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精校)第44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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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而言之一句话,速攻已是没有指望。
  看向城头,李肆咬着嘴唇,心道张伯行怕是已经控制了其他清廷官员,乃至控制了鄂尔泰,此人才是一个铁头二愣子,他到底想的是什么,连自家身家性命都不要了,非要向盘金铃下手呢!?
  喧哗声不断,李肆转过目光,看到的是一杆杆大旗竖了起来,写着求释盘大姑的字语,数万民众,因为没有辎重负担,竟然也都到了武昌城下,正鼓噪不停。
  难道是……
  李肆脸色煞白,难道是张伯行看到了人心所向,对盘金铃有了另样的解读?
  在帐中分析所得消息,竭力思索对策,调度人手,李肆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正神思恍惚,却听到四面一阵高亢的悲呼。
  奔出军帐,踏上临时搭起的高台,举起望远镜正要看,却被另一阵呼喊声给止住了。
  那是从武昌城里传来的呼喊声,排山倒海,声威巨大。
  时间倒回几分钟前,凌晨,总督衙门侧面那小道观里,兵丁们将一个高挑身影押上了囚车。
  囚车缓缓而行,朝着南面城墙而去,路过一段街面时,一间包子铺里的食客们涌出来看热闹,这正是之前甘凤池和李四娘呆过的包子铺。那铺子里原本慈眉善目的包大娘,盯着囚车上的身影,身子剧烈地抖动着。片刻后,似乎憎恶压倒了畏惧,她在看客身后猛然高喊出声。
  “烧了她!”
  街上沉寂了片刻,然后一阵阵呼喝响应而起。
  只有三个字,正是李肆听到的那三个字。
  “烧了她!”
第九卷
南北杯盏换,歧路头不回
第496章
信上天者无敌
  华夏历来是没有火刑的,沾点边的也就是挫骨扬灰和炮烙之刑,前者基本针对已死之人的尸骨行刑,后者则是烤人而不是烧人。
  之所以让包大娘喊出那一声,接着无数民人应和的原因,是因为妖女带蛊,整个武昌都被蛊毒沾染的传言在城里已无人不知。外面那些南蛮人的动静,更加剧了他们的恐慌。
  只有把这妖女烧了,烧得干干净净,才能净了这一城!没了蛊母,蛊毒自然消解。
  立在保安门上,听着这呼声越来越高,越来越近,张伯行面颊涨红,抖着胡须道:“好!好!这就是民心!这就是天意!我张伯行顺天而行,来人,准备柴薪火油!”
  他看向城下那数万南蛮民人,笑得极为快意:“就在这些邪魔的眼前,将他们的心母焚了!这些邪魔必将心志瓦解,溃决千里!”
  师爷在一边不停擦汗,忐忑不安地道:“东翁,是不是……太行险了?皇上可非这般交代。”
  张伯行摇头,自信地道:“且看我浩然正气镇河山!到得邪魔溃决时,皇上自会知我张伯行的忠!”
  他心中还暗道,不止是皇上知我的忠,青史也将知我的义!我张伯行,必将因此而留名青史!不定还会如赵公明那般,成为家家户户都要贴上的门神。
  武昌府城里,囚车行出小巷,进到大街上,无数民人涌了出来,挤在街道两侧围观。
  “烧了她!”
  “烧了她!”
  先只是振臂扯着嗓子高喊,后来还觉不快意,菜叶、烂果纷纷飞向囚车,接着就变成木块、瓦片、石头,砸得囚车哗啦啦作响。
  被石头瓦片砸中,闷哼声中,她艰辛地抬头,一脸已是血肉模糊,就一双眼瞳还亮着,其间浸着一丝紧张。她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怎样的痛苦,她不清楚,自己所作的准备,能不能将那痛苦扛下来。但想到了另一个人,她又释然了,她已得偿所愿,任何痛苦,她都能忍受得住。
  “仁治盛世怎么会涌起反贼,原来就是这妖女作祟!”
  “康熙爷怕也就是被她害死的,该死,真是该死!”
  “我家丈人前几日忽儿病倒,自就是她在害人!烧!赶紧烧了!”
  “果然是张青天,满心想着为民除害!
  民人们议论纷纷,都扭着脸肉,高声唾骂,显得格外狰狞。
  一群穷苦小儿奔了过去,脸上都是深仇大恨一般的愤意,挥着砖头瓦片,想学往日那般,见见囚犯被砸出血水的景象,却被囚车附近的衙役拦住。
  “她身上有蛊毒,没看咱们都离得这么远么!?”
