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34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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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君……”
  严三娘见着了盘金铃的神色,下意识地唤了一句,盘金铃赶紧摇手,等李肆转头过来,严三娘却是仓促换了话题。
  “鞑子在青海败了策凌敦多布,鞑子皇帝肯定正在调兵遣将,要转头对付咱们。可咱们这里,人心却乱成这样,就你还能稳得住,跟着咱们母女姐妹们闷着,真不怕阴沟里翻了船?”
  李肆将女儿交给严三娘,揽住了她,再招呼过关蒄和安九秀揽住,还叫住想以煮药为由溜掉的盘金铃,嘿嘿笑道。
  “眼下的人心之争,其实早从去年开国之始就蕴下了,到现在已是一年多。三娘怀胎十月生下了小夕,我和我老师,也该生下点什么了……”
  媳妇们同时笑了,一老一少两爷们,也要生!?小夕也被娘亲们的鄙夷给逗笑,咯咯笑着,手舞足蹈起来。
第七卷
天道扶纲常,龙虎战人心
第365章
引流决堤
  有句俗话叫玩火者必自焚,操弄舆论,即便是在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全新舞台上,也很容易伤了自己,这点李肆早有觉悟。
  收到范晋、于汉翼乃至段雨悠等人的一大叠急报,李肆不得不感叹,在这种事情上,终究没办法做到拿捏自如,分毫不差。
  就在他准备启程回广州,给这场风波揭开压轴好戏时,变乱纷起。
  第一桩是一些读书人办的小报开始走另一条斗争路线,不跟你说理,而是把你彻底搞臭。他们揭露英华多家工商“通敌”,特别是湖南一帮商人,正使劲向北面卖英华军之前汰换下来的老式火枪,甚至还有小炮。激起大批“不明真相”的民人,特别是英华军家眷的怒火。数千人围了青浦工商总会,要接替安金枝任了会首的韩玉阶给个说法。
  韩玉阶没经历过这个阵仗,说话不注意分寸,差点被白菜番薯甚至臭鞋破布埋了,直到他高喊我儿子也在前线舍命流血,这才脱了身。
  第二桩则是工商的激烈反弹,读书人的多家报局被不明身份的打手围攻,连《士林》报局也未能幸免,袭击者意欲放火,被报局之人发现,争斗中,主笔郑之本遇刺重伤。
  第三桩影响则更为深远,《正气》号召所有士子搞“哭孔”运动,要将讨伐李肆“毁儒”的行动扩散到全境。
  变乱已经不局限于广州,肇庆和高州传出有人暗中串联,要杀官夺城的风声,内卫总领周宁正求临时处置权,而“允其相机处置”的地域范围中,还包括了佛山这样的要害之地。
  其他细碎乱迹数不胜数,背后都隐约有一条线直通北面清廷。至于琼州旗人意图作乱的急报,也已经送到了李肆的手上,只是这已经是处置后的汇报,人都抓了,就等李肆一句话。
  这些变乱,有些李肆早有所料,甚至有几桩都是于汉翼放出的钩子所为,有些则超出了李肆的预料,让他暗自凛然。
  “老师,鼓鼓劲吧,时不我待,你也得辛苦点了。”
  李肆开始催一直闷在白城书院的段宏时,老头满脸憔悴,两眼散焦,已是苦累了多日的神色。
  “罢了,为了这个国,老夫就燃了最后的阳寿罢……”
  段老头鼓起再不顾肛裂肠断的心气,决绝地道。
  “告诉雷万重,这时候可管不得他屁股上的伤了,赶紧起来做事!”
  接着李肆又派人向雷襄传令。
  “汤右曾赶紧动手,会试不能拖延,史贻直那一摊也必须收尾了,先把能用在这事上的条款整理好。”
  李肆赶紧撒出一堆招数,黄埔无涯宫肆草堂,段雨悠也正在“催雨行动”总表的“引流决堤”一条线上作标注,将开始采取行动的各个人名用红笔圈住。
  “总算该收尾了,就不知道他到底是要收到什么东西……”
  段雨悠还是没怎么看懂,但这两月下来,她对李肆的感觉,已由那条条红蓝之线牵着,从最初的愤愤不平、不以为然,演变到现在的深深敬畏,还有一丝看待非人之灵的排斥。
  “嫁给这样的人,怕是天底下头等凄苦之事吧,他似乎将人心尽数掌住了,而且都还不知他到底要的是什么。”
  “邪魔”这一词隐约在段雨悠心中起伏不定,最终她只能眼巴巴看着,事情到底会是如何结局。
  先动作的是白城书院,这两个月里,白城书院的《白城学报》一直在出,却是自说自的天主大道,不涉足这场争论。但在这一期,《白城书报》版首的文章却像是从学理角度在论定这场风波。
  文章名为“薛问——天道罚行不罚心”,是白城书院太平楼主薛雪请教老师段宏时的文章,文中薛雪问,天主大道有说:“天道罚行不罚心”,这话具体该做何解?行和心是如何分别的,天道又是如何罚的。
  段宏时问答说,行和心的分别没什么高深的,心是人所想,行是人所为,人心所想,不及于外,人之所为,则是施于他人。天道及于人,为的是人人相济。子曰,发乎情,止于礼,这里面情就是心,礼就是行。一息间人心起念千万,人自己都不能阻,这是天道许人外于禽兽,立为天地之灵的根本,自然是不会去罚的。而人之所为,善受褒恶受贬,比如非礼受人唾弃,偷盗乃至杀人要遭刑责,这就是天道在背后起着作用啊。
  这一通废话之后,文眼就来了,薛雪接着问,人除了心和行,还有言这一桩呢,言到底该归为心,还是行呢?天道对人言是罚还是不罚?
