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文魁(校对)第6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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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等赵岐强按怒火,辞了刘表出来,找到老朋友孙嵩再一打问,敢情刘表郊祀天地的事儿,就只有从事韩嵩一个人劝谏过,至于他打出九旒龙旂,就压根儿没人表示过反对。赵岐这一下真是气得不轻,差点就遥指着刘表破口大骂:“亏汝为皇室宗亲,列名‘八俊’,竟然是如此无父无君的小人!荆州所汇聚者,无一个正人君子也!”
  当即就想闯上门去骂刘表。可是估计刘表瞧赵岐的神情也有所预料了,这两天一直推托有事,不肯再见他。所以赵岐今天一听说刘表在学宫设宴,召聚群贤,自己也会出席,就急忙赶过来了,想找人撒撒气。结果进了正堂一瞧,嘿,全是一票儒生,刘表的心腹蒯越、蔡瑁、邓羲等就没一个到场。那好吧,老夫就跟你们好好论论经典!
  他其实没打算帮是勋来着,只是主动地从是勋手里把棒给接过去了。
  当下他先质问,你们都熟读经典,知道当年晋文公有大功于王室,可是向周襄王请求隧葬(通过墓道舆入棺椁),都被襄王给拒绝了,因为王室的特权不容僭越。那么,为什么如今刘表僭用王旗,就偏偏没有人提出谏言呢?
  接着,老头又说:“《春秋繁露》云:‘天子祭天地,诸侯祭社稷。’又云:‘有天子在,诸侯不得专地,不得专封,不得专执天子之大夫,不得舞天子之乐,不得致天子之赋,不得适天子之贵……’今闻有诸侯而郊祀天地,诸君可有劝谏者乎?”
  老头儿越说越生气,后来几乎是扯着哑嗓子在吼了:“王叔师(王逸)《楚辞章句序》云:‘若夫怀道以迷国,详愚而不言,颠则不能扶,危则不能安,婉娩以顺上,逡巡以避患,虽保黄耇,终寿百年,盖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贱也!’岂非卿等之谓?尚有何面目更论经典?!”你们只知道逢迎主上,不知道匡扶正道,就算能够长命百岁,那也会留下一辈子的耻辱啊!
  颍容等人全都低下头去不敢接话,是勋却不禁在心中暗暗鼓掌——他瞟一眼刘表,就见那张方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别提有多么灿烂了。可是没想到,赵老头儿骂完了在座的儒士,突然转过脸来一指是勋:“汝……”
  是勋心说唉,我怎么招你啦?我是无辜的啊!就听赵岐喝道:“汝来荆州,是公事耶?是游学耶?还是来吃酒的?公事未毕,哪有聚宴论经的道理?!”
  哦哦,是勋心说就算老头儿刚才不是故意帮我,这回倒确实是伸一小手,扯了兄弟……扯了晚辈一把。他赶紧朝赵岐深施一礼:“赵公教训得是,小子行无礼数,枉读经典,幸而尚且知耻,今后再不敢论经矣!”他表面上是在向赵岐致歉,其实还顺道刺一刺颍容他们——老子还知道羞耻哪,不象你们,一群无耻之辈!
