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64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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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天下,又有几人能够远行百里之外?百里之外已是外地,况于千里之外的山川?纵然属于天下,似乎也和自己没有任何可能交汇在一起的地方。
  她听过许多泗上的故事。
  许多许多。
  那条子适和儒生借柳叶落水正反辩论天志天命的布满垂柳的河;那道用了七年时间挖出来使得泗上水旱无虞沃土千里的渠;那座耸立着烟囱、风车、木制轨道和千百家作坊的煤铁作坊之城;那座往来着商贾、充斥着投机、垄断、黄金、纸币、丝绸、棉布、璆琳的工商之邑;那座埋葬着墨子和诸多墨者、种满了可以留益后人的枣树、桃树的墓园;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秋日仿佛下雪的棉田……
  听说的太多,和这里有些像,又有些完全不一样。
  那里的人,也说着高柳墨者说的那种语言;用着一样的文字;束扎着头发;行着肃拜之礼;吃着炊饼、米饭、玉米、土豆;喝着一样的贴着印花税票据的酒;用着一样的需要带着火绳时不时吹一下的火枪;辩论着什么道、什么是天。
  那里的人,又似乎和这里不一样。那里没有羊毛毛呢作坊;那里偶尔才能看到一场雪;那里的男子女子小时候要逼着去学堂否则犯罪;那里春天会涨满一片黄色的油菜花的海洋;那里有许多仿佛夕阳一样颜色的砖盖起的房子,有些商人的窗上还镶嵌着可以透光的淡绿色的璆琳;那里的狼基本都被杀光了做了军装不像这里时不时还能看到……
  听的太多,便不免不会生出陌生,而是带着一种期待。
  期待之外,还有些慌张。那里有自己第一次要见的公婆、第一次要见的小叔……听起来他们都很好,可是以后会怎么样呢?
  要去泗上的事,已经和家里说了。
  于是那原本准备了许多的嫁妆,变为了一支银簪;一对金子的耳坠;以及私藏在装着肥皂胭脂的木匣妆奁里的一些钱。
  “若是待你不好,就写封信回来,虽是昂贵,可半年总能传递到的。墨家的法,是允许离婚的,不要学氓里面那个傻女子。”
  母亲这样悄悄叮嘱过,她只当母亲唠叨,却哪里知道母亲的心思。
  “会很好吧。”
  杏儿给自己打着气,想着那些快乐的事,却不知道真正的婚后生活还未开始。
  收起了这些心思,忽然问道:“泗上,也有大雁吗?”
  庶俘芈点点头,笑道:“有啊,我小时候还抓过呢。”
  “泗上就是从这里飞走的大雁过冬的地方吗?”
  “不是吧。也只是在那里停留,听先生说,大雁是要飞到万里之外去过冬呢。你知道吧,咱们脚下的大地是个球,有些地方一年四季都是夏天,而更往南一些的地方啊,春夏秋冬和咱们这里是反的。”
  这是墨家从小灌输给庶俘芈这样年轻人的概念,至于是不是,有没有漏洞,那不是他们会去思索的,多数人不会,只会接受。
  自然而然,理所当然,这便是泗上这二十年一直在做的事。
  理所当然的地球,理所当然的平等,理所当然的人性求利天性使然无善无恶,理所当然的兼体界限论;理所当然的兼人之利和体人之利的区别……
  杏儿知道这个说法,也知道那个用磁石和铁做的比喻解释脚下那边的人为什么掉不下去,但却仍旧疑惑。
  她不是那些要去泗上和墨家辩论的诸子,不能够理解“东西南北是个相对的概念、上下左右也是个相对的概念”的尸子的宇宙学说。
  所以她没有去问这个很难想明白的问题,而是说道:“我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说有个姓贾的大夫,结婚好多年后为了逗妻子笑,引弓射雁。要是哪天我也不开心了,你会射雁给我吗?”
  庶俘芈听出了杏儿心中的一丝担忧,逗着她道:“那贾大夫长得难看,他妻子才冷着脸的。我们先生讲这个故事,说长得难看要是再没本事,那可真就没办法了,劝我们要好好学习长大有本事,不然娶了妻子也要冷着脸。我也算是有本事啦,还逼死过个王侯公子呢,我倒是不能引弓射雁,可我带着连队列阵齐射,准能打到……我既有本事,那你这就是说我生的难看?不娶你啦!”