  段宏时说,你问得好,言者心声,看似归于心,可古人又云一言九鼎,那就说明,言是有质的,也及于行。所以这人言,同时载着心和行。
  如此来看人言,我们就能分清天道与人言,到底是罚还是不罚了。只及于心的人言,天道是不罚的。历来士人谏国政,都有言者无罪之论,这正说明,归于心的人言,是顺应天道,罚此人言,就是悖逆天道。
  看到这,读者们以为段国师觉得眼下的乱相还不够热闹,还要怂恿人加入这场人心骂战呢,文章却是话锋一转。
  段宏时接着说,但是呢,人言同时又及于行。比如说骂别人祖宗三代是禽兽,既是你心之所想,却也伤损到别人的内心,所谓“众口铄金”,骂人就是一种恶行。
  另外呢,你招呼别人放火杀人,那就意味着人命可能受威胁,财物将会遭毁损,这样的人言也是一种行。这些行,自然是为天道所不容的。
  不待薛雪发问,段宏时就自问,那么这人言上的行该怎样划定一条清晰的界限,以论定它是否受罚呢?
  “基于真,立于理,论者无罪!”
  段宏时给出了观点,他解释说,说出一件本已存在的事实,这是天道,而由此推及一桩结论,这也是天道,基于这个过程而发的言论,即便是及于行,那也非恶行。如果治罪,就是悖逆天道。
  看到这,很多士子都心气激荡,还以为段宏时站在他们这一边,即便不是鼓励他们继续高歌猛进,立场也如《士林》一般,是要呼吁李肆广开言路,虚怀纳谏。
  却不想文章后半部分,段宏时开始举例,说到被禁停的《华声》和《岭南报》,朝廷为何要罚这纸上的人言?那是因为这两份报纸没有做到“真”字,他们用来立论的事情,不是道听途说,就是生硬编造。所以啊,这纸上的人言,若是不抓住真,站住理,那就是恶行,怪不得朝廷要下重手。
  文章末尾,段宏时直接讲到这场论战风波,他说根源就来自大家对圣贤言的理解不够透彻,学理不够深。他卖起了自家的膏药,说白城书院即将刊行《真理学》一书,那是天道及于儒家,及于理学的真知灼见。
  这膏药众人不得不期待,在他们看来,这该就是英华国策背后的学理,也就是所谓的“国学”。
  除了这期待,众人还都暗自凛然,这也是朝廷要动手前,先进行舆论准备的标志。要收拾哪些人,很好办,就说他在报上“编造”、“蛊惑”,有危害国家和民众的隐患即可。
  但接着众人又醒悟,段宏时没有指责《越秀时报》!
  此时回想那个白衣山人的言论,就是讽刺国政而已,都是聪明人,隐约明白,朝廷估计会以《越秀时报》之前那篇言论为界线。骂李天王,那是谤君,指责国政却可以,但不能超过《越秀时报》那篇言论的范围。
  这猜测很快就成真,公报《英华通讯》里刊出了天王谕令,宣布《越秀时报》复刊。
  广州城内,一片静寂,原本三日就刊行的各家报纸都延缓了出刊时间,这时候再互相骂可没什么意义,都等着看《越秀时报》会以什么姿态复出。不管是工商还是士子,都觉得李肆这番处置高深莫测,既像是举起了刀,又像是再度放松了缰绳,前路如何,还看《越秀时报》会在复刊上说什么。
  可众人万万没有想到,《越秀时报》复刊后的第一篇文章,却是雷襄一篇触目惊心的大文章:“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开篇就道,大家别忘了,英华不过是初生一国,清国还三面凌压着!之前《越秀时报》鲁莽行事,搅乱了时局,甘愿受罚,但自那之后所起的乱局,却是清国细作在背后兴风作浪!