  说着话站起身来,从袖中抽出曹操的书信,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地来到刘表面前。傅巽赶紧过来接信,转递给刘表。是勋朝刘表一鞠躬:“勋奉我主曹兖州所命,前来荆州,以申两家之盟好,共勤王室,以讨不臣。公事既毕,勋便于传舍静候回音。”说着话,倒退三步,转过头去,再朝赵岐深施一礼,然后抖抖袖子,大步流星地望外就走。
  嘿嘿,后面的好戏老子就不瞧了,刘景升你自己个儿好好地应付赵老头儿吧。
  刘表这份羞臊啊,可是当着堂上堂下那么多人呢,又不好发火,只能一边吩咐傅巽:“替我送是从事。”一边放下曹操的来信,连番朝赵岐作揖:“都是表的不是,气恼了赵公,表之罪也。”道歉可是道歉,但话全是虚的,更没有就此保证以后再也不敢僭越天子仪仗了。
  堂下满是学生,里三层外三层的,原本全都席地而坐,后来是勋指着宋忠他们鼻子开骂,就有不少学生站起来了,再后来赵岐从正门进堂,学生们自动地闪出一条道路来,等老头儿过去,又再合拢。这回是勋下了堂,学生们匆忙后退——刚才让赵岐是出于敬意,这回让是勋,就有三分敬意,七分惧怕。
  是勋心里这个得意啊,但是还不好表露出来,要不然显得咱爷们儿太没城府啦。他是面沉似水,昂首挺胸,双手笼在袖中,在胸前虚拱,摆足了不骄不躁、宠辱不惊的高人FEEL,连正眼也不瞧那些学生,就这么大步流星朝门外迈去。可是才到学宫门口,却突然听到身边响起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小子今日受教了。”
  是勋闻言,略略转头一瞧,就见那是个小学生,估摸着也就十三、四岁的年纪,长得挺俊,仪态也很恭敬。看到他望向自己,那少年赶紧深深一揖:“先生适才云,天子蒙尘,中原板荡,一二经师老于章句可也,我等少年,便应学以致用,芟夷大难,兴邦安国。小子如拨浮云而见天日也。”
  是勋心说孺子可教啊,随口问:“汝何姓何名?”少年毕恭毕敬地回答道:“小子琅邪阳都人氏,复姓诸葛,单名为亮。”
  啊呦,竟然是诸葛孔明,没想到竟然能跟这儿见着他,这还真是“有心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哪!
第十九章、祖道之金
  是勋前一世并不能算是亮粉,不过非粉并不代表就必须黑,他对诸葛亮那也是相当敬佩的。他认为诸葛亮无论在政治还是军事方面,都具有当时代一流的水平,但可惜放错了位置,这才导致壮志未酬,星陨五丈原。其实无论是把他安排在荀彧的位置上(刘备其实就是这么干的),还是安排在郭嘉的位置上,都能胜任。但好死不死的,刘备把蜀中七成能人都扔在夷陵战场了,诸葛亮身负托孤重任,天性又过于谨慎,不放心别人,就被迫要军政一把抓,还要当他并不完全胜任的大军统帅,所以直到活活累死,北伐也未能建功。
  不过话说回来,时势比人强,刘备死后的蜀中,要说彻底无法翻盘可能有点儿过了,但以小搏大,胜机也是相当渺茫的。诸葛亮没能绝地大反攻,那也并不应当苛责。
  所以他当日还在徐州,就曾经打听过诸葛亮的消息来着——虽然明知道“卧龙”这年月只是条小鲤鱼而已,还且跃不过去龙门哪——这回来荆州的路上,也打问过黄射,说有位琅邪名士诸葛玄,有没有到荆州来哪?只可惜黄射压根儿就没听说过诸葛玄的名字——估计他要是问问一直呆在襄阳的蔡瑁、傅巽,能够得着比较满意的答案,但是才到荆州,就被告知要受刘表和儒生们的难为,心情一糟,就把这事儿给抛在脑后了。
  终究诸葛亮还小嘛,就算发掘出来又管啥用了,自己不过想预先认认对方家门儿,方便以后拜访而已。他倒是听说了“凤雏”的消息,庞统好歹也十六、七了,搁这年月就接近成年,可以派得上用场了,但自己要是没记错,“卧龙”最多不超过十四岁,正经初中还没毕业哪。刘备三顾茅庐,请他出山的时候,诸葛亮是二十七岁,不见得他十多年前就是天才了。
  可是没想到,今日竟然在荆州学宫之中,得遇诸葛孔明,而且这孩子虽然年幼,却已经表现出相当不俗的资质来了——起码他心高志广,不是普通光想着念书进学的士人子弟。所以是勋是又惊又喜啊,不禁就邀请诸葛亮,说你觉得我讲的课有道理吗?好听吗?要不要跟蜀黍回去,蜀黍再给你好好讲讲……
  咦,不对,这为什么有点儿拐骗小正太的味道了……
  就见诸葛亮又施一礼,瞧神情就有点儿遗憾:“尚在学中,不可擅离。”是勋撇一撇嘴:“这般腐儒之学,还上它作甚?我兖州尽多既通‘五经’,又能因之而安邦定国的俊才,如荀文若、毛孝先、任伯达等,卿何不往兖州游学,以广见闻?”