  两个人嬉笑着绕开了这一节,庶俘芈心想:那贾大夫要是生在现在可是要惨了。海阳到处都是甘蔗田、茶园和桑田,去哪射雁嘛。
  去铜匠那里修了圆规,又逛了一阵,便去了当初庶君子才来高柳时候和庶俘芈吃过羊肉的那家酒肆。
  今日下雪,又是休沐之期,人便极多。尤其是商贾在这里谈些过一阵迁民而来的一些事,庶俘芈侧着耳朵听了听,好像说是墨家要拿出一部分互市专营商会的股份,让商贾送一批粮食去云中,但不准在高柳买,许多商人都琢磨着要不要一起合作,说是墨家投钱的地方没有不赚的,这是啃骨头一时间硌着牙了才剩下了些肉,可不能错过机会。
  等到庶君子来的时候,总算是空出了位置坐下,庶君子已经换了身衣服,比起刚到这里为了路上驱寒时候的模样便顺眼的多了。
  要了一个如今刚刚流行起来的颇有高柳塞北气质的涮肉,要了些豆腐、土豆粉条之类的东西,弄了点韭菜花,要了一些土豆烧酒和一壶茶饼茶。
  切得有些厚的羊肉煮熟需要些时间,庶俘芈用筷子夹着一块羊肉道:“还不是吃涮肉最好的时候。再过一阵更冷了,把肉冻了,用木匠用的刨子去刨,就可以很薄啦。”
  “当年公输班做刨子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咱们有一日用来吃羊肉。”
  高柳地区虽然已经有了干草打捆和秸秆发酵的手段,但是一旦下雪还是要宰杀一批羊的,为了节省草料和粮食,所以这时候正是羊肉最为便宜的季节。
  诸夏向来喜欢吃羊肉,庶君子咀嚼了几口道:“不是我说,这羊肉比起泗上的,还是膻味大一些。”
  庶俘芈嘴里憋着笑,当着杏儿和姐姐的面就没好意思说,泗上那里许多家庭养羊,都是把公羊给骟掉的,这里养的多,却忙不过来。当初他刚来的时候也有这样的疑惑,还是听别人说的,只是平日和伙伴同袍喝酒的时候可以当个谈资,在这当着两个女孩子的面可不便说。
  放下了筷子,庶俘芈道:“对了,前一阵我接到家里的信了。还给我寄来了一些钱,给我贴秋膘的。”
  “家里都还好吧?”
  庶俘芈嗯了一声,又道:“好的不得了。小弟在梁父帮着丈量土地,人模狗样的,还去了趟泰山,去看了看子墨子当年和禽子饮酒的地方。那地方就在泰山脚下不远。本来我在军中,小弟也在习流军校,二弟被免除服役了,但是父亲说还是让他去三年。”
  “村社又买了几台马拉的割穗的器械,家里的事也不用那么多人,爸妈还能忙的过来。”
  “不过父亲说,这一次制法大会,好像没通过禁止进口粮食的律令,粮价太贱了,可是不种还不行。上面说,各个村社的粮食还要保证亩数,村里人想要多种棉花,父亲也是天天头疼。村里有人说,不如种棉花再偷偷用钱买粮食,但是这一次督检部的人要下乡巡查的,怕是不行。”
  “说是不止下了命令要村社都保证一定数量的粮食外,还下了命令。走运河泗水从楚国越国贸易回来的船只,都必须要携带一定量的粮食代替过关税,否则倍税。父亲说,沿河又修了好多的仓廪,一直在往里面装粮食。”
  “姐,你说楚、宋、越的粮价怎么会这么贱呢?”
