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34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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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雷襄养伤期间,静心看白城学报所讲天主道的心得,虽然他也还对天主道懵懵懂懂,但至少对之前所谓的“道统”有了全新认识,深切明白了儒法之锢所凝结的道统,有其致命的漏洞,那就是外族主子才是这“道统”最理想的帝王。
  见李方膺哑口无言,雷襄再补充道:“依着清国的道统根基,那就是君臣大义,而你们如此之行,是真在卫护你们那道统么?”
  君臣大义,三纲五常,在这南北两国之间,竟然扯出如此多自相矛盾之处,李方膺痛苦地闭眼,不得不承认,他们士子们所求的“道统”,确实站不住脚。
  雷襄倒出一番论见,心胸也豁然了许多,对李方膺有了关心:“你既是没想通,为何又要投告?你们《正气》不是正倡言要士子哭孔,罢学罢试么?”
  李方膺低头道:“我等为之奔走呼号,奋笔泼墨,可不是为倾覆英华,迎回外族。来请教雷兄,就是想解道统到底该有何去处之疑。现在看来,这英华真是无我孔孟大道之地了?”
  看着李方膺儒巾飘动,雷襄心说,还好,这李方膺终究还是守住了华夷之辨的底线。
  他继续摇头道:“这你可就错了,你们满心血气,都没仔细读过段老先生的文章,道统要变,可不意味着斥孔孟,尊杨朱。具体是什么,段老先生即将刊行的《真理学》会讲,我相信,天王也会很快全盘托出。如今英华治下,千万人正翘首以待呢……”
  说到这,雷襄心中也感慨万千,这般局势,竟是李天王抓着眼前这个李方膺为线头,一步步编织而成的,万幸李天王是为引动人心来待那新的道统,而不是来清除异己。如今连自己那不知世事的小娇妻都在关心李天王接着要拿出什么东西,李天王也该心满意足,走出最后几步棋了。
  雷襄料错了,李肆很不爽……
  在他看来,李方膺那家伙是被卷起的“讨奸风潮”给吓怕了,赶紧自首,还将林统交代出来,对那家伙更是鄙夷。可人家已经投案,他自是不好再挥起铡刀,只好照章办事。
  这个线头人物处置不了,其他人遭殃更甚。十二月中,七百多死囚被押到黄埔江边,当着数万围观者的面,历数罪状,一一斩首。依着李肆前世的社会文明程度,这自然是很野蛮的,可在这1716,李肆没让刽子手卖人血馒头已是仁心极致,再要“文明”一点,估计都要被怀疑为汉奸……
  这些死囚里有一半是琼州昌江县密谋作乱的旗人,另外一半是没有价值的清廷细作,连带受蛊惑密谋反乱的各色人物。只有极少数跟舆论战有关,比如那个林统,还有唆使放火捣乱的激进派读书人,以及鼓动工商界烧报馆的商人。李肆不敢保证里面没冤枉的,毕竟全靠手下人做事,他可不是神明,即便有些许冤魂,也只能当作这场风潮的祭礼。
  一口气杀七百多人,这总算唤起了众人对李肆早年那“李半县”名号的记忆,由此也清楚,触及李肆的底线,下场是非常可怕的。而在民间,李天王生有三张脸的评语也暗中传开,一张脸笑,如弥勒佛一般。一张脸冷,却满怀悲悯,有如观音。另一张脸龇牙咧嘴,有如罗刹恶鬼。
  杀人还只是一面,接着天王府颁布了《英华版律》,要求所有报纸接受天王府门下厅新成立的新闻署监察,凡有谩骂、挑唆和蛊惑人心之言,都要受到处罚。李肆可没先进到这时候来搞言论大自由,先定下一个秩序,让新生的舆论社会成长起来,再慢慢去找自己的自由天性和用武之地。
  基于法不前溯的朴素规则,之前那两个月乌烟瘴气的叫嚣,《英华版律》自然是管不到。可即便李肆不想管,天王府和地方的官员也不罢休,没有细法,却有总纲,君王岂能如此轻辱?