  可惜诸葛亮还是推辞,说不得叔父之命,我是不好离开家的。是勋见实在拐不走这孩子,只索罢了——话说从来没什么天生圣人,一个人的才能、成就,跟他的生活环境、成长轨迹直接关联,天晓得诸葛亮在成年前就离开荆州,还会不会变成“卧龙”呢?今天得以相识,那就挺走运啦,BYE
BYE吧,蜀黍……叔叔过几年再来看你。
  傅巽送是勋出来,唤来马车,就要同乘回传舍去。是勋朝他摆摆手,说我自己回去吧,学宫内好戏还没完,难道你就不想接着欣赏吗?赶紧回去,看看下文,等会儿再到传舍来告诉我啊。
  于是他独自回到传舍,才进屋就瘫倒了——今儿这半天,那可真是身心俱疲啊。谁想到隔了没多久,趴案上才刚迷糊会儿,傅巽就又找过来了,跟他说没啥好戏可瞧,赵老夫子痰气上涌,当场昏厥,所以宴会也就不了了之了。是勋赶紧振作精神,整顿衣冠,说那咱得赶紧去探病啊。
  傅巽说全襄阳城的士人都想去探病,你就未必能挤得进去。且不必着急,等着确切的消息——比方说老头儿给救醒啦——咱们再去不迟。
  结果这一整晚老头儿都没有醒,是勋就不禁想啊,印象里老头儿到了荆州以后,一直就没走,直到去世——他不会这就要挂了吧?老头儿今天给我解了围,也算有恩,我还是得在他临终前再拜见一次为好。
  第二天一早,傅巽找上门来,告诉是勋,说赵老夫子凌晨的时候终于醒了,不过精神头还是不佳,不肯见客。完了又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来:“我主给曹兖州的回信已经写得,请是先生这便可以回兖州复命去了。”是勋心说岂有此理,刘表难道不应该再在正式场合见我一面,当面把回信交给我吗?怎能就这样让傅巽带给我?难道是你丫真的没脸见我了?
  他想着赶紧离开荆州,返回兖州,去掺和奉迎天子的大事儿,所以也不在这种礼仪问题上多作纠缠,接了信就要收拾东西,说我这就动身。傅巽赶紧拦啊,说都已经下午了,也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我和黄公礼(黄射)、王仲宣正打算摆宴给你饯行呢——明早再走不迟。
  于是黄昏时分,是勋就又再吃了一顿宴席,与宴的除了傅巽、黄射、王粲外,还包括赵岐的生死之交孙嵩、书法家邯郸淳,傅巽提到过的裴潜,以及刘表的宾客赵俨、杜袭。孙嵩年岁最大,又曾经被刘表表为青州刺史,所以坐了上座,第二位是章陵太守黄射。其实除了黄射因为老爹的关系得刘表重用,孙嵩好歹挂个空的刺史头衔外,其他与宴诸人全都沉沦下僚,不受重视。是勋一个个瞧过去——傅巽、王粲、邯郸淳、裴潜、赵俨、杜袭……这就都是将来的同僚啊,难道今天算荆州的降曹派开小会?
  当然啦,这年月曹操还并没有挟天子以令诸侯,所以这票人虽然不满刘表的用人,经常哀叹有志难伸,甚至私下里拉帮结伙,可还真未必就倾向于曹操。
  酒席宴间,孙嵩突然端着杯子朝向是勋,是勋赶紧也举起耳杯来——孙嵩算是长辈,这哪有长辈给晚辈敬酒的道理呢?就听孙嵩借着三分酒意说道:“嵩有一不情之请,要拜托是先生了。”是勋说有事您尽管开口。于是孙嵩就说啦:“我那侄孙孙汶,此番南来,为的兖州并无进身之阶,故而来投孙嵩。奈何嵩在这襄阳城内,也不过就食而已,哪来的位置安排他呢?既然此番侄孙有幸,得遇是先生,不知是先生可否带他返回兖州,荐之于曹公幕下?孙汶别无所长,唯膂力尚健,可充警卫。”
  是勋说成,这不过小事一桩而已。当下跟孙嵩对干了,也请求说:“勋明日便须返回兖州,见我主复命,无暇辞别赵公了。请孙公代勋致意,此番来荆,得赵公教诲良多,获益匪浅。”
  于是第二天一早,他祖道已毕,辞别了前来送行的傅巽等人,就带着孙汶,打算离开襄阳城。照道理说,既然是别州派来的使者,那么刘表即便不肯亲自送行,也应当派员重臣前来啊,可是直到快出城门,也没见有谁赶过来。是勋心里这个不爽啊,一边在心里暗骂刘表,一边催促给他驾车的孙汶加快速度。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乘马车从后追来,车上一人招呼道:“是先生慢行。”是勋转头一瞧,不是旁人,原来是王粲王仲宣——这肯定不是刘表派来送行的啊,王粲的身份地位太低了哪。当下拱手道:“仲宣莫非来送勋的么?”