  一个像是班头的衙役咬着牙,怒声呵斥着,小儿们吓得一哄而散。
  脸上的狰狞,狂热的呼喊,让那班头忽然觉得,自己似乎置身一处从未见过的暴戾之城。这城里的民人,原本都很熟悉,现在却是那般陌生,如地府里钻出来的牛鬼蛇神。
  如果不是传闻她身带蛊毒,这些牛鬼蛇神,怕是早就一窝蜂而上,连撕带挖,一人一片肉,如前明北京人对袁崇焕那般,将她生生凌迟了。
  恍惚间,有妇人抱着小儿挤出人群,朝班头道:“差爷,我家儿郎肺热,血馒头留上一个罢,银子好说……”
  班头哆嗦了一下,这妇人所说的血馒头,一直都是有的。旧俗说人血可以治肺痨肺热,而且是心血最好。所谓心血呢,是说的人被砍头的时候,阳气出体,带出的血气最旺,所以最有功效。
  以往斩决人犯,刽子手和刑场衙役,都会卖这血馒头,分得一点银钱,可现在听到这三个字,班头觉得胸口发闷,就想呕吐。
  不等他回话,路边就有婆子嗤笑道:“妹子是刚睡醒么?没听到这喊声?这妖女是要被烧掉的!哪里来的血馒头可吃?”
  妇人一脸失落:“烧?怎的如此浪费了……”
  看看囚车上那身影,妇人还不放弃:“差爷,趁着烧之前,先割一刀罢?”
  班头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咆哮道:“这女子一身蛊毒,不想死就滚远点!”
  妇人啊哟一声,抱着小儿仓皇躲开了。
  “盘大姑,你怎么不骂这些人狼心狗肺?怎么不骂这些人才是妖魔鬼怪?之前你在湖南治病救人,有不少可都是湖北人。你为死难之人公祭,祈祷他们升入天国,而这些人是在做什么?”
  班头艰辛地跟在囚车后面,两眼迷茫地环视着,就只盼着奇迹能出现。
  依旧没有什么奇迹,呼声从城里发出,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怕不有数万之众,能跟城外民人相比了。
  “那是老百姓的喊声?他们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被那张伯行蛊惑得失了魂!?”
  城下营地的高台上,吴崖脸色铁青,而陇芝兰则担忧地看着像是有些走了神的李肆。从望远镜里看过去,清兵正在刑台上架柴薪,竟是要烧死盘金铃。
  郎世宁更是迷惑不解,一边在胸口划着十字低声祷告,一边心想:“中国人什么时候学会了裁判庭那一套?”
  “放了盘大姑!”
  “放了她!”
  “放人!”
  被城里的呼声和刑台上的动静激怒,城下的民人们终于丢开了横幅,不再哀求,呼喊渐渐也汇聚成了的潮声。
  城里是“烧了她”,城外是“放人”,两波声浪撞在一起,相持不下,上空的云层也像是加入到这战团,越积越密,原本清朗的晨色,也显得沉郁无比。
  “放人!放人!”
  老陈跟着伙伴们挥着拳头,带着节奏,就这般扯起嗓子高喊。
  “就这样!压过里面那些鬼怪!”
  他将更多人组织起来,一同呼喊,但喊着喊着,却觉得这样的呼喊不够有力。
  “真敢对盘大姑不利,老天爷定要罚他们!”
  “不放人,就要遭天谴!”
  “对对,天谴!”
  老陈跟不少人热血沸腾起来,开始寻思着更有威慑的口号。片刻后,“不放人,遭天谴!”这样更具主动的口号,又替代了之前单纯的求人之声。
  “我之所料,真是分毫不差!这女子就是南蛮之人的心母,烧了她,就能绝了南蛮的妖气!”
  城楼上,张伯行就觉得成算在握,浑身燥热,脚下像是踩着这两股正相战不下的呼声,如置身云雾之间,正睨视苍穹一般。
  “四哥儿!容我等蚁附攻城!”
  “是啊,我们有数万民众,正满心战意,由他们填壕,我等攀城而上!”
  “再迟就来不及了!”
  见着这番情形,城下远处,吴崖等军将纷纷朝李肆跪倒请战。
  驱这些民人去攻城?
  原本也正焦躁不安的李肆,听到这个意见,刹那间,无数念头从脑子里转过。
  他做事向来自有决断,绝少踌躇,但此时却真犹豫了。脑子里一个声音喊,正该如此!为了救下我的女人,牺牲这些民人又算什么?再说他们本也自愿,就让他们那初生的信仰沾血罢!
  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喊,这是不对的!就算不提什么一个盘金铃与数万民人孰轻孰重这个傻问题,你想过如此做的后果么?今日民人会以这信仰投身血火救人,明日他们就会以这信仰持枪挥刀杀人,去审判世俗!你是要将这华夏引向政教合一的未来么?你是要带着白莲教红阳教太平天国义和团去复兴华夏?你数年以命相拼,呕心沥血所造的这一国,还有什么未来?
  李肆茫然了,他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此时的他,无比自责。盘金铃的善,源自他的拯救,盘金铃的行,源自他的点拨,盘金铃的名,源自他生创的天主教。盘金铃,本就是他一手造就的,是他一手将她送到了那刑台上的……
  可恨他虽然有所感悟,急急来了湖南,却终究没能避过老天的降责。这是老天在推着他,为了他所要的未来,必须将他的造物毁灭么?
  就在他神思恍惚时,城下民人们忽然发出巨大的惊呼潮声,李肆抬头看去,就觉眼前发晕,不是身边薛雪机警,在他身前靠住,他几乎要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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