  于是上百办报士子都被冠上了“谤君”的罪名,但具体处罚却有差别。骂得最起劲最用力的几个被杖责四十大板,永禁科举,还要“遣送出境”。既然你们对英华之君都没基本的尊重,那就是不愿当这英华人了,滚回清国治下去吧……
  其他士子则是多多少少的板子,再无其他责罚。这般处置,在大多数士子看来,却是轻得不能再轻,他们还可以参加科举,还能在报上说话呢。
  士子们的人心被“讨奸风潮”和一顿高举轻落的板子两面压着,尽数消沉下来,大多跟李方膺有了相同的感受。李肆确实优容他们读书人,但却再不容他们的道统行于英华。
  却不曾想,这顿板子刚刚打完,会试就开了,天王府谕令说,会试得中的士子,基本都入翰林院或者弘文馆,这下可又把士子们的心思给引爆了。旨在收罗民间藏书,编撰大典的弘文馆是没多大兴趣,可翰林院却是士子们朝思暮想的所在。尽管这英华小了点,朝廷路数又神神叨叨的,屁股上还在痛,终究是他们身为英华士子,目前最理想的去处。
  此时《士林》提倡的道路,在士子们看来也渐渐成为现实的选择,等他们满布朝堂了,再一步步复他们的道统,也未尝不是一条稳健之路。
  一边侯着会试的到来,一边等着看李肆和段宏时要立的新道统到底是何面目,这时候的英华士子,连带所有英华人,心口都是高高提着,就如在刑场看着那数百人头落地的“盛景”一般。
第七卷
天道扶纲常,龙虎战人心
第367章
天主有何道,此国为谁国
  会试定在十二月二十一,取个双分彩头,考试场地在国子监,这地方是新修的,就在以前旗人区里,挨着光孝寺。
  二十日晚,广州城西北张灯结彩,异常热闹。酒楼旅店为招揽应试举子生意,挂满了“状元楼”的大红灯笼,更有勾栏瓦肆之类的闲适去处,聚着大群脸色疲惫,却两眼放光的士子。
  此处的旗人区原本被炮火毁得差不多了,眼下新城改造完成大半,街道宽阔洁净,屋舍错落有致。明日就要应试,今日再背什么书本也无用处,举子们全都跑了出来散心,满大街都挤着读书人,儒衫似海,儒巾聚浪。
  此次会试不仅开了之前乡试设有的常科,包括进士科、明算科、明法科、博士科,还另开恩科,招揽清廷原本的举人以及乡间名士。汇聚在考场附近的诸科举子多达三四千人,盛况空前。举子加上随从,将这里的大街小巷塞得满满当当。
  这新区里最热闹的一处唤作“小金明池”,原是广州将军衙门后院的园林,掘通了几处水潭,拼出湖泊。小桥凌水,杨柳倚岸。此时虽是冬夜,华灯高挂,湖影绰约,另有一番风景。沿着岸边摆开一座座栏台,有说书的,有唱戏的,还有杂耍卖艺的,各聚着大群人鼓掌喝彩。
  湖泊四周都有小桥通向湖中小岛,那是一处更大的台子,怕不能容几千人,高杆支起炽亮大灯,将那舞台映得分外明亮。
  此时台上还空空荡荡,台下却已挤了上千人,正踮脚翘首,像是等着什么大戏登场。
  “今日这场大戏定是精绝!瞧这小金明池异于往日,进出都要搜身,就知道定是有国色天香出场,怕有人一时麻了脑子,要惹出什么祸端。”
  “夷狄之戏,有甚看的?”
  “可不要搞混了,哪是什么夷狄,这可是边民之戏,各色边民,可都是我华夏苗裔。”
  “别呱噪了,出来了出来了!切……怎的是个相公!”