  王粲驱车靠近了,作揖笑道:“非也。粲在荆州并无所用,今已辞别刘使君,欲往它处游学。”是勋就问啦,你打算到哪儿去?王粲一捋胡子:“是先生欲粲往哪里去?”
  是勋明白他的意思了,敢情王粲也在刘表这儿呆不下去了,趁着自己出使荆州的机会,打算跟自己一起去兖州撞撞运气——好歹他家跟荀家是世交,会不会受重用的另说,起码不会碰壁吧。
  王粲是想撞运气,是勋可是心知肚明,就您笔头那两下,曹操见了还不得当活宝贝供着?刘表虽然也是一位文艺州牧,但他更倾向于学问、书法,而不是诗文歌赋,加上又有点儿以貌取人,所以王粲不被重用。曹操不同,曹操那也是当代的诗文大家,再加上求才不问出身、不问长相,甚至不死抠你的品德——难道曹操本身的相貌就很好吗——所以王粲必受重用不可。
  当下是勋就朝王粲一笑:“原以为旅途寂寞,不想能有仲宣同行,幸何如之?”当然这是他违心的话,一想到要跟个未来的大诗人同行那么多天,就不禁有点肝儿颤。正打算就此出城呢,就听王粲又说:“刘牧公务繁忙,不克分身来送是先生,故教粲赍了祖道钱来相赠。”
  是勋心说对嘛,这才象话嘛,你人可以不来,路费不可不送。就见王粲的车夫扛起一口大竹箱来,一步三晃地搬到了是勋车上。是勋就奇怪啊,这一大箱子得多少钱?刘表就那么慷慨?赶紧打开箱子来一瞧,吓,亮闪闪瑞气千条,竟然全都是黄金!
  啊呀,发了发了,刹那间,是勋对刘景升的种种怨怼就全都抛去了九霄云外啊。虽然知道很不合适,显得太过贪婪了,他还是忍不住就抓起一镒黄金来婆娑——咦,手指触摸到下面的东西,似乎就不大象是黄金哪。我靠,敢情刘表也会玩儿这手,光上面码了一层金子,底下全都是土产!
第二十章、注经化俗
  刘表给是勋送了一箱饯行礼,打开来一瞧,整整齐齐码了十六镒黄金。即便就只有这一层,那也起码值个一二十万钱吧,可是勋还是觉得自己瞬间从云端跌落到地——刘表你耍得我好!老子断然不能跟你善罢甘休!正打算去翻开黄金,瞧瞧下面是些什么,却听王粲提醒道:“都是经书,休翻乱了。”
  原来刘表派宋忠、綦毋闿等人编纂《五经章句》,这回就把刚完稿的《诗经》和《今文尚书》各抄录一部,送给了是勋——黄金下面,整整齐齐的全都是竹简。其实这年月对于士人来说,一部名家核校、版本精良的经典,其价值就比等重的黄金都不差,那是可以传之子孙,永为家宝的哪。可是是勋却觉得——你还不如送我等重的黄金呢……罢了,罢了,起码这几天晚上睡觉前有书看了。
  他和王粲并车出城后不远,果然王仲宣就主动跳过来,要求同乘。是勋明白啊,他肯定要跟自己谈诗哪……不行,我得先找点儿别的话题。当下长叹一声,说:“不到襄阳,不知自身之无学啊。即以此番学宫宴饮之中,某人曾出一题……”
  他开始跟王粲谈“五经”,谈完“五经”又谈“经传”,完了提一提赵岐,就开始谈孟子——王粲只好在旁边嗯嗯啊啊的假装挺感兴趣,是勋说十句,他未必能回答一句……还没走出三里地去,就借口“你这车不舒服”,又逃回自己车上去了。
  当晚在某亭中宿下,王粲施施然地就又进来了,还打算找话题聊诗呢。是勋赶紧把那口箱子给翻出来,说:“学无止境,待返回兖州,恐怕公务缠身,又难以读经啦。勋打算这些天,每晚都要读几卷经典才睡。”
  王粲满脸的惭愧之色,连声夸赞是先生您真是太好学啦,我见贤思齐,也得跟您一起学,不能整天沉迷在诗歌当中——劳驾先把《诗经》给抽一卷来我看。
  是勋当然不是单纯地要躲王粲,他也不是真想读经,而是突然下定决心,打算——注经!他原本视经学为畏途的,老觉得自己水平太差,不敢在别人面前提,可是这回跑了趟荆州,跟大群经师正面也好、迂回也罢地较量了一番,却觉得……那些鸟人也不过如此而已嘛。
