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校对)第72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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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挖坑都会挖,都知道地穴可以作战,问题在于怎么挖、挖多远、从哪挖、如何挖。
  年轻参谋手中图纸上的砀山城,就像是一个炸起刺来的刺猬,一共有十六个凸起的角,也就是有十六个凹面。
  每个凸角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二百步,正好是弓弩和火枪的最大射程,攻击任何一个凹面,都必然面临两侧的投射打击。
  因为多边形的总边长必然大于与之纵线相等的线段,而且大约是此线段的三倍左右,所以对于攻城一方而言,实际上前线接敌的数量始终是劣势的。
  这是和火药时代之前的四方城最大的不同,虽然在此之前墨子以弓弩而提出了行墙、马面的想法,但并不完善。
  砀山不是夯土云梯时代的城墙,是泗上之外第一座正规的火药时代城防,也是皇父一族认为可以以此抵御泗上半年、使得各国干涉的信心所在。
  砀山地区大量的石料都用作城墙的修筑,外面还有厚重的砖石结构的土坡,外侧环绕的是一条宽度在五步左右的护城壕,里面是死水,而且很洼,并不能通过截断上游或者引流的方式解决。
  攻城的手段千变万化,正如那魏国副使而言,其实还是以往的那些东西,攻城之法在适加入墨家之前墨子就已经总结出来,整体战略思路上并无变化,所变化的只是新兵器的战术改变。
  参谋的任务是制定各种可能的攻取手段,做好图上作业,计算好分配的人手、火力的支援、炮兵的布置等等,最终由主帅们作出决定,选择攻城方法。
  穴攻只是其中的一种方法,而且和以往的穴攻不同,如今的穴攻主要是在地基挖坑埋火药的,这样如果成功的话就更为效率一些。
  然而这对攻城一方也是最残酷的。
  早在二十多年前墨子守城的时候,针对地穴进攻的手段,就提出了更为残酷的反击手段。
  包括也不限于灌水、以皮橐放烟、用硫磺燃烧制造窒息、用毒草制造中毒种种。
  利用水井水位的变化、利用陶瓮听声的手段,都可以判断出进攻方挖掘地道的方向,针对性地作出反击的话,对于攻城一方的军心打击极大。
  一旦失败,大部分地穴里战死的人都惨不忍睹:被硫磺燃烧窒息而死、死前捏着自己的脖子想要呼吸、抓痕布满脸和脖颈,这种惨状对于士气是极大的打击。
  可即便如此,穴攻的各种数据也是参谋们必须要准备的。参谋官只需要计算大约要死多少人、大约多少人可以完成意图,不需要考虑残酷和军心士气,那是主帅们要考虑的。
  穴攻的参谋们负责地穴进攻的规划,自然也有别的来负责其余方面,大战在即,有条不紊。
  而那些士卒们,只是等待着命令的下达。
  ……
  营垒之外,几名墨者穿着很有楚地和泗上特色的巫觋服装,带着高高的白色的帽子,举着纯黑色的旗帜,逐渐接近了城墙。
  城墙上也并没有开枪,这纯黑色的旗帜源于四年前菏泽会盟战争法制定之后,泗上提出的一个意见:即组织一支绝对中立的医者队伍,不分诸侯之别,均予医治。
  只不过当时诸侯都拒绝了,因为墨家对于各国的渗透已经很严重了,再弄出这么一个名正言顺地在各国活动的“中立”组织,那还了得?
  虽然拒绝,可是墨家这边却自己遵守,城上的贵族倒也知道这面旗帜和那些古怪的巫觋服装的意思。
  两边既然都是“为大义”而战,那么墨家这边的新义是要救助天下人、对面的旧义是贵族战争不斩使节,所以当这些墨者靠近城墙之后,一根绳子放了下来。
  依靠绳子爬上城墙的墨者被搜了搜身上后,押送到了皇父钺翎身前。
  墨者开口就是标准的商丘方言,皇父钺翎便冷声问道:“你亦宋人,如今却与宋为敌,倒是可笑。”
  那墨者也不甘示弱,亦冷声道:“宋君尚在,以旧规矩,诸侯有国,大夫有家,以家为国者、篡也。以墨家之义,宋人齐人越人楚人,皆诸夏民也,九州皆同,哪有什么宋楚之别?”