  台下正纷纷攘攘议论不定,穿着花花绿绿一身奇装异服的年轻人上了台,见那装束,头巾、绑腿和宽大如灯笼的裤子,正是瑶家人打扮。
  “谁!谁在说什么相公呢!本人乃是羽林军连瑶营指挥使盘石玉!”
  那年轻人在台上本有些扭捏,听了这话,顿时涨起心气,高声喝骂,台下顿时喔唷一阵低呼,一半是不信,一半是惊讶。
  “这不是给你们取乐,是要让你们看看,我们连瑶人到底有多大本事!本来我也不想上这台子,可有人点了我的名,他的话我不能不听……”
  骂过了人,盘石玉正飞着舌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岛上四面忽然响起如潮的细碎脚步声,竟是一群黑衣卫突临,将这大台子团团围住。
  “哎哟,这可真是大戏……”
  “要命了,是抓谁啊?”
  看戏的人都还惊恐不定,一红一黄两个身影被那些黑衣卫如众星拱月一般托了出来。红衣人是个青年,二十出头,眉目清秀,只是在灯光下,一侧眉外的细长伤痕清晰可见。在他身边,那黄裙丽影俏生生伺立,一身闲适,却散发着再自然不过的雍容气息。
  直到这红衣青年在戏台边角支起的大帐下坐定,清丽女子立在身后,众人才一片哗然,那年轻人穿的大红长衫上绣着双身金龙!这个图案可是英华国图,在英华无人敢用,除了一人……
  “天……天爷!不,天王驾到!”
  “哎哟,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场大多都是应试举子,别看肚子里骂得狠,嘴巴上倔得硬,李肆亲自现身,腿肚子大多当场都软了。随着一声“万岁”的呼喊,在场人哗啦啦全都跪倒了。别说李肆立国一年多,兵锋政风吹透人心,就说黄埔那七百多血淋淋的人头,断口处的血还没干呢。
  “平身,我是来看戏的,不是被你们当戏子看,别理会我。”
  李肆跷起了二郎腿,闲闲说着,背后的段雨悠白了他一眼,心说果然是个猴王,啥规矩都要破掉。
  众人战战兢兢站了起来,而这番动静,岛外的游客也被惊动了,顿时顺着小桥涌了过来,果如李肆所料,他们都是来看天王到底长了几张脸几条胳膊的。黑衣卫只将他们拦在外面,并没有驱散。
  数千人挤在小岛上,却是一片静寂,大家也起了兴趣,天王亲自跑来看的戏目,到底有着什么精彩。
  就听咚咚一阵鼓响,以那盘石玉为首,一群瑶家汉子上了台,长鼓在腰,每走一步就是一拍,长鼓随着脚步左右荡动,鼓声推着脚步,像是踩在了人心上。二三十面腰鼓的响动,竟能震澈人心,立时将所有人的注意力从李肆那大帐牵到了台子上。
  瑶家《长鼓舞》在这台上,以另一番气势演绎着,鼓声如战阵号令,瑶家汉子跨步甩腰格外有力,也如在沙场冲杀一般,咚咚鼓点翻山一般,起伏几个山头后,台下观众已觉血液沸腾,有一种要振臂高呼的冲动。
  “嘿唷!”