  要说这年月的绝大多数所谓经学师、学问家,也就抠字眼儿比是勋强点儿,真要说起对经典的深入理解,说起眼界的开阔、学识的广博,除了郑玄、赵岐、颍容等聊聊数人外,就真不见得能比是勋高明。这当然不是说是勋如何天赋异秉,或者如何地刻苦学习,关键他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既包括这时代的巨人,也包括后世的更多巨人。
  打个比方说,《左传》近代以前最著名的研究学者就是东汉的贾逵、服虔,西晋的杜预,清朝的洪吉亮,其中杜预所注流传最广,这年月谁都没见过,只有是勋读过啊,更何况还有杨伯峻先生博采众长的鸿篇巨制《春秋左传注》呢,是勋也读过啊。谁敢保证是勋把这些未来的成果抄袭过来,就不能跟服虔斗上一斗呢?
  而且是勋从跟赵岐的对谈中,他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全新的想法,要利用注经来引导社会思想和舆论。自从汉武帝“废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家经典就深刻地影响着士大夫阶层,进而影响到整个社会,世家之形成,进而崛起,进而腐朽,都与经学存在着蛛网般撕扯不清的关系。这其间走岔了任何一步,可能后世整个中华民族的思想文化就都不是是勋所熟悉的模样了。
  打个比方说,董仲舒讲“天人感应”,把古代儒学和神仙方术扯上了关系,从而逐步形成了谶纬之学,两汉交替之际,那些神神鬼鬼的玩意儿就差点儿把儒学真的变成了儒教。要不是东汉中后期古文经学全面压倒今文经学,说不定后来的中国就也变成了一个宗教国家。
  所以是勋觉得自己有可能,似乎也有责任利用经注,在儒家学说中掺杂一些后世的私货进去,从而影响也好,推动也好,扭曲也好,这整个社会的发展。至于自己的努力会不会见到成效,会产生何种效果,他一时还琢磨不清楚……不过反正也闲得没事儿,与其跟王粲谈诗,还不如老子注注经来玩儿呢。
  《今文尚书》……这玩意儿太深奥了,暂且不碰为好。《诗经》可以啊,老子对《诗》可熟啊。当下抽出《诗经》的第一卷来在面前展开,然后随便从底下抽了一卷递给王粲。
  《诗经》开篇第一首——《周南?关雎》。这个不太好搞,在是勋看来,那就纯粹一是首情歌嘛,可是这时代的学者大多注之为言“夫妇之正伦”也。是勋要是把时论一概推翻,大概没谁能够接受,自己就会被打成异端……罢了,罢了,老子也从夫妇之伦下笔吧,再添点儿后世认为此为“催妆诗”的说法……
  他就这么一篇一篇地注下去,基本上还是按照这时代的主流说法,但在犄角旮旯里加点儿私货进去,包括民本思想、平等思想、自由思想之类的。比方说,对于君臣关系,他就隐晦地把君主的个体和其职能相剥离开来,君之为君,是因为他履行了为君的职责;而要是君不肯履行为君的职责呢?正孟子所谓:“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
  同样的方法,还可以推导到父子关系、兄弟关系和夫妻关系。是勋想起自己当年在成阳县断的宁可之案啦,当老爹不履行为父的职责,董老夫子也说了嘛:“甲生乙,不能长育,以乞丙,于义已绝矣。”父子也就不成其为父子了。
  他穿越到这一世以后,遭遇和听闻了太多让后世人瞧着不顺眼,但这年月却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啦,所以早就有发泄的欲望,如今就利用注经来小小地发泄一番,顺带还能得到抄袭、蒙人的乐趣——是勋就奇怪啊,自己从前怎么没想到这么好玩儿的事儿呢?结果他这一动笔就停不下来,一口气写了七千多字,旁边儿王粲都趴在案上睡得直冒鼻涕泡儿了……