  皇父钺翎也懒得和这墨者争辩,也知道墨家的使者想来口齿锐利,只怕争下去又说出许多不必要的话,便问道:“所为何来?”
  墨者道:“城中尚有妇孺老弱,战事一起,必有损伤,故而请放她们出城,以全墨家之义。”
  皇父钺翎大笑道:“我曾闻,有欲杀人者,杀人时必不肯折磨被杀者,而是一剑致命。问之、答曰,仁也,不忍折磨。这就是假的仁义了。”
  “如果墨家真的有此仁心恻隐,如何要攻我?若不攻我,何有死伤?昔年墨子言非攻,鞔之适悖墨家之义,好战好攻,如今既要打我,又来假惺惺地撤走妇孺,这难道不是可笑的仁义吗?”
  那墨者也懒得反驳这些话,郑重道:“依巨子和墨家七悟害之命,此事若你不从,则视为战争罪,日后审判此罪必除以枪决。还请慎重。”
  皇父钺翎大笑道:“你看看外面吊着的那些尸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难不成依着你们的义,我的罪是可以免于枪决的吗?田午无非是屠了武城,便被你们审判枪决,我如今只怕也要担上顽抗害民之民。既如此,我何惧之?”
  “换个说辞吧,这不能够说服我。”
  那墨者沉声道:“大战一起,一旦城墙被突破,就算城中老弱还可以修缮,难道你认为可以守住吗?”
  皇父钺翎明白,真要是到了城墙塌陷、需要老弱去修缮的时候,其实距离破城也已经不远了。
  他此时也已豁达,摇头道:“不能。”
  墨者又道:“城中固守,必要粮食。老弱之辈,你若不给他们吃的,他们家人必然怨恨。给他们吃的,你们原本可以吃一年的粮食可能就只能吃半年。放走妇孺老弱,对你们是有利的。”
  皇父钺翎冷笑道:“墨家的辩术果然不同,可我信不过你们。你们这样做,必然对你们有利,只说对我有利的,还是不能够说服我。”
  那墨者道:“对我当然有利。利,义也,为大义,便是墨家最大的利。民众无辜,他们不该死,救出他们符合我们的义。我们做了符合自己义的事,就是最大的利。”
  “岂不闻子罕不受玉之事?天下皆以玉为宝,故而觉得奇怪,子罕为什么不要玉呢?可子罕认为,廉洁才是真正的宝,所以他为了自己真正的宝,而放弃了别人眼中的宝,这是一样的道理。”
  “于我墨家而言,民众安康富足免于三患,是我们认为最为宝贵的东西,所以我们栉风沐雨自苦以极,在别人眼中难以理解,但实际上我们却在追求我们自己的宝物。”
  “对你而言,减少粮食、稳定军心,守住城邑,这是你的利。对我们而言,老弱避开战争、人民免于战火,这是我们的利。各取所需之宝,这是我希望可以说服你的道理。”
第五十七章
砀山围城战(二)
  面对着这样义正辞严的理由,皇父钺翎只是笑了笑。
  他相信墨家内部必然有极多有志于天下芬的义士,也相信墨家为了利天下死不旋踵赴汤蹈火的热情,但他觉得墨家这一次要求撤出城内的老弱妇孺更多的是在作秀。
  城外有各国的使节,这他知道。这一次只怕是做给各国使节看的。
  于是顺着这个思路嘲讽了一下墨家使者,那墨者却笑道:“如果非要这么说,却也不是没有道理。”
  “只不过我墨家的道义不改,各国诸侯也不会因为我们的仁义就不敌视我们。我们墨家的道义借助纸张和印刷术传于天下,有志于天下芬的士人也早已加入了我们。”
  “凡事总要有个先例,巨子希望,砀山之战就是一个先例,一个打仗要顾及天下百姓的先例。不要他们也做,只要天下人觉得他们不做便不好。”
  “四年前枪决了田午,那也是个先例,日后诸夏之争,胆敢屠城者,杀之!”