  庶君子轻抬起筷子,抖了抖筷子上夹着的羊肉,叹了口气道:“因为那里的民众啊……吃得少。那里的封君贵人自己吃不了那么多,然而我们在泗上,除了铜、银、黄金和粮食,别的什么都不收。”
第二百九十二章
大乱前夕(一)
  庶君子淡然一笑,没有再多说,转而又继续询问了家里的事。
  她不想谈这个问题。
  在云中接到了先生给她的几本书的时候,也收到了先生的一封信,她的先生是跟着适长大的第一批孩子中的一个,信中很是发了一堆牢骚。
  两个人通信如此密切,倒不是因为师生有什么恋情,只是因为她的先生是女的,为数不多的跟随适学成的曾经的女孩子,现在的妇人。
  那些牢骚太沉重,也太深奥,有些又过于敏感。
  泗上现在的政策,有些方面确实是有问题的。
  这个问题就在于“利天下”这个三个字。
  泗上墨家内部派系不少,不管什么派系,对于“利天下”这三个字的目的,都没有区别。
  区别就在于过程。
  先生给她的信中说道:“利天下?现在大工商业者想要利天下,因为他们觉得卖给楚越宋等地的货物太少了,太多的农夫买不起,因为他们没有可供交换的余粮。所以泗上的大工商业想要楚越宋土改,因为他们需要更多可以买东西的人。”
  “小工商业者想要利天下,因为他们觉得楚越宋那么多的人被困在土地上,却不能去他们的作坊做工、不能被雇佣来给他们耕种,使得他们积累的钱财难以投入出去再赚更多的钱。他们希望的是土地收为天下人所有,然后价高者得之。”
  “利天下利到现在,利的宋国的农夫比利天下之前过得还苦;利的越国的农奴比利天下之前还要惨。”
  “有几人真想着利天下?又有几人不过是拜钱为神明,想要自己赚更多的钱,而希望这天下顺着他们能赚钱的规矩转变?”
  “利了泗上,可天下呢?说天下九州天下九州,难不成宋、越、楚便不是天下?何以那里的民众反而越发的困苦?”
  “说是万民制法求利天下,我看这天下,是朝着那些大工商业者想要的模样去变!谷贱伤农,校介能不知道?市贾豚能不清楚?”
  “可谷贱利工商啊。这泗上的法,到底是工商的法?还是农夫的法?”
  “谷价日贱,商品日多,王公贵人需要的钱便越多,想要购买的武器也越多,越是驱使他们封地上的农夫用泗上农场的方式去种植、去挖矿。棉布摧毁了越国的麻纺;铁器毁掉了楚国的石匠骨匠;楚越宋为数不多的授田之民每年所剩的钱都在减少以致破产欠债逃亡。”
  “泗上富了,可天下呢?”
  信上还有太多的牢骚,庶君子看得出先生心中的苦闷,却又不知道该回复一封怎么样的信。
  说天志、知天志,天志之下,天下将来又是什么模样?
  她想过利天下,她眼里的利天下,也就只是等到磨制出可以看到太岁星的月亮的千里镜做成之后,和同窗们画一张完完整整的、有着准确经度和纬度的九州地图。
  有些东西,似乎她也在逃避,不想去深思。
  泗上的路线分歧,从二十年前就存在。是先富泗上再用武力去改变天下,不惜让天下别处困苦放血,甚至利用泗上工商业的倾销使得别处的矛盾更加深重?
  还是利用手中技术传于天下,不变制度,大量出仕,扭转风气,使得即便仍旧还是贵人吃肉民众喝汤,但却可以使民众的汤多一些?
  亦或是豪气万千,直接和天下旧制度开战,省却这个泗上先富的过程?
  更或许是泗上非攻立国,自成体系,制定非攻之诸夏义法、会盟诸侯,维系天下分裂而使泗上之民得利?
  四条路线的争斗,贯穿着墨子去世后的泗上,不只是墨家内部,还关乎到逐渐醒悟追求自己利益的民众,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都已经被卷入其中,只是很多人尚不自知。
  商人、手工业者、大土地主、小农、最大的资本所有者墨家这个群体、工匠、煤矿铁矿的雇工、逃亡到泗上的外来者……
  当“义即利也”深入人心的时候,自然便会有不同的诉求,谁也不能改变。
  走哪条路才算是利天下?利天下的天下最得利者是谁?这都是问题,也正是泗上内部争论的缘由。
  高柳是一方乐土,至少此时还是,因为这里以自耕农为主,工商业刚刚发展起来。
  旧时代的痛刚褪去。
  新时代的痛还未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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