  第二天上路的时候,是勋眼圈儿都是黑的。王粲呢,他如今瞧是勋那真是高山仰止啊——“吾未见好经有如是先生者也!”结果这还没回到鄄城呢,是勋就已经注完将近半部《诗经》了。
  进了鄄城以后,是勋去找曹操复命。王粲跟他告别,打算先去拜访荀彧,结果被是勋硬是给按住了,让他暂且先在自己家中歇息,谁都别见——“我主求贤若渴,仲宣大才,闻之必要即刻召见。仲宣且少待片刻。”
  他这阵子一直在郁闷,别人穿越到古代,那历史名人是一抓一大把啊,三言两语就全都能拢到麾下,可是自己呢?正经说起来麾下只有一个半名人——一个是吴质,半个是半死的管亥……好不容易结交上个猛将兄太史慈吧,还双手捧着献给了曹操。
  不过后来仔细一想,也就坦然了。终究自己没想着扯杆子打天下啊,荀文若推荐了那么多夹袋中人给曹操,不是也没在身边留下一个吗?只是虽然不曾留下,这年月很讲究门生故吏,荀彧推荐的人,就有一大半儿都念他的好,从此跟他名为同僚,份若君臣,所以是勋才一度怀疑会有个“荀党”存在。不管怎么说,自己给曹操举荐点儿人才,曹操也高兴,自己也多少能得着点儿利益——除非毛玠那种死硬脾气的,碰到点儿什么事儿,这些人才难道就不会帮自己一把吗?这也是一份无形的资产哪。
  所以说了,王粲得我给推荐给曹操,他要是去见了荀彧,以荀文若之得宠,以荀、王两家的世交,说不定这份荐举之恩就还得落到荀彧头上去。话说荀文若你举荐的人还少吗?干嘛还跟我抢啊。
  于是他诡言安抚好了王粲,然后就快马加鞭来见曹操。见了面,先递上刘表的回书,然后把出使经过大致这么一提。曹操说你详细点儿讲给我听,是勋摆摆手,说先别急,我听闻天子逃出长安,就快返回雒阳了,有这事儿吗?消息传到咱们兖州没有?你们商量过,咱要不要去救天子了没有?
  曹操说你问这事儿啊,有~~也就前阵子得到的消息,天子北渡黄河,暂驻河东,我还派人去谒见过哪。前两天卫将军董承有写信来,愿与我共尊王室,请咱运粮去雒阳,我们已经开了好多天会啦,这才刚敲定了方针。是勋心说好险,将将赶上个尾巴,于是急切地问:“主公意欲如何?”
  曹操说了,群臣大多建议送点儿粮草过去应付一下也就是了,只有荀文若、程仲德和毛孝先三人主张发兵去护卫天子。孝先是前两年就跟我说过啦,要我“奉天子以讨不臣”,这回文若又提出“奉主上以从民望”,我觉得他们说的有理,正好淮南五县也拿下了,袁术也不足为患了,就准备亲自启程到雒阳去。
  完了他问是勋:“宏辅匆匆问及此事,是有以教操乎?”见是勋装模作样地皱起了眉头,就又加上一句:“莫非以为文若等所言不妥?”
  是勋先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开口道:“文若、孝先等欲主公奉迎天子,此确为上策也,然所谓‘奉天子以讨不臣’、‘奉主上以从民望’,勋却以为有所欠缺。”
  “哦?”曹操拉住是勋的手,“正欲聆听宏辅之高论。”
  是勋左右瞧瞧,曹操明白他的意思,喝令仆役们全都退出去。等到室内就剩下了是勋和曹操两个人,是勋终于不再卖关子啦,说文若、孝先他们都提了七个字,那我也有七字方针,跟他们所说的大同而小异——“挟天子以令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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