毕业,正满腹计划地想和小凡结婚,这打击,使小磊一直到现在无法抬起头来。”
“小凡呢?她在哪儿?”我插嘴问。
石峰静静地望着我,在烟灰缸里揿灭了烟蒂,慢吞吞地说:
“在疯人院里。”
我又一次寒战。望着石峰,我说不出话来,怎样可怕的一个故事!它震动我每一根神经,牵动我每一缕感情,尤其,我看过小凡的日记,读过她的心声,知道她那深深切切的一片痴情。那样一个有条有理有思想的女孩,现在竟在疯人院里!老天在她出世的时候,就剥夺了她获得幸福的权利!这种生命,何必到世界上来走一趟?何等残忍的故事!
“她——她——”我迟疑地说,“疯到什么程度?”
“如果你有兴趣,哪天我带你去看看她,她已经不认得任何人,和她姐姐以前一样,狂歌狂哭,狂喊狂叫。看过她以前的样子,再看她目前的情况,那是——”他摇摇头,眉毛紧锁在一起,“让人心碎的,所以,我不愿小磊去看她,但他仍然要瞒着我去,每次去过了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酗酒买醉,放声痛哭。”
“他——他现在在哪里?”
“你是说小磊?”
“是的。”
“在念书,念研究所,他大学里念的是外文,现在却跑到研究所里去念中国文学,住在学校里很少回来,这儿使他触景伤情。”
我沉思不语,这故事多么沉痛,一对深爱的恋人,被这种残酷的事件所分开!我沉浸在这故事之中,几乎忘记了自己。石峰也不说话,只是坐在我的对面,静静地抽着烟。好一会儿,我才惊觉地抬起头来:
“那么,”我鲁莽地说,“我能做些什么?”
“挽救小磊。”他从容不迫地。
“什么?”我疑惑地望着他,“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是这样,”他的语气沉痛而怆恻,“小磊原是一个脚踏实地,极肯努力的孩子,我们一度过得很苦,直到我在建筑界奠定了基础,情况才好转。对小磊,我抱着极大的希望,祖父生前,他是祖父的宠儿,祖父临终把他托付给我,我必须承认,他是个能多好就有多好的弟弟,可是,现在,”他把眼光调向窗外,烟雾笼罩着他的眼睛,“小凡把一切都毁了。”
“你是说——他不再振作了?”
“两年中,我用尽了一切办法。”他继续说,“我并不是希望小磊一定要成大名,立大业,但他绝不能沉沦。而现在呢,小磊的念书只是借口,这样他可以不回来住,又可以不做事,但他根本没有念什么书,他喝酒、赌博,逛舞厅,用种种方法麻醉他自己,来逃避现实。我不能眼看他继续摧毁自己,所以——”
“你想出征求女秘书这样一个主意,事实上,你在找一个小凡的替身。”我嘴快地接了下去。
他深深地凝视我。
“小凡是代替不了的,我并不想找到第二个小凡,”他说,“我只是在冒险,找一个和小凡长得相像的女人,她要熟知小磊和小凡的过去,要在思想上、修养上、风度上、学识上都不亚于小凡,用来——”
“还是一样,代替小凡的位置。”我说。
“不错。”
我望着他,我想我的眼光并不友善。
“你是匪夷所思啊,石先生,出钱为你的弟弟买一个爱人!你怎么知道别人的感情都如此廉价?”
他迎视着我,他的眼睛锐利而不留情地望着我,我觉得,那两道眼光一直透视到我的内心深处。这个人,他显然能剖析我的感觉,也能剖析我的思想。
“这对你并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地方。”他冷静地说,把手边的一个镜框递给了我。“这是小磊的照片。”
我看了,立即明白了石峰的意思,照片中是个英俊、漂亮,而又十分“男性”的一张脸:浓而挺的眉毛,灼灼逼人的眼睛,微微带点野性,但那嘴角的微笑弥补了这点野性,反增加了几分文质彬彬的味道。很漂亮,相当漂亮,比他的哥哥强得多。以我来配他,可能是“高攀”了!
“嗯,”我冷冷地哼了一声,“很漂亮,但是不见得赶得上阿兰·德龙和华伦·比提!”
“当然,”他淡淡一笑,仿佛胸有成竹。“我并不勉强你,余小姐,你可以考虑一下:愿不愿意继续做下去。”
“你好像——”我望着他,“已经断定我会接受这个工作。”
“是的。”他也望着我。
“为什么?”