  各地报纸赶紧附骥,开始纷纷将相关线索抖搂出来,比如之前那些读书人揭露商人卖军械给清国的事情,都是清国细作抖露给相关报局的。而《士林》报局案,则是清国细作蛊惑商人所为。
  接着琼州昌江县旗人密谋夺城案引爆,再是周宁揭发出更为惊人的肇庆内卫案,他发现麾下一些军官连通了清国细作,企图以镇压变乱为名,引军突击佛山,要毁了佛山制造局。
  几天之内,“清国细作案”瞬间就占了所有报纸的版首,而素来以讲解北面清国动向为本业的《中流》报,更是如数家珍地报出清国想让国政之争变为血腥内斗的一系列举措,包括播撒的传单,包括对高官要员的引诱,还有对工商和士子两面的渗透。
  英华全境一片哗然,之前一直坐看大戏的民人们终于开始发声了,你们怎么斗无所谓,可要跟清鞑内外勾结,把这台子给斗塌了,咱们可不干!这可才刚刚过上几天好日子呢!这些民人既有英华军家属,也有一般工农,千万人群聚而起,汇成一股声势浩大的“讨奸”大潮。
  “那李方膺,该收拾了……”
  李肆回到了广州,第一件事就是交代于汉翼准备下手,他心眼很小,对那没有私德的家伙无一分宽容之心。眼下将炒热的民心引流为“讨奸风潮”,正好将那李方膺斩了,反正也不是冤枉他。心归清国的林统和李方膺有了一番密谋,而林统却不知道,从北面而来,说服他去找李方膺行事的细作,却是于汉翼掌握着的双面间谍。
  “我李方膺要揭发清国细作!”
  黑衣卫还没出动,李方膺却自己送上门来了,一身白衣,就跪在无涯宫门前,凄苦而惶急地高声呼喊着。
第七卷
天道扶纲常,龙虎战人心
第366章
三面天王
  越秀书院,雷襄和李方膺再次对视,但这次双方相持的气息却与前次迥然不同。
  “我不明白天王为何要我来见你,若是为复你我私人之谊,此事别说天王,就是天王老子也无权置啄。”
  雷襄拄着拐杖,却是气势逼人。
  “我已经投告林统谋叛,因为自己也涉案,得拘押一阵子了。入监前求得天王来见雷兄,一是道歉,不管雷兄领不领受,方膺必须表露心意。另外……方膺心中始终有一疑惑,还想请教雷兄。”
  李方膺虽是一身白衫,却形枯神槁,憔悴无比,显是内心正受着剧烈的煎熬。见他这情形,雷襄叹了口气,虽不愿原谅他之前的卖友之行,却也不再冷面拒人,挥袖示意他开口。
  “雷兄曾为清国翰林,又为新会知县,依着我们士子的话说,食君俸禄,沐受皇恩,为何你要投效英华,为李天王办事?”
  若是两月前李方膺问这话,雷襄怕不当场一拐杖砸过来,这是问人呢还是骂人呢,可现在李方膺这般处境,这般神态,显然是想知得雷襄的内心,甚至要用答案来安顿自己内心。
  雷襄认真地道:“我是为李天王办事,但我没有投效新朝,甚至我恳请他在处置《越秀时报》案时,剥了我试英华科举的资格。”
  见李方膺皱眉不解,他感慨道:“我不讳言自己有私心,既想周护家人,又想全忠,还不想与那新会人同流合污,损了人伦。所以……在这英华治下,我雷襄终身布衣,也算是报了清国于我的君禄国恩,一如前明那些遗臣一般。”
  接着他展眉道:“可我们士子读圣贤书,最终为的是什么?锦衣玉食还是光宗耀祖?或者就是报食禄之恩?都不是吧,最终不是为的一个仁字,为的万民福祉么?现在天下大势,由李天王破开全新的局面,而天王之政,奔着一个更大的仁字而去。我居外鼓吹,是利了天王,利了英华,可未尝也不是利了天下万民。”
  李方膺不服道:“天王为政,纵有善民小节,大处却必然害民!他可是要另立道统,这又怎能称之为仁!?”
  雷襄摇头:“道统是什么?道统若是不为万民,又何成其为道统?至于你的论断,仔细回思段老先生之言,你凭何论定必然害民?”
  李方膺辨起了劲:“天王倡工商,是走杨朱之道,讲天人之伦,人人皆一,是墨翟之道。杨氏无君,墨氏无父。孟子云,杨墨之道不息,则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说诬民充塞仁义也!仁义充塞,则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这难道不是失了道统之所害!?”
  雷襄怜悯地摇头:“这千百年来,尸盈野,人相食,仁义充塞的事还少了?新会食人犹在眼前呢,那是杨墨之道吗?自董仲舒而下,杨墨之道可再行否?满朝不都是守道统的士子么?为何将这天下治成如此模样?”
  李方膺被问得发怔,雷襄再深吸一口气,问出让对方震撼难平的话:“此前乡试就有题,宋亡是失了国,还是道统与国皆失。在我看来,即便那道统未失,却也蒙了尘。前明继起,道统已是变了样。而前明为何失了天下?满清定中原,为何我华夏万民失了衣冠?道统于此变有何损益?自身又有何变?这些问题,你们这些高喊卫道的士子,都没认真想过?你们所守的道统,到底只为自利,还是为万民?”
  接着的反问,李方膺更是无力招架:“满清之下,道统都可以容下夷狄之君,容下夷狄服色,毁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何李天王这里,驱了清治,就变不得道统了?是不是李天王乃华夏同族,就不能如异族那般对尔等挥刀?那尔等所要复的道统,岂不是专为异族折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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