  轰鸣一阵如雨点般的急促鼓声后,瑶家汉子同时定步止鼓,两条彩虹般的身影从台下翩跹而上,那是二十多五彩斑斓如蝴蝶般的瑶家妹。呜呜咽咽的悠扬乐声响起,瑶家妹一边吹着名为“喃嘟喝”的乐器,一边穿梭来往,有台下观众的眼睛顿时花了。
  接着瑶家妹放下乐器,同声高唱,歌词虽然听不懂,歌喉却是婉转在人心间,台下观众本被鼓声激起的热血,像是再被这一阵山间清风给揉进了骨髓里,震得入髓涤荡。不少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只觉自己已被这股天籁之音给从头到脚洗涤了一番。
  “这是盘王曲,正唱到李广射石虎,奇怪吗?之前还唱了灶神和鲁班呢,没错,瑶家本就是汉人一支嘛。”
  段雨悠也是听得如痴如醉,奈何她听不懂歌词,悄悄扯着李肆问,李肆这般回答道,这节目他可还是总导演之一,当然很熟悉了。
  瑶家男女的鼓声和歌声还在人心中回旋,又一拨服色跟瑶人依稀相似的男女上了台,眼尖的看客已经认了出来,这是苗人。
  芦笙的脆亮乐声中,苗家男女载歌载舞,将一股有别于瑶家锐亮清灵的厚重感觉播撒而出,台下看客多是举子,不少都摇头晃脑,迎合起那乐声的旋律。那乐声似乎带着一股极为古远的气息,跟举子们所熟读的声韵之书里某些东西隐约呼应。
  “开天辟地歌,说到了盘古和女娲……”
  不等段雨悠问,李肆主动交代。
  苗瑶两族在广东常见,但这歌舞却是少见,苗瑶人愿意在这汉人大台上高歌起舞,更是绝无仅有,台下举子们都是心神迷醉。而苗家之后登台的一群人,更让众人瞪圆了眼睛,头戴绒帽,半批长袖宽腰的大袄,腰下还有艳丽围裙,隐见帽下是细细发辫。
  “藏人!”
  有举子叫了起来,众人都抽了口凉气,藏人离着这么远,居然也跑来了?
  “扎西得勒,我格桑顿珠和身后的兄弟姐妹,都是康巴藏人,今天也是来让大家领略我们康巴藏人的风采……”
  格桑顿珠袖子一挥,“嘿喝!”一声,康巴汉子弹起札木聂、吹起竖笛,藏女展开悠悠歌喉低唱,一个服色艳丽,银饰满身的少女行得人前,长袖一展,盈盈开口,那一刹那,所有人的魂魄也像是陡然升起,立在了雪山之巅上,领略着那剔透冰雪,尽览瑰丽风景。
  直到康巴藏人的身影消失,众人还觉余音绕耳,心神全都揪着这前后三族的风采,半天都没醒过来。
  “好!”
  一个人啪啪鼓掌喝彩,这才叫醒了梦中诸人,那正是李肆李天王。
  “好!好!”
  掌声顿时如雷一般荡起,这是真的好,他们这些举子,虽各有见识,却还是极少真正听到看到过这几族的歌舞,更不用说这是李肆专门花了时间点拨过的产物。
  “天王仁义!知我们明日就要入试,还专门请来三族男女展现歌舞,为我们怡心清神……”
  有举子鼓起胆气,高声叫了起来,引来众人不屑而不甘的眼神,谄媚小人!为什么抢在我们前面!?
  李肆暗自嗤笑,为你们?连盘石玉、龙高山和格桑顿珠都上了台,就为给你们娱乐?
  这三族之乐可不是只演这一场,以后还会作为收费节目,变着花样演下去,这也是李肆早早就谋划好的一项课题,格桑顿珠“献上”的藏女,龙高山招揽来的苗瑶姑娘,就是为这事作的准备。
  “天王,让我等士子见识这一番异族风情,可是有什么讲究么?”
  一个清亮嗓音响起,李肆还没什么反应,段雨悠却是心弦一震,这不就是之前在黄埔书院藏书楼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么?抬眼看去,正见到一个年轻士子双目蕴光,直视着李肆,目光含着三分悲凉,三分慷慨,三分疑惑,还有一分忐忑。
  “郑燮,郑之本的儿子。郑之本之前遇刺重伤,循着天王颁下的恩科例,他也报了名,要参加明日的恩科之试。”
  于汉翼低声对李肆介绍着此人,段雨悠也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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