“因为你善良,你仁慈,你有一颗多感的心,而你——又很孤独。”
我震动了一下,愕然地看着他,他的眼光温和而诚恳地停在我的脸上,继续说:
“你放心,余小姐,我并不要你完全替代小凡,如果你能治疗他,使他不再沉沦,就是成功,随你用什么方式,如果事情成功,石家该是你栖身的好地方,没有人会亏待你,而且,你会发现小磊的许多优点,他是——值得人喜爱的。”
“但——但是,”我结舌地说,“你应该知道,成功的希望并不大。”
“值得尝试,是不是?”他问。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注意我呢?”我问。
“你长得像小凡。”他低低地说。
我们彼此凝视着,我心里有些迷糊,整个事情太意外了,我来受聘做秘书,却变成了来做——做什么呢?心灵创伤的治疗者?太冠冕堂皇了!我困惑到极点,一时十分心乱,不知是否该接受这个工作,石峰又静静地开了口:
“怎样?余小姐?或者你愿意明天给我答复。”
“除了长得像小凡之外,你凭哪一点选中了我?”我问。
“你的机智——你是很聪明的,余小姐。”
“你知道吗?”我盯着他,“我的理智要我向你辞职,这工作并不适合于我。”
“你的感情呢?”他问。
“不是感情,”我闷闷地说,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好奇,我愿意见一见你的小磊,小凡的冬冬。但是,这只是我帮助你,并非一个职业,你必须明白。”
“好的,余小姐,”他很快地说,一层胜利之色飞上他的眉梢。“如果你有不满意的地方,随时可以离开这儿。”
“一言为定!”我说。
“一言为定!”他说。
7
星期天,早晨。满花园的玫瑰花在盛开着,我一早就挽了个小篮子,在花园里剪着花枝,我要剪一篮玫瑰花,把翡翠巢每间房间都插上一瓶花。我剪着,走着,哼着歌儿。
有摩托车疾驶而来的声音,门铃响,老刘去开了门,我正远在花园的一角,是谁?翡翠巢几乎是没有客人的,我回过头去,手里还拿着一枝刚剪下来的玫瑰。一个年轻人扶着摩托车,愣在那儿,眼睛直直地盯着我。我有些诧异,但是,立即我就明白了,这是他,石磊。
我想,我们两人都怔了一会儿,他发怔,大概是因为他以为自己有了幻觉,我发怔,是因为他确实漂亮,更赛过了他那张照片。好一会,我才醒悟过来,笑了笑,我说:
“嗨!”
他把摩托车交给老刘,向我大踏步走了过来,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用灼灼逼人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然后,他的嘴角痉挛了一下,低低地诅咒了一声:
“见鬼!”
然后,他问:
“你是谁?”
“余美蘅,”我说,“你呢?是石磊?是不?我听你哥哥谈起过你。”
他用牙齿咬了咬嘴唇,眉宇间充满了烦躁和不驯之气,再盯了我一眼,他说:
“你在这儿干吗?”
“剪玫瑰花。”我说。
“见鬼!”他又诅咒了,“我问你在我家做什么?”
“我是你哥哥的女秘书,”我说,对他微笑。“你愿意帮我提一下篮子吗?我马上就剪好了。”我不由分说地把篮子递给了他,他也顺从地接了过去。他的眼睛依然盯着我,正像石峰所预料的,我的相貌引起了他的注意。但是,他这样盯着我使我十分不舒服,同时,我有一个感觉,觉得我在冒充别人,在诱惑这年轻人,一阵不安和烦躁掠过了我,我不经思索地说:“你是不是见了任何人都这样死盯着人看的?”
“噢,”仓促中,他有些狼狈,“对不起,这是,因为——因为你长得像一个朋友。”
一千多个应征者里挑出来的!当然有些像啦!我望着他,那层烦躁的神色已经从他眉宇间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几分狼狈,几分不安,和几分颓丧。我顿时同情他起来,深深切切地同情他。小凡的冬冬!人怎能眼看自己的世界被摧毁,被幻灭?已经摧毁的世界又如何能重建起来?我不由自主地为他难过,被他感动,放柔和了声音,我用发自内心的、充满感情的声音说:
“是吗?很像吗?”
“并不很像,”他垂下头,嗒然若失地。“你来了多久了?”
“一个星期。”
“我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要请秘书,”他自言自语地说,再度抬起头来,注视着我,他看来有些神思恍惚,“你该穿粉红色的衣服。”他说,声音很轻。
“因为她最常穿的是粉红衣服?”我不经心似的问,再剪了两枝黄玫瑰,放进他手中的篮子里。
“她?”他皱着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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