  “今日砀山一战日后也是先例,老弱妇孺也是人,要考虑他们的存活,这便是我们为人和禽兽的区别。”
  “砀山一战,我军必胜,你之前罪恶太多,即便不枪决也要被送往南海劳改。但巨子觉得仍旧可以说服你,百年之后,人们提及你皇父钺翎,可能会忘却你手上屠刀的鲜血,却会记得你允许老弱妇孺离开。”
  “身前事,你已无指望。身后名,还请珍重。”
  听闻身后名三字,皇父钺翎更是放声大笑。
  笑了许久,皇父钺翎忽然问道:“你们既然为利天下,倘若我将这些民众为质,若你攻城,我便杀之,你们又能如何?”
  那墨者不慌不忙,淡然道:“杀一人以利天下,可杀。我墨家讲功利,既然人人平等,那么只需要计算利弊。兼人与体人之别,我想我们也不需要再提。这对我们而言,并非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而是一道简单的如同问太阳从哪边升起一样的问题。”
  “三日后,西侧营垒的门会关闭,如果那时候民众还没有撤出,一切后果由你们承担。”
  这名墨者说完,郑重地递交上了正式文书,随后离开。
  待这名墨者离开后,几名谋士便劝道:“公万万不可答允。”
  “若老弱妇孺撤出,城中青壮必然不肯死守,这是墨家乱我守城的毒计。”
  “譬若父母姊妹妻女俱在城外,城中那些农夫岂肯卖力守城?到时候人心散乱,便可能有祸。”
  “虽然临阵接战用不到这些人,可是运送粮食、堵塞城墙、修缮缺口,都需要人手。”
  “墨家之心极为恶毒,到时候城中无心恋战,与我不利。”
  皇父钺翎哪里会不知道这个道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张文书出神,听着谋士们的意见,许久他忽然毫无征兆地问道:“你们可知道墨家如何定义英雄?”
  英雄的本意,只是勇士、才智与武力超于别人的人,可这些年墨家赋予了很多词汇新的意思,英雄也是其中之一。
  其余人不知道皇父钺翎为何忽然由此一问,并不言语。
  皇父钺翎又问:“倘若一切顺利,我变革法度、收拢集权、兴盛宋国,改革军制,使得势弱的宋国在我的手中,南可以制楚、北可以伐齐、西以抗魏楚、东以夺越城,复昔年汤祖之荣光,我可为英雄乎?”
  众谋士门客纷纷道:“以墨家之义不可以称之为英雄,但若以天下民众之义,当可为英雄。”
  这曾经是个远大的理想,这个远大理想的第一步,必须包含着密谋和背叛,因为皇父一族只是宋国公族的远亲,要谋权就必须要走田氏代齐那样的旧时代道德中的叛逆之路。
  若无墨家带来的新的道义,以成败论英雄,皇父钺翎觉得自己做的没错。天下主流都是如此,田氏代齐、三家分晋,用不了多久这都是“英雄”之举。
  只可惜偏偏生出了墨家,对于道义的变革,取代了旧的道德,以新的道德代替逐渐要成为天下的主流,无论是三晋分晋还是田氏代齐,在他们眼中都不过是狗咬狗。
  皇父钺翎时常觉得,自己虽然搞阴谋、搞屠杀、搞密谋、但自己都是为了一个崇高的、复殷商之盛的伟大目标,所以自己虽然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但自己应该仍旧是个英雄。
  只是这些年伴随着时局的变化,他之前所设想的一切,都没有机会实施了。
  天下人会以成败论的,若他谋划的那一切都成功了、宋国强大了,自己便可以骄傲地告诉后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可现在,这一切看上去都已经不可能成功,自己就算开口告诉别人,别人也只会嘲笑他。
  于心底,皇父钺翎或许还有那么一点英雄气,或者至少希望别人将来能够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小人。
  看着眼前的这张文书,皇父钺翎忽然大笑道:“叫那些妇孺老弱出城。莫让墨家以为天下英雄皆在泗上,我等贵族便无一个英雄人物。至于胜负,无非生死,不可叫天下以为贵族皆蠹虫竟无英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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